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 詩詞例話——第一部分:欣賞與閱讀

1.詩家語岑參《還高冠潭口留別舍弟》:「昨日山有信,只今耕種時。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東溪憶汝處,閑卧對鸕鶿。」鍾惺評:「此詩千年來惟作者與譚子知之,因思真詩傳世,良是危事。反覆註疏,見學究身而為說法,非惟開示後人,亦以深憫作者。」譚元春批:「不曰家信而曰『山有信』,便是下六句杜陵叟寄來信矣,針線如此。末四語就將杜陵叟寄來信寫在自己別詩中,人不知,以為岑公自道也。『憶汝』『汝』字,指杜陵叟謂岑公也。粗心人看不出,以為『汝』指弟耳。八句似只將杜陵叟來信擲與弟看,起身便去,自己歸家,與別弟等語,俱未說出,俱說出矣。如此而後謂之詩,如此看詩,而後謂之真詩人。」(《唐詩歸》卷十三)《詩人玉屑》卷六裡面提到王安石說的「詩家語」,就是說詩的用語有時和散文不一樣,因為詩有韻律的限制,不能像散文那樣表達。要是我們用讀散文的眼光去讀詩,可能會忽略作者的用心,不能對詩作出正確的理解,那自然體會不到它的好處,讀了也不會有真感受。明朝鐘惺對此,運用了文學家的誇張手法,故作驚人之筆,說唐詩人岑參的這首詩千年來只有作者自己和譚元春懂得。這樣聳人聽聞,實際上是誇耀他們對詩的理解的深刻。從譚元春的批語看,他們對於詩家語也確是有體會的。不經他們指出,我們讀這首詩,可能會有些迷糊,感到前言不搭後語,不知在說什麼,也體會不到作者在運用詩家語的特點。詩的開頭說:昨天山裡有信來,說現在是耕種的時候,那末接下去該說要我同去才是,忽然來個「遙傳杜陵叟」,把語氣隔斷了。接下說「怪我還山遲」,那和上文「只今耕種時」還可接起來,可是下面來個「獨向溪上酌」又完全脫節了。這首詩是「留別舍弟」的,因此,「東溪憶汝處」中這個「汝」字又好像是指他的弟弟。所以用讀散文的方法來讀這首詩,就不知所云了。從「詩家語」來看,詩要求精練,可以省去的話就不必說,敘述可以有跳動。「昨日山有信」,「遙傳杜陵叟」,從字面看,是山裡來信遙傳杜陵叟「怪我還山遲」,是信里傳杜陵叟的話,似不必說成杜陵叟來信。倘作「來自杜陵叟」,才是杜陵叟來信。這信大概不是長輩寫的,不便直說,所以繞個彎子,不說寫信的人怪他遲遲不回來,而借杜陵叟的口來怪他遲遲不回來。「杜陵叟」,稱「叟」當然是他的長輩。用個「遙傳」,說明杜陵叟跟他家不住在一處,隔得相當遠。隔得相當遠的杜陵叟都怪他遲遲不歸來,那末同村的人家和家裡的人怪他遲遲不回家,自然盡在不言中了。這些意思,就通過「遙傳」兩字表達出來。杜陵叟為什麼要怪他「還山遲」呢?除了耕種時應該回來務農以外,還有別的用意,因為他不回來,杜陵叟只好「獨向潭上酌,無上林下棋」。原來,他的家住在高冠潭邊,環境好,有樹林,過去,住在東溪的杜陵叟喜歡到高冠潭邊的樹林里找他一起喝酒下棋。他不回來,杜陵叟沒有喝酒下棋的伴,就不想到高冠潭邊的樹林里去了,只在東溪的家門外躺著,對著溪里的鸕鶿感到無聊。這首詩就把這些情事都敘述出來了,可是用的是詩家語,極其簡練。當我們從這幾句簡練的詩家語里探索到這些情事時,就體會到「詩家語」怎樣和散文不同,讀詩怎樣和讀散文不同了。像這樣的「詩家語」,我們從詞里也可以碰到。像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的下半闋。「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這首詩是寫在月夜的鄉村裡走路所見。用「舊時茅店」四字,寫出這條路是熟路,這家茅店以前也去過,茅店是在社林旁邊。作者在走路時,過了溪橋,路轉了彎,忽然在社林邊看到了這家茅店。後西句也是詩家語,結構和散文不一樣。要是從敘次先後看,先寫茅店,次社林,次路轉,次溪橋,好像是說在茅店旁,社林邊上路轉了,忽然看見溪橋。這是用讀散文的方法來讀「詩家語」了,那該作「路轉忽見溪橋」。但把「忽見」放在最後,正說明在「路轉溪橋」以後才忽見,忽見的是「茅店」,這不是一般的茅店,而是「舊時茅店」,提前寫茅店是為把它突出來,透露出作者對它是有感情的。再像辛棄疾《鷓鴣天》的下半闋:「呼玉友,薦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杖藜忽避行人去,認是翁來卻過橋。」玉友指白酒,溪毛指生在水裡的菜。先說準備好酒和菜,野老殷勤求苦苦相邀。下面忽然來個「杖藜忽避行人去」,好像前言不搭後語。杖藜承上是指野老,應談杖藜去請客,客推辭才苦苦相邀,現在先說「苦相邀」,後說「杖藜」,又來個「避行人」,使人難以理解。原來這位野老準備好酒菜,扶著手杖去請客人。走到橋邊,看到橋那邊有人過來,因為鄉下的木橋窄,他準備讓那邊的人先過了橋,自己再過橋去請客,但他認出來那個準備過橋的人正是他要邀請的客人,就忙不疊的先過橋去迎接。經過這樣說明以後,是不是可以體會到詩家語的好處:第一,體會到詩的含蓄,比方岑參的詩,不說家裡怪我還山遲,卻說杜陵叟怪我,又是遙傳杜陵叟怪我,這裡含有不少情意,經過體會,就覺得詩人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這就含蓄有味,給留下的印象比較深刻。第二,體會到詩要突出形象,「東溪憶汝處」,是講憶汝,是想念你,卻接個「閑卧對鸕鶿」,不說想念得很,卻說對鸕鶿躺著,跟溪上酌、林下棋相對,都寫想你。先是想到無人可以在林下下棋,是想你;只好獨向溪上酌,無人作伴,也是想你;連獨飲的興趣都沒有了,只好對鸕鶿躺著,更是想你。這裡好像一層進一層,都是同形象結合著,林下棋、溪上酌、對鸕鶿,都有形象,通過形象來寫情思。在這裡又顯出對比來,林下棋同獨酌相對,獨酌同對鸕鵝相對,從這相對中顯出層次來。再像辛詞,突出「舊時茅店」,也是反映作者的情思;突出野老形象,顯示他的殷情待客的感情,這裡就不多說了。2.完整和精粹錢塘洪昉思(升),久於新城①之門矣,與余友。一日,並在司寇②宅論詩。昉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然,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司寇哂③之曰;「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余曰:「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著拘於所見,以為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昉思乃服。(趙執信《談龍錄》)①新城:清代詩人王士禛,新城人。  ②司寇:王士禛官至刑部尚書,清時俗稱為大司寇。  ③哂(shěn審):笑。這裡指出對詩歌的文藝性的三種看法:洪升要求完整,像畫龍,要把整條龍畫出來,連它的首尾鱗爪都不能忽略。王士禛反對這樣求完整,要求精粹,認為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只在雲中露出一鱗一爪,就是只要把最精粹的部分寫出來就行了,不必求完整。趙執信認為完整和精粹兩者是不可分的,畫出來的龍雖然見首不見尾,只有一鱗一爪,我們卻可以從這裡看到完整的龍。心目中有了完整的龍才可以畫出一鱗一爪,才可以通過一鱗一爪來反映龍的全體;離開了完整的龍去畫一鱗一爪是不成的。也就是精粹要從全體中來,離開了全體就談不上精粹。這三種看法,趙執信的看法是最完整的。就詩歌說,寫出來的精粹的詩是從豐富的生活中提煉出來的,也就是精粹從全體中來。但就詩的本身說,又要求完整。要寫一鱗一爪而沒有支離破碎之感,且能給人以完整的龍的感覺,這就要求作者的心目中先有一條完整的龍在。王士禛對雕塑繪畫的龍露出輕視的口吻,是一種片面看法。作者要是寫龍,那末通過一鱗一爪來反映龍的全體是夠了;作者倘要寫更其廣闊的境界,那也可以通過龍的全體來反映,在更其廣闊的境界里,龍的全體已經退處於一鱗一爪的地位,寫龍的全體正是寫一鱗一爪。比方同樣反映由於媳婦不得婆婆歡心被趕走而造成的婚姻悲劇,有的只寫自己的片段感受,如陸遊的妻子唐琬被婆婆趕走,唐琬後來改嫁趙士程,一天,陸遊唐琬在城南沈園重逢,相見凄然,不久,唐琬抑鬱死去。陸遊寫了《沈園》詩:「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他寫這兩首詩的主旨不是在暴露封建禮教的罪惡,只是通過在沈園相會的片段印象,抒寫他心頭無限沉痛的感情,寫出一生的遺恨,這樣抒情,就不必把整個婚姻悲劇寫出來,只需寫這個悲劇的一鱗一爪。《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的作者不這樣,他是要通過婚姻悲劇來暴露封建禮教的罪惡,主題擴大了,那末寫這個悲劇的一鱗一爪就嫌不夠,需要把這個悲劇的全部過程寫出來,寫成敘事詩。在以暴露封建禮教為主題的敘事詩里,悲劇的全部過程已經退處於一鱗一爪的地位。這樣看來,完整的龍還是可以畫的,只要通過龍來反映更廣闊的境界,使龍退處於一鱗一爪的地位就成。因此,說通過一鱗一爪來反映全體是對的,輕視雕塑繪畫完整的龍,是一種片面的看法。再回到洪升、王士禛、趙執信三家的說法來看,洪升「嫉時俗之無章」,恨當時人寫詩沒有章法,不完整,要求像畫龍那樣,要畫出首尾爪角鱗鬣來。洪升的這個要求,實際上是看到王士禛提倡的神韻派詩的流弊(參見《神韻說》)。神韻派詩,像畫龍那樣只在雲中露出一爪一鱗。有的作者生活體驗不夠,沒有看到整個的龍,只寫一爪一鱗來掩飾生活的空虛,這樣,神韻派詩的流弊就不免空疏。洪升要糾正這種空疏的毛病,主張要把整個龍畫出來,就是要求先看到整個的龍再畫,不要借一爪一鱗來掩飾。後來的翁方綱也要糾正神韻派詩的空疏,提倡肌理說(見《肌理說》),肌理是肌肉的紋理,要細緻切實,跟洪升的說法相似。趙執信也是不滿意神韻派詩的空疏的,所以主張先要有完整的龍,才可寫一爪一鱗,洪升同意他的說法,可見洪升並不反對寫一爪一鱗,只是反對神韻派詩的空疏而已。3.逼真和如畫江山登臨之美,泉石賞玩之勝,世間佳境也,觀者必曰「如畫」。故有「江山如畫」,「天開圖畫即江山」,「身在畫圖中」之語。至於丹青①之妙,好事君子嗟嘆之不足者,則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間又見真乘黃②」,「時危安得真致此」,「悄然坐我天姥③下」,「斯須九重真龍④出」,「憑軒忽若無丹青」,「高堂見生鶻⑤」,「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洪邁《容齋隨筆》卷十六)①丹青:彩色畫。 ②乘黃:古代名馬的名字。 ③天姥:山名。 ④九重:九重門,指皇宮。真龍:龍馬,指好馬。⑤鶻(gǔ骨):猛禽之一。逼真和如畫是藝術批評的兩個標準。看到一幅畫,一個雕塑品,讚美它好,說逼真。用現代話來說,就是畫得活像,雕塑得像真的一樣,這是說「逼真」好。我們遊覽風景,讚美風景好,說風景如畫,就是「如畫」好。究竟作品像真的事物好呢,還是真的事物像作品好呢?再說「逼真』又有什麼好?「如畫」又有什麼好呢?用到文學批評上來,作品描寫一個人,寫得活像,是好的。作品描寫風景,詩中有畫也是好的。就作品說,究竟「逼真」好呢,還是「如畫」好呢?還是兩者都好呢?弄清這些問題,對掌握這兩個批評標準是有幫助的。先說逼真,《水經注·沔水》:「有白馬山,山石似馬,望之逼真。」山石像真的白馬又有什麼好呢?朱自清《論逼真與如畫》里說:「這就牽連到這個『真』字的意義了。這個『真』固然指實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莊子》里說的那個『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謝赫的六法的第一項『氣韻生動』的意思,惟其『氣韻生動』,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馬,有生氣,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於俗語說的『活脫』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並且活像是真的。」(《朱自清文集》三)逼真的好處是有生氣,有生意,是活的,所以光求外形相似是不夠的。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就是光求外形相像,只是兒童的見識;好的畫,要把東西寫活,要傳神,這才是逼真的要求。再說如畫,風景如畫,或作品中所寫的景物如畫又有什麼好呢?畫是藝術品,藝術品是從生活中來的,但它又和生活不一樣,它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那末說風景如畫,就是說這裡的風景像藝術作品中所反映出來的,比起普通的風景來具有典型性,那自然是好的。如蘇軾的《念奴嬌》:「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裡寫的景物極雄偉壯觀,能表現出長江的壯闊景象,並反映作者的闊大胸襟,具有典型性,所以說如畫是好的。文學作品是語言的藝術,因此就文學作品來說,寫得逼真,同真的一樣,把人和物寫活,寫得有生氣,或寫得如畫,寫得形象,有畫意,而這形象要具有典型性,這都不容易。能做到這樣,都成為好作品。這裡引了一些詩句,說明詩人用逼真來讚美藝術作品。杜甫《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讚美曹霸畫馬,說「將軍得名三十載,人間又見真乘黃」,乘黃是古代的千里馬,這裡說畫得同真的乘黃一樣。杜甫《題壁上韋偃畫馬歌》說:「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在亂世怎能真的得到這些馬,可以和人同生死。杜甫《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說:「悄然坐我天姥下,耳邊似已聞清猿。」說畫中的山像真的天姥山。又《丹青引》讚美曹霸畫玉花驄馬,說:「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說畫得像真的馬。又《題李尊師畫松樹障子歌》:「障子松林靜杳冥,憑軒忽若無丹青。」說畫里的松林像真的一樣,使人忘掉它是畫。他的《畫鶻行》:「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風。」把畫里的鳥看作活的。他的《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沲江畫圖十韻》:「直訝松杉冷,兼疑菱荇香。」把畫里的松杉菱荇說成是真的。這些都是用逼真來讚美畫得好,可見杜甫在詩里也是運用這個標準的。他的本領是同樣說畫得逼真,卻運用各種不同說法,並不使人感到重複。4.形象思維虞世南《詠蟬》:「垂緌飲清露①,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沈德潛批;「詠蟬者每詠其聲,此獨尊其品格。」(《唐詩別裁》卷四)陳子昂《登幽州台歌》②,「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鍾惺批:「內『不見』好眼,『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唐詩歸》卷一)王維《鹿柴》③:「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鍾惺批:「『復照』妙甚。」(同上卷九)李商隱《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盧。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紀昀批:「起二句,意在筆先。前四句寫蟬,即自喻,後四句自寫,仍歸到蟬。隱顯分合,章法可玩。」朱彝尊批:「三四一聯,傳神空際,超超玄著④,詠物最上乘⑤。」(《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上)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錦瑟》一篇,古來箋釋紛如。……多以為影射身世。何焯因宋本《義山集》舊次,《錦瑟》冠首,解為:「此義山自題其詩以開集首者」(見《柳南隨筆》卷三,《何義門讀書記·李義山詩集卷上》記此為程湘衡說);視他說之瓜蔓牽引、風影比附者,最為省凈。竊采其旨而疏通之。自題其詩,開宗明義,略同編集之自序。拈錦瑟發興,猶杜甫《西閣》第一首。「朱紱猶紗帽⑦,新詩近玉琴⑧」,錦瑟玉琴,殊堪連類。首二句言華年已逝,篇什猶留,畢世心力,平生歡戚,清和適怨⑨,開卷歷歷。「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一聯言作詩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擬象,如飛蝶征庄生之逸興,啼鵑見望帝之沉哀,均義歸比興,無取直白。舉事宣心,故「托」;旨隱詞娩,故易「迷」。此即十八世紀以還,法國德國心理學常語所謂「形象思維」,以「蝶」與「鵑」等外物形象體示「夢」與「心」之衷曲情思。「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一聯言詩成之風格或境界,如司空圖所形容之《詩品》。《博物志》卷九《藝文類聚》卷八四引《搜神記》載鮫人能泣珠,今不曰「珠是淚」,而曰「珠有淚」,以見雖化珠圓,仍含淚熱,已成珍玩,尚帶酸辛,具寶質而不失人氣;「暖玉生煙」,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堅冷。蓋喻己詩雖琢煉精瑩,而真情流露,生氣蓬勃,異於雕繪奪情、工巧傷氣之作。若後世所謂「昆體」⑩,非不珠光玉色,而淚枯煙滅矣!珠淚玉煙亦正以「形象」體示抽象之詩品也。(錢鍾書《馮注玉溪生詩集詮評》未刊稿)①緌:帽帶結好後掛在頷下部分,蟬的嘴像掛在頷下的帽帶。 ②幽州台:即燕昭王築的黃金台。萬歲通天元年(696),建安王武攸宜率大軍攻契丹,陳子昂參謀軍事。子昂屢次進計,攸宜怒,徙署軍曹。子昂因登幽州台作歌。 ③鹿柴:即鹿柵,養鹿處。 ④玄著:奇妙的創作。 ⑤上乘:佛教稱最高的覺悟為上乘,指第一流作品。 ⑥蜀國望帝死後魂化為杜鵑鳥。 ⑦朱紱:官印的帶子。紗帽:當時隱居人戴的帽子。即一做官就退隱。 ⑧近玉琴:用琴音比詩。 ⑨琴音有清的、和諧的、調適的、哀怨的。 ⑩宋初楊億劉筠等所作唱和的詩,效李商隱體,稱《西昆酬唱集》。「形象思維」就是用具體事物的形象來表達抽象的思想感情。從上面舉出的幾首詩看,有幾種表述方法。(一)光寫形象,從形象中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二)主要寫思想感情,沒有描繪具體形象,但從抒寫的思想感情中含蘊著具體形象,從而感到詩中所寫的思想感情不是抽象的,是跟喚起的具體形象結合的。(三)既寫形象,也寫自己的思想感情,通過兩者的結合來表達。(一)光寫形象的。如虞世南的《詠蟬》,寫蟬飲露水,在高樹上叫,所以聲音傳得遠。作者的思想沒有說出,只是從詠蟬中透露出來。「居高」的「高」有兩方面,一方面跟「飲清露」聯繫,一方面跟疏桐聯繫。露是清的,桐是高潔的,所以沈德潛批「尊其品格」。古代本有鳳凰非梧桐不棲的說法。所以這個「高」不光是地位高,還要品格高。品格不高,非常醜惡,即使地位高也不行。品格高而地位高,他的聲音的影響才大。這個意思通過蟬的形象來表達,是形象思維。這是詠物。也有寫景的,像王維的《鹿柴》寫空山,深林、日光返照青苔,還聽到人語,作者的思想感情沒有直接寫出。但從這些景物中間,顯出環境的幽靜,作者心情的安閑,所以他才會注意到「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是從寫的景物中透露心情,也就是用形象來表達情思的形象思維。從這兩首詩看,作者寫的是形象,但作者選擇這些形象來寫時,主要不是要寫蟬的形象,不是要寫空山、深林、月光、青苔,作者對這些形象產生了思想感情,借這些形象來表達作者的思想感情,這才構成形象思維。虞世南「居高聲自遠」的思想,當它沒有跟詠蟬結合的時候,是抽象的邏輯思維,是他從生活經歷中概括出來的。假使他寫一篇居高聲遠論,那就屬於邏輯思維。當他把這個邏輯思維同詠蟬結合起來,借蟬來表達時,這就成為形象思維。因此,形象思維同邏輯思維不是絕然分開的。「居高聲自遠」這種思想,是作者從生活中來的,作者在唐太宗手下做秘書監,深得唐太宗的信任和稱讚,他的聲譽同他的地位有關,也同他的品格有關。他從生活經歷中體會到這種「居高聲自遠」的邏輯思維,一朝同蟬的居高聲遠的形象結合,這樣構成的「詠蟬」,這種居高聲遠的思想就不再是抽象概念,成為形象思維了。王維的《鹿柴》,它的形象思維不是這樣。他從空山、深林和返照中,體會到一種幽靜的境界,反映出作者愛好這種境界的心情,這就構成形象思維。這種心情,就是從空山、深林的形象中產生的,並不是作者從生活中體會到某種邏輯思維,再把它同生活中的某種形象結合而產生的。這好比拍藝術照片,藝術照片不能看到什麼景物就拍,是有選擇的,不光對所拍的景物有選擇,還要注意光線、距離和拍的角度,這些選擇,就有邏輯思維在起作用。作者從景物中發現藝術美,這是形象思維,但這種藝術美怎樣表現出來,這還有賴於邏輯思維。所以就像王維的創作《鹿柴》,形象思維同邏輯思維也是不可分割的。他怎樣選擇景物,怎樣構思,怎樣適用語言來表達,都和邏輯思維有關。(二)主要寫思想感情的,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只是一般地提到古人,沒有具體地寫某一古人的形象。「後不見來者」,來者也沒有具體寫。「念天地之悠悠」,這個「天地」跟「悠悠」結合,指對宇宙無窮所發的感嘆,這裡也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有「獨愴然而淚下」,「淚下」是形象,但這個形象不能表達當時作者的形象思維。當時作者的形象思維是什麼呢?作者在武攸宜手下參謀軍事,進攻契丹。他屢次向武攸宜獻計,不聽,反而被貶為軍曹。他受到打擊,一次登上幽州的黃金台,想到燕昭王在台上接待四方來的人才,像樂毅等人。因此「前不見古人」的「古人」里,有具體的形象。「後不見來者」,這個「來者」指像燕昭王一類的人,當他登幽州台時,即使真有這樣的「來者」,他也碰不到,他碰到的是跟昭王相反的武攸宜。昭王信用人才,武攸宜排斥打擊人才,他親身感受到這種打擊,所以登幽州台下淚。在武攸宜打擊下,他不便具體地寫,怕會受到更大的打擊,只好用抽象的「古人」「來者」來發感慨。因此,從幽州台和「古人」裡面,可以接觸到作者的思想感情,可以喚起黃金台、昭王等的具體形象,從而體會到作者的感情,於是作者的感情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形象思維了。鍾惺批語,注意「不見」,說是「好眼」,「好眼」指精神貫注處,就在不見昭王這樣的人。又說:「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胸中想的,天地悠悠,在封建社會的天地悠悠中,像作者那樣遭遇的人又不知有多少,那末他的下淚不光是為自己,也在為自己同樣遭遇的人下淚了。(三)既寫形象,也寫自己的思想盛情,如李商隱的《蟬》,前四句寫形象,後四句寫思想感情。「高難飽」,「恨費聲」,既是寫蟬,也在寫自己。「五更疏欲斷」,從白天叫到夜裡,叫到五更,已經叫不動了,聲疏欲斷,可是找不到一點同情,「一樹碧無情」,把身世遭遇借蟬來寫出,不落痕迹,所以批語特別推重。後四句寫自己,為了做小官像萍梗一樣飄流,故鄉的荒蕪已經賓士,可以回去,蟬鳴似相警戒,我亦舉家清貧。這首詩,前四句的寫法,同虞世南的《詠蟬》相似。作者長期在地方上當幕僚,有「本以高難飽」的感觸。曾經託人引薦,只是徒勞。這種生活中的感觸,跟蟬的形象結合,構成形象思維。後四句寫自己,用萍梗的漂浮無定比自己的到處奔波,用「故園蕪已平」來表自己思歸的心情。再同蟬鳴聯繫,點明舉家清貧。這後四句,用「梗泛」作比喻,聯繫故園的平整,用擬人化手法寫蟬,稱它為「君」,他的思想還是和形象結合的。這種寫法在詩里比較多見,因為詩以抒情為多,容易抒寫自己的感情,把抒情和詠物結合起來。唐朝駱賓王《在獄詠蟬》的序里有幾句寫蟬的話,是又一種寫法:「故潔其身也,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候時而來,順陰陽之數;應節為變,寄藏用之機。有目斯開,不以道昏而昧其視;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喬松之微風,韻恣夭縱;飲高秋之墜露,清畏人知。」這裡是一句寫蟬,一句說明意義。如「潔其身」,寫蟬的高潔,「稟君子達人之高行」,說明「潔其身」的意義,同於高尚的品行。以下都是這樣。要是把寫蟬的句子連起來,刪去講意義的句子,如「故潔其身也,蛻其皮也。候時而來,應節為變。有目斯開,有翼自薄……。」那就是寫蟬,就是形象思維,在寫蟬的形象中有含義,含義就是每句下面說明意義的話。像這裡把寫蟬的形象和意義的話合在一起,是另一種表達形象思維的寫法。李商隱的《錦瑟》詩也是寫形象和寫自己思想感情的結合。對《錦瑟》詩原有各種不同解釋,這裡採用錢鍾書先生的說法,因他是同形象思維結合起來談的。這首詩前六句是寫形象,即寫錦瑟,後兩句是寫自己的感嘆。「錦瑟無端五十弦」,指錦瑟有五十弦,「思華年」,兼寫錦瑟在名手裡彈奏出各種曲調。中四句寫錦瑟的曲調,有適、怨、清、和。「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是奏出使人感到舒適的音調。望帝化為杜鵑鳥,他的悲哀托杜鵑啼鳴,是彈奏出哀怨的音調。南海外有鮫人,他的眼淚化為珠,指音調像珠的清圓。藍田出玉,比喻音調像玉的和潤。但這六句又不光寫錦瑟,也在寫他自己的創作。「無端五十弦」,盛嘆自己已經接近五十歲了。「思華年」回想過去的盛年,作者一生經歷在詩里有反映。「思華年」正是結合一生所作來回想過去。「迷蝴蝶」寫他的詩也有寫舒適的心情的。「托杜鵑」寫他的詩也有像杜鵑的哀鳴的,寫怨恨的。「珠有淚」寫他的詩精瑩如珠,但珠是死的,他的詩卻是有感情的,像珠的精瑩而帶有熱淚。「玉生煙」寫他的詩像玉的和潤,但玉是死的,他的詩卻是含有蓬勃生氣,像玉生煙。這樣前六句既是寫錦瑟,又是寫他的詩篇,把對詩篇的評價同錦瑟的音調結合起來,構成形象思維。莊周夢為蝴蝶,望帝化為杜鵑,都是形象。前者表示舒適,後者表示哀怨,通過形象來表達情思,就是形象思維。用形象來表情思,情思寄托在形象中,所以說「托」;這種寄託比較含蓄隱蔽,所以說「迷」。那末「托」和「迷」是互文,即「迷蝴蝶」也是托蝴蝶,「托杜鵑」也是迷杜鵑,即蝴蝶、杜鵑既用來寄託情思,也用來隱寓情思。「珠有淚」「玉生煙」也是形象,也是借來寄託情思和隱寓情思的,所以也是形象思維。這樣前六句是借錦瑟以寄託情思。後兩句專寫自己的情思,「此情可待成追憶」,即「思華年」之情;雖可待追憶,但當時已惘然,則現在更難追尋了。對《錦瑟》為什麼要這樣講呢?這裡也作了說明。用錦瑟來比詩,這正同杜甫用玉琴來比詩一樣。把《錦瑟》說成全集的自序,因為《錦瑟》詩作於晚年,可是宋本李義山集把它放在卷首,保留李義山原來的編次,所以知道他有把它作為序言的用意。怎麼知道「玉生煙」是指詩呢?《困學紀聞》卷十八說:「司空表聖云:『戴容州謂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李義山玉生煙之句,蓋本於此。』」可見「良玉生煙」本是指詩家之景,用「玉生煙」來指詩是有根據的。「珠有淚」同「玉生煙」相對,所以也可解釋做講詩的。上面提到的司空圖的《詩品》,是文藝理論,也是形象思維。如《清奇》:「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屧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作者講清奇這一種風格,他想的全是形象,沒有一句抽象的話,把許多形象結合起來,使人體會什麼是清奇,也足以說明形象思維的特點。這樣的形象思維又跟博喻結合著,這裡用了很多比喻,有簡單的,如月曙、氣秋;有複雜的,如松下漪流,可人尋幽欣賞空碧悠悠。這又說明形象思維同比喻的關係。5.隔與不隔一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①,「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游》詠春草上半闋云:「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王國維《人間詞話》)①《謝氏家錄》說:謝靈運「在永嘉西堂,詩思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謝)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見鍾嶸《詩品》中)謝靈運也喜歡用力雕飾,這句寫得自然,所以故神其說。抒情寫景怎樣才寫得真切不隔?怎樣就有隔膜?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兩句話不用典故,容易懂,寫出蓬勃春意。薛道衡《昔昔鹽》:「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也不用典,寫出樓中少婦因丈夫出征一去無消息,寂寞孤苦的心情。歐陽修《少年游》的上半闋,寫一個婦女憑高望遠,語語都在目前,所以是不隔。陶淵明《飲酒》第五的「採菊東籬下」,也是真切地寫出所見所感。斛律金的《敕勒歌》寫陰山下的景色「天似穹廬」等句,不但寫得很形象,也寫出草原風光。這裡舉出《古詩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滿百」等句,主要是說明作者把心裡的真實感情表達出來,一點不掩飾。前四句說人生短促,還不如及時行樂。後四句說求仙虛幻,還不如飲酒和講究衣著。王國維認為這些話是很可鄙的,一般人是不肯說的,作者敢於不加掩飾地說出來所以說不隔。王國維同過去的很多文人一樣,認為像《古詩十九首》那樣能夠把真情寫出來就是好詩。其實光是不隔不能決定一首詩的好壞。像上舉的兩首,由於作者的志趣低下,只能給讀者帶來不好影響,雖然寫得真切不隔,並不可貴。這裡舉「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為隔的例,主要是因為它用典。謝靈運有「池塘生春草」句,所以「謝家池上」就是指春草。江淹的《別賦》里有「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因此「江淹浦畔」也是指春草。這樣用典不容易懂,表情不真切,所以說隔。對於隔與不隔還有兩個問題:一,是不是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二,是不是不用典就是不隔?《人間詞話》里還有一段話:「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白居易的《長恨歌》寫楊貴妃和唐明皇的故事,裡面只有「小玉」「雙成」用典;吳偉業寫了很多敘事詩,其中的《圓圓曲》寫陳圓圓的故事,是繼承《長恨歌》的寫法的,裡面卻用了大量典故,也就是《長恨歌》不隔而梅村歌行隔,所以說梅村歌行不如《長恨歌》。從這些作品來看,王國維雖然只著眼在用典上,但他這樣講還是有理由的,不過這並不是說,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用典有兩種:一種是隔的,一種是不隔的。如李商隱的《錦瑟》:「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用了兩個典故,不懂典故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是隔。懂得了這兩個典故,知道一個說莊周夢裡變成蝴蝶,一個說望帝杜宇死後化為悲啼的杜鵑鳥,但還是弄不清它是什麼意思,這又是一種隔。(參見《形象思維》)李商隱《無題》:「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照注釋,這兩句都有出典,那末也是用典了。可是光看字面意思也很清楚,說那女子用團扇來遮掩也難掩她的嬌羞之態,明明看得見,可是她坐車走了,卻無法接談。這兩句用典而並不隔。好的用典。看不出用典的痕迹。如魯迅《自嘲》:「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孺子牛用《左傳》中齊景公模仿牛給他的孩子牽著的故事,可是我們即使不知道這個典故,並不妨礙我們了解這句詩的含義,這樣用典入化,即使用典而不隔。有些印象派的詩,即使用白話寫,不用典,卻寫得迷離惝怳,也是膈的。二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綉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①(王國雉《人間詞話》)沈伯時《樂府指迷》云:「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同上)說某物,有時直說破,便了無餘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證,反覺別增境界。但斟酌題情,揣摩辭氣,亦有時以直說破為顯豁者。謂詞必須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謂詞必不可用替代宇,亦未免失之迂矣。美成《解語花》「桂華流瓦」句,單看似欠分曉,然合下句「纖雲散,耿耿素蛾欲下」觀之,則寫元夜明月,而兼用雙關之筆,何等精妙!雖用替代字,不害其為佳。(蔡嵩雲《樂府指迷箋釋》)①少游(秦觀)自會稽入都見東坡(蘇軾)。東坡問作何詞,少游舉「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東坡曰:「十三個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黃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書上講的話,有時是有為而發,我們要體會它的用意,光看字面,往往會看到這些話有片面性,忽略了它的用意,未免可惜,當然我們也應該注意這些片面性。比方沈義父的《樂府指迷》主張用代字,確實有片面性,舉的例子也不一定恰當。比方用「紅雨」「劉郎」來代桃,其實「紅雨」是指桃花亂落,要是講桃花盛開,就不能用「紅雨」,「劉郎」是講劉晨、阮肇入山採藥,迷了路,在山上采桃子吃,後來碰到仙女的故事,更不宜隨便用。至於「章台柳」指唐朝長安章台街上的歌女柳氏,更不宜隨便用來代柳樹,「灞岸」是長安灞橋,唐朝人多在這裡折柳送別,也不宜隨便用來指柳樹。再像他主張用代字的說法,更不妥當,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批評他:「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轉成塗飾,亦非確論。」塗飾好像面上搽粉點胭脂,反而把原來的美掩蓋了,這就是王國維反對的隔。但說沈義父的用意在「避鄙俗」,恐不確切。沈在《樂府指迷》的開頭說:「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就是認為寫詞要含蓄,婉轉,不要顯露、直突,這個意思還是可取的,只是他的說法有毛病。王國維反對用代字,為了避免隔,為了使詞的形象鮮明,有境界,這個意思是好的。但他並不一概反對所有的代字和用典,比方《人間詞話》認為「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但《水龍吟》里的「落紅難綴」,「紅」是「花」的代字;「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就用唐代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是用典。可見用代字和用典,在詩詞里很難避免。詩詞受韻律的限制,比方要說「桃花亂落」,是四個字,但限於字教,只能用兩個字時,用「紅雨」正好,所以一切都不該絕對化。王國維反對的,只是把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提出罷了,只是主張都要用代字罷了,這個意見是對的。蔡嵩雲認為沈義父跟王國維都不對,各打五十板,不公正。沈義父把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提出來是不對的,縱然他的意見里也有可取的成分,王國維針對這點提出批評是對的。對於王國維的批評,不應該理解做他反對一切用代字,應該看他的主要方面,即反對用代字作為一種寫詞的方法。至於「桂華流瓦,纖雲散,耿耿素娥欲下。」「桂華」代月光,「素娥」代月兒。纖雲散了,月兒更亮了。月光在瓦上流動,為什麼說境界極妙?這首詞是寫元宵的燈市,「花市光相射」,「簫鼓喧人影參差」,燈光照耀,遊人擁擠,在這時候,作者周邦彥(美成)還注意到月光照在宮殿的琉璃瓦上,光采閃耀,像在流動一樣。當時作者在荊南,回想京里元宵節的熱鬧情形,想到「桂華流瓦」,含有對京朝的懷念,有感情,所以說有境界吧。因此,「桂華」改成「月華」也可以,不必定用代字。用「月華」比「桂華」更不隔,還是王國維說得對。總之,寫景的詩詞,以少用代字或典為宜。感事抒懷的作品,意思多,感情深,而詩詞的篇幅短,容納不下,需要加以濃縮,那就免不了要用代字、用典,一切看具體情況而定。三「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杜用事入化處。然不作用事看,則古廟之荒涼,畫壁之飛動,亦更無人可著語,此老杜千古絕技,未易追也。(《詩藪內篇》卷四)杜甫《禹廟》:「禹廟空山裡,秋風落日斜。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三四(句),孫莘老云:「苞橘柚,驅龍蛇皆禹事①。」愚按:妙在只是寫景,有意無意。(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之四)①苞橘柚:本於《書·禹貢》:「厥包橘柚。」指把橘柚包裹好進貢。苞,通包。驅龍蛇:本於《孟子·滕文公》:「(禹)驅蛇龍而放之菹(澤中有水草處)。」「荒庭垂橘柚,古屋畫龍蛇」,兩句用了典故,都是根據古書里記載大禹的事。可是看不出它是用典,因為這兩個典故正好配合著眼前景物,庭中有橘柚,壁上畫龍蛇,是寫景。這樣用典,不光不隔,使人忘掉他在用典,所以說已入化境,說好像在有意用典,又像無意用典。它的好處是,對於看不出它在用典的,同樣可以欣賞它寫古廟的景物,領會詩人的感情;對於看出它是用典的,就覺得這兩句的意味更深厚。這樣才是用典成功的一例。6.意新語工聖俞嘗語余①曰:「詩家雖率意②,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③矣。賈島云:『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云:『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也。」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④。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⑤?」聖俞曰;「作者得於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⑥。雖然,亦可略道其彷彿⑦。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⑧,豈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⑨,豈不見於言外乎?」(歐陽修《六一詩話》)①聖俞:宋詩人梅堯臣字。余:歐陽修自稱。 ②率意:任意寫作。 ③至:功夫到家,技巧極好。 ④固如是:確實是這樣。 ⑤為然:是選樣。 ⑥「殆難」句:幾乎很難具體指出來說叨。 ⑦「亦可」句:也可以約略說個大概。彷彿:指不確切。 ⑧駘(dài,代)盪:舒適安閑。 ⑨羈旅:因事牽留在外作客。作品中寫景、抒情、達意,要怎樣才算好,這裡提出一個標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就是要把不客易描寫的景象,形象生動地寫得使讀者像親自看到的一般,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意,含蓄在形象里,讓讀者通過形象去領會。賈島《題皇甫荀藍田廳》,「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武功縣中作》之一,「馬隨山鹿放,雞逐野禽棲」,這些話只是描寫山居生活,從這裡看不出作者的感情,所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這點沒有做到。要用這四句來表現山城荒涼、官況冷落,可以說並不成功。因為從這四句里看不出作者是在寫官況。「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上句寫縣城的古老,次句寫官況的清貧,官坐的馬餓得瘦瘦的,含蓄地透露出官的窮困,做到「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所以比前四句寫得好。嚴維《酬劉員外見寄》里用「柳塘春水」「花塢夕陽」來寫出春天景色,這是選擇得比較好的。成陰的綠柳搖曳在綠波春水上,夕陽照在百花爭艷的花塢里,這景象是有代表性的。作者再用「漫」和「遲」來作描繪。「漫」是春水瀰漫,綠波浩渺,襯著柳陰,更顯得春色的美好。「遲」是遲遲,花塢里的夕陽遲遲沒有下去,好像對花塢的留戀似的,這裡反映出作者的心情,是作者不願夕陽下去,是作者對花塢的留戀。這樣選擇有代表性的景物,反映出作者感情,情景交融地寫出春天迷人景色,所以是寫得成功的例子。溫庭筠《商山早行》寫在雞叫聲中,住在茅店的旅人就起來了,這時天上還掛著月亮,天還沒有亮,人就要趕路了,人的腳跡印在板橋的濃霜上。只寫具體事物,旅客的辛苦就完全寫出來了。賈島《暮過山村》,寫「怪禽啼曠野」,說明山村裡看不到人,聽不到人聲,連雞鳴狗叫聲也沒有,只聽到怪鳥的叫,透露一個人走山路的害怕心情。接下去寫「落日恐行人」,在這樣內心害怕里,又碰上太陽要落山,天快夜了,心裡更顯得害怕。這是通過形象來反映心情的寫法。7.忌穿鑿一《無題》諸詩,有確有寄託者,「來是空言去絕蹤」之類是也;有戲為艷體者,「近知名阿侯」之類是也;有實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風」之類是也;有失去本題而後人題曰《無題》者,如「萬里風波一葉舟」之類是也;有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偶合為一者,如「幽人不倦賞」是也。宜分別觀之,不必概為穿鑿。其摘詩中二字為題者,亦《無題》之類,亦有此數種。(《李義山詩集輯評》上《無題》二首「幽人不倦賞」上紀昀批)清朝人紀昀把李商隱的詩集中的《無題》詩全面看了一下,按詩的內容分為五類。指出對李商隱的《無題》詩,應該按照詩的內容來看,不要一概認為有寄託,作穿鑿附會的解釋。李商隱的《無題》詩,有確有寄託的,因此有人就把他沒有寄託的,也說成有寄託。「四人幫」的御用文人梁效、聞軍在「四人幫」控制下的《歷史研究》1975年2期上的《論李商隱的<無題>詩》,便是搞影射史學、陰謀文學的一例。他們借《無題》詩「相見時難別亦難」那首,說:「那種深沉的孤憤心情,常常直接針對著阻隔君臣遇合的腐朽勢力迸發出來。」又說:「他還有一首《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也是抒寫這種君臣遇合受到阻隔的孤憤心情的。」於是引了《涉洛川》的「宓妃漫結無窮恨,不為君王殺灌均」,說「李商隱明確主張除掉灌均,他的矛頭所指是清楚的。」「四人幫」的御用文人,就這樣捏造了一個所謂「阻隔君臣遇合」的無稽之談,用「腐朽勢力」一詞對無產階級革命政權進行惡毒的污衊和攻擊,提出殺氣騰騰的「殺灌均」來發泄他們罪惡的用心。其實,李商隱先是做秘書省校書郎的小官,調弘農尉,接著跟王茂元到河陽去掌書記,跟鄭亞到桂州去當觀察判官,還朝補太學博士,又跟柳仲郢到東川去當記室。他除在朝做小官外,長期在外做幕僚,根本談不上什麼「君臣遇合」。因為所謂「君臣遇合」,是指直接和君主打交道的大臣,受到君主的信任,而一般小官連君主的面也見不到,根本談不上「君臣遇合」。至於「宓妃漫結無窮恨,不為君王殺灌均。」這個「君王」指陳王曹植,灌均是曹丕派去監視曹植的,他「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請曹丕辦他的罪。這裡當指朝廷上的兩派鬥爭,曹植是曹丕的弟弟,灌均是曹丕的親信,這兩人都跟做小官的李商隱的地位懸殊,他們跟李商隱本人無關,也跟他的《無題》詩無關。再就「四人幫」御用文人所提出的兩首《無題》詩看,一首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紀昀批:「此亦感遇之作。」何焯批;「東風無力,上無明主也;百花殘,己將老至也;落句其屈子《遠遊》之思乎?」又批「東風無力」一聯道:「謂光陰難駐,我生行體也。」這兩家都認為這是有寄託的詩。「東風無力」不論是指君權落到太監手裡也好,是指唐朝衰落也好,只是一般地感嘆人才的受摧殘,都談不到「阻隔君臣遇合」。另一首「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綉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這首詩的題目是《無題四首》,第四首是:「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天三月半。溧陽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後同牆看。歸來展轉到五更,梁間燕子空長嘆。」這四首《無題》詩的用意,在第四首里點明白了。第四首說,貴族的溧陽公主十四歲就出嫁了,而東家女沒有地位已成老女卻還嫁不出去。這是感嘆自己像東家老女嫁不出去,即在仕途上的不得意。結合這一首,可以看到前一首「相見時難」的用意,「百花殘」「雲鬢改」都是指老女說的,托青鳥去探看,為老女出嫁的事,即為自己出仕的事,蓬山是自己想望的地方。當然,李商隱的出仕,是想建功立業的,所以有「春蠶到死」的比喻,即目的不能達到死不甘心。把老女嫁不售的意思跟「來是空言」聯繫起來,可能是希望有力的人的提拔,像令狐綯那樣的人原是跟他有交往的,但「來是空言去絕蹤」,不和他交往了,他去信求情,只給他留下夢想而已。他求的只是像令狐綯那樣的人的提拔,根本同「君臣遇合」無關。再回到紀昀的批語,紀昀指出李商隱的《無題》詩有五類,上面舉出的兩首是有寄託的,是一類。還有一類是戲為艷體而沒有寄託的,如《無題》:「近知名阿侯,住處小江流。腰細不勝舞,眉長惟是愁。黃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樓。」紀昀批:「藏於屋中,人不得見,樓上則或得見矣,此小巧弄姿,無關大雅。」這是寫一個搔首弄姿的女子,想嫁個富家郎住在金屋裡,那末不如住在樓上讓人家看見了,好來娶去。所以是戲為艷體。還有一類是確實有本事的,即不是有寄託,是反映自己的生活的,如《無題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紀昀批:「二首皆狹邪之作,無所寓意,深解之者失之。」紀昀認為這《無題二首》是連在一起的,同前面舉出的《無題四首》是連在一起的一樣。四首中的第四首點明「老女嫁不售」,說出詩的含意,這二首中的第二首,也點明含意。紀昀把第二首中的秦樓吳苑比作狹邪(妓院),認為是狹邪之作。倘真如他說的,對於狹邪中的女子,怎幺不敢正視卻要偷看呢?只有對於貴族的女子,才不敢正視。對於狹邪中的女子,怎麼說「身無彩鳳雙飛翼」呢?只有對貴族中的女子,才恨自己沒有雙飛翼,不能飛到她那兒去。所以,把秦樓吳苑比作狹邪,是講不通的。「秦樓客」指蕭史娶了秦穆公的女兒,可以比做李商隱娶了王茂元的女兒,那末這位仙女萼綠華又是誰呢?又怎麼和他「心有靈犀一點通」呢?這兩首究竟指什麼還不清楚,與其武斷,不如缺疑。還有失去本題而後人題曰《無題》者,如《無題》:「萬里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益德冤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鉦橫秋。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這首詩的用意在最後兩句,懷古就是懷念「益德冤魂」「阿童高史」。「益德」是張飛,他在起兵攻吳時,被部下將官所殺,所以只有冤魂報主。「阿童」指晉國將軍王濬,他在任巴郡太守時,「巴人生子皆不舉,濬嚴其科條,寬其徭役,所活數千人」,所以稱高義。「思鄉」指上文的「憶歸」。「憶歸初罷」,當指他去東川當幕僚時,想到張飛、王濬的報主建功,「人生豈得長無謂」,希望也有所作為。所以這是感懷一類的詩,不是《無題》詩。有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偶合為一者,如《無題二首》:「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幽人不倦賞,秋暑貴招邀。竹碧轉悵望,池清尤寂寥。露花終裛濕,風蝶強嬌嬈。此地如攜手,兼君不自聊。」這裡第一首寫一個女子是《無題》,第二首寫幽人的賞玩景物,竹碧池清,露花風蝶,不是《無題》詩,是失了題,和前一首《無題》詩混在一起了。紀昀的批語,把《李義山詩集》中所有的《無題》詩,按照內容分為五類,這樣可以幫助我們認識李商隱的《無題》詩,防止作穿鑿附會的理解,也可以幫助我們識破別有用心的影射。二《唐詩紀事》云:「或說此詩①為議時之作,謂『太乙近天都②,連山接海隅③』,言勢焰盤據朝野也。『白雲回望合,青靄④入看無』,言有表而無其內也。『分野中峰變⑤,陰晴眾壑殊』,言恩澤偏也。『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言畏禍深也。」其說甚鑿。王友琢崖⑥嘗辟之曰:「詩有二義,或寄懷於景物,或寓情於諷諭,各有指歸。乃好事之徒,每以附會為能。無論其詩之為興為賦為比⑦,而必曲為之說,曰:此有為而言也,無乃矯誣實甚歟?試思此詩,右丞⑧自詠終南,於人何預,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飛燕興讒於太白⑨,蟄龍騰謗於眉山⑩,又何怪焉?「黃山谷謂杜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於文。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蟲魚,以為物物皆有所託,如世間商度隱語者,則子美之詩委地⑾矣。」斯言也,豈僅讀杜者當奉為金科哉!(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終南山》)①此詩:王維《終南山》詩。 ②太乙:終南山的別稱。天都:天帝住處。這句狀山高。 ③接:當作到。 ④青靄:雲氣。 ⑤分野:按照天上星宿來劃分地上區域。中峰變:中峰的兩面發生變化,分屬兩個分野。 ⑥王友琢崖:清代王琦,字琢崖,以注李白詩著名。 ⑦賦、比、興:見《賦陳》《比喻》《興起》。 ⑧右丞:即王維,曾官尚書右丞。 ⑨李白《清平調》:「可憐飛燕倚新妝。」用漢朝趙飛燕來讚美楊貴妃的美。高力士向楊貴妃進讒言,說李白用趙飛燕來侮辱她,李白因此被放還。 ⑩蟄龍:蘇軾《詠檜》:「根到九泉無曲處,人間惟有蟄龍知。」御史李定、王珪等以為毀謗皇帝。參見《比喻》三。眉山:蘇軾,眉山人。 ⑾委地:拋棄在地上。有的詩詞,表面上在寫景物,實際上是詠時事,是有寄託的;也有的詩詞,詩人就是讚美風光的美好,祖國河山的壯麗,並不是詠時事。但有的讀者深求作品的寓意,向單純寫景物的詩詞中去追求寄託,不免發生種種穿鑿附會的說法,引起了對詩詞理解上的混亂。古代有不少傳誦的詩詞,它的寫作年月和寫作時的背景都無從查考,因此不能不從詩詞本身來考慮。有寄託的,即使著重在描寫景物,一般總會從描寫中透露出一點消息來的,透露的手法似有下列各種:一,著重寫景物,中間插進幾句寄託的話,暗示寫景是有寓意的。如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寫春末景象,中間插進「娥眉曾有人妒」,「玉環飛燕皆塵土」,不是寫景,透露出全詞是有寄託的。二,著重寫景物,但從所用的典故里透露出寓意來。如王沂孫《齊天樂·蟬》,全首都是寫蟬,其中說;「銅仙鉛淚似洗,嘆移盤去遠,難貯零露。」漢武帝在長安造銅人捧露盤來承受露水,蟬是吸風飲露的,所以這個典故也是詠蟬。銅仙叩銅人,相傳漢亡後,魏明帝把銅人搬到洛陽去,銅人眼中流淚,歷來用它作亡國之痛的典故。這是從用典里透露出這詞有寄託。三,從語氣和感慨里透露。如陸遊《卜運算元·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這裡在詠梅,可是說的話很有感慨,從中看出他是用梅花來自比,是有寄託的。總之,真有寄託的詩,總有一點消息透露出來的。要是全篇都寫景物,沒有一點寄託的意思透露出來,那就不要去追求寄託,避免牽強附會。王維的《終南山》詩,「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說終南山高到接近上帝的都城,山脈綿延直到海邊,極言山的高大。「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四面望出去白雲連接著,遠看青色的雲氣,走近去卻看不見了。「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在中峰的兩面就屬於兩個區域,在同一山裡各山谷的陰晴就不一樣。「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山這樣大,當天來不及回去,所以要問樵夫找個住處。整首詩里沒有透露出一點寄託來,就不必從中去找寄託。有人硬要去找寄託,那一定會弄得穿鑿附會,前後矛盾。像說頭兩句指勢焰盤據朝野,那當然是指李林甫、楊國忠那樣的人了,那又怎麼會「青靄入看無」——「有表而無其內」呢?倘虛有其表而沒有實際,那就說不上勢焰盤據朝野,也不必要去避禍了。這裡指出穿鑿附會的說法,結合全篇來講是講不通的。三元趙章泉澗泉①選唐詩絕句,其評註多迂腐穿鑿。如韋蘇州②《滁州西澗》一首,「獨憐③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以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論詩,豈復有風雅④耶?(王士禛《唐人萬首絕句選》凡例)①趙蕃,字昌父,號章泉。韓淲,字仲止,號澗泉。 ②韋蘇州:即韋應物,官蘇州剌史,因稱。 ③獨憐:特別愛。 ④風雅:《詩經》中有國風和大小雅,風雅指詩,這裡指詩意。韋應物《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詩人特別喜愛西澗的景物,那裡有澗邊幽草,深樹黃鸝,春潮帶雨,野渡舟橫。這首詩給我們展開一幅畫面,可以說是詩中有畫。從詩里看不出有什麼寓意來。把它說成君子在下小人在上,那不但下兩句不容易解釋,也跟傳統的說法不合。黃鸝即黃鶯,在樹上叫有鶯遷的說法,本於《詩·伐木》的「出自幽谷,遷於喬木。」並不把它比小人。這樣講,不光穿鑿,也把詩中有畫的美的意境破壞了,所以說「豈復有風雅耶」,不再有詩意了。四固哉,皋文之為詞也①!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運算元》②,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③。阮亭《花草蒙拾》謂④:「坡公命宮磨蠍⑤,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⑥,身後又硬受此差排⑦。」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⑧耶?(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①固:固執。皋文:清張惠言字,他編存《詞選》,這裡指摘的,都是《詞選》中評語。 ③飛卿:溫庭筠字。永叔:歐陽修字。子瞻:蘇軾字。 ③深文羅織:編織成罪狀,這裡指評語的牽強附會。 ④阮亭:王士禛號。 ⑤坡公:東坡的尊稱。命宮磨蠍:磨蠍宮,天上星宿名,命運在磨蠍宮裡,指命運不好,受到種種折磨。 ⑥王珪、舒亶要陷害蘇軾,摘出他詩中的話,參見《比喻》三。 ⑦差排:猶拉扯、折磨。 ⑧已:止,說不止一人。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迭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這首詞寫一個富家女子,她還沒有妝扮,所以眉山上畫的黛色顯出重迭來,額上塗的黃色有明暗,當時的富家女子是畫眉塗額黃的。頭沒有梳,鬢髮落到面頰上。她懶懶地起來畫眉妝扮。妝扮好了,插上花,用前後鏡子照著,花和人面交相映照,顯得很美。她穿的綉羅襦上,新貼上一雙金鷓鴣鳥。這首詞,從懶起里透露人物感情,她的物質生活很富麗,精神生活是空虛的,所以顯得懶散。從新貼雙雙金鷓鴣里,透露出她是孤獨的,苦悶的。此外,就看不出有別的什麼深意。張惠言《詞選》里評道:「此感士不遇也。篇法彷彿《長門賦》。『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把這首詞里寫的女子比做有才能而不得志的士人,把「照花」四句比做屈原《離騷》的「退將復修吾初服」,就是政治上不得志,退而加強德性的修養。這個意思在詞里看不出來。從整首詞看,也沒有透露出士不遇的消息。因此,這種深求的說法是不足取的。歐陽修的《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這首詞也寫一個女子,給關在深深的庭院里。她的丈夫騎著玉勒雕鞍的馬在外遊蕩不歸,她登上高樓也望不到丈夫遊盪的處所。在這春天將盡的風雨里,擔心自己青春的消逝,無可告訴,寫出滿腔痛苦的心情。這首詞,張惠言在《詞選》里評道:「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悟』也;章台遊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把「庭院深深」說成是屈原《離騷》中講的「閨中既以邃遠兮,哲王又不悟」,宮中變得非常深遠,楚懷王又不覺悟,屈原被放逐,感嘆見不到懷王。這樣解釋,顯然和詞意不合。詞里講那個女子被關在深深庭院里,要是把女子比做不得志的士人,比做屈原一類人,那又怎麼牽扯到楚懷王在深宮裡不容易見到呢?這個開頭就講不通。這個女子被關在深深庭院里,無可告訴,所以淚眼問花,花也在飄零,不能回答她,是借花來襯托自己的痛苦,怎麼又牽扯到宋朝韓琦、范仲淹的被排擠呢?用不相干的作品來比附,這顯然也是講不通的。五坡孤鴻詞①,山谷以為非吃煙火食人句,良然。「鮦陽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此與《考槃》相似」②云云。村夫子強作解事,令人慾嘔。韋蘇州《滁州西澗》詩,迭山亦以為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之象,令韋郎有知,豈不叫屈!(王士禛《花草蒙拾》)以《考槃》為比,其言非河漢③也。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譚獻《譚評詞辨》)東坡《卜運算元》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定。時有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時東坡在黃州,固不免淪落天涯之感。而鮦陽居士釋之云:……字箋句解,果誰語而誰知之?雖作者未必無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會而不可言傳。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一)①蘇軾《卜運算元》有「縹緲孤鴻影」句。 ②鮦陽居士:姓名未詳,見張惠言《詞選》引。「此與《考槃》相似」,是張惠言的話。《考槃》:《詩經》篇名,那首詩讚美賢人隱居山間,心胸寬泰,毫無憂戚意。 ③河漢:銀河,喻距離遠。蘇軾《卜運算元》在講什麼,吳曾《能改齋漫錄》里說,張文潛去問潘邠老,懂得了它的意思,做了一首詩說:「空江月明魚龍眠,月中孤鴻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邊,葛巾藜杖眼窺天。夜冷月墮秋蟲注,鴻影翹沙衣露濕。……」根據這詩來看,這首詞是說:在夜深人靜時,缺月掛在桐樹上,有個幽人在月下徘徊,有孤鴻在飛。孤鴻驚起回頭,有恨無人懂得。它不肯棲宿樹枝,卻寧可棲在寂寞沙洲上。說孤鴻有恨,實際是詩人自己有恨的反映,說孤鴻不肯在樹枝棲宿,含有自己不肯隨便投靠人,寧願在貶謫中過寂寞的生活。這是觸景生情,詩人借孤鴻來表達自己的感情。像這樣的寓意,在詞中是看得出來的。鮦陽居士不是這樣解釋,他說「缺月」諷刺政治不清明,「漏斷」諷刺時局黑暗,這在詞里看不出來,就牽強了。張惠言說它同《考槃》相似,《考槃》講賢人樂於隱居山間,而這首詞說明有恨,情緒並不一樣。這裡又接觸到另一個問題,就是對作品的解釋是一事,從作品中引起觸發是另一事。由於作品通過形象來表現,讀者讀作品時接觸到作品中的形象,讀者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感受賦予形象以各種新的意義,這可以說是讀者的再創造。這種再創造所賦予的含義,不一定是原作所有。比方歐陽修的《醉翁亭記》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我們指出有人別有用心時說「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事情弄清楚了叫「水落石出」,這樣說已經不是原作的意思,不能用來解釋《醉翁亭記》中的原句。因此,在解釋原作時要嚴格按照原作的意思,不該斷章取義,離開原作而憑自己的感受來說。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張惠言的評語是穿鑿附會。另一方面,離開了解釋原作,那末在某種情況下,「斷章取義」也可以容許。比方把「水落石出」說成把事情弄清楚了,那是借用這句話賦與新的意義,是可以的。所以說「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作者未必有這個意思,但讀者在他的再創造中卻可以產生這種意思。所以說「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但張惠言是結合原作來解釋,認為原作就是這個意思,那就錯了。對於蘇軾《卜運算元》詞,還有「揀盡寒枝不肯棲」所引起的討論,見《忌執著》五。8.忌執著一杜牧之作《赤壁》詩云:「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①。」意謂赤壁不能縱火,為曹公奪二喬置之銅雀台上也。孫氏霸業,系此一戰。社稷②存亡,生靈塗炭③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可見措大④不識好惡。(許顗《彥周詩話》)彥周⑤誚杜牧之《赤壁》詩,社稷存亡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是措大不識好惡。夫詩人之詞微以婉,不同論言直遂也。牧之之意,正謂幸而成功,幾乎家國不保,彥周未免錯會。(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①銅雀:台名,曹操所築,在鄴城(今河南臨漳縣)。二喬:江南喬公二女,都極美。孫策娶大喬,周瑜娶小喬。 ②社稷:土地神及穀神,指國家。 ③生靈:百姓。塗炭:泥塗炭火中,喻苦難。 ④措大:指士人。 ⑤彥周:宋時詩話作者許顗字。杜牧的詩說,要是東風不給周郎幫忙,他不好用火攻,那就會給曹操打敗,弄到國破家亡,連二喬也保不住,就是說周瑜的打勝仗是僥倖成功。但許顗認為這次戰爭有關吳國存亡,百姓遭難,杜牧什麼都不說,卻只怕捉了二喬,顯得不知輕重,不識好歹。這裡接觸到怎樣讀詩的問題,如對於懷古的詩,要不要用讀史的眼光來評價呢?就讀史說,國家的存亡,人民的命運,自然遠遠比兩個女子重要。用讀史的眼光來評詩。那末,詩人只關心兩個女子,而不關心國家和人民,自然也大成問題。但詩和史論不同,詩是文學,文學的特點是通過個別來反映一般,所謂「言近指遠」,不像史論那樣可以作全面論述。言近,講的是切近的事;指遠,反映出一般的較深遠的意義。這詩詠赤壁,赤壁之戰的主將是周瑜,聯繫周瑜來說,倘二喬被擄正說明周瑜的國破家亡。詩人就是這樣用個別的事來說明這一戰關係到國家的存亡,人民的命運,這也就是詩的表達法不同於史論的地方。許顗執著史論的見解來評詩,沒有注意到詩同史論的不同,所以「未免錯會」了。二唐詩絕句,今本多誤字①,試舉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雲,「十里鶯啼綠映紅」,今本誤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楊慎《升庵詩話》八)「千里鶯啼綠映虹,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②,多少樓台煙雨中。」此杜牧《江南春》詩也。升庵謂「千」應作「十」,蓋千里已聽不著看不見矣,何所云「鶯啼綠映紅」耶?余謂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雲《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台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詩家善立題者也。(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①楊慎要改杜牧詩,不說他自己要改,說是俗本錯了。明朝人往往喜歡這樣說。 ②南朝帝王貴族多好佛,興建的寺廟很多,所以有四百八十寺的說法。楊慎執著「千里」兩字提出批評,認為千里之遠,既看不見,又聽不到,不合適,主張改作「十里」。實際上詩人寫的不是他站在一處看到的景象,是指整個江南春色說的,「千里」正指江南範圍的廣闊。三又問:「詩與文之辨?」答曰:「二者意豈有異?唯是體制辭語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為飯,詩喻之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形質盡變;噉飯則飽,可以養生,可以盡年,為人事之正道;飲酒則醉,憂者以樂,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小弁》之意,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詩真可已於世乎?」(吳喬《答萬季野詩問》)世謂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旨矣。(王士禛《帶經堂詩話》卷三)《衛風·河廣》言河之不廣,《周南·漢廣》言漢之廣而「不可泳思」。雖曰河漢廣狹之異乎,無乃示願欲強弱之殊耶?蓋情思深切,則視河水清淺,企以望宋,覺洋洋者若不能容刀、可以葦杭。此如《鄭風·褰裳》中「子惠思我」,則溱、洧可「蹇裳」而「涉」。苟有人焉,據詩語以為漢廣於河之證,則痴人耳,不可向之說夢者也。不可與說夢者,亦不足與言詩,惜乎不能勸其毋讀詩也!唐詩中示豪而撒漫揮金則曰「斗酒十千」,示貧而悉索傾囊則曰「斗酒三百」,說者聚辯,一若從而能考價之漲落、酒之美惡。吟風弄月之語,盡供捕風撈月之用。楊慎以還,學者習聞數有虛實之辨(楊有仁編《太史升庵全集》卷四三論《公羊傳》記葵丘之會),而未觸類園覽。夫此特修詞之一端爾;述事抒情,是處皆有「實可稽」與「虛不可執」者,豈止數乎?竊謂始發厥旨,當推孟子。《萬章》說《詩》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如以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蓋文詞有虛而非偽,誠而不實者。語之虛實與語之誠偽,相連而不相等,一而二焉。是以文而無害,奇而非誣。《禮記·表記》:「子曰:『情慾信,詞欲巧』」,亦見「巧」不妨「信」。誠偽系乎旨,徵夫言者之心意,孟子所謂「志」也,驗夫所言之事,墨經所謂「合」也。所指失真,故不「信」,其旨非欺,故無「害」。言者初無誣罔之「志」,而造作不可「信」之「辭』;吾聞而「盡信」焉,入言者於誣罔之罪,抑吾聞而有疑焉,斤斤辯焉,責言者蓄誣罔之心,皆「以辭害志」也。高文何綺,好句如珠,現夢裡之悲歡,幻空中之樓閣,鏡內映花,燈邊生影,言之虛者也,非言之偽者也,叩之物而不實者也,非本之心而不誠者也。《紅樓夢》第一回大書特書曰「假語村言」,豈可同之於「誑語村言」哉?以辭害意,或出於不學,而多出於不思。《顏氏家訓·勉學》記《三輔決錄》載殿柱題詞用成語,有人誤以為真有一張姓京兆,又《漢書·王莽傳贊》用成語,有人誤以為莽面紫而發聲如蛙。視運典為紀事,認虛成實,蓋不學之失也。若夫辨河漢廣狹,考李杜酒價,諸如此類,無關腹笥,以不可執為可稽,又不思之過焉。(錢鍾書《管錐編·毛詩正義·河廣》)這裡提到詩和文的不同,也是詩和史的不同,就是不能用讀歷史的眼光讀詩,也就是破除執著,避免一些對詩的不正確看法,更好地理會詩的特點。歷史要注意時、地、人所構成的事件,要如實記載,所以這裡比做炊而為飯,但不變米形。寫詩也接觸到時、地、人或事,但同歷史不同,好比釀而為酒,酒的形質盡變。現以《詩經》里的《凱風》和《小弁》這二首的序及詩為例,來看文和詩的不同。《凱風》的《序》:「雖有七子之母猶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盡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爾。」《詩》:「母氏聖善,我無令(善)人」,「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有子七人,母氏勞苦」。《序》好比飯,可以看到事實,是說有七個兒子的母親要再嫁。《詩》好比酒,看不出事實,只看到讚美母親的善良勞苦,七子自責不能安慰母心。因為寫詩的目的只想感動母親,讓她得到安慰,但究竟為的什麼,詩里根本不講。再看《小弁》的《序》:「刺幽王也。」《疏》:「幽王信褒姒之讒,放逐(太子)宜咎,其傅親訓太子,知其無罪,憫其見逐,故作詩以刺王。」《詩》:「靡(無)瞻非父,靡依非母;不屬於毛,不離於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序》和《疏》講明周幽王寵信褒姒,廢太子宜咎。《詩》里不講事實,只是說仰望的莫非父親,依靠的莫非母親,難道我不是父母的骨肉嗎?為什麼要拋棄我呢?這就說明文(或史)與詩不同,好比飯與酒的不同。這是詩里不講事實而與史不同。也有詩里講事實,講到時、地、人,但講得跟史不同。如王維《同崔傅答賢弟》:「洛陽才子姑蘇客,桂苑殊非故鄉陌。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揚州時有下江兵,蘭陵鉦前吹笛聲。夜火人歸富春郭,秋風鶴唳石頭城。周郎陸弟為儔侶,對舞《前溪》歌《白薴》。曲幾書留小史家,草堂棋賭山陰墅。衣冠若話外台臣,先數夫君席上珍。更闡台閣求三語,遙想風流第一人。」這詩是寫給崔傅和賢弟兩個人的。說他們是洛陽才子,到蘇州來作客,而桂苑在蘇州,並不是他們的家當。蘇州和九江在漢朝屬揚州,因而從蘇州又聯想到九江和揚州。楓樹幾回青,是說他們在蘇州住了幾年。這時期揚州有軍事,蘭陵在常州,富春在浙江,石頭城在南京(這些地方,漢代也都屬揚州),是指這次軍事所涉及到的範圍。在這時期,他們兩人照樣對舞,寫字(王羲之曾在曲几上寫字),下棋(謝安與謝玄下圍棋,用別墅作賭注),非常從容。倘講在地方上做官,先推崔傅;到朝廷上去當屬員(晉代謝瞻因三語說得好,被聘去做掾屬),要推薦賢弟。這首詩里講到時間,不說兩人在蘇州住了幾年,卻說「九江楓樹幾回青」,幾回青就是幾年,因為要說得形象,所以說「楓樹幾回青」。為什麼不說「蘇州楓樹」卻說「九江楓樹」呢?他們兩人是住在蘇州。因為《楚辭·招魂》里有「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九江在古揚州,又聯繫到江水,所以用「九江楓樹」。這樣又同「目極千里」聯繫,所以說「一片揚州五湖白』,從蘇州聯繫到太湖、九江,加上下江(長江下游)的戰事,風聲鶴唳,就同招魂聯繫起來。這樣,「九江楓樹幾回青」有幾層意思,一是住了幾年,二是「目極千里傷春心」,三是在下江兵事中驚魂初定。歷史上寫時間就沒有這些花樣。這詩里也寫人,不說姓甚名誰,卻說周郎陸弟,說周郎指前一個有周瑜的本事,說陸弟,指後一個有陸機弟弟陸雲的文才,這同歷史也寫得不同。再看寫下江兵事,詩里不講戰事怎樣起來,怎樣影響到常州、南京和富春,只說蘭陵吹笛,常州在吹軍號;鶴唳石頭,南京嚇得風聲鶴唳,人歸富春,不知是不是有人逃到浙江去。歷史上講戰事也不能這樣講的。當然,這首詩主要不在寫下江兵,主要是借下江兵來做陪村,寫出兩個人在這次戰事中的態度鎮靜,依舊歌舞、下棋、寫字,一點不驚擾,顯出兩人的能耐。但從中也可以看出,詩里寫時間、人物和事件,寫得同歷史有多麼不同。真像飯同酒的區別。弄清楚詩的特點,有利於破除一些執著之見。《詩·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同航)之!誰謂宋遠,跂余望之。」衛女嫁在宋國,被離婚後回衛,想念她的兒子,卻不能渡過黃河去看他,所以說,誰說黃河寬,一葉葦草也可渡過去!誰說宋遠,顛起腳來也可望到它,是反映她迫切想渡河去的心情。《漢廣》:「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漢水上有游女,不可追求,來比漢水的廣闊,不可游過去。這兩首詩都說到水面寬廣,但不能據此認為漢水比黃河難渡。《詩·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你想念我,我可拎起下裳渡過溱水來找你。這表示對對方的熱誠,並不是說溱水可以隨便渡過去。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其尤酸迂不通者,既於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詩里的酒價,有時誇富,有時示貧,不能作為考證的依據,這正是詩和史的不同。歷史裡記的要求切實可靠,應該是可以根據的;詩里往往有誇張,不能作為根據。說西周滅亡後,沒有老百姓剩下來,是一種誇張的說法。「靡有」這個「靡」(無)字,並非真無,倘認為真無,那就會因這個字而影響對這句話的理解,並因這句話的關係,影響對作者用意的理解,所以說「不以文(字)害辭(句),不以辭害志(用意)。」誇張的說法是虛的,不確實的,但不是說假話,而是表達了作者的真感情,所以讀詩不能以詞害意。以詞害意,有的是由於知識不夠。像《三輔決錄》里講:漢靈帝在殿柱上寫:「堂堂乎張,京兆田郎。」「堂堂乎張」是《論語·子張》里稱子張的話,這裡是說京兆人田鳳像子張那樣堂堂。有一才士卻說:這是指張京兆和田郎兩人。《漢書·王莽傳贊》:「紫色蛙聲,余分閏位。」是說王莽的政權像紫色蛙聲和閏位,即是偽政權,因為古以赤是正色,紫不是正色,蛙聲比做靡靡之音,不是正音;陰曆每年多餘的日子積成閏月,不是正式的月。有一才士卻說:王莽的皮膚是紫的,聲音像蛙鳴。那也是「以文害辭,以辭害志」了。四山陰閻百詩,學者也。《唐賢三昧集》初出,百詩謂余曰:「是多舛錯,或校者之失,然亦足為選者累。如王右丞詩:『東南御亭上①,莫使有風塵。』『御』誤『卸』,江淮無卸亭也。孟襄陽詩:『行侶時相問,涔陽何處邊②。』『涔』誤『潯』,涔陽近湘水,潯陽則遼絕矣③。祖詠詩:『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④。』『京』誤『涇』,京水正當圃田之西⑤,涇永則已入關矣⑥。」余深韙其言,寓書阮翁。阮翁後著《池北偶談》,內一條云:詩家惟論興會,道里遠近,不必盡合。如孟詩:「暝帆何處泊,遙指落星灣。」落星灣在南康云云⑦。蓋潛解前語也。噫,受言實難!夫遙指雲者,不必此夕果泊也,豈可為潯陽解乎?(趙執信《談龍錄》)李太白詩:「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按《史記》言:「匈奴左方王將直上谷以東⑧,右方王將直上郡以西⑨,而單于之庭直代、雲中⑩。《漢書》言:「呼韓邪單于自請留居光祿塞下⑾。」又言:「天子遣使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⑿。後單于竟北歸庭。」乃知漢與匈奴往來之道,大抵從雲中、五原、朔方⒀,明妃之行亦必出此,故江淹之賦李陵,但云:「情往上郡,心留雁門⒁。」而玉關與西域相通⒂,自是公主嫁烏孫所經。太白誤矣。《顏氏家訓》謂:文章地理,必須愜當,其論粱簡文《雁門太守行》,而言「日遙康居⒃,大宛月氏⒄」,蕭子顯《隴頭水》而雲「北注黃龍⒅,東流白馬⒆」。沈存中論白樂天《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謂峨嵋在嘉州⒇,非幸蜀路。文人之病,蓋有同者。(顧炎武《日知錄·李太白詩誤》)①御亭:在蘇州西。 ②涔陽:涔水的北岸,在湖南。 ③潯江:江西九江縣。 ④京水:即河南賈魯河,自鄭縣以上稱京水。 ⑤圃田:在河南中牟縣東。 ⑥涇水:從甘肅流到陝西入渭水。 ⑦南康:在江西。 ⑧上谷:漢郡名,治所在河北懷來縣。 ⑨上郡,漢郡名,治所在陝西綏德縣東南。 ⑩代、雲中:漢郡名。代郡治所在河北蔚縣東北,雲中郡治所在內蒙托克托縣。 ⑾光祿塞:在陰山北。 ⑿雞鹿塞:在內蒙黃河西北岸。 ⒀五原、期方:漢郡名,五原郡治所在內蒙五原縣,朔方郡治所在內蒙鄂爾多斯。 ⒁雁門:漢郡名,治所在山西右玉縣南。 ⒂玉關:玉門關,在甘肅敦煌縣西。 ⒃日逐:匈奴日逐王,統領西域諸國。康居:漢時西域國名。 ⒄大宛、月氏:漢時西域國名。 ⒅黃龍:在河北承德縣一帶。 ⒆白馬:白馬河,在阿北饒陽縣南。 ⒇嘉州:今四川樂山縣。這裡討論詩中的地名問題。上一節里談到詩與史不同,詩中的地名跟歷史上記的地名有時不一樣,如「一片揚州五湖白」,五湖即太湖,唐時的揚州在江都縣,那裡和太湖不相接,所以詩里的揚州指漢朝的揚州,用古地名,所以不能據這句詩說唐朝的揚州接近太湖。這句話里用古揚州,它的用意,是因為詩里談到當時發生戰爭,戰事牽涉到常州、南京和浙江的富陽,都屬於古揚州範圍,所以用古揚州這個地名。可見詩里用的地名,雖說和當時的地名不一樣,也有它的道理,不是可以亂來的。上一節里引王士禛的話,說詩里用地名,只取「興會神到」,也有他的道理。像上引的詩句「九江楓樹幾回青」,忽然用個九江,九江原屬楚地,《楚辭·招魂》里「湛湛江水兮上有楓」,因為想到楓樹,就從《楚辭》聯繫到九江,而九江又正在古揚州,所以一起聯上,這就是詩人的「興會」。但王士禛說這話,還有他的用意,像趙執信指出的,那就不對了。王士禛選了《唐賢三昧集》,當時的漢學家即精於考證的閻若璩看到詩里的地名有錯字,就告訴趙執信,趙告訴王,王不以為然,後在《池北偶談》里講了,說詩里的地名「道里遠近,不必盡合」。再看看閻提出的三個地名。王維《送元中丞轉運江淮》:「東南御亭上,莫使有風塵。」題目是「轉運江淮」,御亭在蘇州西,正是江淮都運官管理稅務所管轄的範圍,寫成卸亭,沒有這個地方,是錯的。孟浩然《夜渡湘水》:「行侶時相問,涔陽何處邊。」孟浩然在渡湘江時,想到屈原的《九歌·湘君》「望涔陽兮極浦」,就問道不知涔陽在哪裡,這是很自然。倘作潯陽,在九江,那跟渡湘水就毫無關涉,不能拿詩里的地名可以不管遠近來自解了。祖詠《夕次圃田店》:「西還不遑宿,中夜渡京水。」他停在河南的圃田,半夜裡渡過京水西去,倘作涇水,一下到陝西,顯然不對。顧炎武批評李白《王昭君》「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認為昭君嫁給北方的匈奴,不走玉門關的路,弄錯了。光看這兩句,還不能斷定李白是否真的錯了。因為唐朝人喜歡借漢指唐,如白居易《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借漢皇來指唐明皇。要是這兩句是借王昭君來比唐朝公主出嫁,那末說「一上玉關道」還是對的。但詩里有「死留青冢使人嗟」,青冢只能指昭君,不能比別人;可見顧的批評是對的。江淹《恨賦》寫得比李白正確。《顏氏家訓·文章》里說:「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雲『鵝軍攻日逐,燕騎盪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注徂黃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這話是對的,因為雁門太守在山西,管不到西城各地,即管不到日逐王,更管不到康居、大宛、月氏;隴水在甘肅,流不到河北的黃龍、白馬。但批評「峨嵋山下少人行」,卻不恰當。因為峨嵋山是代四川,只是說在四川的山路上本是少行人罷了。「蔣介石躲在峨嵋山上」,這個峨嵋山,就是四川的代稱,所以完全可以的,倘說「太行山下少人行」就不行,因為太行山不代表四川。這說明詩里用地名與歷史不同,但不論用古地名或借用,都有一定的範圍,不能亂來的。五苕溪漁隱①曰,「揀盡寒枝不肯棲」,或雲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此詞本詠夜景,至換頭②但只說鴻。正如《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本詠夏景,至換頭但只說榴花。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為之,不可限以繩墨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東坡雁詞雲,「揀盡寒技不肯棲」,以其不肯棲,故云爾。蓋激詭之致,詞人正貴其如此。而或者以為語病,是尚可以言哉!近日張吉甫復以「鴻漸於木」③為辯,而怪昔人之寡聞,此益可笑。《易》象之言,不當援引為證也,其實雁何嘗棲木哉?(王若虛《滹南詩話》)①苕溪漁隱:宋朝胡仔住在湖州,因號苕溪漁隱。  ②換頭:詞分上半闋和下半闋,下半闋的開頭稱換頭。 ③《易·漸卦》:「鴻漸於木。」說鴻從水邊上升,升到岸上,升到樹上,比喻官位逐步上升。這是比喻,並不說明鴻是停在樹上的。胡仔提到有人執著鴻雁的生活習性是不停息在樹上的,便認為蘇軾《卜運算元》講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話有語病:鴻既然不會棲息在樹上,那就沒有肯不肯棲的問題。這裡接觸到另一理解詩的問題,就是詩的說法不同於科學的記載。詩人抒情,運用比喻誇張等手法,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倘作為科學記載,那就不行。同理,詩人借孤鴻來自比,借鴻雁的不棲息在樹上來比喻自己的不肯去投靠人,用的是比喻和擬人手法,所以說「揀盡寒枝不肯棲」,我們正當從中體會詩人自喻的用意,不該把詩同科學記載混同起來。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要注意詩人體物不該違反生活的真實。像「黃河之水天上來」,是由於詩人向黃河上游望去,看到水天相接,寫出他的真實感受,並不在說明黃河的源流,不會引起誤解。像「揀盡寒枝不肯棲」,同雁不棲在樹上的說法是符合的,也就是詩的語言並不是可以違反生括真實而隨便說的。這是又一方面。因此《易經》里說「鴻漸於木」,即大雁從水邊上升,漸漸升到樹上,是不符合生活真實的,是不恰當的。但「黃河之水天上來」,符合我們的感覺,是可以容許的。這就是詩要求生活真實而不同於科學的地方。9.忌片面一《學林新編》云:「《杜鵑》詩上四句非詩,乃題下自注,後人誤寫。」①某謂此句非子美自注,蓋皆詩也,自四句而下,繼曰:「我昔游錦城,結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蓋「鵑」字繼之以「邊」字「天」字可見矣。又子美絕句云:「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群盜相隨劇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此詩正與《杜鵑》詩相類,乃自是一格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七)東坡云:「南都王誼伯謂『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蓋是題下注,斷自『我昔游錦城』為首句。誼伯誤矣。且子美詩備諸家休,非必率合程度侃侃者然也。是篇句處凡五杜鵑,豈可以文害辭、辭害意耶?原子美之詩,類有所感,托物以發者也,亦六藝之比興,《離騷》之法歟?按《博物志》:杜鵑生子,寄之他巢,百鳥為飼之,故江東所謂『杜宇曾為蜀帝王②,化禽飛去舊城荒』是也。且禽鳥之微,猶知有尊,故子美詩云『重是古帝魂』,又雲『禮若奉至尊』。子美蓋譏當時刺史,有不禽鳥若也。「唐自明皇以後,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於君者,可得而考也。嚴武在蜀,雖橫斂刻薄,而實資中原,是『西川有杜鵑』耳。其不虔王命,負固以自抗,擅軍旅,絕貢賦,如杜克遜在梓州,為朝廷西顧憂,是『東川無杜鵑』耳。至於涪萬雲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為有也,懷貳者為無也,不在夫杜鵑真有無。誼伯以為來東川,聞杜鵑聲煩而急,乃始疑子美跋疐③紙上語。又云:『子美不應疊用韻。』子美自我作古,疊用韻,無害於詩。」(同上)《王直方詩話》云:「《杜鵑詩》識者謂前四句非詩也,乃題下注而後人寫之誤耳。余以為不然。此正與古謠諺無以異,豈復以韻為限耶?」(同上)世間有所謂「就事論事」的辦法,現在就詩論詩,或者也可以說是無礙的罷。不過我總以為倘要論文,最好是顧及全篇,並且是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這才較確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說夢的。(魯迅《「題未定」草》七)①杜甫《杜鵑》:「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我昔游錦城,結廬錦水邊。有竹一頃余,喬木上參天。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瞋,仍為餒其子,禮若奉至尊。…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 ②蜀王杜宇魂化杜鵑,悲鳴。 ③跋前疐後,見《詩·狼跋》,指狼向前腳踩住自己頸上垂肉,向後腳踩自己的尾,這裡指出錯。魯迅指示我們讀詩的方法,要顧及全篇顧及全人,顧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才能夠免於說夢。在讀詩時產生的誤解,大都是違反這個道理所造成的。這裡舉杜甫詩的一例,可以說明這個道理。有人認為杜甫《杜鵑》詩的前四句是題注,不是詩,理由是:一,這四句有兩三個字相同,不像詩;二,這四句末一字相同,不像詩;又指出東川有杜鵑,而杜甫卻說「東川無杜鵑」是錯誤的。這些意見是錯的,它的錯誤就由於沒有作全面考慮,看得片面所造成的。先說這四句有兩三個字相同,這裡指出古謠諺就是這樣的。像樂府《江南》:「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四句中有四個字相同,也可以,也是詩。再像杜甫《三絕句》之一:『前年渝州殺刺史,今年開州殺刺史」,兩句都用「史」字押韻。這說明這四句是詩而非題注。再從全詩的內容看,寫百鳥供養杜鵑子像供養天子一樣,再結合唐代的歷史,於是知道「有杜鵑」指那裡地方大吏供奉朝廷說的,「無杜鵑」指那裡不供奉朝廷說的,這就把對這四句詩的疑問解決了。這就是顧及全篇,顧及作者所處的社會情況,顧及古體詩在用韻用詞上的特點所得出的解釋。再像杜甫的《哀江頭》:「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仇兆鰲《杜少陵集詳註》卷四:「唐(唐汝詢)注謂托諷玄肅二宗。朱(朱鶴齡)注辟之云:肅宗由彭原至靈武,與渭水無涉。朱又云:渭水,杜公陷賊所見;劍閣,玄宗適蜀所經。去住彼此,言身在長安,不知蜀道消息也。今按此說亦非。上文方言馬嵬賜死事,不應下句突接長安。考馬嵬驛在京兆府興平縣,渭水自隴西而來,經過興平,蓋楊妃藁葬渭濱,上皇巡行劍閣,是去住西東,兩無消息也。」對這兩句,有三種解釋:一說清渭指肅宗,劍閣指玄宗,諷刺兩人。按肅宗在靈武,不在清渭;又肅宗同玄宗是通消息的,不是無消息,這說不合。二說清渭是杜甫自指他陷在長安的叛軍中,不知唐明皇在蜀消息。按上文是「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寫楊妃被勒死在馬嵬坡,不可能接下去寫作者。又「彼此無消息」,彼此是相對的,杜甫地位低,唐明皇根本不會想到他的消息,也不合。三說較全面,馬嵬坡靠近渭水,與清渭合。去住指生死,一生一死,消息永遠隔絕,與「彼此無消息」合。二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柚中諫草朝天去,頭上宮花侍宴歸」,誠為佳句矣,但進諫必以章疏,無直用稿草之理。唐人有云:「姑蘇台下①寒山寺,半夜②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歐陽修《六一詩話》)「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蓋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繼詩三十餘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王直方詩話》云:「歐公言:唐人有『姑蘇城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之句,說者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余觀於鵠送宮人入道詩云:『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緱山③半夜鍾。』而白樂夭④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豈唐人多用此語也?倘非遞相沿襲,恐必有說耳。溫庭筠詩亦云:『悠然逆旅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鍾⑤。』庭筠詩多纘⑥在白樂天詩後。」(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三)①台下:原文作城外。 ②半夜:原文作夜半。 ③緱山:即緱氏山,在河南,相傳周太子晉在此山騎白鶴成仙。 ④樂天:白居易字。 ⑤逆旅:旅館。按《全唐詩》溫庭筠詩中沒有這兩句,有《盤山寺留別成公》:「悠然旅搒(客船)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偈同。」可能是王直方記錯了,也可能有另一本子。據閻簡弼同志說。 ⑥纘(zuǎn纂):接續。唐詩人張繼《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有人認為半夜不是打鐘的時候,詩句有毛病,歐陽修同意這個批評,這是由於他不了解具體時代具體地方的生活真實。據唐朝人的詩,在唐朝,不少寺里都打半夜鍾。到了宋朝,寒山寺里還在打半夜鍾。可見張繼寫的半夜鍾是真實的,歐陽修僅憑片面的理解,因而對它作出不正確的批評。歐陽修指出上朝不用「諫草」,這話是對的。「諫草」應改作「諫疏」。三杜少陵《絕句》云:「遲日①江山麗,春風花鳥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或謂此詩與兒童之屬對何異。余曰:不然。上二句見兩間②莫非生意,下二句見萬物莫不適性。於此而涵詠之,體認之,豈不足以感發吾心之真樂乎?大抵古人好詩,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麼用。如「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盡有可玩索處,大抵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八)①遲日:春日遲遲,春日較冬日長,所以這樣說。 ②兩間:天地間。有人只看到杜甫《絕句》是兩副對子,看不到這兩副對子的聯繫,看不到它的好處,根據這個片面理解,便把它貶低到只像兒童的對對子。實際上這兩聯構成了一幅畫面,描繪春光的艷麗,上聯寫背景,顯得闊大,有江山花鳥,下聯寫重點,較具體,飛燕子,睡鴛鴦,一動一靜,所謂「兩間莫非生意」,「萬物莫不適性」,描繪出明媚春光,蓬勃生意,透露出詩人對美麗春光的讚賞心情。寫得極為艷麗,構成杜詩的另一種風格。再像杜甫《江亭》,用「水流」「雲在」,襯出「心不競」「意俱遲」,情景交融。就是石曼卿《題章氏園亭詩》,從「禽對語」里看出「樂意相關」,「樹交花」里看出「生香不斷」,這裡的樂意生香,既是指花鳥,也含有詩人的情意在內。至野色無盡,天水相通,純然寫景,但也可以看出詩人通過景物透露出一種開朗的心情,所以「看詩要胸次玲瓏活絡」,不要作片面的判斷。10.拔高和貶低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聯步趣丹陛,分曹限紫薇。①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紀昀批:「五六寓意深微。末二句話尤婉至。聖朝既以為無闕,則諫書不得不稀矣,非頌語,乃憤語也。或乃縷陳天寶闕事駁此句,殆不足與言詩。」(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岑參《寄杜拾遺》云:「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退之《贈崔補闕》云:「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皆謬承荀卿有聽從無諫諍之語,遂使阿諛奸佞,用以借口。以是知凡造意立吉,不可不預為天下後世慮。(黃徹《碧溪詩話》卷一)李商隱《安定城樓》:「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運游。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②」紀昀批:「欲回天地入扁舟』,言欲投老江湖,自為世界,如收縮天地,歸於一舟然,即仙人斂日月於壺中,佛家縮山川於粟潁之意。注家謂欲待挽回世運,然後退休,非是。」(方回《瀛奎律髓》卷三十九)《統簽》:「五六,王荊公深愛之,以為老杜無以過。五六,言所以垂淚與遠遊者,豈為此腐鼠而不能合哉!吾誠永憶江湖,欲歸而優遊白髮,但俟迴旋天地功成,卻入扁舟耳。此二句亦是荊公一生心事,故酷愛之。「成滋味」,在彼自成一滋味也。(《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中何焯評)①岑參在右署做右補闕,杜甫在左署做左拾遺,故稱分曹。中書省中種紫薇花,故稱限紫薇。 ②《莊子·秋水》:「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我們讀詩,對詩的評價,有時偏高,有時偏低,這可能由於看得不全面所致。比方對唐朝岑參的兩句詩,清朝紀昀看得高,認為是婉轉的諷刺,是憤語,是批評唐朝自以為沒有缺點,拒絕進諫,所以諫書就少了。在紀昀以前的黃徹,批評了這兩句,認為這是《荀子·臣道》「事聖君,有聽從,無諫爭」所造成的害處;不是唐朝沒有缺點,而是阿諛歌頌唐朝的話。跟紀昀的說法相似的,有張萼蓀的《唐詩三百首注》,說:「白髮」句,「自傷老也」,「青雲」句,「羨杜之如鳥高飛也」,「聖朝」兩句,「諫書之稀,由於無闕事也,則有闕之待諫可知,意在言外」。認為是婉諷。對末聯的解釋,確實和上聯有關。「青雲」句是羨慕杜甫嗎?杜甫跟岑參都是諫官,地位相同,所以說杜甫在青雲里是講不通的。或者是說岑參老了,杜甫年輕,所以羨慕他嗎?但杜甫《奉答岑參補闕見贈》寫道:「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杜甫自稱白頭翁,可見杜甫也老了。因此這兩句只好解釋做感嘆自己老了,卻在做小官,羨慕在青雲中高飛的大官。在這種羨慕里正含有向上爬的意味,那恐怕只會歌頌聖明,怎敢得罪王朝去諫爭呢?所以「聖朝無闕事」,該是替唐朝掩飾的頌聖之詞,而不是什麼規諷了。紀昀的批語,沒有聯繫上兩句,是把末聯的含意拔高了。李商隱在《安定城樓》這首詩里說:「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是說要像范蠡那樣,年老後歸隱,坐船泛五湖。那末年輕時怎樣呢?「賈生年少虛垂淚」,賈誼本想替漢朝建立一套新的政治制度的,但受到大臣的排擠,貶官出去,李商隱也受到排擠在外。可見在「虛垂淚」里,在「賈生年少」里,都含有政治抱負在內,他想的是范蠡在成功以後才泛舟五湖。最後用鵷雛自比,也說明自己有遠大的政治抱負。把這幾點聯繫起來看,那末「欲回天地」正說明這種政治抱負,所以何焯說的「迴旋天地功成」是符合詩意的。紀昀把它解釋成為躲進小船自成世界,是貶低了原意。這種貶低,大概認為李商隱那樣地位,談不到什麼旋乾轉坤,這是把他的兩句詩孤立起來造成的。其實,一個人的地位是一事,一個人的志願又是一事,不能認為地位低的就不能有大志。照紀昀的說法,那末不論什麼時候都可躲進小船自成世界,何必「永憶江湖」呢?正因為要在回天地以後才歸隱,而回天地是不容易做到的,所以值得「永憶」,正因為「欲回天地」有待於畢生奮鬥,所以只能在老去時歸隱。而躲進小船的說法,跟鵷雛的「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的氣概是完全不同的。這都說明,對詩的拔高或貶低,都由於對詩句作了孤立的理解,沒有從詩的全面來看所造成的。11.比較一《詩眼》云:「余舊日嘗愛劉夢得《先主廟》詩,山谷使余讀李義山漢宣帝詩,然後知夢得之淺近。」(《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九)《隱居詩話》云:「唐人詠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稱者:劉禹錫云:『官軍誅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門屏,貴人牽帝衣,低迴轉美目,風日為無輝。』白居易云:『六軍不發爭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此乃歌詠祿山能使官軍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誅楊妃也。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禮。老杜則不然,其《北征》詩曰:『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商衰,中自誅褒妲。』乃見明皇鑒夏商之敗,畏天悔過,賜妃子以死,官軍何預焉。《唐闕史》載鄭畋《馬嵬》詩,命意似矣,而詞句凡下,比托無狀,不足道也。」(《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一二)俗語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以上舉出兩個比較的例子,通過比較,可以看到兩種不同寫法,也可以看到批評者的眼光。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天地英雄氣,千秋尚懍然。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李商隱的《鄠杜馬上念<漢書>》:「世上蒼龍種,人間武帝孫。小來惟射獵,興罷得乾坤。渭水天開苑,咸陽地獻原。英靈殊未已,丁傅盡華軒。」第一首是寫劉備的。「業復五銖錢」,指要恢復漢業(漢武帝最早冶鑄五銖錢),但阿斗不像劉備能幹,終於為魏所滅,既讚美劉備,又發感慨,是屬於詠史。第二首是寫漢宣帝的,說他是漢武帝之孫,少年時喜射獵,後來即帝位。何焯批:「渭水一聯,言祖宗所傳繼者,乃天開地獻之乾坤也。」丁傅,指漢哀帝時,帝舅丁明封陽安侯,皇后父傅晏封孔鄉侯。華軒,富貴者所乘的車。紀昀批:「此有感外戚之事,而托之漢宣,寓意全在末句。」何焯的批語,「曰『人間』」,指出漢宣帝小時在民間生活,了解民間情事。又說他不善於替子孫打算,使漢朝的元日削,到漢哀帝時,丁傅盡華軒,外戚興起。這是說,劉禹錫寫劉備,光講劉備,沒有什麼寓意,寫得不深。李商隱寫漢宣帝,不光寫漢宣帝,還在影射唐宣宗,指出他對於大好江山,不能打下穩固基礎,使得外戚起來,唐朝衰亡,因為有寓意,所以寫得深。按劉禹錫的詩沒有寓意,李商隱的詩有寓意,這是兩種不同寫法,通過比較,知道同樣詠史,可以有這兩種不同寫法。但這並不等於說,有寓意就寫得好,沒有寓意就不好。這裡說有寓意深,沒有寓意淺,就含有分別好壞的意味,這個批評不夠正確。劉禹錫的詩,《唐詩三百首》里選了,知道的人較多,李商隱的一首知道的人較少,因為他的寓意不夠確切。漢朝的衰落,從漢元帝手裡開始,元帝曾經勸他父親宣帝任用儒生,宣帝聽了臉色變了,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又感嘆道:「亂我家者,太子也。」所以漢朝的衰落,不從宣帝開始。又詩里講到外戚丁家傅家,是哀帝任用外戚,從宣帝經過元帝、成帝到哀帝,哀帝的事不能歸罪到宣帝身上,宣帝並沒有把大權交給外戚,這個寓意並不恰當。因此,從這兩首詩看,還是劉的一首寫得好。批評者光從有沒有寓意著眼,不看這個寓意用得是否恰當,是片面的,因此他的看法不夠正確。另一例子,是四個詩人都寫楊貴妃事,寫得不同,看誰寫得好,誰寫得不行。看魏泰《隱居詩話》的意見,他認為杜甫的《北征》寫得最好,因為杜甫把唐明皇寫得最有覺悟,比商朝周朝的天子都高,商朝的紂王沒有殺妲己,周朝的幽王沒有殺褒姒,可是唐明皇把楊貴妃給殺了。認為這樣寫才得體,這樣寫顯得楊貴妃的死同官軍沒有關係,也寫出了唐明皇的悔過。鄭畋的《馬嵬坡》:「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這首詩稱讚唐明皇是聖明天子,從這點說,同杜甫的用意相同,所以說它「命意似矣」。但它開頭寫唐明皇從四川回來,想到楊貴妃早死了,恩情難忘,雖然日月重新,他又可以回到長安了,這樣寫還顯唐明皇缺少「悔過」之心,所以認為「詞句凡下」。又「景陽宮井」是用典,隋兵打進南京時,陳後主和他的妃子張麗華、孔貴嬪一起躲在景陽井裡,被隋兵俘虜,這是說像陳後主和他的妃子又算得了什麼!魏泰認為用陳後主來比唐明皇,這就污辱了唐明皇,所以說「比托無狀」。其實這是用陳後主來反襯唐明皇,把陳後主的昏庸,反襯唐明皇的「聖明」,是對唐明皇的歌頌,但魏泰認為這樣的反襯也不行,這樣反襯也是貶低了唐明皇。劉禹錫的《馬嵬》詩,寫出了官軍殺了楊國忠,逼唐明皇殺楊貴妃,唐明皇只好放棄楊貴妃。劉把楊貴妃稱為「夭(妖)姬」,含有女人是禍水的錯誤觀點,又把楊貴妃說成「貴人」,以降低她的地位,即使這樣,魏泰大概看不下去,所以改成「爭奈何」,改成怎麼辦呢。魏泰認為像劉、白兩人的寫法,顯得唐明皇昏庸,連部下也管不住,失去臣下事君之禮,應該像杜甫那樣,說唐明皇在這件事上比商周的天子都好才行。從魏泰的批評里,我們可以看到他是站在封建統治階級的立場上,要求美化唐明皇,不惜歪曲事實。這種極端錯誤的觀點產生出這種錯誤的批評。當然,白居易、劉禹錫也都是站在封建統治階級的立場上,但他們還注意事實,在這件事上還不願美化唐明皇,比魏泰要高多了。從這四首詩來看,白居易寫得最好,寫出了事實的真相,寫出了唐明皇無可奈何的心情,也寫出了在危急時犧牲楊貴妃的醜惡表現。劉禹錫寫的不如白居易,劉雖然也寫了事實,但他用「妖姬」兩字,具有「女人是禍水」的錯誤觀點。鄭畋歌頌唐明皇是聖明天子,違反官軍迫死楊貴妃的事實,是不對的。杜甫還要替唐明皇美化,寫得最不行。這說明一個作家的思想觀點會影響他的作品,也會影響他對作品的看法。在這裡專就寫馬嵬這一件事來說的,並沒有要貶低杜甫《北征》的意思。《北征》是杜甫的名篇,但名篇中也不免有敗筆,《北征》中寫馬嵬的幾句,可以說是敗筆。這種敗筆,在白居易的《長恨歌》里也有。《長恨散》的開頭:「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我們知道,楊貴妃原來是唐明皇的兒子壽王的妃子,是唐明皇把她奪來作貴妃的。所以「楊家有女」兩句也是「為尊者諱」,同杜甫的「為尊者諱」一樣,也是《長恨歌》中的敗筆。在這點上,李商隱的詩,「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用來譏諷唐明皇,就比白居易的替唐明皇諱飾高明一些。參見《含蓄》二。二陶淵明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①王介甫詩云:「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雲今如許長。」與右丞此章同一杼柚②,皆情到之辭,不假③修飾而自工者也。然淵明、介甫二作下文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右丞只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不盡之致,欲於此復贅一語④不得。(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按語)①這首詩的題目叫《問來使》,這裡引的是開頭四句。《容齋五筆》卷一說:「諸集中皆不載,惟晁文元家本有之,湯東澗以為晚唐人偽為。」這首詩不是陶淵明作的。作者不詳。 ②杼柚:織機,指結構。 ③不假:不惜,不用。 ④贅一語:加上一句就多餘。贅,多餘。王維《雜詩》之一:「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這首詩寫得淺顯好懂,初看起來,好像只是講了一些沒有道理的話。一個朋友從家鄉來,詩人向他打聽家鄉的事,別的什麼都不問,只問他自己家裡窗前的梅花開了沒有,在生活中,好像不會這樣問的。它好在哪裡,為什麼要選入《唐詩三百首》中,也不容易理解。要弄清這個問題,找一些寫法相同的詩來比較一下,是有幫助的。這裡找了一首《問來使》詩:「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你從山裡來,多早晚(什麼時候)從天目山出發的?我家的南窗下面,現在生了幾堆菊花?又找了王安石的《道人北山來》詩:「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雲今如許長。」有個道人從北山來,問他我家東面山岡上的松樹長得怎樣了。他舉手指指屋脊,說現在已經長得這樣高了。後兩首詩的開頭四句同王維的詩寫法一樣,都說有人從家鄉來,都向他打聽家鄉的事,問的是梅花、菊花、松樹。從問的東西里可以看出其中有一致的地方,就是梅花、菊花、松樹都是耐寒的,梅花是冰肌玉骨,沖寒開放;菊花能夠傲霜,所謂「黃花晚節香」;松樹是《論語》里稱讚為「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是用來象徵「高風亮節」的。梅花、菊花、松樹,古人都用來象徵人品的。這三首詩的問梅花、菊花、松樹,可見其中是有含意的。我們知道詩是最精練的語言,是要寫出詩人的心靈來。有人從家鄉來,我們自然要向他打聽家鄉的情況和家中的情況,這是不在話下的。因此,像這樣一般的詢問,家常談話,沒有什麼精闢的內容,就不適宜於寫入詩里。倒是詩人對梅花、菊花、松樹的懷念,它的含意不僅在於懷念家裡的花木,更重要的是由於這些花木象徵一種高潔的品格,這才引起詩人的懷念。讀這些詩,引起我們對詩人這種心情的體會,就有餘味。這種含意在有意無意之間,詩人並不說煞,這才有「悠揚不盡之致」。就這點說,王維的詩比其他兩首更寫得精練而含蓄。其他兩首,除了上引的開頭四句外,下面還有不少話,這在精練含蓄方面就顯得差些了。這樣通過比較,對我們理解王維那首詩,是有幫助的。12.出處「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耶?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作詩用事,要如禪家話「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此說,詩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禰衡傳》:「撾《漁陽操》,聲悲壯。」《漢武故事》,「星辰動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則善用事者,如繫風捕影,豈有跡耶!(《西清詩話》,見《詩人玉屑》卷七)蘇子卿曰:「明月照高樓,想見餘光輝。」子美曰:「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粱簡文曰:「濕花枝覺重,宿鳥羽飛遲。」韋蘇州曰:「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三者雖有所祖,然青愈於藍矣。(謝榛《四溟詩話》卷一)這裡指出讀詩時講究出處要防止兩種偏向:一種是只注意兩者的相同處,忽略了兩者的相異處。其實兩首詩的字句有相同處,它們所以都成為名作,正由於兩者的相異。只看到它們的相同,忽略它們的相異,就看不到它們的好處了。如杜甫《後出塞》:「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只說它本於《詩·小雅·車攻》,「蕭蕭馬鳴,悠悠旆旌。」這話好像很確切。但《詩經》里的蕭蕭寫馬叫,顯得軍容整肅,沒有人聲。說旗子悠悠飄蕩,顯得士兵心情悠閑,因為那是出去打獵,不是作戰。杜甫寫出軍作戰,落日句氣象壯闊,風蕭蕭有悲涼意,心情是悲壯的。兩者情緒不同,境界不同,所以都成名句。而兩者的相同,可能由於偶合,那末光注意它的相同,講究出處,便沒有意義了。要是我們拿它們來作比較,從而看出字面雖有相同處,但怎樣寫得境界不同,那才有意義。再像杜甫《閣夜》:「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這是著名的一聯,這一聯的好處並不像《西清詩話》所講的是由於有出處,何況它所講的出處並不確切。浦起龍《讀杜心解》對這兩句解釋道:「『鼓角』不值『五更』,則『聲』不透。『五更』,最凄切時也。再著『悲壯』字,直刺睡醒耳根也。『星河』不映『三峽』,則影不爍。『三峽』,最激流處也。再著『動搖』字,直閃朦朧眼光也。」這裡講的是「鼓角」,同禰衡擊鼓時的《漁陽操》毫無關係,「悲壯」又不限於《漁陽操》。再說,《漢武故事》里講的是「星辰動搖」,詩句講的是「星河影動搖」,「星河」即銀河,銀河的影倒映在三峽的長江里,由於江水湍急,所以星河倒影也在動搖,不是天上的星辰動搖。這兩句,是寫所聞所見,是寫實,不是用典。把這兩句看成用典,看不到它是寫實,把人從反映生活引導到鑽古書上去,這是錯誤的。這是沒有出處而說是有出處。也有確有出處,但它的好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是它的好處不在於有出處,而在超過它的出處。怎樣超過出處呢?看這些例句。杜甫《夢李白》:「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這是寫做夢夢見李白來了,迷茫中看到落月照在屋樑上,好像還照在李白的臉上。這是半醒半睡狀況,看到月光,是半醒,看到李白,是半睡。既寫出對李白的懷念,又寫出半醒半睡的迷糊,是很有名的句子。不管這兩句是不是從「明月照高樓,想見餘光輝」來的,但是杜甫確切表達了他的心情和情境,寫得真實而細緻,超過了「明月」兩句。梁簡文帝的「濕花枝覺重,宿鳥羽飛遲」,只是說因下雨而花重鳥遲,韋應物《賦得暮雨送李胄》:「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聯繫暮雨中送客,加上「冥冥」,形容暮,「重」、「遲」都指雨,由於送客又聯繫到帆,內容比前兩句更豐富。它們的寫得好,不因為有出處,是因為借鑒前人之作用來反映生活,寫得更豐富、生動、真切。當然,借鑒前人的寫法也有作用,但它寫得好還在於真實地反映生活。13.真切唐人徐凝多吟絕句,曾吟《廬山瀑布》詩云:「瀑泉瀑泉千丈直,雷奔入江無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郡閣雅談》,見阮閱《詩話總龜》卷十五)樂天典杭日,江東學子奔杭取解①。張祜自負詩名,而徐凝亦至,宴於郡中。樂天諷二子矛盾②。祜曰:「仆宜為解首。」凝曰:「有何佳句?」祜曰:「《甘露寺》詩曰:『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寺》詩曰:『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凝曰:「善則善矣,奈無野人《瀑布》詩曰:『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祜愕然,一座盡傾。(《古今詩話》,見《詩話總龜》卷三)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元寺,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為徐凝洗惡詩。」(《百斛明珠》,見《詩話總龜》卷一八)……其後東坡雲,世傳徐凝《瀑布》詩,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樂天雖涉淺易,豈至是哉!乃作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余以為此之相去,何啻九牛一毛也。(《直方詩話》,見《詩話總龜》卷九)……然觀《天台山賦》:「赤城霞起以建標,瀑布飛流而界道。」則是凝所云「界破」,其亦有所本矣。曹松詩:「廬山瀑布三千仞,畫破青霄始落斜」,其意亦同。(吳景超《歷代詩話》卷五十一)苕溪漁隱曰:「太白《望廬山瀑布》絕句云:『日暮香爐生紫煙③,遙看瀑布掛長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東坡美之,有詩云:『帝遣銀河一派垂……。』然余謂太白前篇古詩云:『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於絕句多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四)①解:唐進士由鄉而貢曰解,指請白居易推薦去考進士。 ②矛盾:指二人都想當解首。 ③香爐:峰名。這裡,對徐凝和李白的《瀑布》詩提出了不同的評價。先看徐凝的詩,跟張祜在這裡引的作比較。張祜的「日月光先到」,說鎮江北固山上的甘露寺的地勢高,「山河勢盡來」,說甘露寺的形勢好。「樹影中流見」寫金山寺在長江中,四圍多樹,在長江中流先看到樹影。「鐘聲兩岸聞」,說從鐘聲才知道有寺。這四句寫兩個寺廟,從旁襯托,也寫得不差。不過這樣從旁襯托的寫法,當時比較多,不突出。徐凝用比喻來寫瀑布像白練飛動,界破青山,這樣的比喻形象生動,比較突出,所以勝過張祜的幾句。徐凝用白練來比瀑布,李白用銀河來比瀑布,李白用的比喻就超過了徐凝的。白練取其白,銀河也取其白,用「銀」比用「白」顯得更有光采,銀河在天上,銀河落九天,正寫出瀑布從高山上落下,像從天上落下,更顯得生動而有氣勢,瀑布是飛流,銀河的河也具有流水的含意,比起白練來,就顯得更為真切;加上「直下三千尺」比「一條」更有氣勢。這樣一比,徐凝的詩就顯得平凡,不生動,所以說「塵陋」。因為有人推重這首詩,所以蘇軾特意要加以貶低,稱它為「惡詩」,用來抬高李白這一首,大概是矯枉必須過正吧。後人震於蘇軾的大名,不敢替徐凝說話,但又不同意「惡詩」的說法,於是婉轉地說,徐凝的詩用「界破」是有來歷的,本於孫綽的《游天台山賦》。因為《游天台山賦》是名篇,既然徐凝詩本於它,這也說明徐凝詩不是「惡詩」了。這豈不是迷信詩要有出處,認為有出處就好嗎?不知寫景的詩不需要講出處的。再說,徐凝的詩,它的特點還在於用比喻,不在於有出處。其實,像上面指出的,它比張祜的幾句高明,並不是「惡詩」。至於曹松的詩,說「畫破青霄」,即劃破青天,似不真切,所以它還不如徐凝。胡仔提出一個新的意見,說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不如他的「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就這四句看,看不出「海風吹不斷」兩句勝過「飛流直下」兩句。前兩句用風吹、月照求襯托瀑布,後兩句直接寫瀑布,後兩句形象生動,氣勢雄壯,不是前兩句可比,那末胡仔為什幺這樣說呢?要是就全首詩來說,《望廬山瀑布二首》之一:「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掛流三百丈,噴壑數十里。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里。仰觀勢轉雄,壯哉造化功。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空中亂潨射,左右洗青壁。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無論漱瓊液,且得洗塵顏。且諧宿所好,永願辭人間。」就這首詩看,把那首七絕中的形象和誇張都包括在內了。如「銀河落九天」,即「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里」;如「飛流直下三千尺」,即「掛流三百丈」,「欻(同忽)如飛電來」。但這首詩里寫的,像「欻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海風吹不斷,江月照還空」,「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在七絕這首詩里都沒有,所以就內容說,這首詩比那首七絕更豐富,寫得也更細緻,比喻用得更多。又這裡的「欻如飛電來」,「電」字一本作「練」,看來作「練」是對的,因為閃電一閃就消失了,用來比瀑布不確切,作「飛練」更合。那就同徐凝的「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樣了,這也可以說明徐凝的詩不是「惡詩」了。但胡仔的意思不是這樣,他就舉「海風吹不斷」兩句,說是「磊落清壯,語簡而意盡,優於絕句多矣。」提「語簡」,可見不是指全首詩;提「清」,也對,這兩句是白描,不用典故。提「磊落」,那是指俊偉說的,即寫得突出而不同尋常,看來「飛流直下」兩句,比「海風吹不斷」兩句更突出而不同尋常;提「壯」,有雄壯有氣勢的含意,「飛流直下」兩句顯得更壯。再說,「海風吹不斷」兩句,配合在全首詩里才顯出它用風吹月照來襯托瀑布的好處,胡仔把它從全詩中割裂出來,單看這兩句,那是不是使人看不清它在講什麼嗎?蘇軾讚美「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這話是對的,不論就形象生動說,就「磊落清壯」說,絕句都比「海風吹不斷」兩句好。通過這個例子,接觸到怎樣來讀這些名篇,怎樣來評價這些不同的評論。對於這種描寫景物的詩,是不是看它描寫得是否真切,是否形象鮮明,是否寫得突出而不一般化,是否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樣來讀這些詩,這樣來評價各種不同的意見,是不是有助於我們的欣賞。14.偶合《蔡寬夫詩話》云:「元之①本學白樂天詩。在商州嘗賦《春日雜興》云:『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②。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數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嘗有「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技花」之句,語頗相近』,因請易之。王元之忻然③曰:『吾詩精詣,遂能暗合子美耶!』更為詩曰:『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復易。」(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五)①元之:宋詩人壬禹偁字。 ②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貶為商州團練副使。 ③忻然:欣然。在寫作上要求創新,所以陸機《文賦》里說:「謝朝花之已披,啟夕秀於未振。」朝花已開,指別人已經寫過的意境,要辭謝掉,不再去寫它。夕秀未振,晚上還沒開的花朵,指別人沒有寫過的,要開放,要寫。可是這裡也有分別,有的是自己沒有意境,襲用別人的意境,那是要不得的。有的是偶合,不是有意抄襲,情形就不同。由於有些作家生活環境相類似,他們在描寫同類生活、表現同一主題如離愁別恨等,有時可能發生類似的構思。這樣的偶合,仔細辨別起來一定會有不同,可供我們比較,還是可取的。這裡講王禹偁不肯改掉他同杜甫偶合的詩,是對的。王禹偁本來是學白居易的詩,他寫的《春日雜興》卻同杜詩暗合。試把這兩首詩比較一下。杜詩《絕句漫興》:「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牆低還是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桃李是親手種的,有主的。只是牆低,不能保護好桃李花,雖在家內,還像被春風欺負,吹落數枝。這裡反映杜甫飄泊到成都作客的失意心情。王禹偁得罪了宋太宗,被貶官為商州團練副使;在商州,想欣賞桃杏花,看到花的吹折,產生春風容不得的感想。兩人都在失意中,都對著落花感嘆,所以產生相類似的感情。不過由於兩人的處境不同,所以說法也不一樣。王禹偁是被貶,所以說即使想要桃杏來裝點一下都容不得,不自覺地流露出自己的不平。杜甫是因亂飄泊,所以在感嘆中沒有這種不平的質問。這兩詩雖然相類似,還是真切地寫出兩人不同的處境和感情,可見偶合的詩還是有不同的。——以上欣賞與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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