紀念鄭張尚芳先生︱「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作者與鄭張先生於2017年5月的合影
文︱鄭子寧
5月19日,鄭張尚芳先生在家鄉溫州去世。先生自冬天以來身體一直不好,數次病危,延至初夏終究不治。想起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他在北京的一次會議上,仍然興緻勃勃地跟我談起吳語中的古百越成分。當時鄭張先生精神不錯,仍然在多個學術領域不斷探索。孰料短短一年,就傳來噩耗。更令人扼腕的是,據說他在上個月還有關於西夏語的新發現,未及記錄就不幸病重,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很多年前,我與鄭張先生在網路上有過交流,當時和幾位同好一起按照鄭張先生擬音的上古音,給電視劇《封神榜》配了音。懷著忐忑的心情發給鄭張先生後,他竟大加讚賞,並專門發博客稱讚「新穎可喜」。之後與鄭張先生郵件通信交流問題,他也幾乎有問必答,極為耐心。這也是所有與鄭張先生有過接觸的後輩的印象——他實在太和藹,太平易近人了!
可惜的是,現實中我與鄭張先生只有兩面之緣,而兩次見面先生都提到了百越語。作為中國語言學界舉足輕重的大師,鄭張先生在多個領域都做出了重大貢獻,範圍包括文字學、古漢語音韻學、漢藏語言學、方言學等等。相比之下,對古代百越的研究恐怕只佔用先生一小部分的精力。然而,就在這個領域,先生仍然有著傑出的研究成果。
生來的百越學者
1933年,鄭張尚芳先生出生於溫州永強,本名鄭祥芳。中學時因重名嚴重,擇母姓改名鄭張尚芳。
浙南名城溫州為百越故地,在上古時期是甌越人的活動區域。溫州方言中至今仍然保留了不少百越語的痕迹。鄭張先生從小在溫州方言的熏陶下,對百越語言文化有與生俱來的敏感。在他的名著《溫州方言志》中,就頗為深入地探討了溫州方言中的百越成分。如溫州話表示「些」的詞為ni ng,和泰文的nit接近,ni這個音節也不符合溫州話一般的搭配規律。此外,溫州話把田野說「洋」,和傣語平野說法jang相近。柚子說pheo,則和侗語的pau類似。語序上則有大量如飯焦(鍋巴)、鞋拖、江蟹紅兒、菜咸等與大多數漢語方言語序迥異的說法。
鄭張先生簽名留念的《溫州方言志》
溫州話並非中國唯一保留了百越語言的方言。許多人都有這樣的直觀印象,中國東南沿海一帶方言差距非常大,相對從東北到西南大片可以通話的官話,只佔據中國國土一隅的東南諸省,卻分布著數種完全不能互通的方言,包括吳語、閩語、粵語、客家話、湘語、贛語、平話等。對這樣的現象,鄭張尚芳先生和潘悟雲先生提出,部分原因可歸結於中國南方的百越底層。
在先生看來,中國南方很多地方本是說百越語的。現在的南方方言本是由說百越語的居民逐漸改說漢語形成的。在改說漢語的過程中,原本說的語言會影響到當地形成的漢語方言。因此各南方方言中都保留了一些百越先民的辭彙。如廣州話的近指代詞ni,就和壯語、傣語、泰語的ni/nai一類的近指代詞極其相似。溫州話那樣的語序也是百越遺風:和漢語不同,壯侗語的修飾詞放在中心詞後面。泰國清邁附近著名的神山素帖山,泰語名為Doi Suthep。Doi即是「山」的意思。而通過南方方言中廣泛存在的百越成分,也可以推斷出,古代所謂百越,人口主體很有可能是說壯侗語的人群,和今天說壯語、傣語、泰語、侗語、水語等語言的人群很可能有較近的親緣關係。
從人名地名中找尋百越的線索
如果說鄭張先生在《溫州方言志》等方言類著作中,已對百越語多有涉及,那麼,他對文獻、地名、人名中的百越語的分析研究,則堪稱目前能見到的對百越語最好的研究成果。
百越稱雄南方的時代遠在上古。其時中國的成文史傳統尚不完備,對遠離華夏文明早期核心區域的舊百越地著墨不多。整個壯侗語系最早的文字——泰文,更是遲至公元十三世紀的蘭甘亨碑文才發展成熟。要從古人的隻言片語中提煉關於古代百越的信息,難度可想而知。只有像鄭張先生這樣擁有跨越多個領域的淵博知識的學者,才能分析出其中奧秘。
大禹三過會稽而不入在中國是家喻戶曉的故事,然而會稽到底是什麼卻是個謎題。一般的說法是,大禹「到大越,上茅山,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更名茅山為會稽」。漢朝以來,一般中國人所熟知的會稽,是位於今天長江以南地區的會稽郡,公元前222年秦設郡,郡治一開始在吳縣(今蘇州)。以蘇州為中心的吳郡分治後,會稽的郡治移到今天的紹興一帶的山陰縣。但是有意思的是,會稽不止一處,山東也有一座會稽山。何況如果真是「大會計」,直接叫會計山即可。鄭張先生認為,會稽就是「矛山」的壯侗譯音。會就是山的意思,稽則是矛,與泰文音義相合。這也解釋了為何會稽山不止一處的疑問。
古代會稽郡範圍很大
而鄭張先生對姑蘇、無錫這樣常人司空見慣的地名的研究,則更顯大師功力。
蘇州古稱姑蘇,這個美麗的名字一直讓無數文人遐想聯翩。然而自古以來,對姑蘇到底是什麼意思,並無合理的解釋。姑蘇之名來自姑蘇山,上有「姑胥之台」。鄭張先生判斷姑蘇、姑胥只是長短母音的區別,實際上姑(ka)為詞頭,胥(sa)蘇(saa)則是古越語sa,稱心滿意的意思。蘇州地理條件優越,令人舒暢,古越語名倒和日後蘇州號稱」人間天堂」有異曲同工之妙。
無錫在王莽新朝時期曾經改名為有錫,時人已按照漢語來理解。一般認為無錫之名得自錫山,錫山自古以來從未產過錫,所謂錫山錫礦枯竭因而名為無錫,顯然站不住腳。
鄭張先生從文獻中查證得出,錫山也稱歷山,又稱西神山、巫山,古代越人「盛祠以牛」,是葬巫的神山。錫、歷;無、巫,上古音可通,無錫之名實際上來自「歷山之巫」。而歷山則是因為形如覆釜,意思是「鬲山」,武鳴壯語「炒菜鍋」就說reek。對無錫的這番考證,沒有充沛的文獻學、上古音、方言學、民族語和歷史學多項知識,是難以完成的。
無錫錫山
此外,鄭張先生對杭州的古稱餘杭,以及杭州附近的諸暨、餘姚等地名都給出了考釋,這些數千年來沿用下來、人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地名的原意,如果不是鄭張先生,還不知要繼續沉埋多久。
而鄭張先生對吳國國君名字的解讀,也證明了早期居民的百越來源。
按《史記》記載,吳國王室來自中原,是吳泰伯的後代。可是吳王夫差、闔閭、周章、壽夢、州於、朱句等名號實在不像一般的漢語。和地名不同,人名的理據古書提及更少。然而鄭張先生仍然盡其所能地解釋了這些人名。
以壽夢為例。壽夢也稱孰姑。鄭張先生認為,壽、孰、州、朱、周都是一回事,皆對應壯侗語cau「君主、王子;首腦,長官;主人」,很可能和漢語「主」同源。如果我們沿著鄭張先生的思路走下去,中國西雙版納的傣族世襲首領稱「召片領」,這個「召」(cau)跟古代吳越如出一轍。傣族/泰族地區把地方或國土稱作「勐」(泰語mueang/傣語moeng),因此西雙版納傣族群眾也把召片領稱作「召勐」,如果壽夢的「夢」和「勐」同源的話,則越人稱呼首領的方法已經傳承數千年了。
末代召片領刀世勛先生,巧合的是,他也是一名語言學家。
百越文獻的解讀者
鄭張先生對百越研究最大的貢獻,當屬對長篇百越語料的解讀。
漢語文獻中對古代百越語言記錄並不多,較為成篇幅而又確定屬於百越言語的,是《越人歌》和《維甲令》。
《越人歌》全名《越人擁楫歌》,是公元前528年拿槳的越人船夫唱給楚國王子鄂君子皙的一首歌,很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百越語成段記錄。其較為通行的版本是東漢劉向《說苑》里的漢語版本: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歌詞婉轉動人,在後世一直有較高的知名度。甚至2006年馮小剛執導的《夜宴》中,周迅還唱過《越人歌》,可惜電影宣傳張冠李戴,說是根據《詩經》填的詞。
《夜宴》提高了《越人歌》的知名度,卻也帶來了諸多誤會。
然而同一本書當中,也記載了古越語的歌詞:「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飠甚}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踰滲惿隨河湖。」
這段亂碼般的文字到底是什麼含義,歷來眾說紛紜。曾有學者用壯語加以分析,取得了一定成果,但還不夠理想。鄭張先生則使用了整個壯侗語系中文字歷史最久的泰文作為比較的基礎。相對很多其他的壯侗語,成熟於公元十三世紀的泰文拼寫較為保守,保存了很多古代壯侗語的特徵,可資對比的辭彙豐富。鄭張先生選用泰文來比對分析公元前六世紀的《越人歌》,可謂獨具眼光。在認真比對後,他對《越人歌》作出了新的越語翻譯——
濫兮抃草濫 予昌枑澤、予昌州 州{飠甚} 州焉乎、秦胥胥 縵予乎、昭澶秦踰 滲惿隨河湖 夜晚哎、歡樂相會的夜晚,我好害羞,我善搖船,搖船渡越、搖船悠悠啊,高興喜歡!鄙陋的我啊、王子殿下竟高興結識,隱藏心裡在不斷思戀哪!
相對之前的種種嘗試,新翻譯不但和當時楚國的漢譯吻合度極高,而且意境美好,符合唱歌場景。兩千五百年前,越人舟子夜晚引吭高歌的動人場景,通過鄭張先生的翻譯,穿越時空,能為今人所欣賞。
《維甲令》則是越王勾踐發布的戰爭動員令。出自一本記錄越國越人的書《越絕書》。如用漢語理解,很難弄清這本書名中的「絕」作何解釋。鄭張先生則用泰文的「cood」(記錄、記載)來對「絕」,文理順暢。
《維甲令》關鍵文段為:「維甲。維甲者,治甲系斷。修內矛,赤雞稽繇者也,越人謂人鎩也。方舟航買儀塵者,越人往如江也。治須慮者,越人謂船為須慮。亟怒紛紛者,怒貌也,怒至。士擊高文者,躍勇士也。習之於夷,夷、海也;宿之於萊,萊,野也;致之於單,單者堵也。」這段文字越語、漢語、解釋混雜,剝離起來很費功夫,也是當時古越國語言朝著漢語轉化的重要記錄。這份材料中對古越語某些詞的翻譯,是先生後來研究的重要基礎。
鄭張先生對《越絕書》這份珍貴的資料熟稔程度罕有其匹
先生仍然用泰文來比對分析這份戰爭動員令——
維甲,修內矛(赤雞稽繇) 方舟航(買儀塵),治須慮 亟怒紛紛,士擊高文 習之於夷 宿之於萊 致之於單 連結好犀牛甲,快整修好槍矛刀劍!要想抬起頭來航行,快整治戰船,激起衝天怒火,勇士們堅定地邁步向前!讓勇士們在海上苦練,讓勇士們在野地宿營,讓勇士們到前線致勝攻關!
東夷百越聯繫的探索者
可能也是《維甲令》帶來的啟發,鄭張先生後來又考釋了一些山東的東夷地名。
在此之前,呂思勉先生已經從史料中考據出上古時期的東夷和百越實際上是近親。東夷對華夏形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東夷和百越是近親的話,那麼對百越的研究,也是我們了解這一上古族群的重要窗口。鄭張先生對山東地名的解釋,恰恰讓我們對這一重要人群有了前所未有的新的理解。
今天山東有大量帶萊的地名,如萊州、東萊、萊蕪。《維甲令》中就提到,「宿之於萊,萊,野也」。今天的泰語里旱地讀rai,西雙版納傣語里讀rai>hai,壯語則讀rei。
《左傳》昭公十年有「子周亦如之,而與之夫於」。杜預在注中說,夫於在「濟南於陵縣西北」。夫於和於陵是一回事,「於/於」本可互通,應是專名。類似的,今山東寧陽縣有夫鍾,隋朝曾經叫過龔丘縣,「鍾/龔」同樣可通。漢語「陵」、「丘」基本可理解為山。千里之外的南方,太湖上的椒山古名夫椒。這些「夫」會不會也是山的意思呢?
山東濟南的華不注山,可能也有類似來源。
今天侗台語中山還多為pla或其變體。廣西大量「巴」或「岜」起頭的地名都是壯語中的「山」(壯文寫bya)。其中一些也像夫於、夫鍾那樣也有漢語式的名字。如著名的花山岩畫的花山,壯語名為Byaraiz。和上古山東的情況很像。
先生對上古東夷地名的研究有力支持了東夷百越有密切關係的說法,而近年的分子生物學研究也和先生的研究成果有相互促進的效果。
必須說明,鄭張先生對古百越人名和地名的分析未見得每一例都是正確的,作為探索性質的前沿研究,出現一些疏忽紕漏也難以避免。可貴的是,先生從來都虛懷若谷,對不同意見持非常開放的態度。先生的研究高度重視漢語和外語之間的同源詞和借詞的對音。日語中筆為fude,先生據此認為是上古漢語「筆」的借詞。我曾經當面向先生提出,實際上日語的fude,是由fumite>fumte>funde>fude變化而來,fumi是表示「文」的詞根,te是表示「手」的詞根。乃是日語本土辭彙,和漢語並無大關係。鄭張先生聽後很謙遜地表示,自己對日語語音演變了解較少,回去一定會查一下資料。
鄭張尚芳先生以天才的思維、開創性的方法做出的種種研究,為後來人的繼續探索,提供了絕大的空間。正如《越人歌》中所唱,「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對後學來說,能夠擁有鄭張尚芳先生這樣的良師,是何等的榮幸。一生沉醉學術研究的鄭張尚芳先生,最大的心愿也一定是後繼者如《維甲令》所說的那樣,厲兵秣馬,不斷探索,為這一學科開出更為廣闊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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