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睿:到過伊斯坦布爾,我決定不再討厭北京

帕慕克給《伊斯坦布爾》有一章起的標題是「所謂不快樂,就是討厭自己和自己的城市」。我討厭不快樂,所以在見過伊斯坦布爾之後,還是下決心要愛北京。

莫名其妙的,我去了伊斯坦布爾。

在沒有去過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就為帕慕克那本書寫了書評,寫了整整三千字,我寫卡瓦菲斯童年曾經住過的博斯普魯斯海岸小村,寫塔克西姆廣場上的栗子樹,寫伊斯坦布爾的呼愁,像某種狂熱而可笑的單相思。後來我就住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旁邊,浪濤拍岸,半夜聽到輪渡的鳴笛聲。

(塔克希姆廣場(Taksim Square)是一個人口集聚的地方,這個地區代表了19-20世紀的土耳其。)

我也去了塔克西姆廣場,沒有找到那棵栗子樹,倒是廣場上到處有人賣烤栗子。那是一個平庸的水泥廣場,像任何一個中國縣城的街心花園,有一個可能名為土耳其人民英雄紀念碑的建築,鴿子上下翻飛,啄食地上的麵包渣。當愛情從空中直直下墜砸到水泥地上,我有點頭暈,就坐在花園柵欄上喝了一杯土耳其茶,茶香猛烈,我不加糖。飛機上的十一個小時極其漫長,我在電腦上下載了一堆奧斯卡得獎影片,但最後稍加猶豫打開了《何以笙簫默》。看了兩集後我去洗手間,穿過隔著過道艱難鬥地主的男人,幽幽夜光燈下敷著白色面膜看iPad的女人,等我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內心分外安寧,因為沿途看見起碼有三部iPad在放這部連續劇,男女主角分別在吵架、接吻以及床戲。床戲其實就是靜止不動的一幀畫面,鍾漢良裸著上半身,沒有什麼肌肉,我知道過一分鐘他會掀開被子,下面穿著一條完整的、拉好拉鏈的米色長褲。看了四集劇情緩慢到兩倍速也沒有任何損失的連續劇後,電腦沒電了,我拿出kindle,再一次的,我繞過前三頁的諸多文學大家,打開了一部網路言情小說。貧窮的女大學生髮愁學費,突然就有富可敵國而且長得很帥的男人上門追求,給她付餘下幾年學費,給她一套房子,給她買大顆大顆的珠寶,綠寶石照亮她的美麗臉龐。他先是寵她,後來愛上她,最後沒法離開她,簡單地說,更加喪心病狂的《喜寶》升級版。我看到他們互相沉迷於對方的身體(床戲部分寫得比《五十度灰》纏綿誘惑,男主角身上有金色絨毛,並沒有脫完全套西裝後才脫下匡威鞋),女孩子下巴上有一道溝,男人撫摸它,說,我要給它起個名字。什麼名字呢?就叫它博斯普魯斯海峽吧。我在黑沉沉的機艙里看見這幾個字,驚得左右張望。大部分人睡著了,披著顏色含混的毛毯,空氣里有飛機餐特有的牛肉味,沒有人注意到,我剛剛經歷了一個微小的、但可以被稱之為「命運」的瞬間。帕慕克描述的伊斯坦布爾貧窮、憂傷而破敗,是泥濘的公園,荒涼的空地,電線杆以及貼在廣場和水泥怪物牆上的廣告牌,他知道藍色清真寺和索菲亞大教堂所投下的美麗影子,並不足以掩蓋這座城市的廢墟。從歐洲區的核心地段打車,沿著馬爾馬拉海岸線一路往西,20里拉就可以到達東羅馬皇帝迪奧西多二世在公元五世紀修築的城牆。如果計算上1600年的時間,以及1453年君士坦丁堡從這裡被奧斯曼帝國攻陷,城牆算得上保存完好。但那還是一個衰敗之地,不是因為城牆上的缺口,而是因為城牆下讓人無從逃避的礦泉水瓶、塑料袋和衣衫襤褸的當地人。

(迪奧西多二世在公元五世紀修築的城牆)

當下的垃圾覆蓋歷史的榮光,讓城市褪去美化濾鏡,暴露出旅行書之外的伊斯坦布爾。就像在北京我有時候去附近的運河邊散步,如果許久不下雨,水位會退得很低,灰色瓦礫堆上是色彩蕪雜的垃圾,速食麵碗在污濁水面上浮浮沉沉,我會特意走到沒有路燈的地方,不想看清眼前讓人心酸的世界,黑暗中只有茫茫荷葉的輪廓,望出去正是我想像中自己的城市應有的樣子。

(博斯普魯斯海峽)

對伊斯坦布爾人來說,還好有博斯普魯斯海峽。帕慕克寫過,每當他看見車裡坐著鬧哄哄、不開心、愛拌嘴的家庭在周日出遊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並非我和他人在生活上的共同點。而是對許多伊斯坦布爾家庭來說,博斯普魯斯是他們僅有的慰藉」。但是卻又不能太著迷於此,因為「沉浸於城市與博斯普魯斯之美,就等於想起自己的悲慘生活和往昔的風光兩者差距甚遠」。加拉太大橋邊上的艾米諾努渡口正對著香料市場,辣椒粉混雜煎魚的誘惑力基本等同於春藥,背後山上是著名的蘇萊曼清真寺,輪渡開出時總是驚起上百隻海鷗,夕陽時伊斯坦布爾有粉紅層疊藍紫色的天際線,那是一個你用怎樣劣質的鏡頭拍照都不會失敗的畫面。岸邊坐著疲憊的本地人,抽煙,發獃,吃3.5里拉一個的魚漢堡,抖抖麵包屑後走上輪渡,回到房價物價都更便宜的亞洲區。生活永遠不易,唯有眼前的博斯普魯斯讓人稍得休憩。我在伊斯坦布爾待了一周,做那些所有遊客都會做的事情。裹著頭巾拎著鞋子進入藍色清真寺,腳下地毯因為被太多人踩過有濕潤觸覺,空氣中有輕微臭味。在索菲亞大教堂里仰頭尋找壁畫,最重要的那幅右邊是君士坦丁將這座以自己命名的城市獻給聖母瑪利亞,左邊則是查士丁尼獻上索菲亞大教堂。看老皇宮托普卡匹,86克拉的鑽石,因為過於巨大而非常像一塊玻璃。看新皇宮多瑪巴切,最大的那盞水晶燈重達4.5頓,是維多利亞女王送給蘇丹的禮物,據說開燈後可以照亮120平方米,但它並沒有打開,我拿不準是不是因為想省電。看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有一塊石頭上印著穆罕默德的腳印,我目測了一下,他應該穿40碼的鞋。

(索菲亞大教堂的馬賽克壁畫,君士坦丁和查士丁尼分別將君士坦丁堡和索菲亞大教堂獻給聖母。)

在這樣的日程之下,伊斯坦布爾已經是一個完美城市,但我還有別的瞬間。我每天回到賓館睡一個漫長午覺,TRAM電車在窗外經過,到站前有叮叮噹噹的聲音。兩點左右有一次禱告時間,阿訇們通過清真寺宣禮塔唱出《古蘭經》。前面一兩天我被吵醒,煩躁不安地等待那幾分鐘過去,後來它就像博斯普魯斯,成為這個城市理應如此的背景。我來來回回坐輪渡,去那些連地名都沒有看清的地方,坐到目的地後不下船,再原路回到渡口。船上喝一杯0.75里拉的CAY,櫥窗沿上都刻著「iDO」,後來才知道這是輪船公司istanbul Deniz Otobusleri的縮寫。但在當時,我一廂情願地在腦子裡想像愛情故事在這陳舊船艙里上演,因為這真是一個適合說I DO的城市。要回去的那個下午,我坐在一個小咖啡館的二樓看完那部言情小說,窗外不遠處是索菲亞大教堂的灰色圓頂,小說的最後國王單膝跪地,為下巴上長著博斯普魯斯海峽的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帕慕克給《伊斯坦布爾》有一章起的標題是「所謂不快樂,就是討厭自己和自己的城市」。我討厭不快樂,所以在見過伊斯坦布爾之後,還是下決心要愛北京。但我好幾天沒有出門,在熟悉的世界裡和熟悉的一切戰鬥:感冒、過敏、落枕、霧霾,怎麼催都不肯送貨的快遞小哥,樓下小花園震天響的廣場舞音樂聲,愚蠢的兩會新聞。我反反覆復看在大巴扎里花巨款買下的藍色耳環,憧憬著和一切和解後戴上它走在北京街頭的那一天,那個時候總該是春天,萬物驚醒,這個城市仍有希望。

作者:李靜睿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記者。著有《願你的道路漫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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