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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梨花壓海棠

廊坊,伊指揮營,一個三百年梨園,成了片的梨花,以那樣的陣勢讓人心裡忽然就顫慄了,太美的東西是讓人窒息的。三百年,何況三百年!何況上萬棵!何況叫梨園。穿過那細細的風,那飄落的花,似雨。只有梨花和櫻花落下來像雨,而且是暴風雨的「雨」。而吟唱起來,卻也有著蕩漾的神韻——梨花,決不是青澀的少女,是飽滿的中年女子,知道如何開花,如何結果,如何讓自己在揮別青春時,做怎樣一個絕色的回眸。有時,它也是一個中年男子吧——絕世自戀,對鏡自憐,會畫幾筆畫,唱幾段戲,吟幾句詩……生不逢時,所以,凋也凋得有美感。

有棠梨花叫鬼客。這個鬼字,妙。有鬼氣的東西,就是有巫氣的……靜悄悄地來了,卻殺了個片甲不留。在梨園裡,在夜色下,唱一段《淮河營》《陳三兩》……梨花開得晚,開了,春就快盡了——只緣春欲盡,留著伴梨花。有人把梨花揉盡麵粉中,蒸了吃。也有點綴在茶里的,看著驚心,生生地疼。它是千樹雪。只有梨花,最像雪。遠遠看去,雪在空中,在樹上。有獨有的芳香。近了,更艷了。那白色,異常奪目,不要都不行。這千樹之雪,可也是千樹之悲傷,像花兒在集體哭泣。目送春天之遠去,越來越遠,再開時,得等明年了。

寂寞空庭春欲晚,著了薄色的衫兒,一個人站在一樹梨花下,不壓海棠,又壓什麼?年老的女子,希望證明自己不老,竟然找了玉面小生……她是老梨花,他是小海棠。雨打梨花之夜,是知道自己老了的,所以,悄然掉了眼淚,即使睡覺,亦不會卸妝。怕人知道真的老了,即使容顏不老,心亦老了。去一個朋友家,遇到一面舊屏風。那屏風上,有死了的鳳凰,還有一樹一樹的梨花。那梨花開了千年,可好像還在開著。雖然泛了黃,可恰是那黃,讓人心裡有了踏實,有了暖意——像女子過了三十歲,其實基本上塵埃落定,如果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往後的日子,是好走了。冷艷金歇雪,余香乍入衣……彷彿那隔了幾百年的梨花,紛紛纏上了身,居然待到天黑。就那樣看著,喜悅著。茶都涼了……居然忘記是嚴冬,外面冰天雪地,心裡梨花盛開。

更多的時候,梨花更像一場春天的葬禮。就這樣白得隆重,白得莊嚴,一片片地為要逝去的春天送行。這一場葬禮,太浪漫,也太慘烈……所有花,往死里開,開成千堆雪,為的是把這個太妖嬈的春天,以最不能忘懷的方式送走。比亂世更亂世,比美妙更美妙,比邪惡更邪惡。只能是梨花相伴——雖然凋了時,有髒兮兮的感覺,那大片的落呀,用杜甫的詩來說它——感時花濺淚。就是這樣的感時,不只是恨別鳥驚心,驚心的,還有這梨花,這素花的人。

這梨園,許我以戲子之身,唱一段春閨之夢——有的時候,愛情如這梨花似雪,因為美而短暫,而變得如此撲朔,如此迷離。如果似鴉片一樣,斷然不能戒掉了。它沒有學會含蓄,沒有學會收斂。一切就這樣鋪陳開了,其實是浩浩蕩蕩。其實是帶著不要臉的姿勢了。那麼,就這樣吧,也就這樣了——沒有人可以攔住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即使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即使是那一樹又一樹千堆雪的梨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多好啊——如果一朵花,盡情地開過。多美呀——如果一生中傾情地愛過一次。走,讓我們去看梨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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