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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蒲公英的種子

蒲公英的種子

俞勝

載《鴨綠江》2014年7期

當我和二弟作出明天就去江西的決定時,母親似乎是為了再次證實一下,盯著我說:「既然這麼決定了,那我就開始收拾東西啦。」我說:「你收拾吧。」

母親就進房間了。其實並沒有什麼東西要收拾的,母親只是進了房間,換了一身嶄新、潔凈的衣服出來,彷彿我們立刻就要出發似的。皺紋在母親的臉上像綻放的花瓣一樣舒展,那花瓣上寫滿的是喜悅和激動。

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江西省彭澤縣,那個陶淵明當過縣令的地方。這是一個緊鄰安徽的縣,與安徽省宿松縣隔江相望。彭澤縣清風嶺墾殖場,生活著母親的大姐和二姐——我的大姨和二姨。只不過,許多年前我的大姨已經把自己的骨頭埋進那塊土地里了。而母親也有三十年時間沒有去過那邊的土地了。

所以,母親就很激動、欣喜,激動和欣喜中似乎又有些心神不寧。她換好衣服出來,鄭重其事地囑咐我:「先給你二姨打個電話,好知道她在不在家,免得明天去撲個空啊。」話說出口,母親就覺得不妥,又說,「你二姨不在家,又能去哪裡呢?她有兩個小孫子,一個三歲,一個兩歲,她哪裡也走不了,肯定只在家帶孫子。可是,你還是先給你二姨打個電話,免得明天突然到了,你二姨一家措手不及的。」

我撥通了二姨家的電話,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給二姨打電話呢。電話里傳來一個蒼老的女音。我喊了她一聲「二姨」,她愣住了。母親把電話拿過來,說:「剛才和你說話的,真是你的外甥,對對對,是大老表,明天我們去看你,還有二老表。」二姨很興奮,電話里聲音大起來,我聽得真真切切的。二姨說:「你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呀!一開始我還不敢相信是真的,你們真能來,那太好了!」二姨說的「大老表」指的是我,二姨是跟孩子們叫的,我們老家那一片把「表兄、表弟」都喚作「老表」。

母親收了電話,我也很激動,說:「我長這麼大了,明天,才第一次見二姨呢。」

母親立刻糾正我:「你哪是第一次見二姨呀,你小時候,二姨回娘家,還抱過你呢。」但這件事於我是一點印象都沒有。那麼說明,二姨抱過我的時候,我還不記事呢!這不算真正地見過二姨。

但如果以此來說我明天將是第一次見二姨還是不準確。我記事時,記得在我家的鏡框里,有一張二姨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二姨,一張清秀的瓜子臉,雖然穿的是那個年代流行的制服,但仍難掩她身材的苗條。鏡框掛在母親的卧室里,二姨站在上面,兩條長長的辮子垂掛在胸前,一隻手撫弄著辮梢,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們一家人。我熟悉著二姨的模樣。

我家在安徽省桐城縣朱橋鄉。我外婆的家在近鄰的高橋鄉,距我家只有五公里遠。二姨父的老家也在高橋鄉,距外婆的家還不到一公里遠。

我們常講「故土難離」「葉落歸根」。可我年輕時的大姨和二姨為什麼要跑到離家鄉那麼遠的地方呢?而且,離開了就不回來了。小時候,我就此問題問過父親和母親。父親回憶著說:「還不是因為三年自然災害鬧的!尤其是到了一九五八年那會子,許多人都沒得吃,吃樹上的樹皮和地上的草根,後來連樹上的樹皮、地上的草根都被人吃個精光,沒得吃了就吃土,弄得村子裡天天都死人。這個時候,有老鄉從彭澤縣帶信過來,彭澤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在大山裡面開荒養殖,餓不死人。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張口嗎?」父親對母親說,「當年,你不是也差一點跑到彭澤去了嗎。」

母親有些羞澀地說:「哪是差一點去了!是去了,又回來了呢!」

迄今為止,母親一共去過兩次彭澤縣清風嶺墾殖場。第一次是父親說的一九五八年。那一年,母親才十六歲。

大姨和二姨到了彭澤後,託人捎口信給外公和外婆。我從未見過我的外公,聽母親描述,外公常常穿著一件藍士林的長褂出門,外公的手上還提著一根長長的旱煙袋。母親說,那個年代,鄉間有件藍士林長褂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我的外公是位牛經紀。牛經紀不是牛販子,牛販子只販牛,牛經紀除販牛外,幫人相牛也是一項主要收入來源。外公相牛的水平很高,聞名四里八鄉,所以到處吃香喝辣。可是,一九五八年的這位牛經紀無牛可販,也無人請他相牛。一九五八年的這位牛經紀旱煙抽得更凶,他常常捧著長長的旱煙袋,蹲在門前一塊廢棄了的石磨上,大口大口地吞煙,濃濃的煙霧從兩隻鼻孔噴出,在他的眼前瀰漫開來,遮住了他面容的愁苦。

外公在一九五八年接到兩個女兒的口信,內心很躊躇。外婆一生生了十個子女,而長成人的只有五個。按年齡排下來是:大姨、大舅、二姨、小舅、我母親、小姨。一九五八年的大舅已經是個手藝人,在國營的木器廠做工。家中雖然沒有餘糧,但也不是家徒四壁,外公不捨得丟棄。大姨和二姨帶來的口信是,到了這邊,人肯定餓不死,但過日子也很不容易,因為一切要從頭開始。

外公接到兩個女兒的口信後,足足抽了十袋煙,然後把旱煙袋往鞋跟上一磕,從石磨上站起身,外公家的一個重大決定誕生了:外公決定小舅和小姨留守,他攜帶外婆和母親先到彭澤看看,如果那邊住的地方確實弄得妥帖了,到時再接小舅和小姨過去不遲。

外公、外婆和母親出發的那天,是五月的一個清晨。家中儲備的一點糧食差不多能夠讓小舅和小姨渡過這個青黃不接的季節。這天清晨,東方剛露出魚肚白,而一輪半圓的月還掛在西天,尚未隱去。露珠在路邊的小草上無聲地滾動,像外婆的淚在臉上悄然滑落。

外婆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一步三回頭,彷彿她的心不是一顆心,而是一顆繭,一根絲纏在家裡,走一步絲就扯一截,走一步就扯一截。外公狠著心說外婆:「瞧你這點出息的!」說完,外公也覺得自己嗓子眼發緊,他低著頭,拉著母親的手往前緊走了幾步。

這一天,外公只是穿著那個年代流行的舊單衣,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穿那件代表他身份的藍士林大褂。是因為牛經紀無用武之地了,還是因為江湖險惡,怕途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至今成為懸案。母親倒是穿著件新花衣,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走親戚一樣。

母親的確是去走親戚的,只不過,出發時她不曾想到,這走親戚的路是這麼的長。

我曾經在地圖上,一遍一遍地搜尋母親當年行走的路線。從安徽省桐城市到江西省彭澤縣城,走高速的話,是一百七十公里。如果不走高速,走省道,有二百八十公里路程。從彭澤縣城到清風嶺墾殖場,有四十公里遠。以最遠的路程計算,不過三百二十公里的路程。如果開車,車速平均每小時五十五公里,跑完全程不過六個小時。

可我的外公、外婆和母親在一九五八年只能靠自己的腳遠行,外婆還是小腳,走路的艱辛可想而知。每天走四十公里,十六歲時的母親走完全程用了八天的時間。八天後,見到大姨和二姨,母親的新花衣,已襤褸不堪。外公和外婆也成了一對老叫花子的模樣。

這一次,母親在彭澤待了有半個月左右。外公拖著外婆和我母親住在兩個女兒家,日子過得也很凄惶。半個月後,有人從桐城捎口信來,上面的救濟糧下來了!想回家的就回家吧!我們餓不死了!

大姨、二姨已經分別有了大姨父、二姨父,大姨父、二姨父同樣是從安徽省桐城縣而來,他們不想就這麼回家,春天,他們已經在這裡種下了種子,他們要等待秋天的收穫。我曾經問母親:「當時你是願意留下來還是回去呢。」記得母親說:「我還是想家呢,尤其是想你小姨。」

外公和外婆毫不猶豫地拉著我母親的手踏上了返鄉的路。這一走,又是八天。這條路,外公只能走這一回了。這年的冬天,外公就沒了。我不知道外公在去世之前是否有了某種預感,所以,當初才那麼毫不猶豫,那麼義無反顧地走了回來。外公是「葉落歸根」了。

母親不識字,問她十六歲時的行走路線,她只能大概地說出行走地點,她說經過了懷寧、太湖、望江還有宿松,過江才到彭澤縣的。第一次到彭澤,來回過江,江上都是風平浪靜的。

我找來地圖,用筆把這些地方連起來,連成一條線。這條線一頭挑著江西彭澤,一頭挑著安徽桐城,彎彎曲曲的像不停跳動的心弦。

晚上,母親又和二姨通了一次電話,告訴二姨我們明天大約到達的時間。然後,和我們坐在燈下的沙發里,聊大姨和二姨家的故事。母親說,大姨父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退伍軍人,所以,他兩個兒子,一個叫抗美,一個叫援朝。後來,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退伍軍人能享受政府撫恤的,可是大姨父卻享受不到,因為他退伍後,政府安排工作了,他自己不幹,一九五八年跑到彭澤來開荒墾殖,把證明他曾經參加過抗美援朝經歷的檔案都丟失了。母親說,大姨父生前不曾伸手向政府要過一分錢。沒想到他死後十幾年了,我的表兄抗美和援朝卻在不依不饒地向當地政府申領父親的補助款。我聽了,覺得母親似乎說的是一個與我們無關的幽默故事。

這個晚上,母親還向我們透露了一個小秘密。當年,二姨在家的時候,許配的第一個對象,並不是我現在的二姨父,而是本村的一位小學老師。

我年輕時的二姨卻鬼迷心竅地喜歡上了鄰庄的一個小篾匠。篾匠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有一雙巧手,能把竹子削成絲一般的柔韌,編織成各種各樣的竹器。

「篾匠手再巧,在當時也是不行呀,人家做老師的,畢竟是正式工作,是工人,干到現在退休了,退休金都不少拿。」母親說。母親把一切有正式工作的、將來能拿退休金的人,都喚作「工人」,那些年如此,這些年還是如此,不管對方是「公務員」還是「教師」還是「律師」。

母親不知道,讓二姨鬼迷心竅的小篾匠不僅手巧,嘴也巧心也巧。嘴巧心巧得讓那個站在我們家鏡框中笑意盈盈地望著我們一家人的二姨義無反顧地跟著他往彭澤跑,並且讓他成了我的二姨父。這是多麼具有詩情畫意的愛情故事啊。他們雙雙奔向陶淵明曾經當過縣令的地方,「寒窯雖破能抵風雨,夫妻恩愛苦也甜。」這又像一切童話的結尾:歷經坎坷的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了。

然而,童話畢竟只是童話。追求到甜美愛情生活的二姨和二姨父並不總是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兩個人也常為生活中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得面紅耳赤。母親第二次去彭澤就是因為二姨和二姨父的家庭糾紛,只不過這一次鬧得大一些。二姨父給我母親拍了六個字的電報:二姐病重,速來。

這是一九八一年,這一年我一歲半的小弟還躺在母親的懷裡吃奶。這一年,我的小姨去了山西小姨父的單位。外婆已去世多年。大舅、小舅和母親心急火燎地往江西趕。

母親抱起小弟的一霎那,愁容籠罩上面龐。十六歲那年遠行的艱辛讓母親心有餘悸,更何況現在還抱著一歲多的娃娃。大舅和小舅安慰母親,現在和那些年一樣了,不用步行,我們坐長途客車去,坐到宿松,然後從宿松過江,江那邊就是彭澤縣城。

母親坐上了長途客車,然而從未坐過車的母親暈車得厲害。車行一路她嘔了一路。一九八一年的長途客車跑不快,一九八一年的路也沒有現在的路況好。母親一行早上從桐城出發,黃昏時分才抵達宿松過江渡口。母親踉踉蹌蹌地下了車,感覺人飄乎乎地像飄在雲里霧裡,兩腿找不著大地。是緊緊抱在懷中的娃娃讓母親漸漸沒了失重的感覺。

那個黃昏的渡口,在母親的描述中,像一幅清晰的畫面定格在我的腦海里。起風了、下雨了,風狂雨驟,風狂雨驟得讓柳條狂舞,讓小樹彎腰。黃昏的雨幕中江水在洶湧澎湃,一艘小木船在大江中顛簸。小木船里坐著大舅、小舅、母親和我的小弟。浪濤瞬間捲來,小木船衝上了浪峰。浪濤瞬間跌碎,小木船又跌入浪谷。把旱鴨子母親的五臟六腑攪成一個翻江倒海。而比肉體上更折磨的是對死亡的恐懼,我彷彿看見了母親瞪著一雙驚慌失措而又茫然無助的大眼睛,在浪濤中絕望地煎熬,讓我的心也跟著酸痛。後來,母親回憶這次過江的經歷說:「當小木船在江心打著旋的時候,我想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見不到你們了,今天我的命要送到這裡了。不光是我害怕,你小舅的臉色也變了。不害怕的是你大舅和你小弟,你大舅跑過大碼頭,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你小弟不懂得害怕,兩隻眼滴溜溜地盯著我看。」母親後來談及那次過江的經歷,是帶著笑容說的。彷彿是在回憶一次愉快的旅行。

那個黃昏,那隻小木船上,鎮定自若的還有老艄公。他平安地把小木船撐到了對岸。母親一行夜宿彭澤縣城一家大車店。

第二天,大舅和小舅還要拉母親坐客車。母親實在不想坐車了,說:「兩位哥哥先去吧,把我娃抱著,我自己寧願走過去。十六歲那年,我就從桐城走到彭澤呢。」大舅和小舅焦急地說:「還有四十公里路,要走得走一天。去晚了,不知還能不能見到你二姐的面。咬咬牙,頂多兩個小時就到了。」

母親最終還是咬著牙上車了。這四十公里是山路,客車在山路上盤旋,不亞於小木船在浪濤上顛簸。母親聽人說,暈車人不能吃飯,你腹中空空的,不就什麼也吐不出來了?沒有吃早飯的母親在客車上還是嘔,嘔出一口一口的黃水,母親事後說,差一點把苦膽都嘔出來了。跑完四十公里山路,對於母親來說,每一分鐘都是煎熬,每一分鐘都長似一年,目的地最終熬到了。面無血色的母親被大舅和小舅攙扶著下了車。母親兩世為人,母親的樣子嚇壞了大姨和二姨。

二姨家的風波已經平息了。原來電報到大舅手上用了一天半的時間,大舅和小舅計划出發又用了一天,等到了二姨家,已經過去五天了。這一次,母親在大姨和二姨家住了四天。一九八一年的清風嶺墾殖場條件比一九五八年時好了許多,但墾殖場得按時上下班,大姨和二姨一家都很忙。

四天後的回程又是同樣的煎熬,只不過行程略有改變,是坐車到彭澤縣城,從彭澤縣城坐輪船到安慶,再從安慶坐車回桐城。

後來,母親談及這次遠行時說,那個深山老林裡面,誰要讓我再坐車去,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去了,我寧願自己用腳走過去。母親至今仍對那次探親之旅,心有餘悸。

後來,母親知道暈車的人坐車吃暈車藥就不暈車了。母親吃了暈車藥,坐短途的客車,果然好使。然而,母親卻再也沒有去過大姨和二姨的家,無論是坐車還是用腳走過去。時間飄忽一過,竟然飄過去了三十年。

這三十年里,二姨大約四五次回到家鄉,但我一次也沒有遇見。我十六歲離開家鄉到外地求學、工作,一直往北走,一直往北走……我行走的方向與二姨家的方向背道而馳,離江西省彭澤縣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現在我想母親三十年里一次沒去過彭澤的原因,除了對旅程的恐懼之外,可能還有其他的一些因素。因為,當母親吃過暈車藥坐車就不暈車,我認為那時她恐懼乘車的心理就已經解除了。母親不去彭澤還有什麼別的原因呢?

我想首當其衝的可能是家庭經濟的困窘。母親養育了五個子女,我們五個兄弟姐妹都讀了書,至少讀到了初中。而那些年,我們家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父親和母親侍弄的五畝田地。

小姐姐至今還記得一九九二年的一件小事。大概是秋天,父親要到十里外的一位表叔家裡去。父親知書達禮的人,不曾空著手走過親戚,可是那天他的身邊一分錢都沒有。正好小姐姐在家,從來不求人,更不曾向子女索求過一點的父親,那天突然漲紅了臉,吞吞吐吐地問小姐姐身邊有沒有五毛錢,如果有的話,借五毛錢給他。因為那個時候,小姐姐已經輟學在家務農了,她的身邊也許有點私房錢。

這個事情,小姐姐一直沒有跟家人提起,直到二○○四年春天父親離世,小姐姐悲悲切切地哭訴起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艱難困苦得父親連五毛錢都沒有。我才知道了這個事情。唉!現在日子好了,日子好了,父親卻走了,父親真是沒有享福的命。

父親去世的時候,二姨父從彭澤趕回來弔唁,二姨沒有跟著來。那年,二姨的身體不好,常常卧床不起。那年,我是第一次見二姨父,看起來臉上氣色很好,面色紅潤,六十七歲的人了,頭髮還很黑,只是兩鬢微微有些斑白。二姨父對小輩很和藹,我往他茶杯里續水的時候,他還要從椅子上微微欠身致謝。

聽二姨父說,現在從彭澤來老家十分便利了,他早上從家出發,中午就到老家了。

那個時候,母親就起了再去二姨家看看的心思了。那個地方——江西省彭澤縣清風嶺墾殖場,外公曾領著我的母親有落戶打算的地方,母親的大姐——我的大姨,早已長眠在彼,化為泥土了。二姨身上又有了疾病……

我們兄弟姐妹也都攛掇母親去二姨家看看,但我們誰都沒有時間陪母親去。離二姨家最近的二弟在合肥開了律師事務所,忙得不可開交。我在北京一家新聞單位工作,時間緊張得不行,每次春節回家都只有短短三五天假,回趟家就跟執行救火任務一樣。兩位姐姐和小弟謀生的地方更是遠在東北。

母親有些惆悵地說:「你們忙,到時我約小舅和小姨一起去,不約他們,我又不識字,怎麼去?」

再去二姨家提上母親的議事日程了。

母親約小舅,那是二○○五年的事了。可是小舅家中添丁加口,也有許多牽絆,小舅實在走不開。母親約小姨,沒成想這時候小姨已經身患沉痾了。

母親的彭澤之旅只得暫時擱置。這一擱置又擱置了好幾年。

小姨於二○一一年冬天去世。身體好好的小舅突然於二○一二年春天去世。

二○一一年秋天,小姨病重,曾經卧床不起的二姨身體好轉,她牽掛著小妹妹的病情,從彭澤趕回老家來看小姨。二姨回老家的時候,母親卻不在老家,她來到北京幫我照看孩子。

母親是後來才得知二姨回到老家的消息,知道後,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道這聲嘆息里埋藏著多少遺憾呀。二姨家是什麼時候裝了電話的?裝了電話,母親卻忘記把記著她家電話號碼的日曆本拿到北京來。

那個晚上,母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里,也不開燈,也不開電視。我催她早點休息,母親站起來時感慨著說:「兄弟姐妹呀,就像蒲公英的種子,小時候大家圓圓滿滿的聚在一根莖上。大了時,風一吹就飄散到四方了,再想聚在一起可就不容易了。」

所以,二○一二年夏天,我到合肥出差。辦完公事,尚余兩天的閑暇時間。正好母親那時也在合肥,我和二弟商量,我們陪母親去二姨家看看吧。二弟也知道母親對二姨的牽掛,我們一拍即合,二弟表示他自駕車前往。自駕車前往,一天時間就可以來回了。

出發前的那個晚上,母親沒有睡好覺。早上起來,她的面容有些憔悴。母親有個毛病,一聽說明天要去什麼地方,頭天晚上就睡好覺,莫名地興奮著呢。

二弟建議母親,一會兒在車上休息下。

一會兒車就出發了。然而母親並沒有休息的意思,她瞪大眼睛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尤其是車過了桐城的時候,母親瞪大眼睛看著,生怕遺漏了車窗外什麼。她能看到當年那個穿著新花衣的十六歲的行色匆匆的少女嗎?

我對母親說車到了懷寧,她彷彿從夢裡驚醒似的感嘆地說:「這多快,想當初,我和你外公外婆走到懷寧,走了兩三天呢。」

後來,我們的車輕快地駛上安慶長江大橋,母親望著滾滾長江和江上忙忙碌碌的輪船,又感嘆:「還是科技好,科技在大江上都能建橋,這過江一點過江的感覺都沒有,就像在平常的路上走一樣。」母親喃喃地說著,她的眼前一定再現三十年前那個風狂雨驟、江上一葉扁舟的黃昏了。

二弟使用了車載導航儀,到了彭澤後我們又在路邊停車請教了過往的司機和行人,一路順利得很。上午十點左右,我們在一串長長鞭炮的迎接聲中下了車。一位清瘦的老太太,留著齊耳短髮,笑吟吟地迎上前來,母親立刻邁步上前,喊了聲「二姐」。這位清瘦的老太太就是我的二姨了,她張開的嘴中,空蕩蕩的,沒有一顆牙,像初出生的嬰兒。我無法把她和我家鏡框中的那個梳著長長辮子的二姨聯繫起來。但沒有錯,她就是我的二姨。

一路上,我許多次幻想著母親與二姨相見的情景。在小舅、小姨相繼離世,兩位白髮蒼蒼的老姐妹重逢,會怎樣的喜極而泣,淚濕青襟呢?

母親的心臟不太好,我擔心過度激動會對她的心臟不利。可是,我想像中的一幕並沒有出現,我的擔心純屬多餘。母親迎上前去,張開有些笨拙的雙臂抱住了二姨說:「二姐,我又來了。」彷彿她常來似的。二姨咧開嘴,是笑著,而不是哭,二姨也張開有些笨拙的雙臂,說:「你終於來了。」

母親傷感地說:「二姐,女姊妹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母親也沒有流眼淚,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容。是相逢的喜悅沖淡了她們心中的哀愁?還是人到了老年,早已把一切看透,包括生老病死、世事無常……所以,一切都能以一顆平常心待之?

二姨父殷勤地招呼我們進屋喝茶。二姨父比八年前我見到的那次,老了許多,面色有些黧黑,頭髮白了,也稀疏了不少,一嘴的牙也掉光了。

茶是自己家茶園摘下來的,喝起來清香縈舌。母親喝了一口茶,站起身來,說要參觀二姨家新建的房子。這是一幢二層的小樓,樓上樓下各四間。樓頂裝著太陽能熱水器。白牆黛瓦,近處青山蔥鬱,風景很是秀麗。樓房後面是幾間平房,分別做了廚房和儲藏間等。我們經過的時候,廚房裡熱氣騰騰,二姨家的表嫂正在廚房裡展示她的才藝。二姨家有一位表兄和一位表弟,表兄和表弟都在深圳打工。

二姨見著母親有說不完的話,參觀了樓上樓下,前院後院,她拉著母親的手進她的卧室了。二姨父陪著我和二弟坐著,二姨父很寡言,我們問一句他答一句,我們不說話,他就沉默著,與傳說中的那個嘴巧心巧的篾匠判若兩人。這樣聊天難免會陷入尷尬的境地。

好在我的表兄抗美和援朝來了。這兩位年齡比我差不多大了近二十歲的漢子,如果在街上,與他們擦肩而過,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們是我的表兄。兩位表兄很健談。先聊我們的近況,聊他們的近況。他們的口音帶著濃重的彭澤方言,有的話我得屏神靜氣地聽,才能聽得懂。他們真是我的表兄嗎?我怎麼會有這兩位表兄呢?我望著這兩位面孔黧黑的漢子,一時間竟有今夕何夕,時空錯位的感覺。

聊著聊著,就聊到我大姨父的撫恤金上了。原來,抗美和援朝表兄現在已經退休了,他們退休得比較早,其實大表兄今年六十歲還不到。最近這五年,他們什麼也沒幹,就是跑各級政府討要父親的撫恤金了。言談中,抗美和援朝表兄覺得我在北京的新聞單位工作,希望我通過媒體的威力給地方政府施點壓,好早日達成他們的夙願。我覺得很為難,愛莫能助,不是我不想幫,而是我真沒有這個能力,媒體的作用並不像大家想像的那樣大,希望兩位表兄理解我,再說這個事情,如果大姨父在世,或許還有說道,現在大姨父已經作古許多年了,這個事情更如石沉水底,浮不出水面了。

抗美和援朝表兄很失望,一時之間,話就少了許多。

午飯時間到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擺上來了。我給二姨和二姨父敬酒,祝他們健康長壽。我給抗美和援朝表兄敬酒,我們之間是姨表親,是至親,從桐城到彭澤,最遠不過三百二十公里,三百二十公里不算遠,千山萬水都阻隔不了我們表兄弟之間的血脈情誼,以後要常聯繫。抗美和援朝表兄也舉起杯來說,我們是至親,應該常聯繫。

那天午飯後,我啜著清香的茶,在二姨的門前看近處的青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母親與二姨閑談,就覺得這生活閑適極了。想起那個陶淵明,就是在紅塵中做官,也逢上了這麼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真是一個運氣好的人。

閑談中,母親突然問二姨:「前些年你還想搬回老家呢,現在還想回老家嗎?」

母親說的前些年,指的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二姨想回老家的事,我曾經聽母親念叨過好多次。二姨和二姨父為了能搬回老家來,特意從彭澤趕回桐城,他們充滿希望地來,卻滿懷失望地歸。因為村子裡田地有限,那時候,田地比金子還金貴,誰家願意勻出一畝田地給二姨一家耕種呀?一畝田都沒有,二姨和二姨父怎麼回老家呀?回老家來做什麼?

現在母親提起往事,二姨的臉上掛著笑,彷彿返鄉未成並不曾在她的心上留過傷痕。二姨說:「那個時候一畝田地都沒有,怎麼活呀?哪像現在孩子們在外地打工,誰家都不願意要田地了。」

倒是母親遺憾二姨未能如願,嘆了口氣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擱在現在,還有誰願意守著幾畝薄田過日子啊。誰願意種誰種去,我們家的幾畝田地,現在都是白給人種了。二姐,現在你還想搬回老家嗎?」

二姨搖著頭說:「哪想再回去啊,在這個地方住了五十多年,住習慣了,就覺得這地方挺好,再也不想回去了。」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聽了二姨的話,我在心裡默默地念起了這句詩。二姨是不會再回到她的故鄉了,二姨的故鄉已經在這裡了。

從二姨家回來後,那天二姨送別我們的身影一直在我腦海里徘徊:我們的車開出好遠了,二姨還站在那裡揮著手,只不過二姨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終於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輕聲問母親:「還想去彭澤看看嗎?」母親說:「這要看你們的時間,我老了,一切都聽你們安排了。」我知道,母親的心還留在二姨那兒呢。

果然,從二姨家回來後,母親就時不時回憶起這次彭澤之行。她說:「這回來我就知道了,二姨門前的路修得這麼平坦,不像那年坐車從山路來,把我吐得苦膽都出來了。這回來我就知道了,來一趟方便得很。」母親這是在給我們暗示呢!

從二姨家回來,我想搞清一九五八年桐城人移民彭澤的歷史,可是遍尋史書不得。倒從一九九五年版的《桐城縣誌》中得知,民國二年(一九一三年),實業界人士方履中,在東流、彭澤等地購置荒場、蘆場,從家鄉招農圍墾十萬畝,移民數萬人。原來,桐城人移民彭澤史上早有先例。

彭澤,一個大文豪陶淵明當過縣令的地方;桐城,一個以文學稱雄有清三百年文壇的地方。難道冥冥之中,造物弄人,因為這樣的因緣際會,也要註定讓這兩個地方的人上演幾場悲歡離合的故事?每一場悲歡離合都飽含著親人的一聲長嘆,每一場悲歡離合都飽含著親人的深深無奈……豈止桐城和彭澤,舉目神州,古往今來,有多少這樣的無奈和長嘆都被吹散在風裡……

這一天,我到深圳出差。在這個異鄉的街頭行走,望著身邊來去匆匆的人流,我想起二姨家的表兄和表弟就在這座城市中,這滾滾的人流中,沒準與我擦肩而過的哪位就是我的表兄,哪位就是我的表弟呢。於是,我停下腳步,在深圳的街頭,充滿深情地打量著一張張生動的面孔,哪一位是我的表兄,哪一位是我的表弟呢?我們的身上都流淌著外婆的血。每一位都似是而非,每一位的面孔都是那麼的陌生又那麼的熟悉。如果往前追溯幾千年,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我們都是炎黃的子孫呀。如此想著,這座異鄉的城市在我的心中就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那天,我手上捏著二姨家表兄和表弟的電話,遲疑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給他們打電話,因為我們從未謀面,即使撥通了電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我想起母親的話:「兄弟姐妹呀,就像蒲公英的種子,小時候大家圓圓滿滿的聚在一根莖上。大了時,風一吹就飄散到四方了,再想聚在一起可就不容易了。」

風把這些種子吹散了,這些種子落在各自的地方生根了。有一天,風又把它們的種子吹散了,假如有一天,有兩粒這樣的種子相逢,它們能知道自己是曾經來自同一根莖稈上的嗎?

風為什麼要把它們吹散呢?

2014-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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