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國「支教」經歷》▏李愛雲老師撰稿講述BBC紀錄片的台前幕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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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BC記錄片《中式學校》的熱浪雖然已過,但紀錄片帶給我們的思考一直在延續。最近,隨著BBC與當事人之間保密協定的期限已過,人民日報和南方周末等重量級媒體陸續都對記錄片當事人——「中式學校」校長李愛雲老師進行了深度訪談。李老師今天特意為「南外新鮮事」平台撰寫了5000多字的專稿,向我們娓娓講述了台前幕後那些不為人知的真實故事——

寫在前面的話

  第一次聽說「南外新鮮事」微信公眾號的主頁菌「南小妹」想要採訪我,還是今年四月份的事情,當時我剛從英國「支教」回來。因為與BBC的協議,我婉謝了她的好意。八月份紀錄片「我們的孩子足夠堅強嗎」開播,南小妹又表達了想要約稿的願望,我當時實在是手上有很多事情,也想儘快回歸平靜生活,所以一再推辭。說實話,作為南外的一名老師,我一直鼓勵孩子們嘗試做一些自己感興趣又能對別人有益的事情,而「南小妹們」,正是活躍在南外的一批有理想、有追求、奮發向上而又有公眾服務意識的南外學生妹。我本人也經常有意無意地讀到她們分享的很多「南外新鮮事」,喜歡並欣賞。因此,我對自己一再的推辭感到內疚,並承諾本周一定要抽時間為她們寫一篇稿子。

  腦子裡其實有很多想說的話,但真正動筆,卻不知從何說起了。也罷,不如就按時間順序來談吧。

by:李愛雲

我的英國「支教」經歷

李愛雲

  去年十月份,Lucy(我的一名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的學生)告訴了我「BBC(英國廣播公司)準備在中國境內選拔五到六名中國教師去英國的博航特中學教書,以試驗中國先進的教育模式是否能讓英國學校借鑒」的消息,並問我是否有興趣。


  說實話,我一直對BBC很有好感,尤其喜歡看他們拍攝的紀錄片。而我們目前使用的教材上還有有關BBC的詳細介紹。如果有機會與他們合作,那必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其次,我從事英語教學很多年,也研究過中英文化的差異,但真正與學生談到中英差異時,總覺得說不深、說不透,也沒有多少真實的事例可用。第三,隨著我們學校越來越國際化,出國留學的孩子逐漸增多,但更多的孩子選擇美國高校,並在美國大學裡留下了很好的聲譽,這也是美國很多名校不斷向我們學生伸出橄欖枝的原因吧。而英國的一些世界知名的高等學府對我們的學生卻知之甚少,或許我可以藉此機會宣傳一下我們的學校和學生呢。


  出於以上考慮,更因為我是一個喜歡不斷嘗試新鮮事物並且從不害怕失敗的人,我告訴Lucy「我願意」。 經過Lucy牽線,BBC負責選角的老師與我取得了聯繫。接下來的兩三個月里,BBC有不同的工作人員與我郵件往來和電話聯繫(我後來才知道其實他們是在全國海選),並且在十二月中旬有原來負責聯繫我們的江先生和BBC的一名製片人來國內為當時選中的大約十位中國老師試鏡(包括面談、家裡採訪、學校課堂拍攝等),進一步確定最後人選。幾天後,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他們當時確定下來的最後人選有三個人(杭外的鄒老師,我南外的同事顧青老師和我,顧青老師因為學生要參加小高考而最終沒有成行),其他人則待定。


  確定了人選,我們就開始了準備工作。這裡面包括我與BBC倫敦的相關人員對課程設置、教室布置、教學方法、出發日期、航班預訂等很多細節的探討,最終確定我和杭外的鄒老師、1997年移居英國的楊老師(但有豐富的中國教學經驗)三人組成「核心團隊」,對博航特中學九年級的五十名志願者進行一個月的中式教學實驗,另有兩名也已經定居英國、並有豐富的中國教育經驗的王老師與趙老師作為兼職老師在我們的「中式學校」任教體育與中文,分別工作三天和兩天。一個月後,這五十名學生要與博航特中學的其他兩百多名同年級學生PK,接受第三方組織的考試,看哪一方取得的成績更好。試驗的時間為一個月(整個三月份),而我們需要提前一周去那裡熟悉環境,並互相交流,做好開學前的準備工作。


  在BBC周到的安排下,我們兩位中國老師於二月二十三日抵達英國,並於次日入住他們為老師們租用的離博航特中學大約25分鐘車程的一處鄉下的大房子里(紀錄片上的很多採訪都是在這座房子里進行的),其他的三位老師也陸續到來。除中文老師趙薇外,我們四人都住在租住的房子里,這也使得我們互相之間的交流以及BBC的採訪更加便利。應該說,我們與BBC的合作一直很愉快,從住宿到交通再到生活細節,他們都考慮得很周到,免除我們的後顧之憂。接下來的一周,我們與製片人討論課程安排、參觀學校(我們中國學校使用博航特中學專門提供的兩間大教室和一間辦公室,其他設施共用)、聽對方學校的領導介紹學校及學生情況、布置教室等。


  根據商討,我執教「中國學校」的英語(語法與演講)、中文(2)、社會(即思想品德),並擔任「中國學校」的校長,負責與BBC以及對方學校的交流與溝通,還有「中國學校」重大活動的組織與安排。杭外的鄒老師教數學、羽毛球以及擔任班主任;楊老師教科學(物理、化學、生物)、扇子舞、課間操、眼保健操等;王老師教體育與剪紙、趙老師教中文(1)和烹飪。我們的時間表是從早上七點一刻到晚上七點零五分,但其實我們每天早上六點四十五到校,學生七點到校,以便帶好麥克風和做好其他準備工作。


  這一個多月里,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是沒有什麼隱私可言的,兩間教室與辦公室里分別有九個攝像頭,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總有BBC的導演或記者們扛著攝像機跟著,我們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多,所有的行蹤都被毫無保留地記錄下來,這一點確實像很多觀眾所說的「真人秀」。一開始我們很不適應,但幾天後也「煩不了」 了,該幹嘛幹嘛。這也是為什麼觀眾從紀錄片里看到中國學校的老師們在辦公室沙發上躺倒休息、聊天或查看手機等鏡頭,總之,成為別人關注的焦點真的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誠如大家在紀錄片里看到的,學生的課堂紀律確實不好。雖然在出發之前已經預料過各種挑戰,但當挑戰真正來臨時,我們真的好無助。從內心來說,我不是個「刻板」的老師,我評判學生的標準不單一、不傳統,甚至比較有彈性。我從來沒有認為學生就必須聽老師的,我不迷信權威,也鼓勵我的學生在合理的情況下勇於挑戰權威。我所在的學校也早已不是老師的「一言堂」了。但是,由於我們「中國學校」里的五十個學生其實都是完完全全的英國學生,他們從小接受英國文化的熏陶,他們上學的時間通常不到八小時,他們不習慣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解,中國老師講課速度太快,他們原來的班級人數只有二十人左右等諸多客觀原因;加上有一些孩子完全是抱著「拍電視好玩」、「新鮮」等心態來參與這場教學實驗,孩子們很快就厭倦了漫長的school day,開始變著法子找樂子,這裡面包括大家在紀錄片里看到的上課聊天、化妝、吃東西、燒開水、摺紙飛機等行為,為此,中國學校的老師們傷透了腦筋,想方設法維持課堂紀律,我們通過激發學生的內在動機、改善課堂組織教學、改變教學方式、尋求對方學校老師和家長支持等辦法來爭取實驗的正常進行,當然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對於紀錄片中衝突比較激烈的那些鏡頭,我也想就我所了解的部分做一個簡單的說明。比如紀錄片中有我很嚴肅地對學生說「現在不要說話,不要提問」這樣的一個情景,我想BBC可能覺得這個它比較符合「傳統的中國教育」吧,而真實的情況是在我的教學過程中,我一般會提醒學生等我把某一個教學內容呈現完畢再給學生提問與討論的時間,我在南外其實也是這麼做的,並非不給學生提問的機會。


  另一個鏡頭是我在社會課上說「父母永遠是對的」,招致學生的反對和網友的討論。而說這句話的實際情境是一堂社會課,我們討論《論語》里的「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談到中國儒家思想的「孝悌」,我問學生怎麼看待「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引發他們討論,這是一個討論題,並非理念的灌輸。何況在我們的文化里,也不再認為「父母永遠是正確的」了。


  很多同事、學生和了解我的朋友看完紀錄片後說:這個不太像我們印象中的李老師。我的幾位學生在「知乎」或其他平台上說「我們李老師的教學是很有靈性的」,並舉例說明,而紀錄片中只有「李老師在用非常傳統的方法教授英語語法和思想品德」。呵呵,其實我想說,在真實的教學活動中,雖然我們很多知識都是在情境中教授的,但在考前複習中,我們其實還是與紀錄片所呈現的一樣,會用一些傳統的方法去幫助學生歸納總結目標知識。當然,紀錄片確實只選取了這些傳統的教學片斷而捨棄了我們「與國際接軌的」大多數。我記得BBC的導演在之前的試鏡中和之後的回訪時拍攝我在南外的課堂時都表達了他們的欣賞之情,但紀錄片中沒有呈現。而在「中國學校」,博航特的校長先生也先後四次去我的教室聽課,第一次是去「檢查紀律』的,而後來的幾次聽課後,他說「我也教過語言(法語),我們的教學方式很接近」,「很奇怪我的學生說從你這裡學到很多的英語語法知識」等,我認為他應該是比較讚賞我們的教學方式的,只可惜這些鏡頭也沒有在紀錄片中出現。相反,紀錄片中呈現最多的我與學生在一起的情景都是晚自習課。


  在孩子們的「調皮搗蛋」之外,其實還有很多的可圈可點之處。比如,孩子們很快就學會了做早操;比如孩子們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無論是剪紙、扇子舞、包餃子還是打羽毛球都非常投入;比如孩子們在演講比賽談論「中國學校」時能夠從多個角度客觀地談論自己的收穫與感受;再比如在項目接近尾聲時幾乎所有的孩子變現出來的不舍。


  開學典禮上,我作為「中國學校」的校長發言時給學生提出了老師們對他們的四點期望:尊重、自信、融入與堅持。我希望我們因為不同而懂得尊重差異,我希望大家能有信心在這一個月中達到自己的期望值,並且能夠融入與堅持做到最好。當我站在國旗下發言的時候,孩子們都聽得好認真。


  畢業典禮上,我又用兩個關鍵詞概括了我們這一個月的經歷:收穫與責任。確實,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我們都在這一個月的試驗中收穫了很多。我們不僅收穫了知識、分享了觀念,而且收穫了彼此間的友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些瞬間:當我因為學生的紀律不好而板著臉時,Sophie幾次跑過來要求擁抱安慰;臨近畢業時很多學生拿著手機找老師要求一起「自拍留念」,並對我們說「我應該提早表現好一點的」;調皮的Luca說「我不會忘記你們對我的信任與鼓勵」;我不會忘記孩子們犯了錯誤時內疚的表情,他們在告別儀式上的眼淚,以及他們自己製作的很多告別禮物與卡片;我也不會忘記與家長之間的郵件溝通與面對面的交流,甚至有一個家長問「Ms Li,你回到中國後我還可以繼續與你保持聯繫,討論孩子的教育問題嗎?」我當然更加不會忘記我和我的中國搭檔們的共處,我們在「家」里的各種有趣的點點滴滴以及意見相左時的爭論;遇到困難時的彼此安慰與鼓勵;周末一起在小鎮閑逛的休閑時光;還有我們與BBC的同志們在工作中產生的友誼……所有這一切,都讓我這一個多月的「支教」經歷變得生動無比。


  確實,在紀錄片播放時,我和我的同事們都對紀錄片的剪輯很不滿意,我們甚至想過要不要發表一個聯合聲明來「申討」BBC的片面剪輯,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也開始一遍遍反思。首先,我們教育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學校存在的理由又是什麼?其次,這個紀錄片的真正意義在哪裡?作為一部紀錄片或者一個教育實驗,能夠引起中英兩國甚至全世界的關注與思考,它本身是成功的,這也是製片人的初衷。第三,當我反思我現在的教學時,我反問我自己是不是覺得課堂太安靜了?我們課堂上確實也有不少討論,但更多的是學生在等著老師提出問題之後的討論,基本的思路也是在老師的預設之內的,很少有學生敢於對老師傳授的或者書本上已有的知識提出質疑,即使有疑問,也是很容易被老師說服,而缺少「刨根究底」的勇氣與習慣。


  網友們的評論也促使我思考:中國傳統教學中的老師傳授知識有什麼不妥嗎?對於初中甚至年齡更小的學生來說,如果我們只是等著他們去發現與探究,這種學習的效率有多高?傳統的教學方式就一定是錯誤的嗎?理科教學我不敢說,但文科教學,尤其是語言教學,適當的重複與記憶,難道不是必要的嗎?應試教育就一定是錯誤的嗎?如果摒棄它,在我們的國情下,我們還有更好的選拔方法嗎?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都會跑到我的腦子裡來。我想,這也是這次特別經歷的收穫吧。


  有記者問我:在你這段不可複製的經歷中,有什麼特別印象深刻的事情嗎?要說印象深刻的事情還真不少,但最令我難忘的,應該是BBC人的專業、敬業與樂觀吧。整個的拍攝過程中,我們工作量非常大,老師們幾乎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每天都感覺自己會生病了。而BBC的工作人員則比我們還要拼。印象中他們是不需要吃飯與睡覺的,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們也在採訪與拍攝,等我們晚上八九點鐘筋疲力盡地回到家門口,往往發現他們已經等在那裡準備採訪了,一問果然還沒吃晚飯。每當我們主動提出幫他們做點吃的,得到的答覆卻永遠是:採訪完再說吧。問他們為何這麼拼,回答是「因為我們很熱愛這份工作」。


  說到BBC人的樂觀,這裡就有一個例子。最後一天的採訪結束後,其中一位導演去小鎮上買了些食物,回來發現採訪的儲存卡不見了,在致電商店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後,另一位導演對丟卡的那位說:It』s not the end of the world. We can do it again. 他說這句話時,眼睛裡和臉上寫滿了真誠。在我時間倉促,擔心畢業典禮上的演講準備不夠充分時,總製片先生也笑著對我說:It』s not the end of the world. Take it easy. 真的,世上本沒有完美,很多事情,只要自己儘力去做了,對於我們不能把握的那部分,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英國學生的演講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的學生在南外幾年也養成了課前演講的習慣,但與英國的學生相比,演講水平真的還有不小的差距呢。實驗班上五十個孩子,幾乎每一個站起來都能侃侃而談(不帶稿子),而且觀點鮮明,身體語言豐富,自信滿滿。我多麼希望我們的學生在以後的值日彙報乃至將來走上工作崗位需要演講時,也能表現得一樣出色。


  我們深知,沒有一種教育方式是完美的,只有互相學習,根據自身的情況取長補短,才能達到最好的效果。回看這段經歷,我覺得英國作為一個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能夠勇敢地敞開大門邀請中國老師去做這個實驗,這本身便值得讚賞。其次,在這一個月中英國學生表現出來的果敢自信、善於質疑也很值得我們學習。


  想說的話太多,可惜巾短情長,無法一一展開。如果以後還有這樣的機會,我相信我還會再次勇敢地參與吧。因為經曆本身就是一分財富,而且我們在過程中的收穫與快樂,會遠遠超出結果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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