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是關於自由和自由的實現的故事

現代性是關於自由和自由的實現的故事日期:2014-01-27 作者:張雙利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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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主席、傑出教授羅伯特·皮平: 現代性是關於自由和自由的實現的故事

      □張雙利

      皮平認為,對現代性的所有批判都不能使我們在根本上不再認同理性社會的目標。在當今的歷史條件之下,我們依然可以做一個黑格爾主義者,繼續追問黑格爾所提出來的那些問題。近日,本報特邀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張雙利副教授訪談皮平教授,請他談談黑格爾的思想形象、歷史觀以及對藝術的態度。 ——編者

      羅伯特·皮平教授出生於1948年,1974年畢業於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師從斯坦利·羅森教授,獲哲學博士學位。1975-1992年,任教於加利福尼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1992年至今,任教於芝加哥大學。現任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思想委員會」主席、傑出教授。美國藝術與科學學院院士。美國哲學學會成員。德國觀念論、黑格爾哲學、康德哲學、當代德國哲學等領域的國際著名學者。

      在國際哲學界,皮平教授對黑格爾哲學的解讀獨樹一幟。他的博士論文以康德哲學為研究對象,他早年在康德哲學研究方面打下了堅實的功底。1989年,他推出了首部關於黑格爾哲學的力作《黑格爾的觀念論——自我意識的滿足》,強調康德的批判哲學代表著傳統的形而上學的終結,黑格爾的哲學是對康德哲學的自覺繼承,因此,黑格爾哲學不可能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形而上學。另一方面,皮平教授又同時指出,行動理論在黑格爾的哲學中處於核心的位置,為此,他在2008年推出了《黑格爾的實踐哲學》,對黑格爾如何理解人的行動進行專門闡發。

      皮平教授不僅是一位關於黑格爾哲學的專家,更是一位卓越的黑格爾主義者。皮平教授強調,黑格爾是一位偉大的關於現代性的思想家,他對現代性的最本質的價值——自由進行了充分地闡發,儘管其給出的關於人的自由問題的具體答案是倉促的。在黑格爾之後,尼采、海德格爾、斯特勞斯等對現代性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所有這些批判都不能使我們在根本上不再認同理性社會的目標。在當今的歷史條件之下,我們依然可以做黑格爾主義者,我們真正要做的是繼續追問黑格爾所提出來的那些問題。在這條黑格爾主義的道路上,藝術哲學具有獨特重要的意義。2014年初,皮平教授又推出了他的藝術哲學新著《美麗之後:黑格爾與圖畫現代主義哲學》。

      近日,皮平教授作為復旦光華人文傑出學者訪問復旦,以「德國哲學和現代性問題」為題做了系列演講。期間,本報特邀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張雙利副教授對其進行了訪談。

      

    黑格爾關於自由的思想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模型,讓我們去理解各種社會和政治問題

      文匯報:您對黑格爾哲學有著獨特的解讀,特彆強調它與康德哲學之間的內在關聯、它的亞里士多德主義的維度,以及行動的邏輯在其中的核心地位。您能否簡單地勾勒一下您心目中的黑格爾哲學?

      皮平:這個問題剛好與我本人對黑格爾哲學的研究歷程的早期、中期和晚期相對應。在早期階段,我寫了《黑格爾的觀念論:自我意識的滿足》,著重闡發了康德哲學和黑格爾哲學之間的內在關聯。我認為,在西方哲學史上,康德是自柏拉圖以來最重要的一位哲學家。他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他提出的問題極端重要:為什麼迄今為止,我們在哲學的領域未曾有任何重大的進展?康德清醒地看到,與科學相比較,哲學的狀況令人尷尬。康德因此提出要對我們進行哲學思考的那種能力本身進行批判,即,對我們的理性進行考察和批判。初版於1781年的《純粹理性批判》在哲學史上是一本具有分水嶺意義的經典著作。在該著作中康德明確指出,我們的理性認識能力在無任何外在幫助的情況下(即,純粹理性)無法達到對事情的本性的認識。更進一步說,就是我們完全沒有辦法憑藉自己的理性認識能力來把握那超越了人的感性經驗的「真正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康德的哲學帶來了之前的整個形而上學傳統的終結。

      回到黑格爾的哲學,當時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些對黑格爾哲學的權威的、傳統的解讀都徹底忽視了康德所做出的這一重要貢獻。他們在對黑格爾哲學進行解讀的時候,就好似黑格爾根本不顧或不懂康德所做的努力,直接又重新回到了笛卡爾、萊布尼茲、斯賓諾莎等人所代表的形而上學傳統。但我認為這種解讀顯然是錯誤的,我們在黑格爾的著作中能夠找到許多段落都表明,黑格爾完全領會了康德的意圖。例如:黑格爾曾經這樣說過:康德使我們徹底走出了那種觀念,該觀念把精神、靈魂等看作是某種東西。

      我的這種觀點極易引起爭論,人們會認為我忽視了康德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重要區別。實際上我同時強調它們之間有著深刻的差別。康德認為我們只能認識到現實是如何通過我們的感官向我們顯現的,我們永遠都無法達到對現實本身的認識。黑格爾則認為,為我們所認識到的現實就是所有的現實。

      如果這種理解是正確的,它就必然會影響對另一個問題的回答,即我們究竟該怎樣理解人的行為。這個問題實際上是一個經典的哲學問題,它所涉及的是人的行為與純粹的事件之間的根本區別。借用維特根斯坦所舉的例子,即「我舉起胳膊」和「我的胳膊舉起來了」之間的區別。根據傳統的解釋,人的行為是由一個內在的精神的原因(我的意圖)所導致的我的身體的運動。但黑格爾認為我們根本無法達到那些所謂的內在的精神的事件。我的《黑格爾的實踐哲學》就是闡發這方面思想的。黑格爾認為沒有所謂的內在意圖與外在行動上的表現之間的二分。實際上,在真正被實現為人的行動之前,你並不知道這些所謂的意圖是否真的就是你的行動的意圖。它們之間是一種辯證的關聯。這就是我在對黑格爾的研究歷程中所達到的第三步。

      在這兩部著作之間,還有一個中間階段。我一直認為,黑格爾是第一個對現代哲學傳統本身的原則進行理論化的哲學家。這個原則就是人的自由。我在這一階段的研究集中體現在《唯心主義作為現代主義:黑格爾主義的變體》一書中。我試圖把黑格爾的哲學置於整個近代思想的學術地理中進行考察。對於黑格爾來說,現代性是關於自由和自由的實現的故事。他指出,人總是同時隱約地知道自己的行動是有理由的,是可解釋的。我認為德國觀念論的唯一貢獻就在於它在理性和自由之間建立起了這種關聯。落實到對人的自由的理解,這一關聯意味著自由的三方面的規定性。首先,自由意味著不受外在的阻礙。其次,自由還意味著你的決定沒有受到外在的宣傳、意識形態的影響。最後,自由也還要求有一個社會的世界為它提供客觀基礎,即要有那些社會機制,它們事實上允許我們去做我們自由決定要做的事情。

      先簡單總結一下:黑格爾不認為哲學是關於某種特殊的對象(靈魂、精神、觀念、宇宙、無限等等)的。相反,他認為哲學所思考的是這個普通的世界和它的可理解性。它所涉及的問題是,為了能夠弄懂在生活中所發生的這些事情(使之對我們來說有意義),我們需要一些什麼樣的原則。比如說,我們怎樣才能讀懂人的行動、政治、甚至是人的思想本身?

      這些問題又都涉及我現在正在進行的一項新的研究,或許這也是我關於黑格爾哲學的最後一項大的研究,它主要集中於黑格爾的《邏輯學》。他在《邏輯學》中所處理的問題恰好就是關於我們怎樣才能弄懂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的。他認為,要真正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還需要解釋我們在生活中是怎樣給出所有那些不同層次的解釋的,為此他建立起了所有這些不同的解釋之間的關係,並認為這些解釋是相互關聯的,並不是互不協調的。但我本人並不認為它們最終是可以在同一個體系中得到說明的。

      所以,我眼中的黑格爾,總結起來一共是三點:首先他不是「神學家」,他所關心的對象不是上帝而是我們。其次,他是關於現代性的理論家,他對現代性的最本質的價值(即自由)進行了充分地闡發。最後,他的哲學還能更進一步地幫助我們理解究竟何所謂理解一件事情。所以,我眼中的黑格爾是一個理性主義者,是一位偉大的現代思想家。他既不是一個關於實體的形而上學家,也不相信歷史是命定的。

      文匯報:黑格爾對歷史的看法是怎樣的?

      皮平:關於歷史,人們一直對黑格爾的哲學有一個重大的誤解,以為黑格爾相信歷史必須以某種方式展開,因為上帝必然要以這種方式在歷史中啟示自身。我堅決反對這種觀點,我認為黑格爾真正要說明的是,歷史對於我們所具有的全部意義就在於當我們回首迄今為止的所有歷史過程時能夠從這一過程中領會出來的那些意義。最簡單地說,黑格爾的歷史敘事是,在最初,只有一個人是自由的,即國王;後來,有一些人是自由的,即貴族;最後,在現代,所有人都是自由的。怎樣理解這個歷史敘事?黑格爾並不是說有某種背後的東西在決定著歷史只能這樣展開。他的意思是,站在歷史的今天,當我們回溯整個歷史過程中,我們體會到歷史可以這樣被理解。再比如說,自1970年代以來,我們正在經歷一種持續了萬年之久的勞動分工方式,即以性別為基礎的分工的終結。對黑格爾來說,這絕對不可能是因為有人在1970年代發現了某種關於勞動分工的隱秘真理。而是說,此時在這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之下,以性別為基礎的勞動分工已經無法再被證明為是合理的。我們不可能在另一個歷史條件之下,去「發現」這個真理。

      很多人認為,黑格爾把歷史上所發生過的一切都證明為合理的。這種觀點並不正確,黑格爾沒有為歷史上所發生過的一切辯護。真正重要的是,他對於歷史的最基本的進步性有很好的領會。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歷史已經是世界歷史,在這個全球化的世界實際上已很難再有嚴格的東方和西方之分。所以,黑格爾所說的那些在現代性的條件下得到實現的價值現要在世界歷史的範圍內被實現。歷史的這個過程與藝術的發展史內在相關,我最近的一本著作將集中研究黑格爾關於藝術的思想,書中關注的核心問題是,藝術的整個歷史發展過程如何是具有意義的。也就是說,藝術史不簡單地只是一種藝術形式接著另一種藝術形式相繼出現,在藝術史中人們所經歷的是那同一個實現和認識自由的過程。該過程在藝術作品中得到了本質性的展開,這種展開對於人們達到關於自由的自我意識是必不可少的。

      文匯報:您特別注重黑格爾的實踐哲學,但同時,我也知道您對黑格爾的實踐哲學的具體內容持明確的批判態度。那麼,如何才能把您對黑格爾的實踐哲學這兩方面的判斷內在地統一起來?

      皮平:關於黑格爾的實踐哲學,我要強調的是,他提出了正確的問題,即關於人的自由的問題,但他所給出的關於這個最根本的問題的答案卻是倉促的。

      首先,是關於「民族-國家」的發展趨勢的錯誤判斷。黑格爾當時看到「民族-國家」正在形成,他對於其發展趨勢過於樂觀,認為國家最終可以不再需要通過人們對民族的忠誠來維繫——而這是他所反對的。這一判斷顯然有問題,在整個20世紀我們看到的是「民族-國家」持續存在,即便美國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一個例外。

      其次,是對市民社會和國家之間的關係過於樂觀。黑格爾認為,國家只是一個內在於市民社會中的、對市民社會進行規範和管理的組成部分,對經濟的發展進行規範和控制。如果沒有國家與市民社會之間的這種關係,結果就會是災難性:市民社會中的人們會因為各自不同的經濟利益而分化,在市民社會中就永遠不會形成那樣一個視角,沿著這個視角人們可以作為共同體中的公民來想問題。在這一點上,黑格爾又是錯誤的,事實上我們沒能同時守住市民社會和國家這兩個領域。

      第三,是對性別的實際涵義的錯誤理解。黑格爾認為,在核心家庭的內部應該有以性別為基礎的角色劃分。他認為男性的任務是參與公共的事物,女性的任務是照顧家庭。他在這一點上是完全錯誤的。

      最後,是對一些現在已經不再存在的社會機制的錯誤判斷,如「職業團體」。黑格爾主張,人們不是以單個的公民的身份來進行選舉,而是以團體方式進行選舉,選票分別分配給不同的職業團體,如農民、工人、教師、公務員等。這一點又是錯誤的。

      所以,我們真正要做的是繼續追問黑格爾所提出來的那些問題,並要能夠給出關於現代社會中那些機制的歷史性的、現象學意義上的說明,以分析哪些機制對於實現這種自由的概念是極其必要的。

      文匯報:比方說?

      皮平:例如,自柏拉圖一直到黑格爾,如何教育我們的孩子一直是個極其困難、又極端重要的公共問題。但我們對於這樣的一個具體問題卻未能提出什麼新想法,未能真正回應我們在生活中所遇到的新的挑戰。自19世紀以來,我們的公共教育體制就沒再經歷過什麼真正的變化,但在教育中我們卻不斷遭遇新問題。隨著互聯網的普及,我們立即遇到了一個麻煩,那就是色情圖片和色情網站。在互聯網上,孩子們每天都在遇到這些圖片,它對孩子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它會對以後的兩性關係產生怎樣的影響?我們應該怎樣應對?法蘭克福學派有一批學者正沿著這個方向努力,但直到現在,我們對於這些具體問題所能夠貢獻的思想還是極其有限,只能是盡量避免、杜絕孩子們接觸,但這不是簡單的「控制」或「杜絕」就能解決的。

      在今天,我們如果要做一個黑格爾主義者,就必須重新思考市民社會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問題。在當今的歷史條件之下,市民社會的首要含義是全球化了的金融資本主義經濟。這樣的一種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所帶來的是經濟的「自律」,它似乎完全由自身所決定,徹底不受政治力量的控制和管理。在各個不同的國家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政治結構,但無論你具有怎樣的政治結構,其結果依然是經濟的發展一定不受政治的控制。可以說,這是一個「非政治化」的時代,傳統意義上的政治(對於公共問題的共同思考、對於共同做出的決策的執行)在今天似乎都已經不再可能,經濟方面的考慮已經介入和主導了所有的公共話語。面對著這樣的現實,我們還有沒有進行抵抗的可能?有沒有出現一些新的抵抗形式?我本人還沒有看到。

      

    藝術能夠生動地向我們呈現現代道德生活是怎樣實際展開的,而這是哲學所不能做到的

      文匯報:您在演講中,明確指出我們依然應當對於現代的藝術、文學等保有濃厚的哲學興趣,因為正是在這些藝術作品中我們可以直面現代世界的問題,可以進一步反思這些問題的真實涵義和可能的解決道路。

      皮平:的確像你所說的這樣。在我本人對黑格爾的研究過程中,我一般每連續研究5-10年後,就會暫時停一停,轉而去研究尼采和海德格爾。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尼采和海德格爾的哲學剛好是對黑格爾哲學的直接批判和否定,它們代表著否定的、批判的和悲觀主義的方面。

      但我一直認為,尼采和海德格爾的批判並不能使人們在根本上不再認同理性社會的目標,不再認同自由、公正、平等的理念。我是從羅蒂那裡學到這一點的。羅蒂告訴我們,你可以像那些後現代主義者們那樣持悲觀態度,認為生活中的一切都成為無意義的任意流動,但你卻不能否認一些最基本的信條,比如人要能滿足溫飽,不能為了一些人的利益而使另一些人遭受痛苦等等。我認為學生們之所以會被那些極端的批判徹底吸引,是因為他們忽視了蘊含在現代事業中的一些最簡單的倫理渴望。尼采認為這些最簡單的倫理渴望只是資產階級的、奴隸的道德,但人們渴望能夠過上安全、和平的生活,這並不卑鄙、也不醜陋。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與一些斯特勞斯主義者有分歧,同樣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會去研究好萊塢的電影。

      最近,我正在做很多關於尼古拉斯·雷的電影的研究。透過這些電影,我們會看到人們對於現代生活的那些最基本的渴望(家庭起初建立在父母之間的浪漫愛情的基礎上,家庭成員之間有濃濃的親情,這樣的家庭在社會中能夠有不錯的前景等等)是真實的、無可厚非的。也就是說,黑格爾所提到的那些最基本的現代價值依然值得我們去追求。

      文匯報:是否正是因為上述的這個原因,您才主張我們在當今的歷史條件之下依然可以做一個黑格爾主義者?

      皮平:確實如此。我認為黑格爾所提出的那些概念、所闡發的那些範疇對於我們理解今天的生活、分析今天的政治都具有重要意義。尤其是他所提出的那個關於自由的複雜的概念。黑格爾關於自由的概念遠比自由主義的自由概念要複雜,比康德的自由概念要更加富有內容,我們可以沿著這個方向去思考藝術、政治、大眾文化等很多重要的問題。

      文匯報:在您看來,對藝術哲學、哲學與文學關係的研究具有怎樣的獨特意義?

      皮平:關於藝術,黑格爾的最核心範疇是自我-知識,不是美、快感、對理念的表象、對神聖的表象等。藝術是我們達到自我-知識的一種集體性的努力。因此,通過藝術作品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我們自己。這是從黑格爾哲學的角度給出的一個最簡單的回答。具體來說,我們對生活中的那些規範(我們在生活中真實地把它們認作價值,認為值得為之做出犧牲)無法直接給出定義。這些規範包括正直、勇敢、誠實等等。它們是所謂的「厚概念」,既不能直接定義,也不是不可定義的。我們必須通過看到它們是怎樣活生生地發揮作用的才能更好地理解它們,而我們在小說、戲劇、電影、繪畫等藝術中才能直接看到這些,在哲學的命題中,是看不到的。比如,我曾經專門寫過一本關於亨利·詹姆斯的小說的著作(《亨利·詹姆斯與現代道德生活》)。詹姆斯筆下的人物都世故、聰明,他們生活於一個古典的道德結構正在瓦解的世界。在歐洲,傳統貴族等級制及其所代表的價值正在衰落、被來自美國的金錢所瓦解;在美國,金錢又帶來了新的危機,人們試圖用金錢來「買」威望、「買」人與人之間的新的等級關係。詹姆斯筆下最好的人物都試圖在這種傳統的評價體系已經崩潰的條件之下來尋找自己的人生道路。所有這些都極富啟發意義,它能夠生動地向我們呈現現代道德生活是怎樣實際展開的,而這是哲學所不能做到的。

      文匯報:我們知道,芝加哥大學在通識教育方面有悠久的歷史和成功的實踐,您所在的「社會思想委員會」更是在這方面做出了傑出貢獻。在通識教育的實踐中,你們曾經遇到或正在面臨的最重要的難題有哪些?

      皮平:首先要提到的一點就是,除了美國的方式外,還有另一種方式的通識教育,即德國、法國和義大利式的通識教育。以德國為例,它的那種通識教育理念非常簡單,卻很難實施。他們很早就對學生進行分軌,大概在4年級後學生們就會選擇進入3條不同的軌道:進入高中、職業學校,或技術性專科學校。在這個體系中,通識教育主要在高中進行。高中又分為三種:更集中於古典方面或科學方面,或介於兩者之間的一種教育。無論選擇哪一種,學生們都會被要求學習歷史上的重要經典著作和一系列科學方面的內容。

      美國的方式與此很不一樣。美國學生比德國學生少上一年高中,進入大學的前兩年不進專業院系,主要接受通識教育,後兩年再選擇專業。在芝加哥大學,學生們在前兩年的通識教育中一共要修18門課,包括數學、自然科學、生命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藝術等方面的課程。

      關於這樣的通識教育,目前我們主要面臨三個問題。一是來自就業市場的壓力。特別是由於金融危機,人們普遍有一種恐慌,希望能把更多時間放在對未來工作的準備上,因此希望縮減通識教育。

      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最主要的是怎樣上好這些通識教育課程。一種觀念認為,通識教育的目的在於幫助學生熟悉傳統上那些偉大思想家的主要思想,或者說,教會他們對之進行概括。但問題是,所有這些思想都具有複雜性和模糊性,它們實際上無法被這樣簡單概括。這種教學理念和教學實踐與法國的通識教育非常接近,因為在法國有統一的考試。在這種考試的壓力之下,教育的主要任務變成了教給學生那些「正確」的答案。我非常反對這種教學方式,因為學生們由此學到的只是一些「教條」、「標籤」,他們根本沒有學到怎樣進行思考。很多學校願意採取這種教學方式還因為它在經濟上非常高效,一位教授可以同時為幾百個學生上課。

      我認為通識教育課程的真正任務在於教會學生們進行思考,這就必須要讓學生們學會直接面對文本。所有學生都必須仔細閱讀原著,在此前提之下,每周至少有兩次對文本進行討論的機會。但這種通識教育的成本是很高的。每個班至多只能有15名學生,每個班都要有老師親自上課、引導討論,每學期學生們都要寫很多論文,老師因此也必須大量地批改論文。

      這也就關聯到了另一個問題:由誰來上這樣的通識教育課程?在芝加哥大學,我一直上社會科學類核心課程的第三部分,涉及托克維爾、穆勒、馬克思、尼采、韋伯等人的著作。但如果你在研究生階段專攻韋伯,你怎樣才能上好這樣一門領域廣泛、又內容精細的課程呢?唯一的辦法只能是你再去自學尼采、馬克思、托克維爾等等。這對教師也是一項挑戰。可以說,這是我們目前遇到的最困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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