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中國畫的要害

談談中國畫的要害

彭先誠

  中國畫的要害不在於題材,而是擅用筆墨。筆墨入勝境,必定超越自然。真懂畫的人都在品味筆墨,齊白石知天命那年,就看清他晚年要追求的境界。他的精彩語錄大有深意。其一:「四百年來畫山水者,余獨喜玄宰、阿長,其餘以匠家目之」;其二:「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泉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道出齊白石的美學判斷和筆墨認識,具有高度的自覺。

  筆墨取決於天賦、才情、修養,綜合體現畫家的個性品質。有什麼個性,就有什麼筆墨。當然,細心讀古畫,找准幾位先輩,痛下功夫研究,轉化為自己的筆墨,總之要來自古人,超越古人,不然,手下走不了很遠。齊白石94歲畫的一張畫,只畫了幾根柳條和兩根竹籬笆,題款是「秋色春風無此華美」,整幅畫就幾根線,是何等自信:有我這工夫,春風秋色也不在乎。黃賓虹對繪畫史更有深入研究,不論他臨古還是寫生,完全是自我詮釋。我覺得中國畫畫家最關鍵的是判斷力,有了自己的判斷,就有了看繪畫史、看筆墨的高度。

  然而,刻意尋求筆墨出路,容易滑入因襲。所以我運用筆墨從書法求靈感。甲骨文、大篆、小篆、隸書、真書、草書,充滿筆墨玄機。但又不是字寫得好看,筆墨就會好,而是從書法的筆形和筆法介入,尋求用筆用墨的微妙轉化,主動上升到書法空間構成的境界,進而不著痕迹地融入繪畫。這些年反覆斟酌八大山人的成就,原來書法與繪畫在他筆下完全是通融的,寫字如畫畫,畫畫如寫字,無法間隔。

  我注重筆墨表達的「運腕」,追求運腕的自由度。中鋒固然是運筆之「本」,其中的自由度往往得自「八面來鋒」,調動筆鋒的每一部分功能,筆尖、筆肚、筆根,都出效果,「八面來鋒」的逆順化變,直接導致物象的鮮活感。我畫水墨人物,充分利用筆和腕的微妙功能傳達動勢、陰陽、轉折,歸根結底,是在調理筆墨之間的無窮關係。

  我性格含蓄內向,獨自畫畫,最享受與宣紙「肉搏」的過程,大有解衣盤礴之勢,處處著眼於筆端的「八面來鋒」,與西方的表現主義繪畫神交,因為我不是為了表現給別人看,而是全身心享受繪畫的快感。

  好畫貴於「精微」。「精微」非指精確、細緻,而是自然流露的即興感和布局的精巧,如古人所云:潘安之美「增之一分則多,減之一分則少」。畫家但凡懂得精微,越畫越享受。八大晚年書法的每一筆轉折變化,極盡「精微」,卻不造作,如行雲流水,隱然有禪意。當代中國畫家應在八大的個案中,深究繪畫與書法交融互換的可能性,自覺引入現代繪畫的構成元素和空間意識。去年我看了一張八大的八尺山水原作,很震撼,旁邊是王原祁四尺整紙的畫,畫得很好,但是在八大的畫面前就顯得有點灰暗。這是什麼原因呢?就是我作為一個現代人,在八大的空間把握中看到了現代意識。雖然黃賓虹對八大頗有微詞,認為他只是在分布和疏密上下工夫,但我以為這是曲解。分布和疏密仍然是古代傳統的概念和術語,但繪畫和書法的空間意識是現代概念。從現代空間意識看,我認為八大,包括石濤等幾位古典畫家反而比黃賓虹超前。不管對古人的學術評價如何,可以說,當今中國水墨畫歷程不能想像沒有八大和石濤的存在,多少後人受益於他們的實驗性,而且至今難以超越。

  中國水墨的現代性轉化,總要有歷史坐標,事實上,張大千、齊白石、黃賓虹、陸儼少、傅抱石等輩的實踐,有意無意都在他們的資源中汲取營養,獲得啟示。石濤《畫語錄》不能低估,「筆墨當隨時代」,「搜盡奇峰打草稿」,都是富有開拓性和前瞻性的觀點。

  繪畫的機緣是作者和材料間的種種交感和交流,有很大的偶然性。胸有成竹不見得能夠駕馭生宣紙,還要懂得隨機應變,這是水、墨、宣紙、用色等等多年實踐積累而來的默契。吳昌碩、黃賓虹的色彩大異,前者不忌明艷,後者有一種混沌之美,我都欣賞,都借鑒,我曾經長期畫水彩、水粉、油畫,那些畫種的色彩經驗也會自然而然進入我的水墨中,有助於把握「色不礙墨,墨不礙色」的意境。

  我注重對山川的直白感受,絕不套用一種方法去畫不同的山水。畫峨眉山是一種畫法,畫青城山是一種畫法。同樣是四川的名山,可是感受不一樣,筆墨用水都跟著變化,不能拘泥於某家某法。四川山水不能混同於江南山水,更異於北派山水。我不是專攻山水的畫家,不計較山水的程式語言,自己的感受總是第一位的,但不妨礙幾十年來我對傳統山水畫的反覆領會,那是太豐富的資源,就像難以翻越的一座座大山。古人的山水畫,理論、筆墨,甚至感受方式,是一個無窮無盡的寶庫,永遠會有新的發現,新的驚喜。從山水筆墨里走出來畫人物,筆意墨意自然不同,倘若一味畫人物,也走不了太遠。

  我畫山水,不是在畫水墨風景畫,而是游山的散文詩。中國人游山,是情懷、是寄託,和眼前的山水不是主客關係。我不在乎最終能把山水畫到哪種程度,而是看重山水能否提煉出不同的筆墨效果。人面對山水的那種氣場,無法複製,我的山水速寫就是在畫面對山水那一刻的內心狀態。

  繪畫、生活,對我而言已經沒有界限了。我一直很欣慰的是至今不覺得繪畫是負擔。興趣、樂趣,歸根到底是一種智力的慾望,如果連畫畫的慾望都沒有了,肯定畫不下去,繪畫成為負擔,成為謀生手段,那是藝術的絕路。但畫家並不意味著一天到晚畫畫兒,伴隨思考和智力,才能真正領會繪畫的真諦,激活判斷,隨時調整坐標和方向,不然,畫畫只能成為低層次的技術活。

  中國畫是一種修鍊式的繪畫,我原來寫過一篇感想:《中國畫是養出來的》。養,意味著時間的凝練和沉澱。中國畫的所謂「衰年變法」,是世界繪畫中獨一的概念,就是指時間陶冶洗鍊的作用。倘若沒有齊白石、黃賓虹的高壽,就沒有齊白石和黃賓虹的境界。八大山人也一樣,他的重要作品都是出於六十歲以後。中國藝術講究積澱,一是知識的積澱,二是筆墨的積澱。單論筆墨的積澱,意識到了,未必上得去,長期磨鍊的過程不可少。但我不太注重將素材和題材細分,真正的高手,山水、人物、花鳥、工筆、寫意,都不分界限,因為中國畫的唯一母題,就是筆墨。筆墨意識,筆墨積澱不解決,專攻任何題材,畫品也上不去。

  同樣,書法也不等於筆墨。王鐸的書法很好,但畫品一般。書法跟繪畫,有聯繫,有分別,要有意識地去融通這兩者之間的關係,很不易,齊白石和黃賓虹在這二者的關係上反覆地解決了幾十年。

  我堅持書法修鍊,但目的不是書法,而是繪畫前的準備狀態,臨臨寫寫,忽然有了感覺,就開始畫畫。好比練氣功,摒棄一切雜念,平和虛靜,即便不畫畫,但我需要這樣一種體氣的節奏,在繪畫感覺還未飽滿時,就是臨著玩,體會筆端的微妙變化、轉折。總之,我不想成為書法家,寫字只為養心。所謂筆墨之道,擯棄任何外界的紛擾熱鬧,必須全然孤獨,聚精會神,才能擁有思考和靈性。

  畫家應是半個出家人,不為形役,不為世擾,除了我那兩平方尺的案桌,除了每天面對素白的宣紙,我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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