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的婚戀(沈從文)
沈從文的信和情
王開林
沈從文與張兆和
2012年11月28日是沈從文誕辰110周年紀念日。作為作家,沈從文先生被譽為中國第一流的現代文學家,他寓居現代都市,以「鄉下人」的目光眷注僻遠的故土,孜孜不倦地建構「湘西世界」,使現代文明的病相變得更加分明;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的愛情一直被吟誦,他曾為愛人張兆和寫過佳句:「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1931年6月,沈從文致信張兆和,調子低沉:「我念到我自己所寫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當沈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日之際,僅以此文以為紀念。
1938年7月30日,沈從文身處昆明,寫信給遠在淪陷區(北平)的妻子張兆和,信末有這樣幾句感喟:「表現上我還不至於為人稱為『怪物』,事實上我卻從不能在泛泛往來上得到快樂,也不能在榮譽、衣物或社會地位上得到快樂。愛情呢,得到一種命運,寫信的命運。你倒像是極樂於延長我這種命運。」
1929年,沈從文執教吳淞中國公學,認識了英語系女生張兆和。張兆和,祖籍合肥,在蘇州長大,其父張武齡(又名吉友)是民國時期的教育家,在蘇州創辦了樂益女中,張兆和與大姐張元和、二姐張允和、幺妹張充和都是聰明好學、品行端正的大家閨秀,被譽為「張門四枝花」。張兆和皮膚黝黑,在吳淞中國公學,她比那些雪膚花貌的女生更受青睞,是男生眼中的「黑鳳」和「黑牡丹」(沈從文稱她為「烏金墨玉之寶」),是名副其實的全能第一,美麗、聰明、高貴,身後不乏追求者,一位教過她的中學國文老師也來湊份子。張氏姐妹喜歡惡作劇,竟將他們編號為「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依照張允和戲謔的說法,當時,沈從文只能排「癩蛤蟆十三號」,在眾多的追求者中,他毫無優勢和勝算可言。
張兆和美麗純潔,宛如天鵝,在她面前,湘西山民沈從文應該感到自卑才對,但他有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倔強勁。梁實秋的《回憶沈從文》說得中肯:「凡是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墮入情網,時常是一往情深,一發而不可收拾。」既然沈從文口才不濟,又十分害羞,他就祭出自己的看家法寶,發起書信攻勢,這一超級強項亦可算是他的「撒手鐧」。可是這些文采飛揚的情書寄出之後,竟如泥牛入海,絲毫未獲佳人的賞識青睞,直急得沈從文六神不定,幾次三番要跳樓。應該說,張兆和對沈從文的初始印象並不怎麼美妙,這位湘西山民常流鼻血,不修邊幅,性情靦腆,木訥寡言,講課磕磕巴巴。大家都說胡適、徐志摩、郁達夫如何欣賞沈才子,但張兆和潛心於功課,根本沒留意過沈從文創作的那些引人矚目的新作。再說吧,她擔心師生戀的風波會累及自己的清譽,這種事總令人百口莫辯,還是躲得越遠越好。可是沈從文另有猜測,張兆和不回應,可能是為了考驗他的耐心,於是,他的情書攻勢日益猛烈。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吃不準了,便去暗訪張兆和的好友王華蓮,試探口風。他告訴對方:因為單戀張兆和,他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都不能做。他打算放棄教職,到遠處去,張兆和可以安靜地讀書,他也可以免於煩惱,他甚至負氣地說,他打算上前線當炮灰,一了百了。但他又說,他願意再等張兆和五年。他疑惑的只是,張兆和既然對他毫無愛意,為何又不肯將他的情書完璧歸趙?王華蓮解釋道,張兆和收到的各路情書很多,有的甚至從日本寄來,她頂多只是拆開看看,一概不予回復,也懶得退還,她這麼做,並非只針對沈從文一個人。胡適得悉此事後,他勸沈從文別一時衝動辭去教職,應留在吳淞中國公學繼續任教,以便張兆和多了解他。
張兆和在1930年7月8日的日記中寫道:「我以為長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沒下去,誰知事實不如我所料!」她甚至猜測沈從文可能會報復她。於是,張兆和打定主意,前往上海極司菲爾路一條僻巷中的胡寓拜訪胡適,胡適是她父親張武齡的好友,請胡校長出面制止沈從文這種拚命玩火的「糾纏」,應該不成問題。張兆和特意剔出沈從文情書中的一句話——「我不僅愛你的靈魂,我也要你的肉體」,證明對方出言不遜,粗鄙無禮,含有明顯的侮辱意味。殊不知,胡適完全偏向沈從文,他誇讚沈從文是天才,在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社會上有了這樣的天才,人人應該幫助他,使他有發展的機會。然而張兆和堅決不肯做沈從文的戀人,連朋友也不肯做,她擔心「做朋友仍然會一直誤解下去的,誤解不打緊,糾紛卻不會完結了」。胡適見談話陷入僵局,又稱沈從文「崇拜密斯張倒是崇拜到極點」。張兆和的回復毫不客氣:「這樣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應付,簡直沒有讀書的機會了。」胡適對她的回答很不滿意,他認為沈從文是天才,不是一般的庸人,應該區別對待。
1930年7月10日夜,胡適寫了一封信給沈從文(同時將此信的副本寄給張兆和),他將自己所了解的情況,以及他對張兆和的印象,都寫在裡面,信中有這樣的話:「我的觀察是,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我那天說過,『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說愛是人生惟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誇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胡適還寫道:「此人年太輕,生活經驗太少,故把一切對他表示愛情的人都看作『他們』一類,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過是『個個人』之一個而已。」其實張兆和並非鐵石心腸,她在1930年7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我滿想寫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憂傷,告訴他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在我離開這世界之前,在我心靈有一天知覺的時候,我總會記著,記得這世上有一個人,他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為了我,捨棄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傷心中刻苦自己。」翌日,她寫信給沈從文,勸他改弦更張,莫作無謂的犧牲:「一個有偉大前程的人,是不值得為一個不明白愛的蒙昧女子犧牲什麼的。」沈從文的答覆卻十分乾脆:「只要是愛你,應當犧牲的我總不辭,若是我發現我死去也是愛你,我用不著勸駕就死去了。」
沈從文的書信無不一往情深,沉鬱頓挫間,滿懷愁緒。1931年6月,他致信張兆和,調子低沉:「我念到我自己所寫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在同一封信中,他表白道:「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那時,張兆和尚未接納沈從文,所以他的筆調頗為憂傷。沈從文何嘗只是易折的萑葦,他也是不動的磐石,正是這一點最終感動了張兆和。
1933年9月9日,沈從文娶得美人歸。很顯然他將這份成於艱難的愛情視為「得意之作」,一直相當珍惜。1934年,沈從文回老家探親,在瀘溪他寫信給張兆和,深情有增無減:「我信中盡喊著你,有上萬句話,有無數的字眼兒,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為你儲蓄在心上!」到了1949年,沈從文在書信中將張兆和的稱呼由「三姐」改為「小媽媽」,更見出沈從文對妻子強烈的依戀感。
在張家四姐妹中,張兆和最為樸素,她從小就不喜歡珠寶之類的奢侈品,反對不勞而獲,她認為自食其力是體貼他人的行為。在抗戰期間,她寫信給沈從文,有這樣一段告白:「我不喜歡打腫了臉裝胖子外面光輝,你有你的本色不是紳士而冒充紳士總不免勉強,就我們的情形能過怎樣日子就過怎樣日子。我情願躬持井臼,自己操作,不以為苦,只要我們能夠適應自己的環境就好了。」張兆和比沈從文更質樸,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戰時,張兆和遲遲不肯離開北平,「到了應當上路時節還不上路」,沈從文一度疑心妻子另有所愛,因此不願帶著兩個兒子千里輾轉,跟他生活在一起。他在信中把話挑明了說,顯得很大度:「不拘誰愛你或你愛誰,只要是他使你得到幸福,我不濫用任何名分妨礙你的幸福。我覺得愛你,但不必需因此拘束你。」這番沒風沒影的猜疑令張兆和很生氣,認為這封信全是「廢話」,她不愛聽。張兆和到了昆明,倒是意外地發現沈從文跟一位他在北平教過的女生過從甚密,形跡不無可疑,難免心煩意亂。這段疑幻疑真的羅曼司最終被沈從文埋葬在一篇名為《看虹錄》的小說里。金安平著《合肥四姊妹》,考據堪稱精審,可是她對沈從文這段羅曼司也拿不太准。不少「沈迷」專為賢者諱,更不想聽到此類雜音和噪音。
多年後,沈從文已經白髮蕭疏,下放前夕,他手持張兆和的第一封回信,依然熱淚潸潸。對此,張允和在她的回憶文章中有極其傳神的寫照:
……我想既幫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她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並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裡,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麼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沈二哥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面對這男兒落淚的深情,就連最懷敵意的時間也會繳械投降。那份「春天的甜澀」縱然再過一百年一千年,仍將濃得化不開!人間的大愛大美原是這樣的平常,他舉起那封信,「在胸口溫一下」,塞進口袋,怕它不翼而飛。這個動作真是不落俗套,非同凡響。
愛是一回事,理解則是另一回事。列夫·托爾斯泰的夫人索菲婭曾感嘆道:「我跟列夫·托爾斯泰生活了四十八年,但我不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無獨有偶,沈從文與張兆和的感情同樣出現過「危機」,在理解方面總覺潤滑不夠。沈從文去世之後,張兆和坦誠的回憶文字證明了這一點: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
要理解偉大的作家有多難?儘管索菲婭和張兆和異代不同時,但她們給出了幾乎相同的答案。沈從文是一位悲天憫人的大師,正因為他「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內心世界豐富無朋,感受到的痛苦就比常人要深刻千百倍。(《晶報》2012-12-26)
張兆和與沈從文:幸福還是不幸?
——關於張兆和與沈從文的婚姻
李輝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真正理解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張兆和
時間真快,張兆和老人去世轉眼已有半年多了。
一直難忘在她去世一個月之前最後一次去看望她的情景。那是在沈從文百年誕辰紀念的前幾天,衰老的她思維雖不再明晰,記憶也顯得模糊,但仍還可以本能地與人簡單對話。
指著沈先生的一張肖像,問她:認識嗎?
「好像見過。」又說:「我肯定認識。」但她已說不出「沈從文」這個名字。
我心凄然。衰老與疾病,常常就這樣讓一個個我所熟悉、所敬重的老人失去舊日的風采。這是規律,殘酷而無奈。
老人走了。但她許多次親切、和藹的聲音,一直留在我的懷念中。我想,它們都已是美好的記憶而不會被取代。
瀏覽網上沈從文論壇,見到過一份談論張兆和的帖子,作者認為張兆和根本配不上沈從文,話說得甚為尖刻和激烈,好像沈從文與張兆和的婚姻完全是一個錯誤,我為之惘然。我不清楚發議論者到底是根據哪些事實得出這樣的結論,兩個人結伴而行的漫長旅程和情感,難道就這樣輕易地可以貶損,甚至被抹殺?
理解一個人很不容易,理解一個家庭的婚姻更加不容易。記得黃永玉先生寫過這樣的話:婚姻就像穿鞋一樣,舒服不舒服只有腳知道。
我曾做過一次關於沈從文百年誕辰的演講,在回答聽眾提問時,我談到了對沈從文與張兆和婚姻的理解。一位聽眾這樣提問:
「沈先生是幸運的,因為他有一個能包容他,近乎孩童般放縱的人,這個張兆和,無論沈先生的命運有怎樣的不確定性,都能始終如一的耐心,安靜的等他回來,有人說他們的愛情是粗布棉襖式的。我想問一下,在沈先生精神有些失常時,他和張兆和之間心靈上有很大的距離那時他們之間的關係。」
我作了這樣的回答:
我認為沈從文、張兆和他們一生的婚姻和愛情,從整體來講是一個非常美麗的故事。這是肯定的。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就是,沈從文與張兆和,應該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家庭背景的人。因為沈從文是個野性十足的湘西人,而張兆和是個大家閨秀,是另外一種文化背景。張家的張兆和、張允和、張充和幾個姐妹,文化修養相當高,一個是崑曲專家,一個是中國的書法文物專家,張兆和本人文化修養也相當高。
張兆和當年曾經寫過小說,出版過小說集,張兆和的家書,也寫得非常漂亮,文字非常好,她的文學修養也是非常高的。從文化背景來說,我覺得沈從文與張兆和是互補的。當然,從家庭生活來說,他們兩人之間,也不能說沒有矛盾的,一輩子也不可能沒矛盾的。
1993年我曾請張先生和沈公子虎雛先生編選了一批沈從文的書信,這就是後來出版的《從文家書》。編好之後,我還請張兆和寫了一篇後記,裡面張兆和有這麼幾句話,很能說明她和沈從文的關係,或者說精神上的溝通:「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
幾百字的後記寫得非常樸實、簡潔而又真誠感人。黃永玉先生曾經抄錄了這篇後記,曾想刻成石碑,豎在沈從文的墓地上。
很難用一兩句話講清楚張兆和與沈從文的關係。九十年代,我跟張兆和談過很多次,最早的計劃想做一本書《張兆和談沈從文》。我做了一個小筆記本,已經記了不少了。但後來因為手頭忙別的事,這個事情就一直沒做,為什麼沒做呢?因為方方面面,涉及到的人和隱私太多,做起來也很費勁,有些事情也不好講,不便公開。沈家有個很好的傳統習慣,就是不願意太張揚,知道了就行了。有些事情沒必要非要見諸文字,或者把它整理出來。
他們互相之間的思想傾向,對生活的看法,對文學的態度可能有不同的一面。但對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張兆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且有時是決定性作用。沒有張兆和,可以說就沒有《湘行散記》,沒有《邊城》,包括《從文家書》等。
張兆和是一個不張揚的,很有文學修養的人,在五十年代她也是一個比較革命的編輯。前天我去看她,她的孫女沈紅告訴我:前幾天,張兆和教過的學生(當年小學六年級的學生)有幾個人結伴去看她,為紀念沈從文去送花籃。看見了張兆和,那些學生回憶了很多當時張兆和開導他們,怎麼革命呀,進步呀!她孫女說:「沒想到當年奶奶還這麼革命呢!」在那個時代,這種不同的對社會生活的認識,可能互相會有些影響,或者是互相產生一些作用的。至於到底有些什麼影響,哪些是積極的,哪些是消極的,要進一步探討,深入到那個時代去分析。
沈從文1950年去參加土改,包括後來他計劃將張兆和堂兄的故事寫成一部長篇小說,這都應表明張兆和對沈從文的影響一直是存在的。還有,她幫他改信,改文字。在一封信中張兆和就告訴沈從文說:「你這個字,老是用錯,我給你改過多少次,你還是用錯。」她指出的就是不規範的用法。這應該說是一對相知相愛,而且是互相幫助的一個美麗的婚姻吧。雖然他們之間曾經有過一些矛盾,甚至有一次風波,但最終沒有影響他們婚姻,他們一生就這樣一起走過來了。在沈先生受冷落時,張兆和一直陪伴著他。沈從文去世之後,她又舉全家之力整理沈先生的遺稿,編選書信和全集。應該說張兆和一直在為沈從文做很重要的工作,一直做到現在九十歲。從這一點上說,她也是一位值得敬佩的老人。
這次演講之後不到一個星期,張兆和突然病危住進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我相信她是帶著滿足離去的。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畢竟看到了《沈從文全集》的出版,度過了沈從文的百年誕辰紀念。
不再有什麼遺憾了。久別的沈從文在遠處等著她。(2003年9月2日,北京)
補記
此文寫完後,我傳給一位喜愛沈從文的友人,他在信中這樣談到他的意見:細細讀了您的文字,感覺得出您下筆時的一些顧慮與感受,其實就我這樣的普通讀者來說,只要他們的感情感動過我,就夠了——無論是年青時的純美,抑或白頭時的寬容與理解。
很認同李老師的看法,關於張兆和,記得曾和幾位說張兆和不是的朋友爭辯過,這兩人都是讓我尊敬的。
「沒有張兆和,可以說就沒有《湘行散記》,沒有《邊城》,包括《從文家書》等。」——應當是這樣的。
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段文字,十分喜歡,甚至再讀時會掉淚,我個人覺得對兩人的感情來說,這一段勝過一切辯解,無論是對沈從文,還是對張兆和先生。
張允和在《水》上的文章《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中,以見證人的身份,記述了沈從文與張兆和頑固相戀的種種細節,時間跨度近五十年。有一個鏡頭令人難以忘懷:1969年冬天,即將下放的前夜,在凌亂得難以下腳的屋中,七十歲的沈從文找出了珍藏著的張兆和寫給他的第一封信,他把它放在懷中溫熱許久,又小心地放進衣兜里,口中還喃喃著!「這是三姐(張兆和)的第一封信,第一封信,」同時唏噓不已。(人民網)
附錄:
沈從文給張兆和著名語句
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你不會像帝皇,一個月亮可不是這樣的,一個月亮不拘聽到任何人讚美,不拘這讚美如何不得體,如何不恰當,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湧出的吶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
我求你,以後許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向你說什麼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而還不討厭的人……。
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鬱了。生命都是太薄脆的一種東西,並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與人湊巧的藤葛。
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張,總是那人與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到那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所影響而發生的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像不大公平。因為這理由,天將不允許你常是小孩子。「自然」使蘋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適當的時間上,轉變成一個「大人」。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三三,我今天離開你一個禮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來真不快,因為這一禮拜來,我不為車子所苦,不為寒冷所苦,不為飲食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三三,我現在方知道分離可不是年青人的好玩藝兒。你只瞧,如今還只是四分之一的別離,已經當不住了,還有廿天,這廿天怎麼辦?!
我以為我是個受得了寂寞的人,現在方明白我們自從在一處後,我就變成一個不能夠同你離開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
三三,我現在還想起許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濕的,模糊了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的人,倘若這世界我在你身邊,你會明白我如何愛你!想起你種種好處,我自己便軟弱了。我先前不是說過嗎:「你生了我的氣時,我便特別知道我如何愛你。」現在你並不生我的氣,現在你一定也正想著遠遠的一個人。我眼淚濕濕的想著你一切的過去!
三三,我想起你中公時的一切,我記起我當年的夢,但我料不到的是三三會那麼愛我!讓我們兩個永遠那麼要好吧。我回來時,再不會使你生氣面壁了。我在船上學得了反省,認清楚了自己種種的錯處。只有你,方那麼懂我並且原諒我。
我有了你,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有了愛,有了幸福,分給別人些愛與幸福,便自然而然會寫得出好文章的。對於這些文章我不覺得驕傲,因為等於全是你的。沒有你,也就沒有這些文章了。
有了你在我心上,我不拘做什麼皆不嚇怕了。你還料不到你給了我多少力氣和多少勇氣。同時你這個人也還不很知道我如何愛你的。想到這裡我有點小小不平。
三三,想起我們那麼好,我真得輕輕的嘆息,我幸福得很,有了你,我什麼都不缺少了。
我只是歡喜為你寫信,我真是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
我真想凡是有人問到你,就答覆他們「在口袋裡!」
我心中盡喊著你,有上萬句話,有無數的字眼兒,一大堆微笑,一大堆吻,皆為你而儲蓄在心上!我到家中見到一切人時,我一定因為想念著你,問答之間將有些痴話使人不能理解。也許別人問我:「你在北平好!」我會說:「我的三三臉黑黑的,所以北平也很好!」
沈從文與張兆和一生相濡以沫,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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