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 | 媽媽的媽媽 女兒的女兒
是不是每一扇門後面都有一冊小小的史書?
在這個普通的家庭里沒有「名媛」。你會看到最普通的三代女性,懷著各自時代的希望和遺憾。小小的家族史,記錄在一個國家近百年的腳印里。
儘管場景和人物在歲月里變換,三個走的是同一條路:上一代的女人奮力將下一代推向一個更美好更豐富的未來,一種無形的力量頑固地傳遞。
作者 | 孟影
編輯 | 從玉華
年齡漸長,我越來越頻繁地在自己身上看到她們。
最近一次縫扣子,我嘴唇順著走針的方向努著。我從小在媽媽和外婆臉上無數次見過這個表情。
再低頭一看,線頭雙結,穿過去固定。那是她倆教我的針腳。
▎新婚的爸爸和媽媽
我們是新中國最普通的三代女性,懷著各自時代的希望和遺憾。我們的家族史,記錄在這個國家近百年前進的腳印里。
儘管場景和人物在歲月里變換,我們三個走的是同一條路:上一代的女人奮力將下一代推向一個更美好更豐富的未來,一種無形的力量在三代女人中頑固地傳遞。
一
我出生在1989年的一個夏夜。生產當天的上午,我媽還在上班。20多年後,她對我的到來過程輕描淡寫:你有點著急。
我是個橫衝直撞的嬰孩,包裹在血水裡,哭聲嘹亮。在場的醫生稱讚著臍帶的粗壯,咔嚓剪斷。夜半了,夏蟲的鳴叫潮水一般漲起來。
我媽也不是從來就這麼淡定的。她19歲衛生學校畢業參加工作,實習的重要一環是觀摩生產。以產婦為中心,年輕的護士醫生圍了三層,我媽在外層不斷踮腳,在人縫裡瞥見了生命殺氣騰騰的開場。
過了好一會兒大家才注意到,那個平時挺活潑的小姑娘沒響動了。我媽無聲地暈倒了。
「戀愛都沒談過,哪經歷過那陣仗。」我媽後來表示。
身經百戰的是我外婆。
外婆在安徽南部的群山裡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基層醫生。醫院小人手少,她什麼都做,助產是其中重要的任務之一。
▎20歲的媽媽和外婆
童年時代的我媽常常陪著外婆,穿越山野前往某處農家。產婦往往被收藏在平房的深處,外婆往裡走,隱隱傳來喊聲、熱水在盆里晃動的聲音,最後是長長的啼哭聲。
媽媽則在堂屋裡,享受著這裡準備的花生、瓜子和紅薯乾等零食。男人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等待著。這是這個家庭喜氣洋洋的一天。
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媽媽和外婆還能收穫「燒茶」的禮遇——藍邊碗里四個紅糖雞蛋。
我出生了,是一個女孩,塌鼻子,小眼睛,皺巴巴的。我媽後來多次表示,當時覺得實在太丑了,想扔又有點捨不得。
那是黃金一般的90年代,橋路生長,高樓破土。《故鄉的雲》唱遍了全國,但比起「厭倦漂泊」的「歸來」,越來越多人們選擇跳入市場的大海,游向不可知的遠方。
我的小家庭裹挾在這片有所作為的熱望中。爸爸的工作需要經常出差。家裡只得我媽照顧,她在縣裡一家大醫院做護士,考勤嚴格,三班輪換。
她所工作的醫院骨傷科十分出名。全國範圍內,建築工地的轟鳴和車流的呼嘯越來越熱鬧,病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家屬通常用兩根扁擔架起一台竹涼床當作擔架,病人躺在上面,裹在花棉被裡。有時候,病床緊張,這些花棉被就滯留在醫院的院子里,停歇在假山和花叢間。
▎11歲的我和媽媽
我上小學前,我媽的體重一直沒超過80斤。我倆每天的生活宛如打仗,掐著鐘點洗漱吃飯。她將我抱上自行車后座,姿勢好像抱一袋米。
在那些媽媽值夜班的夜裡,我直挺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假裝睡著了。窗帘浮動,病人麻藥散去的呻吟不時飄進來。
媽媽則在一線光里。她知道我怕黑,將隔開值班室和科室的門留了一條縫。我看見她穿白大褂的背影在日光燈的白光里,那麼瘦,腦袋漸漸沉下去,一會兒又因為新病人的到來而猛然抬起。
更多的時光,我在外婆家度過。我們兩家同住在一個小區,只隔了一個陽台。
她有一台縫紉機,黑底描著金鳳,踩動踏板就吱啞吱啞工作起來。
在這節奏里,電飯煲吐出白汽、針腳爬上布料、陽台上的米蘭一叢一叢開放,散發出馥郁香氣。外婆則總是顯露出胸有成竹的姿態,在我碗里重重添上一勺飯。
她喜歡吃綿軟的飯。不像我媽,煮的米粒顆顆分明,和牙齒較著勁。
二
外婆說,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吃硬米飯的。不過那時候,能吃上飯就不錯了。
祖外婆是小村裡同輩姑娘中為數不多的天足。健康的腳成了她嫁人的劣勢。村裡的秀才娶了祖外婆作二房。他們有了三個孩子,最小的兒子生下來就是痴呆。
祖外婆勞動勤快不落人口舌,唯獨一件事被戳脊梁骨——送兩個女兒讀書。在村裡人看來,女孩總是要嫁人的。把年輕勞力浪費在課堂里,無疑是對全村的背叛。
祖外公因肺結核去世,祖外婆竭力將外婆向外推,去上鎮上的小學初中。山巒重圍,這對母女被分隔里外,各顧各的辛苦。
外婆在少女時代擁有了走也走不完的山路。她總要被老師遣回家討要學費,一路上琢磨著說辭。等到了村口,看見祖外婆正在河邊洗衣,木槌一下下敲擊,她心裡又一軟,只推說是想家了。
上世紀50年代末,長江中下游大旱。外婆的一雙弟妹相繼餓死。祖外婆瞞住了外婆,不想她回頭。
外婆考上了縣裡的一所衛生學校,半年後就可以在實習中領到工資。她帶了寶貴的炒豆粉回家,祖外婆吃了,飢餓引起的浮腫竟消去不少。外婆以為,苦日子即將到頭。
就在外婆回家的第二天,祖外婆投水自盡了。
後來大家猜測,自殺當天,她踩水車時無力,被一個幹部踹了下去,傷了自尊。長久以來,這個大腳的女人無人可靠,靠一口氣挨著。這一摔,那口氣沒有了。
▎外婆、媽媽和我去郊遊
外婆毀了和村裡鐵匠的婚約,什麼都沒帶,離開了村子,一輩子沒回去過。
外婆順利畢業,在縣裡謀得了工作,遇見了我外公,有了我媽。
那時,她每天的主要工作是「查螺」「滅螺」,和血吸蟲病作鬥爭。
外婆有一台收音機。那些終於空閑下來的山間夜晚,母女倆最喜歡的節目是中外電影剪輯。
外婆喜歡《畫魂》的故事,講述了安徽女畫家潘玉良的一生,才情難耐亂世浮沉。媽媽至今念叨的則是上海電影譯制廠1979年引進的《簡愛》。
長大後的我在明亮的卧室里看到了這部小說。女主人公說:「你以為,因為我貧窮、低微、相貌平平、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 你想錯了……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三
翻看老照片,少女時代的外婆和媽媽竟有幾分相似,粗黑辮子,亮眼睛。
外公是公務員,外婆在醫院工作。那個時代,這樣夫妻都有體面工作的家庭是少有的。我媽很小的時候,就吃過大白兔奶糖,穿過粉色的確良衣裳。東西都是上海帶來的。那是個閃光的地名,代表了對城市的一切想像。
可媽媽的童年是在鄉間度過的。基層醫生需要在各個醫院輪轉,外婆到哪裡,家就在哪裡。
她讀小學期間,每年都換一個學校。那段時間,我媽一直沒交上什麼朋友。村裡孩子守在路邊伏擊。他們雨天只能用蓑衣,媽媽卻擁有雨傘。
她護住弟弟妹妹,心裡知道打不過,還是咬牙抓起石塊反擊。
那年月,不少山林在建設中破壞,缺少食物的野獸常下山來碰運氣。夏夜暑熱,外婆出診,姐弟三人躺在屋外的竹涼床上。夢裡忽聽到「狼來了」的呼聲,我媽抓起弟弟妹妹就往屋裡跑。反身抵住門,才發現一隻手上錯抱了枕頭。
十幾歲的姑娘再次衝出門去,搶回正在大哭的我舅舅。一夜未眠。
上初中,媽媽終於回到縣城裡。開學第一天,她路上遇到熟人,對方隨口說了一句:你這個班級不好,朱老師那個才是好班級。
這位朱老師是小城裡的傳奇人物,形容邋遢。他教語文,李杜詩句信手拈來,胸中有大江河。全國研究生考試恢復沒幾年,他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的碩士。
我媽打聽到朱老師家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生煤爐。黑煙滾滾,他不斷咳嗽。
我媽上前,握住鐵剪緩緩疏通,空氣湧進來,火的紅色從炭色里透出來。
「你是誰啊?」朱老師很高興,又有點糊塗。
「我想到你們班讀書。」
她如願了。
▎外公、外婆和媽媽第一次到北京旅遊
少女時代的媽媽愛讀小說,藏在數學書下面偷偷看。少年人的白天漫長,她捧著本書,就著一截腌菜一杯白水,有滋有味。她去河邊洗碗也帶著書。倒扣的碗底有飯粒,隔會兒掀開,就捉到幾隻小蝦,透明的,須尾搖擺。
她最喜歡語文課。有一次,朱老師在課堂上提了一個問題,媽媽決心要奉上一個完美的答案。老師說:不用那麼複雜,簡單點就行。
這傷了她的心。她覺得自己的能力不被信任。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她決計不在語文課堂上回答任何問題。自然,沒有人注意到平時常常高舉的手壓抑在桌下,那點少女驕傲的脆弱也湮滅在時間裡了。
很多年後,同學會,我已經大學畢業,我媽正沉迷於廣場舞和微信群聊天。朱老師在一群中年人中叫出了她——「我記得你」。
這是她引以為豪的成就之一。
四
從小,我媽教育我的一條核心理論是:做什麼就要做到最好,否則是做不「到位」。
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媽媽決定放棄已有的更「到位」的工作,轉去另一個離家更近的單位。她需要更方便地照顧我。
她是這個國家當年5000萬職業婦女的一員。上世紀90年代末,社會熱議的話題是:「新時期婦女如何平衡工作與生活?」
媽媽的新單位只有原來醫院的小花園那麼大,四合平房中間幾棵大枇杷樹。我媽的新病人主要是新生兒。他們的母親從縣裡城鄉趕來,懷抱孩子坐在累累碩果下。
打針吃藥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一個孩子哭起來,整院的孩子都哭起來,高亢、單調,像推倒了一架子的碗。在挨個碎裂的聲浪中,巋然不動的是母親們,有些甚至能垂下頭,在換點滴瓶前偷一段睡眠。
我對此深表嘆服。我媽很不屑:你以為當媽很容易嗎?
我從小到大學過很多東西:國畫、電子琴、書法……大多數是三分鐘熱度。她對此並不介意。
在她三班輪換最忙的歲月,我的興趣是在陽台舉目四望。個頭太矮了,需要站在小凳子上。看到晚霞萬里或是倦鳥歸巢,我都會高呼:媽!媽!我又詩性大發了!
這時,哪怕鍋里熱油正在噼里啪啦,晚上的家務還堆在一邊,我媽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關了灶火,衝出來為我記錄。很多年後她終於坦承我的詩句是「一堆胡言亂語」。當時,我仍感覺自己與范仲淹、孟浩然胸懷相通,而我媽是我最嚴肅的欣賞者。
我和媽媽固定的節目是「踏青」,去縣郊的田野玩耍。我媽堅持使用這個名詞,更有詩意。
她一遍遍向我讚歎,安徽南部少人的群山裡開遍了映山紅,爛漫如燒著的海。她和外婆年輕時喜歡爬上山坡採摘。
再後來,我果然沒成為偉大詩人,但我媽的成績是顯然的。擠在進地鐵的人潮中,我是少數幾個抬頭欣賞天空的人。
媽媽希望我能去擁抱一個更廣大和豐富的世界,她用力將我往外推。
比起託兒所,我更熟悉的環境是縣裡的新華書店。再大一點,在我媽的牽線搭橋下,我可以借閱縣文化館的藏書回家看。她從來不管這些書是否對學習有幫助,是不是小孩子該看的。
很多書出版於上世紀60年代甚至以前,一些書頁卻仍連在一起,從未被閱讀過。我用裁紙刀破開紙張,撕拉一聲,像是闖入一個嶄新世界。
我14歲那年,中考撞了個全縣第一。家鄉的高中極嚴格,早晨7點上早自習,晚上11點半下晚自習。升學率很高。
我媽力主我離開,去市裡最好的高中讀書。那是一所百年中學,據說學生腦子靈動,老校門裡有一棵巨大的櫻花樹。
這一次,我讓我媽失望了。
五
後來我無數次回想,如果那時候我沒有離家,人生又有怎樣的不同。也許我會在父母照顧下,在家鄉的高中度過單調又充實的少年時代,考上心儀的大學,沒有大悲大喜地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
但我的高中歷史老師告訴我:「小朋友,歷史沒有如果。」
進校的第一周我就蒙了。初中物理競賽拿過市獎的我,模考不及格。第一名有好幾個並列滿分。全市的人尖兒都在這。
更不知福禍的是,互聯網來了。我收穫了一群「奇形怪狀」的朋友。她們聽周杰倫也聽卡拉揚,讀「鐵甲依然在」的網路小說也讀當時十分熱門的《時間簡史》,她們看原版電影,追日本動漫、挑染一撂頭髮藏在黑髮里。每個人都申請了QQ號——那時最長的不過六位。
我只覺得走進了一個萬花筒,有點興奮,也有點眼暈。
暑期補課的夜裡,我一個人在宿舍,沒有空調,熱得呼吸不得。我只得接一盆涼水,將腳浸在裡面。月亮透過窗格,映在我的腳下,一晃就碎了。
40年前,我的外婆也是在這樣的月光下,行走在山路上。她最終戰勝了出身,逃到了外面的世界。
我媽後來和我念叨:如果外婆沒有出走,而是選擇留在祖外婆的身邊,兩人的命運會有怎樣的不同呢?
當然,歷史沒有如果。
我從未憂愁過吃穿。後來回看,我實在想不通那時的自己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矯情和糾結,一片羽毛宛如一座大山。
直到成年後很久,我仍然不願意回憶那三年。我不再是「別人家的孩子」,而是個失敗的經驗。很長一段時間,我媽都要面對街坊的議論——「太狠心了」。
經歷了高考失利和再次考研,我從北京的一所高校研究生畢業了。就業季,每天都像是回到了高中的考場。
全國有750萬畢業生和我同年找工作。我們的青春撞上了持續13年的高校擴招。
我媽問我:你想在北京嗎?
這座超大型城市的玻璃大樓里有硝煙味。我面試的會議室里,十幾個清華北大的學生和幾位海歸競爭一個體制內的職位。戶口、薪水壓在天平一頭,我們的未來被挨個掂量,丟到另一頭稱重。
我想了想:這兒更廣闊。
她說:「好,媽媽支持你。」
她說從未後悔過把14歲的我推出去,甚至不覺得那是個失敗。該經歷的挫折遲早要經歷。「你比媽媽強,是個應該飛得很高的孩子。」
六
我媽從來不過生日。一直以來,我的生日才是這個家庭最看重的。一時興起,我給我媽算了算,發現她是獅子座。
「什麼意思?」
「事業心強,想要有所作為。」
「我有啥事業,主要工作就是培養了一個你。」
我大一的那年,中國迎來了1億股民。閑下來的我媽也加入到這股熱潮里。那是好年景,資本如群魚躍動。我媽好學,整天對著股市分析和經濟新聞,所獲漸豐。她對待這份事業越來越認真,眉宇間總有自豪之色。
2015年,股災開始了。外婆的病情開始反覆。
我媽不得不逐漸淡出。一開始不看好我媽炒股的爸爸此時反而給予了支持,怕她心裡難受。
他倆是在一個婚禮上遇見的,一個是伴娘,一個是伴郎。爸爸當時還是個剛剛轉業的司機,頭髮燙得高高的,大腳牛仔褲走到哪兒都像在掃地。
兩人很快熱戀結婚。在我媽的強烈要求下,小夫妻去了一趟上海。她喜歡城市。
我爸沒告訴我媽,他兜里一分錢都沒有了。需要門票的時候,他背著我媽向戰友使眼色,他們則將五毛一塊偷偷塞進他手裡。在這裡,我媽嘗到了人生第一瓶酸奶。她實在不適應,偷偷放在上海長江大橋的橋墩上。我爸心疼錢,又心疼我媽,偷偷撿起來喝完,酸得渾身打顫。
這個男人自那時起奠定了對酸奶的終生厭惡。
我出生後第三年的一天,我爸回到家裡,出了大大一口氣:我終於把外債都還清了。
這是我媽所不知道的另一件事。媽媽懷孕,爸爸成箱成箱往家運香蕉牛奶。還有婚禮旅行的錢,置辦新家的錢,都是他一人承擔的秘密。
在我爸身邊,我媽變身了小賢妻。他主外,她主內。他大包大攬,她則狗腿地一路誇獎。
有些活,我媽不是做不了。我爸出差頻繁的時候,我曾多次見她將煤氣罐拖進廚房,把大米扛上樓梯,身形矯健,一氣呵成。
那頭獅子只在特定時刻才會出現。
我媽仍保留著研究經濟新聞的習慣。我在北京的第二個秋天,工作日突然接到了我媽的電話:「我在火車站。」
她風塵僕僕地在我的出租屋駐紮,用了一星期看遍了周遭待售的所有二手房,臨行下了死命令:年前找到合適的房子。爸媽借多少錢也給你買。
糊裡糊塗的,我趕上了北京這三年間房價的最低點。
七
我人生的第一雙高跟鞋是我媽買的,那年我18歲。外婆很高興:像個大姑娘的樣子了。
我媽半輩子秉持的觀點是,人要活得漂亮。
她琢磨吃。也不需是什麼昂貴的東西。比如做棗泥糕,她偏要把棗皮去乾淨了,不讓一點渣影響口感。
她琢磨穿。我翻看她年輕時的照片,掐腰的寶藍色西裝兩件套、卡其色的闊腿褲,放到今天看都算洋氣。或許時尚真的是個輪迴。
小時候,我的衣服總和別人的不一樣。我媽總能在這裡添上一朵毛線勾出的太陽花,那裡變出一隻棉布拼出來的小花貓。
這一點,她繼承自我外婆。年輕的外婆五官並不出色。她日常穿醫院的白大褂,只有翻在外面的領子能有自己的顏色。她最喜歡的襯衣領子開著一朵紅花。那本來是個裂口,她縫補的時候給綉上了。
年紀大了,她的縫紉機整日響著,在舊衣服上變出花樣來。
22歲的初夏,我經歷了人生第一次失戀。那時候,外婆和媽媽都在身邊,她們一邊擇菜,一邊聽我哭哭啼啼地說傻話。我媽沒讓我在情緒里沉浸太久,暑假沒過去幾周立刻催我回北京實習。
開始工作的第一周,手機提示一筆匯款,匯款人是我媽。她說,那筆錢是給你買漂亮衣服的。女孩子,不是為愛情才愛美的。
那個躲在宿舍里的少女在蛻變。我的高跟鞋踩過越來越多城市的街道,眉毛精心描過,絲絨裙子不會忘記用粘刷整理好,不留一點線頭。
每次電話,在學習、身體和工作的寒暄後,我媽總要問:我的寶貝女兒最近漂亮嗎?
八
外公2010年因癌症去世,外公外婆兩人相伴了54年。
結婚照里,他倆並肩坐著,笑得靦腆。黑白的兩頰被彩筆塗上了紅暈。
至今我從未見過他倆紅臉,也沒什麼甜言蜜語。只記得夏夜裡,外公輕輕為外婆搖動蒲扇,又被外婆搶過來為他扇動。
身邊半個世紀的位置空了,外婆很少提以前兩個人的日子。
她的單人生活太熱鬧了,排滿了老年大學的各種課程和電視台的節目。媽媽為她買了一個mp3,外婆用它來聽有聲小說。我一次回家,她像談論朋友一樣,和我拉起清末名媛賽金花的家常。
她喜歡聽我聊北京的故事。我向她抱怨出差勞累,她都要批評我:「多好啊,我羨慕還來不及呢。」
兒女各有家庭,孫輩四散全國,她決計不顯露出孤單來,也不開口索求陪伴。
外公的遺像被安放在裡屋一個小角落,每次去看都有被擦拭過的痕迹。
研究生第二年,我遇到了後來的丈夫。我倆領證那年春天,家裡的小陽台來了一家小鳥,駐紮在花盆裡。
外婆沒能看見我在北京舉辦的婚禮,醫生在她的肝上發現了大片陰影。
她在醫院工作了大半輩子,從不畏懼談死。十幾歲的時候,她在池塘里發現了自己的母親。
是我們不忍心提那個字。媽媽和舅舅重製了一套病例,配合著對病情的謊言。
外婆的病情迅速惡化。化療、輸血、吞服成把的藥品,外婆不吭一聲。
偶有要求,也是想要一把梳子整理所剩無多的頭髮,或是要一個靠枕,坐起來看看窗外。遠方不是她所熟悉的景色了,開發區的彩燈明亮閃爍。
縣城搬遷已過了10年——這是中部省份發展中的常見策略,脫離舊街道的束縛。我小時候常去的那家新華書店幾經變化,目前是一家超市。外婆和媽媽工作過的大醫院也兩次遷址,病人漸少、往日不再。
我還記得小時候在醫院的園子里玩耍。那裡開一種艷紅色的花朵,我們稱作「洗澡花」的,一蓬一蓬極為茂盛。外婆抱我在懷裡,頭髮還是烏黑的,摘一朵插在自己的前胸口袋裡。我把腦袋伏在她的胸口,嗅到花香,混著消毒水的氣味,沉入夢裡。
生病後,每天她醒來看到我,總是忍不住叫我的小名,很高興的樣子。接著又皺眉,操心起我不該長久不去上班。和以往一樣,她不想成為麻煩。
2015年除夕,我們和醫院請了假,讓外婆能在自己家裡過個年。
小時候在她的廚房外踮著腳守候,檯面比我的個頭高。這次年夜飯,我是廚房裡女人的一份子,在噼啪作響的油鍋前面色不改,抓過一把蔥。我、我媽和舅媽協力做了15個菜,擠擠挨挨擺滿了圓桌。
冷風在小區的樓宇間尖嘯,爆竹聲遠遠近近地炸響,我們不斷碰杯,祝福著健康快樂。外婆穿著新衣服,笑盈盈地坐著。
我媽少見地喝醉了,臉頰飛紅。
那個春節過去不久,春天還沒有來,外婆去世了。
2017年春節回家,我媽說:「今年你能待11天呢,太棒了。」
她很高興,我卻忍不住難過起來。
這個女人曾經通曉我最近讀了哪些書,喜歡哪些人,做錯了哪本冊子里的哪道題。曾經的我被收藏在她那裡,每次回家她都會回憶起。很多故事我自己都不記得了,她卻還顯得像昨天一樣。
我已經不太對她詳細訴說自己的生活了。我有了新建的家庭和新的世界,而她從未生活在那個世界裡。
我媽來過幾次北京。我想帶她四處玩玩,她則更想幫我做家務。我們爭相要討對方開心,於是都不太開心。
臨走那天,我媽伏在桌上,將我全部衣服的扣子重新釘牢。折騰完了,我們母女靠在窗玻璃上向外看。
我的房子靠著北京的南四環高速,車如流水、紅塵萬丈。月亮照見過外婆的路、媽媽的夜,如今注視著北京城的萬家燈火,清輝溫柔。
我媽朝我笑:「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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