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生命的意志
尼采不死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1844年10月15日出生在普魯士薩克森州勒肯鎮的一個鄉村牧師家庭。他的祖輩七代都是牧師。尼採的生日恰好是當時的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的生辰。由於曾執教過四位公主,尼採的父親獲得恩准以國王的名字為兒子命名。尼採回憶:「無論如何,我選在這一天出生,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在整個童年時期,我的生日就是舉國歡慶的日子。」尼采5歲時,父親不幸墜車震傷後去世。14歲時,進入中學,音樂和詩歌成為他感情生活的寄託。
1864年,尼采進入波恩大學攻讀神學和古典語言學,但第一學期結束,便不再學習神學了。他熱愛希臘詩人,喜歡巴赫、貝多芬和拜倫。1865年,他敬愛的古典語言學老師李謝爾恩到萊比錫大學任教,尼采也隨之到了那裡。當時的尼采把叔本華視為心中的偶像。1867年,尼采應徵入伍,沒多久在行軍中從馬上摔下來並因此而退役。1868年,他的導師李謝爾恩向巴塞爾大學推薦他:「我還從未見到有一個年輕人像這位尼采一樣如此早熟,而且這樣年輕就已經如此成熟……如果上帝保佑他長壽,我可預言他將來會成為第一流的德國語言學家。他今年24歲,體格健壯,精力充沛,身體健康,身心都很頑強……他是萊比錫這裡整個青年語言學家圈子裡的寵兒……您會說,我這是在描述某種奇蹟,是的,他也就是個奇蹟,同時既可愛又謙虛。」1869年2月。尼采被聘為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系副教授,1870年,被聘為正教授。不久傳來了德法開戰的消息,尼采主動要求上前線。在途經法蘭克福時,他看到一隊軍容整齊的騎兵雄赳赳氣昂昂地穿城而過。突然間尼採的靈感如潮水般湧出:「我第一次感到,至強至高的『生命意志』決不表現在悲慘的生存鬥爭中,而是表現於一種『戰鬥意志』,一種『強力意志』,一種『超強力意志』!在巴塞爾大學十年,尼采並不愉快:先後同瓦格納、勞的友誼破裂,情場屢屢失意,這些人際糾紛使他的身心受到沉重打擊,更要命的是,他的健康每況愈下。
1879年,35歲的尼采提前退休,靠養老金維持生活。從這一年起,10年間尼采幾乎以每年一本書的速度進行寫作,但很少取得成功。在今日被視為其代表作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其第四部分在當時僅印刷了40冊。即使在一個很小的圈子裡,他也是一個毀譽參半的人物。1889年,尼采因為未知的原因發了瘋。在瘋狂狀態下生活了10年,然後凄惶死去。
尼采生平的基本特徵在於他那例外的為人。他擺脫了一切現實的事務,擺脫了職業與周圍的人們。他一生未婚,既無學生又無門徒,在這個世界是沒有活動圈子的。他居無定所,從一個地方輾轉到另一個地方,彷彿他在尋覓他從未尋覓的東西。他的生活與他的思想是有距離的,他犧牲了「正常人」的生活,奉獻了活力四射、氣魄非凡的精神空間。
尼采之為尼采,就在於他藐視權威的立場和他驚世駭俗的思想。他自己曾說:「我深知自己的命運。總有一天,我的名字將和某些可怕的回憶連在一起……我不是人,我是炸藥。……我是真理之聲。——但是,我的真理是可怕的,因為迄今為止的真理全是謊言。」
尼采筆下,最動人的形象是「超人」。超人歡樂、無辜、自由,他駕馭著生命本身充滿活力的流變,他肩負重任、神志健全、孔武有力,但又從容瀟洒、鎮靜自若、嚴於律己。在超人那裡,感性的身體不僅僅代替了理性的主體,還從上帝和神學的控制中掙脫出來,他的身體和生命充斥著積極的、活躍的、自我升騰的力量。超人寄託著尼采所標榜的價值:強艦有力、充盈、高揚。超人如此少見,而他的對立面則滿目皆是,他們是「現代人,善良人,基督徒和其他虛無主義者」。這些人無一例外地拜倒在基督腳下而瑟瑟發抖,正是基督和基督教造成了虛無主義的流行。虛無主義以否定的力為基礎,它對生存、強艦衝動都進行了反向的否定,虛無就是意志的泯滅,是叔本華式的放棄、斷念,它要求恭順、收縮、靜寂,隨時隨地掐滅身體中的火焰,它「只承認衰弱的、殘缺不全的、反動的生存」。
尼采生活在思想中,而他的思想不願凌虛高蹈。尼采拆除了生命的彼岸目標而回到了堅實的大地本身。在尼采那裡,不再有一個穩定層次了,永遠不會有層次上的優越性,不會有高一級對低一級的吸納、融合和控制,「均衡狀態,根本就沒有過」,「過程就是本質」,「因為力,不可停滯」。於是,貫注於其間的生命就永遠是動態的、交易的,它不聽命於一個遙遠的目的地的召喚,也不停靠於一個外在的、非生命性的。生命不知疲倦,它不歇息於任何一個等級系統中,它是絕對的動詞,絕對的謂語,它甚至不會在漫漫旅途中坐下來嘆息。
藝術地生活不是今日思想家的首創。在尼采看來,生活就是要像藝術那樣永遠生成、交易、創造,生活就是要讓身體成為藝術品,讓身體不要陷入形而上學的圈套中,讓身體自我嬉戲、尋歡作樂。生活以身體為目標,身體的力量和意志創造了生活。生活、身體、自我處於無限的可能性之中,它們永遠處於即刻性狀態,永遠在創造、永遠在無休無止地進行藝術生產。
任何一個沒有偏見的人拿起尼採的著作,都會發覺它們才氣橫溢、光彩奪目、豪氣衝天。尼采以非凡的勇氣和驚人的洞察力輕而易舉地顛倒了各種公認的觀念,奚落了一切美德,讚揚了所有的邪惡。他獻給人類的不只是一種新的哲學,也不僅僅是一首詩或一段警句,而且還是一種新的信仰、新的希望、新的宗教。
尼采自己曾說:「在所有著作中,我只喜歡用心血創作的著作。……要了解別人的心血絕非一件易事,我憎恨以閱讀為消遣的人。……用心血寫成的東西和箴言,並不想被人朗讀,而希望被人記祝群山中,峰頂之間的距離最短,然而為此你必須長途跋涉。箴言應是峰頂,聆聽箴言的人應該是高大的。空氣稀薄而純潔,危險布滿周圍,精神中充滿了快樂的邪惡:所有這些都共存發展。因為我是勇敢的,我願魔鬼與我共存。勇敢驅逐了幽靈,也為自己創造了魔鬼——勇敢需要歡笑。我所感到的不再與你相同。我在我腳下所見到的雲層,我所嘲笑的黑暗和沉重——這正是你的雷雲。當你渴望升騰時,你就仰視,而我則俯視著,因為我已升騰。你們當中有誰能帶著笑聲升騰?爬到最高峰的人嘲笑所有悲劇,嘲笑現實或虛構的悲劇。勇敢、不拘、嘲笑、暴力——智慧希望我們如是:智慧是位女神,她只愛戰士。」
尼采並沒有建立一個封閉而龐大的哲學體系,他只寫散文、格言和警句,他不是憑藉邏輯推理而是憑藉神奇的想像力征服全世界。有人說:「尼採的格言不僅僅期待著我們用眼睛去閱讀,而且還十分迫切地渴望著我們用耳朵去傾聽。在尼採的文字面前,我們不僅應該調動理性、意識和知識,還應該打開我們的感官,應該讓身體的各個部件準備就緒,隨時承受尼採的高量分貝的撞擊。尼採的寫作,是前所未有的高聲寫作,是演說、呵斥、大笑;是激情、能力、節奏和措辭等多種修辭技術的奇妙混合。在尼採的格言里,修辭技術的目的是為了提高音量,為了傳向遠方,為了壓倒其他羸弱而平庸的陳詞濫調,最終是為了被傾聽。」如果能夠這樣的閱讀尼采、感受尼采、想像尼采,作為這本書的編者,我有理由相信,你的生活會有改變,至少會變得更有力量,更富有空間。
身體的舞蹈
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
與人類千百萬年來的生活方式相比,我們現代人生活在一個相當不道德的時代:習俗變得如此驚人地沒有力量,道德感變得如此稀薄和高高在上,以至於我們可以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隨風消逝了。也正因為如此,對於我們這些後來者來說,要想得到對於道德起源的真知灼見是非常困難的,而且就是我們得到了這種真知灼見,我們事實上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說出它們,因為它們聽起來是如此有傷大雅或有可能葬送道德!例如,下述基本命題就是這種情況:道德完全是(因而也僅僅是)對於作為行為和評價的傳統方式的任何可能習俗的服從。哪裡不存在傳統,哪裡也就不存在道德;傳統決定生活的程度越少,道德世界的範圍也就越校自由的人就是不道德的人,因為無論在什麼事情上,他都一意孤行地依靠自己而不依靠傳統:所有原始狀態的人類都把「惡」與「自由」、「個人」、「任意」、「異常」、「新奇」和「不可預料」等當作一回事。以這些初民社會的標準看,如果一種行動之發生不是傳統使然,而是出於其他動機,例如出於對於個人有用的動機,它就應該被稱做不道德的,而行動者本人也覺得它是不道德的,因為他這樣做並不是為了服從傳統。何為傳統?傳統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權威,我們之所以聽命於它,不是因為它命令的內容對我們有利有益,而是因為它命令——對於傳統的這種感情與一般的恐懼感的區別在於,它是對於一種發號施令的更高的智慧的恐懼,對於一種不可理解的無限的力量的恐懼,對於某種超個人的東西的恐懼——一種迷信的恐懼。在古代社會,舉凡教育、保艦婚姻、醫療、耕種、戰爭、開口講話和保持沉默,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神之間的溝通等等等等,無一不屬於道德的範圍:它們要求個體服從指令而不考慮作為個體的自己。因此,在這樣的社會中,習俗是無所不在的,誰要想從中脫穎而出,他就只有一條道路可走,那就是去做立法者、醫士和某種神人:這也就是說,他必須自己動手創造習俗——一件可怕至極和危險至極的工作!誰是最道德的人?首先:是那些最經常地服從律令的人,他們像婆羅門一樣,不管走到哪裡都念念不忘律令,隨時準備鞠躬盡瘁,一顯身手。其次,是那些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服從律令的人。最道德的人就是為習俗做出犧牲最大的人。但是問題在於,什麼是最大的犧牲?對於這個問題的不同回答決定了幾種不同的道德類型;不過,最經常服從的道德和最困難服從的道德的分別仍然是最重要的分別。那種以最困難的服從為標誌的道德的動機是什麼?在這個問題上,讓我們還是不要自欺欺人吧!自我克服之所以必要,不是因為它可以為個體帶來有益的結果,而是因為只有這樣,習俗和傳統的暴政才能夠在個體願望和個體利益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犧牲個人——這就是習俗道德的殘酷無情的命令。另一方面,那些追隨蘇格拉底的道德論者,他們提供給個人一種自製和節制的道德,作為個人謀求他自己的利益的手段和打開幸福之門的私人鑰匙,實為異端邪說——如果我們覺得並非如此,那是因為我們就是在他們的影響下慢慢成長起來的:他們相繼走上了一條新的道路,在一代又一代習俗道德的衛士的眼中變成了罪大惡極的人——他們割斷了他們自己與群體的聯繫,成了不道德的人和最深刻意義上的惡人。因此,對於每一個真正的羅馬良民來說,所有「汲汲於他自己個人的拯救」的基督徒都是邪惡的。在所有存在群體因而也存在著習俗道德的地方,我們都可以看到一種占支配地位的觀念,相信對於傷風敗俗行為的任何懲罰,首當其衝的受害者都是有關的群體:這是一種人們在其面前如此誠惶誠恐地加以探究,而其表現形式和限制條件又如此難以理解的超自然的懲罰。群體可以強迫個體為其行為造成的直接傷害賠償另一個個人或整個群體;它也可以因為個體的行為,作為一種假定的後果、所引起的神的震怒而對個體進行某種報復——但是對它來說,個體的罪過首先是它自己的罪過;它接受懲罰作為對它自己的懲罰。——「如果對於這類行為聽之任之,」所有人都痛心疾首,「習俗還算什麼習俗?」每一種個人性的行為和每一種個人性的思想方式都喚起了恐懼。在整個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由於被人——確實也被他們自己——目為壞蛋和害群之馬,那些出類拔萃的和充滿創造力量的不可多得的人才所忍受的痛苦是難以想像的。在習俗道德的統治下,每一種創造性都不得不背負起良心的十字架;因此,直到目前這個時刻為止,最優秀的人一直生活在一片本來不應該那麼暗淡的天空下。
自由行動和自由思想者
與自由思想者相比,自由行動者處於一個更為不利的地位,因為很顯然,人們更經常因為行動的後果而不是思想的後果受苦。但是,如果我們考慮到,二者的目的都是尋求滿足,只不過在自由思想者那裡,僅僅通過思索和表達犯忌的事物就可以獲得這種滿足,二者就動機來說是不分軒輊的;就後果來說,只要我們不人云亦云地鼠目寸光,我們就會看到,自由思想者甚至可能處於一種更為不利的地位。人們對於那些行為不軌、傷風敗俗和通常 被稱為罪人的人毀謗有加,然而他們後來往往不得不大量收回這種毀謗。每一個推翻某種現行習俗規定的人迄今為止總是首先被視為壞人,然後,當規定遲遲得不到重建成為既定事實時,人們就接受了這一事實,並開始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談論它——那些青史留名者幾乎沒有例外地全是這種後來變成了好人的壞人。
異端行為更有價值
遇到習俗問題就放棄自己最好的判斷,違心地和從俗地做出行動;在實踐中背信棄義,同時又把信義埋藏在自己的心底;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立身行事,從而表明我們是多麼與人為善和體諒別人,彷彿是在補償別人什麼,哪怕僅僅是因為我們的與眾不同的意見——在許許多多的思想自由的老好人中間,所有這些行為不僅被認為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還被認為是「可敬的」、「通人情的」、「寬容的」和「不迂腐的」,以及其他任何可以使智力良心昏睡過去的溢美之詞。因此,我們看到,一個人以通常的基督教的方式給他的孩子洗禮,雖然他可能是一個無神論者;另一個人像別人一樣安安靜靜地在部隊里服役,雖然他可能嚴厲譴責一切民族間的仇恨;第三個人則拉著他那從小在宗教家庭長大的未婚妻的手跑進教堂,並且毫不害羞地在牧師面前賭咒發誓。「如果我們做了一些所有其他人一直在做並將繼續去做的事情,那又有什麼了不得的關係呢?」——無知的偏見這樣說!多麼可怕的錯誤!因為對於一種有約束力的長期確立的非理性的習俗來說,再也沒有比讓它自己在某個被認為有理性的人的行動中重新得到證實更有關係的了!這樣一來,它就會讓所有觀眾的眼睛看到理性本身對它的批准!好好珍重你自己的意見吧!這是沒有錯的。但是,不管什麼的異端行動卻要更有價值。
在無邊的沉默中
這就是大海,遺世而獨立的大海。它那晚間祈禱的鐘聲——夜幕降臨之前響起的憂傷,可笑然而甜美的波濤聲——行將結束!轉眼之間,一切都歸入了沉寂。大海靜靜地躺在那裡,蒼白而閃爍;天空又一次布滿了永恆的無言的黃昏的色彩:紅色、黃色和綠色;小小的懸崖和岩石也把它們那拉長了的身影悄悄伸向海面,彷彿在尋找最為孤寂的所在。在這片巨大的沉默之中,我們的心靈充滿了恐懼與欣喜,難以平靜。——啊,這種迷人的寂靜是多麼虛偽!如果它能夠說話,那會是多麼好!但是如果它曾經希望說話,那它又是多麼邪惡!它那無邊的緘默和憂傷的幸福 表情全都是些假相,目的是要嘲笑你的同情!它必定如此!對於被這樣一種力量所嘲笑,我並不感到羞辱。但是,自然,我可憐你,你不得不堵住了你自己的嘴巴,哪怕僅僅是出於你自己的惡毒的意志!是的,我因為你的惡意而可憐你*—然而,隨著越來越深的寂靜,我的心又一次不能平靜:一種新的真理使它震驚,這種新的真理同樣不能開口講話,同樣嘲笑我們對它的讚美,同樣追逐著最甜蜜的無聲的惡意。我開始痛恨說話,甚至開始痛恨思想;因為在每個詞語的背後,我都聽見了錯誤、幻想和幻覺精靈的笑聲。我開始嘲笑我的憐憫,嘲笑我的嘲笑。——啊,海洋!啊,黃昏!你這邪惡的教導者!你教人如何不再成其為人!你希望他在你面前完全屈服!你希望他變得像你現在一樣蒼白、閃爍、無言、默默出生和默默死去!你希望他超出他自己!
生活在戰鬥中
一個更富於陽剛之氣的、戰鬥的,再度首先把勇敢視為榮譽的時代開始了。對於顯示這個時代特點的一切跡象,我是由衷歡迎的。
這個時代必須為一個更高級的時代開闢道路和聚集必要的力量,亟需大批作好準備的、勇於任事的人才,要把英雄氣概帶進更高級時代的知識領域,要為獲得觀念和實現觀念而奮鬥。然而,這樣的人才既不能從虛無中產生,也不能從現代文明的泥沙中、抑或從大都市的教育中產生。他們將是沉默、孤獨、果決、不求聞達、堅持到底的人;他們摯愛各種事物,尋求他們可以征服的一切;具有爽朗、忍耐、簡樸、蔑視虛榮的個性;顯示敢於勝利的大勇,但對失敗者的虛榮又能寬容,能對一切勝利者以及對每次勝利和榮耀的偶然因素做出獨立而精闢的分析;他們也有自己的節假日、工作日和哀悼時間;他們慣常胸有成竹地發號施令,如需要,也隨時準備應命;對個人和對集體同樣感到自豪,視別人之事為己之事,總之,是更富創造性。對現實更具危險性、歡樂幸福的人!
那就請相信我的話吧:獲取生活中最豐碩果實和最大享受的秘密在於,冒險犯難地生活!
將你們的都市建立在維蘇威火山旁吧!把你們的船開進未經探險過的海域吧!生活在戰鬥中吧,同你們自己、同與你們匹敵的人開戰吧!你們這些求知者呀,倘若還不能成為統治者和佔有者的話,那就成為強盜和征服者吧!
這個時代即將過去!你們像一頭膽怯的小鹿在森林中東躲西藏,你們生活於斯的這個時代即將過去!知識終於伸手要掠取屬於它的一切了,它要統治,要佔領,請你們永隨知識吧!
人必須對自己滿意
賦予個性一種「風格」,實在是偉大而稀有的藝術!一個人綜觀自己天性中所有的長處及弱點,並做藝術性的規劃,直至一切都顯得很藝術和理性,甚至連弱點也引人入勝——個人就是這樣演練並運用這藝術的。
這兒加了許多第二天性,那兒又少了某種第一天性,無論哪種情形都須長期演練,每天都要付出辛勞;這兒藏匿著那不願減少的醜陋,這醜陋在那兒又被詮釋為崇高。不願變為有形的諸多曖昧被儲備下來作遠眺之用——它們應對遠不可測的東西進行暗示。最後,當這工作完成時,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對本人興趣的強制,這興趣是好是壞,不是人們想像的那麼重要,只要是一種興趣,這就夠了!
那些有自己的準則,在強制和束縛中猶能享受快樂閑雅的人,必將成為統治欲極盛的強人。他們看到自己具備某種風格的天性,即被戰勝的、服務於人的天性,他們那強有力的意志便感到寬慰。這樣的人即使修建宮殿和花園也斷不會解放天性的。
反之,那些憎恨風格束縛的人就是不能自制的人。
他們覺得,倘若自己被套上討厭的強制枷鎖,自己就變得鄙俗不堪。一旦聽任強制的役使,自己即已淪為奴隸,所以他們仇視這役使。這類奇才——可能是第一流的——總是旨在把自己和周圍的人塑造和解釋為自由天性,即粗野、專橫、富於想像、混亂無序、令人驚異的天性。他們樂此不疲地追求這一宗旨,唯其如此才感到愜意。
只有一件事是不可或缺的:人必須對自己滿意,否則就會落得報復自己的下場,我們外人也會淪為他的犧牲品,總得忍受他那可憎的面目。可憎的面目使氣氛變得憂鬱、惡劣。
我們的空氣
我們很清楚:以婦人和許多藝術家那種悠閑的方式散步的人一旦審視科學,就會被科學的嚴謹、對大小事物的鐵面無情、思索評估判斷的快捷弄得頭暈目眩,驚恐不安。尤其令他們吃驚的是,科學要求艱苦卓絕和盡善盡美,即使達到這境界也得不到任何讚美和獎賞,相反就像在士兵中,得到的只是大聲的呵斥和嚴格的指令,因為做得好是應該的,正常的,失誤則是不應該的。和別處一樣,凡屬正常、無誤就不值得稱道、讚賞。
「科學的嚴謹」如同上層社會的禮儀一樣,足使不明內幕的人誠惶誠恐;可是,對它習以為常的人卻只願與它廝守,只願生活在這透徹、有力、高度充電、富於陽剛之氣的空氣里;而任何別的地方,在他看來均不夠純潔,他在這些地方就感呼吸不暢,就會疑心自己的最佳技術對旁人了無益處,對己亦無歡樂可言。又因為種種誤解,他的一半生命會從手指縫裡溜走,還必須時時處處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形隻影單,總之,純屬徒耗精力!
可是,一旦他具備科學的嚴謹和清晰,他就擁有自己的全部力量了,他在科學中可以翩然翱翔!既如此,他緣何要再次墜入那混濁的水域呢?——在那裡,他不得不涉水而玷污其翅翼。不!對我們而言,生活在那般污穢的地方委實過於艱難,我們是為這純凈的空氣而生的,我們是光的競爭對手,我們願像蒼空的塵粒,不是背離,而是迎向太陽!
但我們現在力量有限,還是傾力做我們惟一能做的事:給地球帶來光明,變成「大地之光」!為此,我們具備翅翼、快捷和嚴謹,也有男子大丈夫氣概,以至於像可怕的烈火。讓那些不知藉助我們去溫暖、照亮自己的人懼怕我們吧!
天生的自由之鳥
這些人真使我感到不快,他們認為本性是病態,是倒錯、是卑劣的東西。就是他們誤導了我們,致使我們也以為人的本能和癖性是邪惡的,對自己的和對別人的本性極端不公正,就因為受了他們的迷惑!
本來,無憂無慮、舒適可人地聽隨本性是大有人在的,但人們並不這樣做,其原因就是害怕那個「想當然」的「邪惡本性」!故而在人群之中,鮮能看到那種無所畏懼、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可恥而四方八面恣意翱翔的高尚氣質。
我們,天生的自由之鳥呀,不管飛向何方,自由和陽光都與我們同在!
短期習慣乃無價之寶
我喜歡短期的習慣,把它看作一種無價法寶,即認識許多事物直至它們酸甜苦辣之底蘊的無價法寶。我的本性完全是為短期習慣而安排的,包括身體健康的需要以及我能看見的大小事物。我總認為,這樣的安排讓我永遠滿意。短期的習慣也相信熱情,即相信永恆。我發現和認識了這個道理,真值得別人羨慕呢。短期的習慣在白天和晚上向我靠攏,散播著深深的滿足感,以至於我不再有別的企求,也毋需比較、輕蔑和憎惡什麼了。
但是,既是短期習慣,就常有終止的時候,美好的事物屆時與我分手,但它不同於使我反感的東西,道別時顯得異常平靜,對我很滿意,我也對它滿意,彷彿我們必須互相致謝,握手道別似的。又有別的習慣已在門口等候了,我的信念——很難摧毀的愚蠢與智慧*—也在那兒等候,我相信,新的習慣是正確的,非常正確的。在我,食物、思想、人、城市、詩歌、音樂、學說、日常安排、生活方式等等,莫不是短期的習慣。
相反,我憎惡長期的習慣,它在我身邊就像暴君,使我的生活空氣凝固。有些事物的形態表明,似乎必然會由此產生長期的習慣,比如單一的工作職務,總與同一個人共處,一個固定的住所,始終如一的健康狀況等。是呀,我對自己的所有痛苦和疾勃—一直是我的缺憾——是感激不盡的,因為它們留給我幾十條後門,使我得以逃脫長期的習慣。
但話又得說回來,我最不能忍耐之事,也是最可怕之事,就是完全沒有習慣的生活,完全隨機應變的生活,那樣無異於放逐我,是我的西伯利亞。
追求出人頭地
由於出人頭地的慾望,我們對於別人的一舉一動都十分關心,恨不能鑽到他們心裡把他們的感覺看個究竟。然而,由渴望出人頭地而產生的這種對於別人的感覺的過分關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與人為善的、情同手足的或慈悲為懷的。相反,我們希望看到或發現,別人怎樣因為我們的原因而經受著外在的或內在的痛苦,怎樣失去了對於他自己的控制,在我們的地位甚至僅僅是我們的外觀對他所產生的印象面前俯首稱臣;即使追求出人頭地的人造成和希望造成的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賞心悅目的或喜氣洋洋的印象,使他享受到成功的喜悅的,也並不是他給別人帶來的歡樂、愉快或希望,而是因為他在這些其他靈魂上打下的自己的印記,改變了他們的面貌,並按照自己心愛的意志對他們進行統治。
追求出人頭地就是追求控制別人,雖然這是一種非常間接的控制,只存在於感覺甚至幻覺中。這種暗中豢養的控制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發展階段,全部加在一起幾乎就是一部文化的歷史,從最早的尚未開化的蠻風陋習直到過分講究和病態的唯心主義的別出心裁。對於出人頭地的追求給其他人帶來的是——只舉這條歷史階梯上的少數幾級:首先是痛苦,再往上是消沉,再往上是恐怖,再往上是因恐懼感到震驚,再往上是驚奇,再往上是羨慕,再往上是讚美,再往上是神化,再往上是快樂,再往上是福樂,再往上是笑聲,再往上是諷刺,再往上是挖苦,再往上是嘲弄,再往上是進行打擊,再往上是施加折磨——在這架長長的梯子的盡頭,站著苦行者和犧牲者,他由於渴望出人頭地而忍受痛苦,正像他那站在梯子的另一端的野蠻人兄弟,他們為了出人頭地而讓別人痛苦。苦行者戰勝了他自己,他的目光轉向內部,看到自己分裂為一個受苦者和一個旁觀者;當他打量外部世界時,他似乎只是在為焚燒自己的柴堆搜尋木柴;在這幕渴望出人頭地的最後的悲劇中,惟一的角色點燃和焚化了他自己——這是一個值得欣賞的和與開局遙相呼應的結局:二者都表達了面對痛苦景象的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樂!確實,在想像中最強烈地表達了權力感的迷信的苦行者的靈魂,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靈魂。婆羅門教在維薩瓦米特拉王的故事中表達了這一點,維薩瓦米特拉通過千年苦修獲得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他開始動手建造一個新的天堂。毫無疑問,在內心體驗的廣大世界中,我們只是一些在黑暗中摸索的笨拙的新手:四千年前的人們對於這些自我享樂的奇技淫巧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也許就在那時,一些印度幻想家開始把世界的創造想像為上帝加諸自己的一種苦行行為!也許這位上帝希望放逐自己於一個醉生夢死和方生方死的世界,把它當作一種刑具戴在自己的身上,從而雙倍地感覺他的祝福和權力!我們還可以認為,他是一位愛的上帝:他創造了痛苦的人類,為的是使自己不斷地因為看到人類受苦而受苦,神聖地和超越人類地受苦,並因此毫不留情地虐待他自己!這使他感到了極大的快樂!我們甚至也可以認為,他不僅是一個愛的上帝,而且還是一個神聖的和天真的上帝:當他創造出罪、罪人和永恆懲罰,看到一個充滿了永恆的痛苦、永恆的嘆息和呻吟的巨大世界展現在他的面前,這位神聖的苦行者必定是多麼欣喜若狂啊*—對於但盯保羅、加爾文以及類似的人來說,一度窺見這樣一種濫用權力的可怕秘密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考慮到這樣一些人物,我們不禁要問:出人頭地的追逐的圓圈真的在苦行者那裡永遠結束了嗎?難道這一循環就不會重新再來一遍,把苦行者的那套作風與一位憐憫的上帝的基本性情緊密結合起來,也就是說,通過傷害別人而傷害自己,以便然後戰勝自己和自己的憐憫,登上權力感的頂峰*—每當想到權力欲在精神世界的胡作非為可能給人類帶來的全部後果,我的心就開始胡思亂想,請原諒!
超越自然規律
當我們愛著一個女人的時候,就很容易對人的自然本性產生一種恨意,想到每個女人一味聽從於自然本性的擺布,這實在叫人討厭,不想這些也罷。可是,一旦我們的靈魂接觸這些東西的時候,就會立即出現痙攣,靈魂會給自然本性投去輕蔑的一瞥:我們受到了傷害,自然本性用它那褻瀆的手干涉了我們的所有。於是,我們面對生理學用手捂住耳朵,在內心秘密地給自己下命令:「我不能聽信,人是靈魂和軀殼以外的其他東西!」所有愛戀者都認為「包著一層皮的人」可惜,是對上帝和愛情的褻瀆。
當初每個崇拜「萬能」上帝的人對於自然本性的看法與時下的愛戀者並無二致。他們把天文學家、地質學家、生理學家和醫生所說的自然看成是干涉了他們珍貴的所有,因而是一種攻擊,覺得攻擊者真厚顏無恥!他們一聽「自然規律」就覺得是對上帝的中傷。從根本上說,他們真想看到所有的驅動力復原成道德的意志和專斷行為才好。但是無人幫他們證實這一點,所以只好對自然本性和驅動力隱而不彰,而一味沉溺於夢幻。噢,當初這些人真善於尋夢,而毋需首先入睡!
我們現代人更老於此道,有著保持清醒、嚮往白天的良好意志!只要去愛、去恨、去渴求、去感受,那麼,思想和夢幻的力量就充滿我們全身,我們就盼著雙眼坦然面對危險,沿著艱險之路向上攀登,登上天馬行空般幻想的極巔,竟然沒有出現絲毫的暈眩,彷彿天性就適合於攀登似的。我們藝術家啊,真是白日尋夢者!隱匿天性者!渴望月球和上帝的人!我們,沉默無語、不知疲倦的浪遊人呀,並不視高處為高處,而是視為平地和安全處哩!
肉體是一個大的理性
我要對輕視肉體者講幾句話。我並不要他們改變其學習與教導,只要他們跟他們自己的肉體告別——就這樣沉默不語。
「我是肉體和靈魂」——小孩子這樣說。人們為何不像孩子們一樣說呢?
可是覺醒者和有識之士說:「我全是肉體,其他什麼也不是;靈魂不過是指肉體方面的某物而言罷了。」
肉體是一個大的理性,是具有一個意義的多元,一個戰爭和一個和平,一群家畜和一個牧人。
我的弟兄,你稱之為精神的小的理性也是你的肉體的工具,你的大的理性的小工具和玩具。
你說「我」,並以此語自豪。但比這更偉大的,你所不願相信的——乃是你的肉體,你的大的理性:它不說「我」,而只是實現「我」。
感覺所感到的,精神所認識的,其自體永無終止。可是感覺和精神,它們要說服你,要你相信它們乃是一切事物的止境:它們是如此虛妄。
感覺和精神乃是工具和玩具:在它們背後仍有其自己。這個自己也用感覺之眼探視,也以精神之耳傾聽。
這個自己永遠在傾聽和探視:它進行比較、壓制、佔領、破壞。它進行統治,而且是「我」的統治者。
我的弟兄,在你的思想和感覺的背後,有一個強有力的發號施令者,一個未識的智者——他名叫自己。他住在你的肉體里,他是你的肉體。
在你的肉體里,比在你的最高的智慧里,有著更多的理性。可是誰知道,到底為什麼你的肉體恰恰需要你的最高的智慧呢?
你的自己嘲笑你的我和你的「我」的得意的跳躍。「這種思想的跳躍和飛翔對我有什麼意義?」你的自己在自言自語。「乃是達到我的目的地的彎路。我是『我』的襻帶,『我』的各種概念的指教者。」
你的自己對「我」說:「在此感到痛苦吧!」於是「我」就忍受痛苦,並且考慮怎樣不再受苦——他正應當為此著想的。
你的自己對「我」說:「在此感到快樂吧!」於是「我」就快樂起來,並且考慮怎樣更常常 保持快樂——他正應當為此著想的。
我要對輕視肉體者說一句話。正由於他們重視,才使他們輕視。是什麼創造重視和輕視、價值和意志呢?
是創造的自己創造出重視和輕視,他為自己創造出快樂和苦痛。創造的肉體為自己創造了精神,作為其意志的幫手。
你們這些輕視肉體者啊,即使由於你們的愚蠢和輕視,你們也為你們的自己效勞。我告訴你們:你們的自己本身想要死去,背離人生。
你們的自己不再能實現他最想做的事——超越自身而進行創造。這是他最想做的事,這是他的全部熱忱。
可是現在要實現,是太遲了——因為你們的自己想要毀滅,你們這些輕視肉體者埃
你們的自己想要毀滅,因此你們成為輕視肉體者!因為你們不再能超越自己去進行創造。
因此你們現在對人生和大地很惱火。一種無意識的嫉妒流露在你們輕視的睨視之中。
我不走你們的道路,你們這些輕視肉體者!對於我,你們不是通往超人的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超越自己
智慧最高者,你們把那種推動你們、使你們熱衷的意志稱為「求真理的意志」嗎?
使一切存在者能被思考的意志:我如此稱呼你們的意志!
你們首先想使一切存在者成為可能被思考的對象:因為你們抱著相當的不信任,懷疑這種存在者是否已能被思考。可是一切存在者應當對你們順從屈服!你們的意志要它們如此,它們應當變得圓滑,臣服於精神,成為精神的鏡子和映像。智慧最高者,這就是你們的整個意志,可稱為追求強力的意志;即使在你們談論善與惡,談論各種價值評價時也是如此。你們還想創造個世界,讓你們能膜拜的世界:這就是你們最終的希望和陶醉。
當然,那些智慧不高者,也就是民眾——他們就像一條河,河上有一隻小船漂浮著駛去:船上坐著一本正經的蒙面的價值評價。
你們把你們的意志和你們所定的價值放在生成的河上漂流;從民眾們認為的善與惡之中,透露出自古以來就有的追求強力的意志。
智慧最高者,就是你們,請這些賓客坐在船上,給予他們華麗的包裝和誇耀的名稱——你們和你們的支配意志!
現在河水載著你們的小船前進——河水必須載著它前進。儘管破碎的水波飛濺著浪花,憤怒地抗拒龍骨,這也不足掛齒!
智慧最高者,你們的危險,你們對善與惡的評價的終止,並非來自河流——而是由於那種意志本身,追求強力的意志——無窮無盡地產生出來的求生的意志。
可是為了讓你們理解我所說的關於善與惡的見解:我還要對你們講說關於生命以及一切有生命者的本質方面的我的意見。
我緊追著有生命者,我走過最大的和最小的路,以便認識有生命者的本質。
如果有生命者把嘴閉上,我就用百面鏡子攔截它的視線:讓它的眼睛說出。於是它的眼睛就對我說話。
可是,只要在我發現有生命者的地方,我也聽到有關服從的說話。一切有生命者就是服從者。
我聽到的第二句乃是:不能聽命於自己者,就要受命於他人。這就是有生命者的本質。
而我聽到的第三句乃是:命令比服從更難。不僅由於命令者要負起服從者的一切重荷,而且這種重荷會把他壓垮
我看,在一切命令之中含有嘗試與冒險;有生命者在命令時,它常常拿它自己作賭注。
是的,即使在它命令自己時,它也必須為它自己的命令付出代價。它必須為它自定的法規當裁判者、懲罰者和犧牲者。
怎麼會這樣的呢!我們這樣反躬自問。是什麼在說服有生命者去服從、去命令,而且既命令又要服從?
智慧最高者,現在聽我的意見!要認真檢查,我是否鑽進生命本身的心臟,一直鑽進它的心臟的深根之處!
在我看到有生命者的地方,我就發現有追求強力的意志;就是在奴僕的意志之中,我也發現有要當主人的意志。
弱者之所以服侍強者,這是由於他要當比他更弱者的主人的這種弱者的意志說服他的:只是由於要當主人的這種快樂,使他不願加以放棄。
正如較小者之所以獻身於較大者,是由於他有對最小者進行支配正如較小者之所以獻身感動較大者,是由於他有對最小者進行支配的快樂和強力:因此最大者也有獻身的對象,為了獲得強力——他以生命作賭注。最大者的獻身,就是冒險、危險、進行死亡的賭博。在有犧牲、服勞、愛之眼光的地方:那裡也就有要當主人的意志。這時,弱者通過隱蔽的小道偷偷進入強者的城堡,一直鑽進強者的心臟——在那裡盜取強力。這個秘密是生命本身告訴我的:「瞧,」它說,「自己必須不斷超越自己者,就是我。當然,你們把這個稱為追求產生的意志,或者稱為面向目標的衝動,面向更高者、更遠者、更複雜者的衝動:可是這一切只是同一個東西,同一的秘密。我情願沒落,也不願放棄這一個東西;確實,在有沒落和落葉的地方,瞧,那裡就有生命在犧牲自己——為了追求強力!我必須是鬥爭、生成、目標、各種目標之間的矛:啊,猜測出我的意志的人,他也一定會猜測出,意志必須要走怎樣一種彎彎曲曲的道路!
不管我創造什麼,不管我怎樣愛它,——頃刻之間,我就必須成為它的敵對者,成為我的愛的敵對者:我的意志要我這樣。
認識者啊,你也不過是我的意志所走的一條道路和腳印:確實,我的追求強力的意志,也是用你的追求真理的意志的腳在走路!
用「追求生存的意志」這句話的箭向真理射去的人,他當然射不中:這個意志——並不存在!
因為,既然是不存在者,就不能有意志。可是,既已生存,怎能還想要追求生存哩!
只有在有生命的地方,那裡也才有意志:可是這並非追求生存的意志,而是——如我所教——追求強力的意志!
對於生活著的人,有許多東西比生活本身還具有更高的評價;可是從這種評價本身的嘴裡說出的卻是——「追求強力的意志!」——
生命曾如此教導我:由此我猜出你們的內心之謎,你們這些智慧最高者。
確實,我告訴你們:說什麼永恆不變的善與惡——這是不存在的!善與惡也必須由自己不斷地再超越自己。
你們這些進行價值評價者,你們用你們定立的關於善與惡的評價和見解行使你們的權力;其實這就是你們的隱藏的愛,你們的靈魂的閃光、戰慄和洋溢。
可是從你們定立的價值內部孕育出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和一種新的超越:由此使蛋和蛋殼破碎。
在善與惡方面必須做個創造者的人:確實,他首先必須做個破壞者,打破各種價值。
因此,最高的惡屬於最高的善:而這最高的善乃是創造性的。
你們這些智慧最高者,讓我們只談這些,儘管這樣是不好的。而沉默卻更加不好;一切保密的真理是有毒的。
碰上我們的真理就會破壞一切,讓它們全都破壞吧!要建造的房屋還多著哩!
偉大的健康
我們,這些新人,無名之輩,對一個尚未證實的未來缺乏理解的早生兒——我們需要一個新的目標,也需要新的工具,即一種新的健康。這種健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強艦靈巧、堅韌、勇猛和令人愉悅。有誰的靈魂渴望體驗迄今為止一切有價值的和能滿足需求的事,渴望在理想的「地中海」沿岸航行;有誰想從他自身經歷的冒險中了解理想的征服者和發現者有怎樣的感受,同樣,一位藝術家、聖人、立法者、哲人、學者、虔誠的人、預言家,以及一個舊式的超凡脫俗的隱士有什麼樣的感受,那麼他首先就要具備一個條件:偉大的健康——這種健康並不是一個人所具有的健康,而是他必須不懈地努力去贏得的那種健康,因為他總得一次又一次地獻出健康……現在,經過長時間的行程,我們這些理想型的阿耳戈英雄們,可能更敢冒險,而不是小心謹慎,甚至不怕出事和遭遇不幸。但是,誠如上述,我們會比其他人所希望我們的更加健康,具有危險的健康,並且還能保持這種健康——在我們看來,似乎作為一種獎賞,在我們面前尚有一片未被發現的陸地。無人見過它的邊界,它也不屬於一切已知的陸地,並且超出了人類的想像,它是一個充滿了美好、神奇、疑惑、恐怖和神聖事物的世界,以至於我們的好奇心和佔有慾都要發狂了——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滿足我們的渴求!在看到了這種景象,在良心和知識中產生了一種饑渴感之後,我們怎麼能以現代人而自足呢?
另外一種理想在我們前面疾馳,一個奇怪的、試探性的、危險的理想,對此我們不打算勸說任何人去信仰它,因為我們不輕易地承認任何人有信仰它的權力。這是一位精靈的理想,它純樸地,即本能地出自完善與權力,嘲笑著迄今為止一切被稱之為神的、善的、不可捉摸的、神聖的東西:對它來說,人們藉以理性地選擇其自身行為準則的最高的東西,將是某些像危險、腐化、墮落,或者起碼是娛樂、輕率、暫時的自我忘卻之類的東西。這種理想在於一種人至超人的幸福和美好的祝願,但有時似乎又是野蠻的,例如,當它被置於整個世間的嚴肅事物之外,被置於一切形體、辭令、聲調、目光、道德等方面的每一種正式場合之外,就像它們在肉體上最不自覺的模仿那樣——然而,無論怎樣,對這種理想來說,最嚴峻的事情才剛剛開始,真正的問題才剛剛提出,靈魂的命運改變了方向,時針在前進,悲劇誕生了。
……
人的淺薄無知是明智的
無論誰深深地了解了世界,都會發現人的淺薄無知是明智的。正是人的乖僻本性使得人輕涪輕飄和虛偽。
在各處都會發現,哲學家和藝術家狂熱而極端地崇拜「純形式」,毫無疑問,誰都非得膜拜表面上的東西不可,而有時就會不幸掉進它的束縛。那些被燒傷的孩子,那些天生的藝術家,甚至也有等級,他們發現,生活的惟一樂趣就是儘力歪麴生活的形象(似乎是要疲 憊地報復生活)。人們會推測,生活為什麼會使他們那麼反感,致使他們那麼想歪曲、縮小和神化生活的形象。人們會把藝術家當中篤信宗教的人,視為最高等級的人。人們滿腹狐疑地對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懷有深深的恐懼,正是這種恐懼迫使人們許多世紀以來,對存在作出了宗教上的解釋:人們從本性上害怕會太快地獲得真理,在人變得足夠強大、足夠堅強、具有足夠多的藝術家氣質以前。
……虔誠,「神之生命」,以這種觀點看,似乎是害怕真理的最終結果,似乎是藝術家在所有最為符合邏輯的真理面前的讚頌和陶醉,似乎是顛倒真理。不惜以任何代價說謊的意志。或許,迄今為止,美化人的最有效方式就是說他虔誠;說某人虔誠,某人就會變得非常狡猾,非常淺薄,非常光彩照人,非常善良,其樣子也就不再惹人討厭。
飛翔的靈魂
出類拔萃的人
每一個出類拔萃的人都出於本能地尋求避難所和隱居處,在那裡他可以擺脫人群,擺脫群眾,擺脫多數人——在那裡他可以忘卻「作為規則的人們」而成為例外。只是不包括這樣的情況,即更加強烈的本能把他直接推向人群,以偉大而傑出的明辨是非者的面貌出現在人們面前。無論是誰,在與人們交往時,若不偶爾由於噁心、厭煩、同情、沮喪和休戚相關而痛苦得臉色一會兒發青、一會發白,那他肯定不是一個趣味高尚的人。不過,如果他並不主動挑起這個重擔,並不對自己反感,假如他執意避免出現這種情況,執意像我說的那樣,靜靜地、高傲地呆在避難所中,那麼有一件事便是確定無疑的:他天生不是、也註定不是有學識的料。他這樣的人有一天會不得不對自己說:「魔鬼剝奪了我的高尚情趣!但是『規則』要比例外——比我自己,比我這個例外,更令人感興趣!」於是他會感到垂頭喪氣,特別是會進入「內心世界」。
長期而認真地研究普通人——因而盡量偽裝自己,進行自我剋制,表現出親熱的樣子,做不自在的交往(除了與同等的人交往外,所有交往都是不自在的交往),構成了每一位哲學家個人經歷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也許是最令人不快的、最令人作嘔的、最令人掃興的一部分。不過,如果他幸運的話,他作為知識的寵兒,會遇到合適的助手,這些助手會減少和減輕他的工作。我指的是所謂犬儒主義者。犬儒主義者只承認獸性,只承認平庸的東西,只承認他們內心的「準則」,與此同時,他們超凡脫俗,敏感而易激動,喜歡當著人談論自己和與其同樣的人——他們有時沉迷於書本中,猶如在自己的糞堆上打滾一般。犬儒主義是卑賤的人藉以接近所謂誠實的惟一方式。高等人應側耳傾聽犬儒主義者講的所有難聽或好聽的話,應為粗魯之人在自己面前變得不知羞恥,或具有科學頭腦的人羊神開口說話而暗自慶幸。有時甚至狂喜和厭惡會混合在一起——即:會看到天生的畸形兒天才的頭腦竟附在某個不知檢點的公山羊和猿人的身上,加利亞尼道長就是如此,這是個在他那個世紀思想最為深邃和敏銳的人,或許也是思想最為骯髒的人——他遠比伏爾泰深邃,因而也更加緘默得多。如上面所暗示的,科學頭腦竟安在猿人的軀體之上,卑賤的人竟具有絕好的理解力,這種情況決非罕見,尤其是在醫生和品行端正的生理學家當中。
每當有人不刻薄地,或更確切地說,非常無知地談論人類,把人類說成是具有兩種需要的肚子和一種需要的頭腦時;每當有人認為或力圖認為飢餓、性慾和虛榮是人類行為的惟一真實動機時;一句話,每當有人「詆毀」人類或說人類壞話時,愛知識的人都應側耳細聽。一般說來,只要這種談論不帶有怒氣,他就應洗耳恭聽。因為,憤憤不平者和總是用自己的牙齒撕咬自己(或不撕咬自己,而撕咬世界、上帝或社會)的人,固然從精神上說,要比性嗜嬉戲、自滿自足的人羊神站得高看得遠。但從其它各種意義上說,他卻是更為普通、更為平凡、更無啟發性的人。憤憤不平者,是最大的撒謊者。
完美的自私
還有比孕育更神聖的狀態嗎?孕婦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一個無言的信念,它將有益於她體內的胎兒。這種信念增加了胎兒的神秘的價值,只要想到它就使她的心中充滿了歡喜。在孕育狀態,孕婦棄絕了很多東西,同時卻不覺得棄絕這些東西是在強迫自己!她剋制她的憤怒,伸出她的和解的手:她的孩子應該在溫柔和良好的氣氛中長大。如果她粗暴和嚴厲,她會為此感到恐慌,害怕這會在她的未知的可愛的生命之杯中注入一滴有害的液體!關於那將要到來的東西,她什麼也不知道;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一切都是隱隱約約的;她滿懷期待,隨時都做好了準備。但是,就在同時,她又體驗到了一種純潔的和令人純潔的深刻的超然感,有如一個面對拉起來的帷幕的觀眾——它在那裡成長著,它就要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既不能決定它的價值如何,也不能決定它應該什麼時候出現。關於它,她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保證它的安全。「正在生長的東西是某種比我更偉大的東西」,這就是她內心深處的希望:為了使它能夠順利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做好了一切準備,不僅準備了那些對它來到這個世界有用的東西,而且還準備了她的一顆歡樂而高貴的心靈。——這就是我們應該生活於其中的獻身狀態!這就是我們可以生活於其中的獻身狀態!對於任何一種我們期待的成就,無論它是一個觀念還是一項行動,除了孕育者和孕育物的基本關係以外,我們都不可能有其他關係;所有狂妄自大的所謂「意願」和「創造」都只不過是一些胡言亂語。這是一種完美的自私:不停地看管和照顧我們的靈魂之樹,保持它的安靜,以使它最終結出幸福的果實!因此,作為一個監護者和中介者,我們是在看管和照顧所有人的果實,而我們作為孕育者生活於其中的,那種心態,那種驕傲和溫柔的心態,也會在我們周圍廣為擴散,給那些躁動不安的靈魂帶去安慰和平靜。
——然而,孕育者的樣子是古怪的!因此,讓我們也成為一些看上去古怪和可笑的人,而如果別人也不得不成為這樣古怪和可笑的人,讓我們不要因此而取笑和譴責他們!即使是在這種孕育變得危險和有害的情況下,我們也不應該讓自己表現得比世俗的正義還低,因為甚至世俗的正義也不允許法官或劊子手加害一位孕育者!
保持獨立是強者的特權
只有極少數人能保持獨立,保持獨立是強者的特權。任何試圖保持獨立的人,即便是最有權利這樣做的人,只要不是被迫這樣去做,都證明他或許不僅是強者,而且還有無比大的膽量。他進入了一個迷宮,千百倍地增加了生活本身已具有的危險;他並非不知道自己將如何和在哪裡迷路,將變得孤立無助,被某個良心怪物撕成碎片。假如這樣的人倒了霉,他的不幸將遠遠超出人們的理解力,人們既不會感覺到這種不幸,亦不會同情這種不幸。他不再能回頭,甚至不再能得到人們的同情!
懶散或半懶散
人們是否已觀察到,表面的懶散或半懶散,對於真正的宗教生活(也對於其喜歡的、不辭辛勞而明察秋毫的反省;對於「祈禱」時的溫和與平靜;對於為「上帝降臨」時刻做好準備的狀態),在多大程度上是必不可少的?我指的是那種問心無愧的懶散,那種只有昔日具有高貴血統之人才享有的懶散,此種懶散與眼下辛苦工作正在敗壞——使身心庸俗不堪——的貴族氣質何其相似。因而,不正是這種腐敗的氣質在教育人們「無信仰」,並為「無信仰」鋪路嗎?
譬如,在目前遠離宗教而生活的德國人當中,我發現了各種不同的出身各異的「自由思想家」。尤其是他們當中的太多數人一代一代辛勤勞作,已消解了宗教本能,因而他們已不知道宗教是幹什麼用的,只是呆笨而吃驚地注意到世界上還存在著宗教。這些好人感到自己太忙了,無暇旁顧,既要工作又要享樂,還要為「祖國」出力;要看報,還要景家庭義務」。他們似乎沒有一點時間來顧及宗教。特別是,他們不清楚宗教究竟是一種新工作呢,還是一種新享樂。他們自言自語道,反正人們去教堂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破壞情緒吧。他們決不是宗教習慣的反對者,假如環境或國家利益要求他們服從這種習慣,他們會按要求去做的,正如他們已經按要求做了許許多多事情——而且保證會耐著性子,認認真真地去做,不會表現出煩躁不安的樣子。他們繁忙得很,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表示贊同或反對。當前便可以把屬於中產階級的大多數新教徒劃歸這種人之列,特別是在人們辛勤勞作的大貿易和商業中心,大多數辛勤勞作的學者和大學的全體教職員工也可算作這種人(神學家不在此列,心理學家總是感到納悶,怎麼會有神學家他們,一直想解開這個謎)。就那些虔誠的或僅僅去教堂做祈禱的人們而言,我們幾乎不知道一個德國學者目前需要有多少自覺自愿的成分,或隨心所欲的意志,才能認真對待宗教問題。他的專業工作(以及我已經說過的他那像工人一樣、由現代良心強迫的辛勤勞作),往往使他對宗教採取一種高傲的、幾乎是仁慈的平靜態度,偶爾對一些人的「邪」念表示些許的蔑視,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誰仍宣稱屬於基督教會,誰就有邪念。只是在歷史的幫助下(因而不是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學者才得以對宗教表現出可敬的認真態度和某種畏畏縮縮的敬意;但即使他達到對宗教充滿感激之情的地步,他也仍未親自再更進一步,樹立起對教會的信念,從而虔誠地對待宗教,甚或與此相反。他是在對宗教問題漠不關心的環境下出生和長大的。就他來說,這種對宗教的淡漠,通常會升華為小心謹慎和純潔正直,避免接觸宗教界人士和宗教問題。可能正是他深深的寬容和仁愛,促使他躲避寬容帶來的麻煩。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神聖的幼稚行為,其他時代會因為有人發現了這種幼稚行為而深表嫉妒:學者深信自己高人一籌,深信自己的寬容問心無愧,深信應確定無疑地把篤信宗教的人視為價值較小的低等人,而他自己則是超出和高於他們的——但他只不過是個傲慢的小侏儒和騙子,過於警覺、不知疲倦地挖掘各種「思想」,各種「現代思想」!所有這一切又包含了多少幼稚行為——多少可愛的、小孩子般的、愚蠢的幼稚行為。
虛榮是一種返祖現象
虛榮也許是高貴的人最難理解的事情之一。其他人認為虛榮是不言而喻的,而高貴的人卻傾向於否認虛榮的存在。關鍵是要讓高貴的人認識到有這樣一些人,這些人力圖使別人對自己產生好的評價,雖然他們「不配」得到這種評價,可卻相信所產生的好評價。這在高貴的人看來,一方面趣味太低下了,太不自重了,另一方面也太可笑和荒唐了,以致他寧願把虛榮看做是一種例外,在人們談到它的大多數時候都表示懷疑。譬如,他會說:「我也許弄錯了自己的價值,卻要求別人承認我對自己的評價。不過,這並不是虛榮(而是自負,或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所謂『謙恭』和『謙虛』)。」他甚至會說:「由於許多原因,我可以喜歡別人的好評價,這可能是因為我熱愛和尊重他們,他們快樂我也高興,也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好評價,可增強我對自己的信心,同時可能是因為別人的好評價,即便我不同意,現在或以後對我也是有用的。然而,所有這一切並不是虛榮。」
具有高貴品格的人,首先必須藉助於歷史而清楚地認識到,從遠古以來,在所有社會階層,普通人都僅僅是被人們所認為的那種東西——根本不習慣於確定價值,甚至給自己選定的價值正好是主人給他選定的(創造價值是主人的特有權利)。即便是現在,如果普通人仍老是等待著對自己的評價,然後出於本能使自己服從這一評價(決不是僅僅服從於「好的」評價,而且還服從於壞的評價和不公正的評價。譬如,想一想大多數虔誠的婦女從告解神父那裡學會的,以及虔誠的基督徒從教會那裡學會的自我欣賞和自我貶低),那也會被看做是不同尋常的返祖現象所造成的結果。
實際上,隨著民主社會秩序的緩緩崛起(這種社會秩序崛起的原因是,主人血統和奴隸血統的混合),主人的那種為自己選定價值和對自己「評價很好」的高貴衝動,將會得到越來越多的鼓勵和發展;但總是有一種更為古老的、更為強大的、更為根深蒂固的傾向與其作對——而且在「虛榮」現象中,這種較為古老的傾向征服了年輕人。愛虛榮的人每一次聽到對自己的好評價都會感到高興(而完全不考慮其用處,也不考慮其是真是假),正如他每一次聽到不好的評價都生氣那樣,因為他屈從於這兩種評價,並且感到不得不屈從於這兩種評價,最為古老的屈從本能充溢於他的內心。正是愛虛榮的人血統中的「奴隸氣」,奴隸殘存的那點狡猾——譬如在女人身上,就仍有許多奴隸氣——誘使人們儘力博得好評。也正是奴隸隨後立即匍匐在這種評價面前,似乎這種評價並不是他呼喚出來的。所以,我再次聲明,虛榮是一種返祖現象。
什麼是高貴?
什麼是高貴?如今高貴這個「詞」對我們還有什麼意義?高貴的人以何種方式表現自己,在平庸向我們襲來、一切都變得灰暗不明的這種烏雲密布的天空之下,如何辨認出高貴的人?確立其高貴地位的並不是其行動——行動總是模糊不清的,總是神秘莫測的,也不是其「作品」。
如今在藝術家和學者當中會發現有許多這樣的人,這些人通過其行為暴露出對高貴的深切渴望,但是,這種對高貴的需要從根本上不同於高貴靈魂本身的需要,實際上反而是缺少高貴靈魂的明顯而危險的標誌。在這裡,我們再次在一種新的和更為深刻的意義上,借用一古老的宗教套語:起決定作用的和決定品級的,不是行為,而是信仰。高貴的靈魂擁有的是某種對自身的根本肯定,這是一種不能被追求、不能被發現、或許也丟不掉的一種東西。高貴的靈魂是自己尊敬自己。
三種精神的變形
我告訴你們三種精神的變形:精神如何變為駱駝,駱駝如何變為獅子,獅子如何變為幼童。
有許多重物要承擔,要由人們敬畏寓於其中的強力負載的精神來承擔,它的力量渴望重物,渴望最重物。
「什麼是重物?」負載它的精神問,它於是跪下,駱駝一樣想將重物載起。
「英雄們,什麼是最重物?」負載它的精神如此問道,「我能載著它並為我的力氣感到高興。」
是不是這樣呢?為了損傷驕傲而貶低自己;為了嘲笑自己的智慧而暴露自己的愚蠢。
或者,正當自己的主張在慶祝勝利時就拋棄了它,為了引誘誘惑者而爬到高山上去?
或者,吃橡樹籽和知識的果實為生,並且為了真理的緣故,遭受靈魂的飢餓?
或者,患了病而打發走安慰者,與充耳不聞你的要求的聾子結友?
或者,只要是真理之水,就須淌入濁流,而不嫌與蛙龜同游。
或者,熱愛那些鄙視我們的人,並且與想恐嚇我們的幽靈攜手?
負載的精神將所有這些最重物都加到自己身上。像駱駝一樣,裝載著重物匆匆地進入沙漠。這樣,精神就匆忙地進入了沙漠。
但是,在這最寂寞的沙漠中,第二個變形出現了:精神在這裡變成了獅子,它想取得自由而成為自己沙漠的主人。
在此,精神尋得最後的主人,它要成為它主人和它最後上帝的敵人,它要與巨龍作戰以求取勝利。
精神不想再稱之為主人或上帝的巨龍是什麼?巨龍被稱為:「你應該」,但變為獅子的精神則說:「我想要。」
「你應該」——這是倒向覆蓋鱗片的動物,躺在它的途中,金光燦燦,每一鱗片都發出金色的光彩:「你應該。」
千年的價值都在它的鱗上發出光彩,巨龍中最有力者說:「一切事物的價值都在我身上發光。」
「所有的價值已經被創造出來了,所有創造的價值——我都能代表。真的,不再有『我想要/」巨龍這樣說道。
我的弟兄們,精神中為什麼有獅子呢?耐勞而順從的負載之獸為什麼還不夠呢?
創造新價值——即使是獅子也無能為力,但創造出從事新創造的自由——這是獅子力所能及的。
為自己創造自由,並創造出一個對於它所負責任的神聖否定。我的弟兄們,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待於獅子。
攫取新價值的權利——這對負載的和順從的精神是最可怕的工作。誠然,對精神來說,這是食肉獸的工作。
從前,精神把「你應該」作為最神聖而愛著。現在,甚至必須在最神聖的中間,發現有幻想與武斷。從它所愛之中竊自由:要這樣做,獅子是必要的。
弟兄們,請告訴我,什麼是獅子不能為的,而幼童卻能為之?為什麼食肉的獅子必須變為幼童?
幼童天真爛漫,好說善意,他們是新的開始,是遊戲,是一百轉之輪,是原初的動力,是神聖的讚許。
是的,弟兄們,創造活動必需神聖的讚許。現在,精神想要自己的意思,為世界所摒棄的精神,現在取得了它自己的世界。
我已經給你們指出了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如何變為駱駝,駱駝如何變為獅子,最終獅子如何變為幼童。
不負責任和無知
如果學者已決計在責任與義務中看到人性的專利,那麼他對於人的行為和本性完全不負責任乃是他必須咽下的最大的痛苦。他所有的評價、所有的尊敬與反感的情緒,乃因此變成毫無意義的、虛假的;他的最深厚的情感,即他給予受難者和英雄的那種情感,就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的。他不再頌揚,也不再非難。因為他對本性和必然的頌揚與非難是荒唐可笑的。這就有如他熱愛一件好的藝術品,但並不讚美它,因為他的讚美與那藝術品本身無關,像他面對幼苗,面對人們的行為和他自己的行為,但又對它們不負責任一樣。他可以羨慕它們的健壯、美好、充實,但他卻不會從中發現任何價值。
希望早日康復的病人體內化學過程和各種要素的相互衝突引起的痛苦的價值,與我們在相互衝突的行動中選擇最強有力的動機所經歷的反覆折磨所產生的痛苦狀態和精神震動的價值是同樣的渺歇—正如我們所指出的那樣(然而真正說來是最強有力的動機選中了我們)。但所有這些動機,無論給它們什麼美好的名稱,都是從同樣的、我們確信為充滿邪毒的根基中生長起來的。在善行與惡行之間,沒有種類上的區別,至多只有程度上的區別。善行也即是惡行,惡行也即是粗魯、野蠻的善行。正是使自身在每一件事情中得到滿足的個人的自我求樂(同時伴隨著害怕失去它的恐懼)的惟一慾望,使一個人按照他能夠做的那樣去行動。也即是說,按他必須做的那樣去做,不管他的行為屬於虛榮、報復、放蕩、功利、惡意、狡猾,還是屬於犧牲、同情與諒解,理性判斷的水平決定了每一個人的慾望引導他前進的方向。每一個社會,每一個人,總是根據決定自己行為和判斷他人行為的標準,把他認為善的東西按程度不同排列起來。但這個標準是不斷變化的,許多被稱為惡的行為,實際上僅僅是愚蠢的行為,因為決定他們善惡的理性水平極低。
的確,在特定意義上說,所有現存的行為都是愚蠢的,因為現在人類所能獲得的最高理性水平在將來必然會被超越。將來的人們看待我們現在的行為和判斷,就如同我們現在看待原始人的行為和判斷一樣。覺察這一點是痛苦的,但隨之也產生一種安慰:這種痛苦是分娩的痛苦。蝴蝶想要掙脫它的卵袋,它把它的卵袋撕裂開,然後它被陌生的陽光和自由的天地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人能夠經受這種痛苦,但這種人是多麼稀少啊*—在痛苦的折磨中,人類做出的第一次嘗試就是看人類是否能使自身從一種道德存在轉化為聰明的人類。
萬物皆然——新知識這樣說;連這種知識自身也成為必然的。一切都是單純,而知識就是洞察這種單純的途徑。如果放蕩、利己主義和虛榮對於繁殖道德現象的最美麗的花朵,對於繁殖知識中真理和正義的觀念是必然的;如果想像的錯誤與過失是人類能夠使他自身逐步上升到自我啟蒙、自我復甦水平的惟一手段——誰願意冒險來詆毀這些手段?誰還會在了解了通向這種目標的時候沮喪失望?的確,道德領域中的每一件事都已經成為可變的、不穩定的,一切都處在流動之中:一切不可阻止地向前發展,朝著一個目標發展。即使由於遺傳下來的錯誤判斷的習慣,愛與恨的確在繼續統治著我們。在不斷增長的知識的影響下,這種統治將趨於弱校
一種新的習慣,即無所愛無所恨的理解與洞察,逐漸在同樣的土壤上向我們灌輸進來,並且將在數千年的時間內,有足夠的力量把產生聰明的、清白的(清白的意識)人的能力贈給人類,正如它現在有規律地產生愚蠢的、不公平的、有罪惡意識的人一樣。產生這樣的人並非這種新習慣的反面,而是必然的開端。
我們是精神的駕馭者
這一切激勵著鳥兒向著遠方,向著最遙遠的地方飛去——無疑!飛到某個地方它們將無力前行,將棲落在一根桅杆或是陡峭的絕壁之上——它們幾乎要感謝這凄涼的處所了!然而,誰敢由此而貿然推斷,在鳥兒面前不存在一個廣袤無垠的空間,誰敢說它們已經飛行了一隻鳥所能夠飛行的最遠距離!
所有偉大的導師和先行者們最終都止步不前,你我也將如此!但同你我有什麼關係!其他的鳥兒會飛得更高更遠!我們的這種洞悉和信念與鳥兒競相奮飛。它超然於我們之上,達到我們力所不及的高度。從那裡向下俯瞰,掃視那些比我們更加強健的鳥群,在我們曾經奮鬥過的地方拼搏。在那裡,四處都是海,海,海*—我們向何處去?我們要飛越大海嗎?這種對我們來說勝過一切愉悅的強烈渴求將把我們引向何方?為什麼恰恰在此方向上,在這迄今為止人性的一切極限已經沉淪的方向?是否終有一天,我們這些正朝西行駛,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印度的人也會說,我們也將沉淪?而我們的命運就是在與無窮的抗爭中失敗?或者,我的兄弟們。或者——
精神的君主
只有在那神話的光輝照耀著的地方,希臘人的生活才是歡快的;除此之外,生活則是晦暗的。現在,希臘哲人們真的失去了這種神話,這難道不是他們想避開陽光而置身於陰影和晦暗中嗎?然而,植物不能離開陽光。從實質上講,這些哲學家們只是在尋覓一顆更加明亮的太陽,對他們來說,神話並不完美,也不夠清楚明白。他們在知識中發現了這種光明,在他們稱之為「真理」的地方發現了這種光明。
這些哲學家堅信自己和自己的「真理」,藉助於此,他們推翻了一切同輩人和前輩人的思想;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好戰的暴君。
他們是君主,也就是說,這是每一個希臘人都想做,並且只要有可能,他們就會成為的那種人。也許梭倫是惟一的例外,他在他的詩中述說了他是多麼鄙視個人專制,但他這樣做是因為他熱愛自己的工作,熱愛立法,而且成為一個立法者是更為高尚的統治形式。巴門尼德也制定法律,畢達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也是這樣做的;阿那克西曼德建造了一座城市。柏拉圖則想成為最高的哲學立法者和國家的奠基人這樣一種慾望的化身;他似乎因未能實現他的本性而經受了可怕的痛苦,到他生命的終點時,他的靈魂已充滿了最陰鬱而苦澀的東西。
精神上的窮人,你在哪裡?
啊,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別人,這是我所不願意的;讓另一個人的思想戰勝我自己的思想,使我的心中產生新的感情和發生悄悄的變化,這是我所喜歡的。不過,我的心靈的最美妙的時刻在於:向某個需要者贈送我的精神財產。我就像是一位聽告解的神父,坐在自己的小屋中,焦急地等著某個不幸的需要安慰的靈魂前來傾訴他心靈的苦難,從而再次充滿他的手和心,使他的苦惱的靈魂重新變得輕鬆起來。
這位神父不僅不追求聲名,而且甚至希望逃離感激,因為感激讓人不得安寧,缺乏對於孤獨和沉默應有的敬重。不為人知和略帶嘲諷地生活,謙卑得不致喚起任何嫉妒和敵意,擁有冷靜的頭腦,充分的知識和足夠的經驗,就像是一個幫助被各種意見搞亂了的頭腦的貧窮的心理醫生,而這些病人並沒有真正意識到是誰在幫助他們:這就是他所追求的一切。他不想堅持自己的意見或者慶祝自己對於病人的精神的勝利,而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對待他們,使他們在最輕微的不易覺察的暗示和反駁的幫助下,自己達到真理和帶著驕傲的心情離開這裡。他就像是一爿小客棧,不拒絕任何需要者,隨後又被人遺忘和嘲笑!他沒有任何優勢,既沒有更精美的食物,或者更純凈的空氣,也沒有更歡樂的心靈——但他贈予、回報,交流和變得更為貧窮!他是如此謙卑,無論什麼人都可以走近他而不會自慚形穢!受著許許多多不公正的對待,他在各種各樣的錯誤的隧道和裂縫裡摸索,以便沿著那許多隱藏著的靈魂的秘密道路走到他們的內心深處!永遠懷有某種愛,同時又永遠懷有某種自私和自我欣賞!擁有一塊領地,同時又隱姓埋名和拱手相讓!不斷地沐浴在慈愛的陽光和溫柔之中,然而又知道通向輝煌的階梯伸手可及!這將是一種真正的生活,一種使人有理由活得更長的生活!
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嗎?
你難道從來就沒有煩惱過,害怕自己完全沒有能力認識真理?害怕自己的心靈是如此愚鈍,以至於它的最好的視力也只是一些近視?你難道從來沒有注意過,在你的這種看的背後是什麼樣的意志在進行統治?比如說,為什麼昨天你想要比另一個人看得更多,今天想要與他看得不同,或者為什麼從一開始你就盼望看到其他人以為他們看到的東西或與他們所看到的東西相反的東西?多麼可恥的慾望!
有時,你尋找的是那些最能感動你的東西,有時又是那些最能安慰你的東西——因為你這時恰好感到疲倦和勞累!你的心中總是充滿了隱秘的預定:真理要想得到你的同意和接納,它必須怎樣構成!或者,你是否以為,由於你今天冷淡有如冬日裡的一個明亮的早晨,心中沒有一絲熱氣和溫情,你的眼睛就像一塵不染的明鏡了嗎?要想公正地看待事物,熱情和溫情難道不是必不可少的嗎?熱情和溫情難道不就是看本身嗎?難道我們能夠以我們與人溝通不同的方式與物溝通嗎?在這種溝通中,你不是需要表現出同樣的道德,同樣的正直,同樣的謹慎,同樣的放鬆,同樣的膽怯——你的全部可愛的和可恨的自我嗎?當你疲倦不堪,你所看到的事物也蒼白而疲倦,而當你的頭腦發昏,它們又在你的面前變成了妖怪!你在清晨看到的事物不是很少使你傷心,你在黃昏看到的事物不是很少使你振奮嗎?你難道不害怕在每一個知識的洞穴里碰到的都只是你自己的幽靈——而事物就躲藏在你的幽靈的後面不讓你看見嗎?這難道不是一幕可怕的喜劇嗎?而你竟渾然不知,一心只想要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
個人的上帝
生活中存在著某個高潮,倘若達到這個高潮,我們就連同自己的一切自由再次陷于思想不自由的危機,並且不得不進行艱難的嘗試。
只有這時,個人的上帝才以深入人心的力量突現於我們面前。這理念的最佳支持者乃是親眼目睹後留下的個人印象。於是,我們遇到的萬事萬物無不是為求至善至美而存在了,每時每刻的生活似乎只想不斷地證明這句話了。天氣的好與壞、失去朋友、疾並誹謗、信札未至、腳扭傷、逛商店、相反的論據、讀書、做夢,欺詐等等,在眼前或過後不久即證明它們全是「不可或缺」的事物,對於我們全都具有深刻的意義和功利!
我們不再信仰伊壁鳩魯的諸神——那些無憂無慮的不知名的諸神——代之以信仰某個滿腹心事的、甚至對我們的每根細發也瞭然於胸的、對仁慈濟世從不感到厭煩的小神明,這樣做會存在更危險的迷惑嗎?
我以為,我們別管那些神明和那些殷勤的天才人物,我們要以自己的看法為滿足,這看法就是:我們自己的理論和實踐在解釋和處置事件時已達迄今最高的高度。但我們切勿過高估計自己的智慧和靈巧,即使當我們在演奏樂器時所產生的神化和諧令我們驚喜不已,妙不可言,以至於不敢相信它是屬於自己的。事實上,有一位先生時常伴我們一起演奏,這就是可愛的偶然機遇,它即興地引導我們的手。最聰慧的上帝也想像不出什麼音樂比我們笨拙之手演奏的音樂更美妙。
感情的手語
撇開像「我們心中有一絕對命令」這樣的斷言有何價值不談,我們總是可以問:這種斷言對下斷言者說了什麼沒有?在另一些人看來,有些道德體系力圖為其創立者辯護;另一些道德體系則力圖使創立者心情平靜下來,使他自鳴得意。藉助另一些道德體系,他想要虐待自己,使自己謙卑低下;藉助另外一些道德體系,他想進行報復;藉助其他一些道德體系,他想掩蓋自己,藉助另一些道德體系,他想給自己臉上貼金,使自己出人頭地——這種道德體系幫助其創立者忘卻。
那種道德體系使其創立者或創立者身上的某種東西被人忘卻;許多道德家喜歡對人類行使權力,喜歡創造性地、武斷地對待人類;還有許多道德家,尤其是康德則以其道德使我們確信:「我內心所尊敬的,就是我應該服從的,你我都是如此!」總之,道德體系只是感情的一種手語。
夢與心靈關聯
白天做什麼,夢中也會做什麼,反之亦然。夢中經歷的事情,若在夢中常經歷這樣的事情,最終就完全與「實際」經歷的事情一樣,與我們心靈中的東西相關聯。由此我們就更加富有或貧乏,就或多或少地有了一種要求。最終,在大白天,甚至在最清醒的時刻,我們也會在某種程度上被夢中的情景所支配。
設想某人在夢中經常飛翔,設想他一做夢,就感到具有飛翔的能力和技術,感到這是自己的特權,自己享有的一種特別引人忌羨的幸福。這樣的人相信自己稍微動一下念頭,就能做各種轉變動作,就能自由自在地飛翔,毫不費力氣、不受約束地「上升」,可自然而然地「下降」——不用費勁*—具有這種夢幻經歷和做夢習慣的人,怎能不發覺另一種幸福,即便是在醒著的時候!他怎能不——渴望另一種幸福?與他自己的「飛翔」相比,詩人們所描述的「飛翔」,對他來說肯定太世俗、太費力、太劇烈、也太「麻煩」了。
所謂天才
所謂天才是這樣一種人,這種人要麼產生,要麼創造(都就這兩個詞最充分的意思而言)。相對於天才而言,學者,即一般科學家,身上總是有某種老婦人的味道。因為,跟老婦人一樣,學者也不熟悉人類的這兩項主要功能。當然,應該承認,似乎是作為補償,這兩種人也是值得尊敬的——這裡強調的是值得尊敬。但是,在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時,也還有一些令人煩惱的事情。
讓我們較為仔細地考察一下:科學家是什麼樣的人?首先,科學家是普通類型的人,具有普通的美德。也就是說,是非統治類型、非權威類型、非充滿自信類型的人;他們勤勞刻苦,耐心地與普通人打成一片;他們生性喜歡像自己那樣的人,生性喜歡這樣的人需要的東西。例如,需要擁有足以過溫飽生活的收入和一塊綠草地,沒有這些便無法放下工作稍作休息;需要得到人們的尊敬和關注(這些首先是得到承認和可以得到承認的先決條件);需要好名聲帶來的溫暖與幸福。他們的價值和有用性,需要得到永恆的認可,要一次又一次地克服內心對這一點的懷疑,儘管這種懷疑存在於所有從屬性的人們和群居性動物的心底。
學者與其身份相稱,也有一些可鄙的毛病和缺點。他們氣量狹小,充滿了妒忌,對那些他們無法企及的性格,他們的眼睛特別犀利,可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他們易於相信別人,但只是在自己能隨心所欲時才易於相信別人,並不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正是在領導偉大潮流的人面前,他們表現得較為冷淡,不那麼願意開口——此時他們的眼睛像是平靜而毫無波瀾的湖面,狂喜或同情都不能使其有波動。
一個學者所能做的最壞和最危險的事情,產生於他那種類型的人的平庸本能,產生於平庸的耶穌會教義,此種教義出於本能儘力要消滅傑出人物,力圖弄斷——或更好些,放鬆——每一把彎弓。當然,要懷著體諒的心情放鬆,自然也是用寬厚的手放鬆——懷著易於相信別人的同情心放鬆。這就是耶穌會教義的真正手法,它一向知道如何把自己裝扮成富於同情心的宗教,兜售給人們。
心靈的守護神
心靈的守護神,那個巨大而神秘的東西具有的守護神,那個誘惑之神和那個憑良心行事的捕鼠者,他的聲音能傳入每一靈魂的地獄之中,他說的每一句話和投射的每一瞥,無不帶有些許引誘的動機和味道。與他的完美相適合的是,他知道如何露面,不是像上面說的那種樣子,而是披上偽裝,對其追隨者進行額外的限制,迫使他們更加靠近他,更加熱誠和全面地追隨他。心靈的守護神,強使每個大聲喧嘩和自負的人保持沉默,給他們關心和照料,撫平狂躁不安的靈魂,使它們體驗到一種新的渴望,希望像鏡子那樣平靜地躺下,映照出高高的天空。心靈的守護神,教會了笨拙和過於急躁的手如何停頓,如何更為靈巧地把握;他可嗅出隱藏的、被人遺忘的財寶,可嗅出厚厚的黑色冰層之下點點滴滴的善和甜甜的精神性,可探測出長久掩埋在泥沙中的每一粒黃金。
每個人與心靈的守護神接觸之後,離開時都會感到更加充實;不是受到了偏愛或受到了驚嚇,不是對其他人的好事感到高興或感到壓抑,而是自身感到豐富充實,感到比以前精神振奮,似乎迎面吹來一股解凍的春風,冰融化了;也感到更加沒有把握,或許更加敏感,更加脆弱,更加易受傷害,但心中充滿了叫不出名字的希望,充滿了新的意志和傾向,充滿了惡意和相反的傾向……
但朋友們,我正在做什麼呀?我正在跟你談論誰呀?我是不是忘記告訴你他的名字?你是不是自己已經深究出這個想要受到如此稱讚的、值得懷疑的神和人是誰?因為,像每個自童年起便總是在外國跑個不停的人經歷的那樣,我也在旅途中遇到過許多陌生和危險的人。不過,一次又一次地,遇到都是我剛談到的那個人,其實就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就是那個偉大的、說話支支吾吾的人和誘惑者。如你所知道的,我曾暗中無比崇敬地把第一批果實獻給了他——在我看來,我是最後一個向他供奉祭品的人,因為我還未發現有誰能理解我當時所做的事情。然而,與此同時,我卻對這位神祇的哲學有了很多的了解,而且如我說過的,我是酒神的最後一位真傳弟子。
朋友們,或許我如最終也可以讓你們嘗嘗這種哲學的味道?講授這種哲學的聲音要壓低,惟有低低的聲音才合適,因為此種哲學講的都是難以理解的、新的、陌生的、奇妙的和不尋常的事情。狄俄尼索斯是個哲學家,所以眾神也做哲學思考,這一事實在我看來是件新奇事,並非沒有圈套,就是在哲學家當中也會引起懷疑。在你們當中,我的朋友們,反對者也許較少,只不過感到這一事實來得太晚了,來得不是時候;因為,我已覺出來,你們現在不願意相信神和神祇們。或許,我應更加直言不諱,說些逆耳的話。的確,酒神在以下對話中向前走了一步,走了很遠,總是超過我許多步。……實際上,根據人類的習慣做法,我本應授予他一些光彩奪目的、華而不實的榮譽稱號,本想讚美一番他作為研究者和發現者表現出來的勇氣,讚美一番他的無所畏懼的真誠、誠實和對智慧的熱愛。但酒神不知道如何處置所有這些令人尊敬的虛名。他會說:「這些留給你們自己和像你們這樣的人吧,其他人誰又會要它們!我——有什麼理由遮蓋我赤裸的身子!」人們是不是覺得這種神和哲學家缺少羞恥心?
他有一次曾說:「在某些情況下我愛人類。」並因此而提及了在場的阿里阿德涅:「我認為,人類是一種招人喜歡的、勇敢的、有發明創造力的動物,地球上沒有什麼能與其匹敵,他能穿過所有迷宮不斷前進。我喜歡人類,常常想如何能使他進一步提高,使他更加強大、更加邪惡、更加深刻。」「更加強大、更加邪惡、更加深刻?」我驚恐地問。「是的」,他再次說,「更加強大、更加邪惡、更加深刻;也更加漂亮」。這位誘惑之神於是微微一笑,似乎他剛剛說了一些娓娓動聽的恭維話。人們由此會立即看出,這個神不僅缺少羞恥心,而且,我們有充分理由認為,在一些事情上,眾神都可以教導我們人類。我們人類——人性多了一點。
市場的蒼蠅
我的朋友,逃往你的孤獨中去吧!我看到你被偉大人物所引起的鼓噪震聾,也被小人物的刺刺傷了。
森林和岩石懂得跟你一起保持高尚的沉默。你要像你喜愛的、伸展出無數枝條的大樹:它高聳在大海之上默默地靜聽。在孤獨的盡頭,就是市場的開始;在市場開始之處,就是大演員們的鼓噪和毒蒼蠅嗡嗡亂叫的開始的地方。世界上最好的事物,如果沒有一個人首先把它演出,這種事物也毫無作用:大眾把這個演出者稱為大人物。
偉大,就是創造之力,民眾對此不大理解。可是民眾對於偉大事物的演出者和演員卻頗感興趣。
世界圍繞著新的價值的創造者們旋轉——眼不見地旋轉。可是大眾和名聲卻圍繞著演員們旋轉: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
演員有才氣,可是伴隨才氣的良心,卻幾乎沒有。他總是相信那種他藉以最有力地使人相信的手段——使人相信他自己的那種手段。
到明天,演員會有一種新的信仰;後天,又會有更新的信仰——他跟大眾一樣,他有靈活的感覺,像變化無常的天氣一樣的性情。
使震驚——對他說來,就是證明。使發狂——對他說來,就是說服。他把血認為是一切論據中最好的論據。
只會鑽進敏銳的耳朵里的真理,他稱之為謊言和毫無意義。確實,他相信的只是在世間引起極大鼓噪的眾神!
市場上充滿一本正經的丑角——民眾們以他們的偉大人物自豪!這些偉大人物是民眾們的當代的支配者。
可是當代逼迫這些支配者,而支配者也逼迫你:他們想要求你說出贊成和否定。可悲啊,你情願處在贊與否的夾板之中么?
你,追求真理者,不要為了這些絕對者和逼迫者引起嫉妒心!真理從沒有緊附在一個絕對者的手臂上。
離開這些性急的人,回到你的安全場所去:只有在市場上才會受到贊與否的襲擊。
一切深井所體驗的是緩慢,要知道落到它井底的是什麼,深井必須等待很久。
一切偉大事物發生在遠離市場和名聲之處:新的價值的創造者向來是住在遠離市場和名聲的地方。
我的朋友,逃往你的孤獨中去吧:我看到你被有毒的蒼蠅刺傷了。逃往吹刮著強烈的暴風的地方去吧!
逃往你的孤獨中去吧!你跟那些小人,那些可憐的人住得太近了。逃避他們的隱蔽的報復吧!他們對付你的,除了報復,沒有別的。
不要再舉起手臂反抗他們!他們人數很多,做蒼蠅拍子,並不是你的命運。
這些小人和可憐的人,人數很多;雨點和荒草已給好些堂堂的建築帶來毀壞。
你不是石頭,可是你已被許多雨點滴穿了。你還會被許多雨點滴得破裂。
我看到你被有毒的蒼蠅折磨得精疲力竭,我看到你身上有百孔千瘡在流血,而你的傲氣甚至也不願對此惱怒。
有毒的蒼蠅單純無知地要吸你的血,他們的沒有血的靈魂要吸血——因此他們單純無知地叮你。
可是,你這感情很深的人,哪怕是很小的創傷,你也會覺得受苦太深。在你的創傷癒合之前,同樣的毒蟲又會爬到你的手上。
要你殺滅這些偷吃者,你是太高傲了。可是你要當心,不要讓你忍受他們的毒害罪行成為你的厄運!
他們也在你的周圍嗡嗡地大唱讚歌:強求就是他們的讚美。他們要接近你的皮膚和你的血。
他們向你獻媚,就像對一位神或是魔鬼獻媚一樣;他們在你面前哀泣,就像在一位神或是魔鬼面前哀泣一樣。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是獻媚者和哀泣者,僅此而已。
他們也常常對你顯示出他們是可愛的。可是這總是怯弱者的聰明。是,怯弱者是聰明的。
他們用他們狹隘的靈魂對你作種種猜測——他們常把你當作是可疑的人!受到種種猜測的人,全都變成可疑的。
他們為了你的一切道德懲罰你。他們從心底里原諒你的只是——你的錯誤的做法。
因為你是寬大的,公正的,你說:「他們雖是小小的存在,卻是無罪的。」可是他們的狹隘的靈魂在想:「一切偉大的存在都是罪過。」
即使你對他們寬大,他們還覺得受到你輕視;他們對你懷著暗害之心報答你的恩惠。
你的無言的高傲總是不合他們的口味。如果你有一天謙虛得足以顯示出你是微不足道,他們就大大高興。
我們在一個人的身上看出某一點,我們也就是對這一點加以煽風點火,因此你要當心小人!
他們在你的面前覺得自己渺小,他們的卑賤就發展為對你進行暗中的報復而熊熊燃燒。
你沒有注意到,當你走近他們時,他們是怎樣常常 變得啞口無言,他們的精力是怎樣脫離他們而消逝,就像余煙從熄滅的火中逝去一樣?
是的,我的朋友,你對於你的鄰人是沒有良心的:因為他們對你是毫無價值的。因此他們恨你,要吸你的血。
你的鄰人將永遠是有毒的蒼蠅,你具有的偉大——不得不使他們變得更有毒,更加像蒼蠅一樣。
我的朋友,逃往你的孤獨里去,逃往吹刮著強烈的暴風的地方去吧。你的命運不是叫你做蒼蠅拍子。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我們在哪方面最敏感
由於數千年來一直存在著這樣一種認識,即物(自然、工具、各種屬性)都是活的、有生命的,它們都有力量迴避和危害人的目的。因此,無能為力感在人的身上比原所應是的那樣更強烈和更為普遍。因為人為保衛自身的安全,必須防範物,正如他必須通過武力、強制、奉承、談判、犧牲等手段抵禦其他人和動物一樣——這就是大多數迷信活動的起因,換言之,這就是迄今為止,人們所追求的全部活動中占相當比例的,而且是多餘和無用的那部分活動的起因。
正因為無能感和恐懼感總受到持續不斷的刺激,而且這種刺激又太強烈和太持久,以致權力感已發展到這樣一種微妙的程度,即在這方面,人幾乎成了最精細的平衡中的一個砝碼。權力感成了人最強烈的癖好,為實現這種權力感而發明的手段幾乎構成了人類文明史。
人人背後站著他的陰影
生活在紛擾的小巷,生活在種種需求、種種雜亂的聲音里,使我感到一種悒鬱的快樂。每時每刻湧現多少享受、焦躁和貪慾啊!又湧現多少對生的渴念和陶醉啊!
然而,不久將至的寂靜在等待這些喧鬧的、渴求生命的人們,人人背後站著他的陰影,那陰鬱的同路人!這情形總像遠航之船在啟航前的最後時刻:人們比平時有更多的話要彼此傾訴,無奈時間緊迫,那個大海及其荒涼的沉默在喧鬧的背後等得心焦了——它對獵物竟是如此貪婪,又是如此地十拿九穩。而眾人呢,眾人認為,迄今的一切皆是虛無,或微不足道,立即將至的未來才是一切,故而才有這般匆遽、呼喊、自我麻木和自我誆騙!人人意欲捷足先登,想成為即將降臨之未來的第一人。死和死的寂靜是屬於這未來的惟一之物,確定無疑的、大家共有之物!但是,這惟一的確定性和共同性對人幾乎不起任何作用,人們居然遠離那種感覺,即感覺不到他們是死神的弟兄,這是多麼奇怪呀!
看到人們坦然赴死,根本無所顧慮,真叫我樂不可支!我願意有所作為,以便使他們懂得對於生的思索有著百倍的價值。
星星一般的友誼
我們曾是朋友,但時下形同陌路。事實確也如此,用不著隱瞞和佯裝,好像羞於言及似的。
我們是兩艘船,有各自的目的地和航線。我們可能在航行中交會,同慶節日,而且已經這樣做了。此後,兩艘勇敢的船隻靜泊於同一個海港和同一個太陽下,看似二者皆達目的。
然而,我們各自的使命有著強大無比的力量,它旋即把我們驅散至不同的海域和航線,或許,我們再也無緣相會了;或許,縱然相會也彼此不復相認,因為不同的海域和陽光已把我們改變了!
我們彼此必然成為陌生人,這是控馭我們的鐵則!唯其如此,我們彼此應該更加尊重才是!對往昔友誼的憶念應該更加神聖才是!肯定會存在茫無際涯的曲線和星兒運行的軌道,我們各自的航線和目標僅是為其中一個短距離罷了。讓我們把自己升華至這一理念吧!
人生苦短,我們的視力無奈過於微弱,以至於不可能超越崇高的朋友關係。如此,讓我們還是信奉似天上星兒一般的友誼吧,即使我們彼此不得不成為地球人的敵人。
心理醫生與痛苦
道學家和神學家有一個共同的劣根性:老是喜歡向人們嘮叨,說人們的身心狀況欠佳,必須進行徹底、艱難的治療。人們也總是熱衷於聆聽這類說教,幾百年如一日,也就真的相信這個偏見了,覺得自己的身心狀況的確很糟了,所以老是長吁短嘆,愁眉苦臉,覺得生活無望,彷彿忍耐已達極限了。
可實際情況到底如何呢?實際上,他們是堅信和熱愛生活的,滿腹的詭計和靈巧足以打破窘困,拔除痛苦和不幸的棘刺。
我以為,人們性喜誇大痛苦和不幸,這似乎已成「優良」的生活習慣了;另一方面和絕口不提那些鎮痛的諸如麻醉劑一類的藥物。鎮痛的良方還包括匆忙思考、安靜的環境、美好和痛苦的回憶、意圖、希望、形形色色的自尊和同情,這一切幾乎都能達到麻醉的效果,而痛苦達到極致時就自然而然地不省人事了。我們十分善於在苦中加甜,尤其給心靈痛苦加甜,無論在勇敢和崇高之時還是在屈服和絕望中作譫語(高尚的譫語)時都有鎮痛的輔助藥物。
損失只是一時性的罷了,我們一旦受損,便有某種饋贈自天而降,比如一種新的力量,比如獲得力量的契機,這也很好!道學家對我們這些「惡人」的心靈「痛苦」瞎想些什麼呀!對熱情之人的「不幸」又胡編我們什麼呀!是啊,欺騙在這裡才是正題。他們明知我們這類人多福多歡,卻對此諱莫如深,因為那樣有悖於他們的理論埃按照這理論,一切幸福的源泉在於滅絕激情,減除意志!
末了,關於這些心理醫生的良方及其鼓吹的徹底、艱難的治療,我們不禁要問:我們的生活果真如此痛苦、不堪負荷而不得不用禁欲主義的、獃滯的生活方式取代才行嗎?我們的狀況並沒有壞到必須接受禁欲主義生活方式的地步呀!
痛苦帶來人類的提升
無論是享樂主義、悲觀主義、功利主義,還是幸福論,這些思維方式都是根據快樂和痛苦,即根據伴隨情況和次要因素來衡量事物的價值,因而只是在表面講得通的思維方式,是天真幼稚的,每個意識到創造力量和藝術家良心的人,都會瞧不起它,對其表示蔑視,儘管並非沒有同情。
同情你*—當然,這不是你所理解的那種同情,不是對社會「疾苦」的同情,不是對「社會」中病人和不幸者的同情,不是對躺在我們周圍地上身心有缺陷的人的同情,更不是對牢騷滿腹、怨氣衝天的鬧革命的奴隸階級的同情——他們力圖奪取權力,並把這稱為「自由」。我們的同情是一種較為高尚的、目光較為遠大的同情——我們看到了人如何使自己變矮小,其實是你如何使人變矮小!我們有時以無法形容的痛苦心情,看待你的同情,有時抵制你的同情,我們有時認為你的一本正經比任何一種輕浮更加危險。如果可能的話(沒有比「如果可能的話」這一說法更為愚蠢的了),你想要消除掉痛苦,那我們呢?
實際上我們似乎反而想要增加痛苦,想要使痛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令人難以忍受!你所理解的幸福——肯定不是一個目標,在我看來似乎是一種結局。此結局立即使人類顯得荒唐可笑和可鄙——同時也就使人類的毀滅合乎需要!痛苦,巨大痛苦的磨鍊——你難道不知道正是這種磨練帶來了人類迄今的全部提升?遇到不幸時心靈的緊張和由此獲得的力量,見到殘垣斷壁時心靈的震顫,經歷忍受、解釋和利用不幸時所迸發出的創造力和英勇精神,以及心靈所感受到的一切深刻、神秘、假相、精神、詭計或偉大——哪一樣不是通過痛苦,不是通過巨大痛苦的磨鍊獲得的?在人身上,被創造物和創造者結成了一體:在人身上不僅有物質、破布條、無節制、泥土、淤泥、愚蠢、混亂,而且還有創造者、雕塑家、鐵鎚的堅硬、旁觀者的神奇和安息日。你懂得這種對比嗎?你對「人身上被創造物的同情」,便是同情那些不得不被塑造、搗爛、鍛冶拉長、烘烤、淬火和精鍊的東西,同情那些必然受苦和註定受苦的東西。而我們的同情——你難道不明白我們相反的同情對象是什麼嗎?既然它抵制你的同情,將你的同情說成是最糟糕的縱容和軟弱無力——因而可以說是同情反對同情!但再重複一遍,還有比快樂、痛苦和同情更高級的問題。所有隻討論快樂、痛苦和同情的哲學體系都是天真幼稚的。
狂人
你聽過狂人的故事嗎?他在明亮的早上點了燈籠跑到市場上並不停地喊:「我在尋找上帝!」「我在尋找上帝!」——許多不信上帝的人正站在那裡,他招來了一片嘲笑。
你丟失了上帝嗎?一個人說。上帝像小孩一樣迷路了嗎?另一個人說。或者他正藏起來了?他害怕我們?還是他已經去航海了?或者流離了?——他們就這樣叫著笑著。
狂人跳到他們中間以他的目光透射他們。「上帝到哪裡去了?」他喊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已經殺了他——你們和我。我們都是他的謀殺者。但我們怎麼會這麼做的呢?我們有能力喝乾海水嗎?誰給我們海綿去擦掉整個地平線?當我們把地球從太陽那裡脫離開時我們做了什麼?現在它將向何方運動?我們又向何方運動?遠離一切太陽嗎?我們不是正在永遠地下落嗎?向後、向旁、向前、向各個方向?有任何向上或向下的可能嗎?我們不是好像穿越無盡的虛無一樣迷路了嗎?難道我們沒有感到空間的呼吸嗎?它不是更冷了嗎?在所有時間難道不是越來越多的夜消失了嗎?在上午不是必須點燈籠嗎?我們難道沒有聽到正在掩埋上帝的掘墓人的喧鬧聲嗎?我們沒有聞到上帝腐朽的氣息嗎?——上帝也在腐朽。上帝死了。上帝永遠死了。我們已經殺死他了。我們,所有謀殺者中的謀殺者,怎麼能安慰我們自己?世界上所有擁有權能者中最神聖最有權能者,已經在我們的刀下流血死去了——誰來擦去我們身上的血跡?用什麼水可以把我們洗凈?我們需要發明什麼贖罪節和什麼神聖的遊戲?這種行動的偉大對於我們不確實是太偉大了嗎?我們豈不自己也必須成為神只為了看起來值得這樣?還從來未有過一個比此更偉大的事件——一切出生在我們之後的人,因為這個事件的緣故,他將是比迄今為止所有歷史更高級的歷史的一部分。」
至此,狂人沉默了並再次望著他的聽眾,他們也都沉默著和以驚奇的神態注視著他。最後,他把他的燈籠扔在地上,燈籠裂為碎片滅了。「我來得太早了,」他然後說,「我還沒有到時候。這個偉大的事件未到來,它仍在途中行進——它還未達到人們的耳朵。電和雷需要時間,在事件發生之後和它們能被看到聽到之間確實需要時間。這事對於他們比最遠的星星還要遠——然而他們已經做下了。」——在同一天,據說這個狂人進入各個教堂並唱「上帝永遠安息」。 被領出詢問時,他每次回答:「如果不是上帝的墳墓和紀念碑,現在這些教堂還是什麼呢?」
未來的人性
當我用遙遠的目光回望那遙遠的時代,便發現現代人身上除了奇怪的道德和疾病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其他惹人注目的東西了。姑且把我的觀察稱為「歷史意識」吧。
歷史意識是導致歷史出現新奇和怪異事物的萌芽,倘若這萌芽假以時日,比如幾個世紀或更長的時期,最終會長成散發奇妙氣味的奇妙植物,因它之故,我們古老的地球會比現在更宜於人類安居。我們當代人剛開始一環一環地鑄造情感鏈條,亦即對未來的強烈情感鏈條,但又幾乎不知自己的所為。
對我們而言,這似乎稱不上什麼新情感,而是舊情感的弱化與式微——歷史意識依舊如許地貧乏與冷漠,許多人受到它的襲擊,猶如受到寒潮的侵襲一般,變得益發貧乏與冷漠了;另一些人覺得歷史意識是老之將至的徵候,他們視地球為憂鬱的病人,這病人為了忘卻自己的今天,乃撰寫自己的青春史。事實上,誰把人類的歷史一股腦兒當成自己的歷史加以感受,誰就會普遍觸摸到各色人物的憂傷:顧慮自身健康的病人,回憶青春之夢的老者,被人奪走戀人的情郎,理想毀滅了的殉道者,在戰鬥中未決出勝負卻造成朋輩傷亡的遲暮英雄。這便是一種新的情感色彩。
然而,承受和可以承受這形形色色、不可勝數之憂傷的英雄猶在,他在翌日的戰鬥打響後,猶能對朝霞和自己的命運歡呼,他思接千代,目通萬里,繼承了往昔一切高尚的思想,且在繼承中滿懷責任感。這些志行高潔之士,迄今尚無人可望其項背,他是新一代志行高潔者的「頭胎兒」,他把人類的一切,諸如最老和最新之物、損失、希望、征服、勝利等集於內心,壓縮為一種情感,由此而產生人類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種充滿力與愛、淚與笑的神聖幸福。這幸福宛如夕陽,一直饋贈它那永不枯竭的財富,並將其傾入汪洋大海,當最可憐的魚兒也能藉助夕陽餘輝的「金槳」划動時才感到自己最為富有!這神聖的情感就是未來的人性!
生活就像女人
要看出一件作品美的極致,光靠知識和良好意願是不夠的,還要靠極為罕見的偶然機遇:雲彩的紗巾從這美的極巔飄走,太陽在高空朗照,為我們。
我們必須站在合適的地方觀察,我們的心靈也必須把紗巾從心靈的至高點揭去,心靈需要外在的表達,以便獲得一個支撐點並掌握自己。然而,這一切鮮能同時實現。所以,我以為,一切美好事物,不管是作品、行為、人,還是大自然,其極巔至今仍不為大多數人所了解,甚至對最優秀的人物也隱而不彰。極巔即使顯露了,也只顯露這一次而已。
希臘人曾祈求過:「讓所有美的東西一再展現吧!」噢,他們如此籲請神明是很有道理的,因為無神的現實世界根本不給我們提供美的東西,要麼只提供一次!我說,世界充滿美的事物,然而它們得以展露的美妙時刻實在罕見。但這也許正是生活的最大魅力所在了:一塊用黃金編織的、充滿美好機遇的面紗屏蔽著生活,蘊含著希望、抗拒、羞澀、嘲諷、同情、誘惑……是啊,生活就像女人!
夜歌
夜來了:現在一切跳躍的噴泉都更加高聲地說話。而我的靈魂也是一注跳躍的噴泉。
夜來了:現在一切熱愛者之歌才蘇醒過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個熱愛者之歌。
在我心中有一種不平靜、無法平靜之感,它要公開出來。在我心中有一種愛的渴望,它自己說著愛的語言。
我是光:唉,但願我是夜!可是,我被光圍裹著,這乃是我的孤獨。
唉,但願我像夜一樣黑暗!我多麼想吮吸光的乳房!
我甚至也想祝福你們,你們閃爍的星,天上的螢火蟲*—你們的光之贈禮使我感到快樂。
可是我生活在我自己的光里,我把我自己發出的火焰又吸回我的身體里。
我不知道受取者的幸福,我常常夢想著,盜竊一定比受取還要幸福。
我的手總是不停地贈予,這就是我的貧窮;我看著期待的眼睛和充滿渴望的明亮的夜,這就是我的嫉妒。
哦,一切贈予者的不幸啊!哦,我的太陽的日食啊!哦,有所渴望的慾望啊!哦,吃飽了還要吃的饞癆啊!
他們從我手裡受取,可是我還會觸到他們的靈魂嗎?在施予和受取之間有一道鴻溝,而最小的鴻溝乃是最不容易逾越的。
從我的美中生出飢餓:我要讓那些被我照耀的人們感到痛苦,我要讓受我施與的人們再被我奪泉—我就這樣渴望作惡。
當他們的手已經向我伸出時,我縮回我的手;我遲疑不決,就像在落下時還遲疑不決的瀑布一樣——我就這樣渴望作惡。
我的充實圖謀這樣的報復:從我的孤獨中湧出這樣的詭計。
我的贈予的幸福消逝于贈予之中,我的道德由於它的充實而厭倦它自己。
不斷贈予的人,他的危險就在於他會喪失羞恥之心;不斷分配的人,他的手和心會由於純粹分配而起老繭。
我的眼睛,看到乞求者的羞恥,不再溢出眼淚;我的手,感到獲取得滿滿的手的顫抖,變得硬邦邦。
我眼睛裡的眼淚,我心臟上的軟毛,都到哪裡去了?哦,一切贈予者的孤獨!哦,一切光照者的沉默!
許多太陽在荒寂的空間里旋轉:它們用它們的光向一切暗的萬物說話——它們對我卻默默無言。
哦,這是光對光照者包藏的敵意,它無情地繼續走它的行程。在深心中對光照者的不公平,對許多太陽的冷酷——每個太陽就這樣運行。
許多太陽像一陣暴風,在它們的軌道上飛行,這就是它們的運行。它們遵循它們的無情的意志,這就是它們的冷酷。
哦,你們黑暗的,你們夜晚的,只有你們才是從光照者攝取溫暖!哦,只有你們才從光的乳房上吸啜奶汁和活力!
唉,我的周圍全是冰,我的手在冰冷上面發燙了!唉,我心中有一種焦渴,它渴望你們的焦渴!
夜來了,唉,我竟不得不做光!渴望夜晚的一切!而且孤獨!夜來了:現在,像泉一樣從我心裡湧出了熱望——我渴望說話。夜來了:現在一切跳躍的噴泉都更加高聲地說話。而我的靈魂也是一注跳躍的噴泉。
夜來了;現在一切熱愛者之歌蘇醒過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個熱愛者之歌。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歌唱。
墳墓之歌
「那裡是墳墓之島,沉默之島;那裡也有埋葬我的青春的墳墓。我要把生命的常青花圈帶往那裡去。」
心中做出如此的決定,我就乘船渡海而去——
哦,你們,我的青春的幻相和幻影!哦,你們,所有的愛的眼光,你們,神聖的一眨眼時光!你們怎會那樣匆匆地早死!今天我像懷念我死去的親人一樣懷念你們。
我最親愛的死者,從你們那裡向我飄來一陣甘美的清香,使我寬心止淚的清香。確實,它使孤獨的航海者的心覺得感動而舒暢。
我這個孤獨者!我依舊是最富有的、最被人嫉妒的人。因為我過去擁有過你們,現在你們還擁有我:說吧,有誰比得上我,有這麼多的紅蘋果從樹上給我落下來呢?
哦,你們,我最親愛的死者,我依舊是你們的愛的繼承者,你們的愛的王國,為了緬懷你們盛開著各色各樣野生道德的鮮花。啊,我們生來是要永遠和睦相處的,你們,可愛的異域的奇蹟。你們走近我,走近我的渴望,並不像膽怯的小鳥那樣——不,卻像信任者走近信任者!
是的,你們像我一樣,是為了保持忠實、保持永恆之愛而生的:現在我不得不稱呼你們為不忠實者;你們,神聖的眼光和一眨眼時光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稱呼。
確實,你們是太匆匆地早死了,你們這些逃亡者。可是你們並沒有從我心中逃去,我也沒有逃離開你們:我們互相不忠實,並不能歸咎於我們。
為了殺害我,人們扼死了你們,你們,我的希望之鳴禽啊!是的,我最親愛的你們,惡意總是把箭頭瞄準你們射去——為了射中我的心!箭射中了!可是你們總是我最心愛的,是我的所有,又是佔有我者:因此你們不得不夭折而過早地死去!
人們對準我所佔有的,對我最易受傷的東西射出他們的箭:就是射向你們,你們的外皮像柔毛,更像被人看一眼就要死掉的微笑。可是我要對我的敵人說這句話:比起你們對我所行的,任何殺人之事又算得了什麼哩!
你們對我所行的,比任何殺人案子還要兇惡;你們奪去我的無可挽回者——我對你們如是說,我的敵人們!
你們是殺害了我的青春的幻相和最可愛的奇蹟!你們奪去了我的遊伴,那些極樂之靈!為了緬懷他們,我在這裡獻上這個花圈,留下這個詛咒。
這是給你們的詛咒,我的敵人們!你們使我的永恆者縮短了生命,就像夜寒襲來。使樂音成為絕響!它是那樣短暫地跟我照面,還不及神聖的眼光那樣閃爍,只有——眨眼時光!
從前,在幸福的良時,我的純潔曾對我如是說:「一切存在,對於我,都應當是神聖的。」
那時,你們這些敵人,就領著骯髒的幽靈們向我襲來;唉,那個幸福的良時,如今逃往哪裡去了!
「每一天,對於我,都應當是神聖的。」——從前,我的青春的智慧曾對我這樣講:確實,這是可喜的智慧的談話!
可是那時,你們這些敵人,就把我的無數夜間偷走,賣給不眠的苦惱:唉,那些可喜的智慧如今逃往哪裡去了?
從前,我渴望看到飛身帶來吉祥的預兆:那時,你們就帶來一隻討厭的怪物貓頭鷹在我的路上出現。唉,我那時的可愛的渴望如今逃往哪裡去了?
從前我發誓拋棄一切厭惡:那時你們就把我周圍的人和近鄰變成流膿的疥子。唉,我那時的最高尚的誓言如今逃往哪裡去了?從前我做個瞎子走我幸福的道路:那時你們就把垃圾倒在瞎子的路上,如今瞎子走慣的老路使瞎子覺得厭惡了。
當我做完我的最困難的工作而慶祝我克服難關的勝利時,那時你們就叫愛我的人們大嚷,說我給他們造成最大的苦痛。
確實,你們的所作所為總是如此:你們使我的最好的蜜變質,使我的最好的蜜蜂白白浪費它們的辛勤勞動。
你們總是派最不要臉的乞丐來接受我的慈悲,你們總是叫那些不可救藥的無恥之徒聚集在我的同情心四周。就這樣你們使我的道德失去自信。
當我把我最神聖的供物獻上祭台時,你們的「虔誠」立即把它的最油膩的供品也放在近旁,這樣使我最神聖的供物被你們的供品的油膩氣熏得透不過氣來。
有一次,我想跳一個我從未跳過的舞蹈,我想跳個超越諸天之外的舞。那時你們就哄騙我最喜愛的歌手。
於是我的歌手就唱起一支令人汗毛直豎的沉悶的曲子。唉,就像他對著我的耳朵吹起陰沉的號角!
行兇的歌手,惡意的工具,最天真的人!我已經站起來準備跳最好的舞蹈:這時你就用你的歌聲破壞我的狂喜!
只有在跳舞時我才能說出最高事物的比喻——如今我的最高的比喻卻留在我的肢體里沒說出來!
我的最高的希望沒有被說出,沒有被實現!我的青春時代的幻相和安慰全都死滅了!
我怎樣受得了?我怎樣經受住而且戰勝這樣的創傷?我的靈魂怎樣從這種墳墓中復活?
是的,在我的內部有一個不會負傷、不會被掩埋、能爆破岩石的東西:它叫我的意志。它默默地跨越過悠久的歲月,永遠不變。我的老搭檔,我的意志,它要借我的腳走它的前進道路;它的性情是硬心腸的,不會受傷的。
我的身上,只有我的腳踵是不會受傷。最有忍耐力的我的意志啊,你依然存在於我的腳踵上,老樣子不變!你依然會從一切墳墓里破土而出!
我青春時代沒有實現的一切也還存在於你的內部。現在你還保持青春的活力,懷著希望,在這裡坐在崩壞的黃色墓石上。是的,你對於我,依然是一切墳墓的破壞者:萬歲,我的意志!只有在有著墳墓的地方,才有復活。——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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