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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台詩案:蘇東坡拉二三十人下水,最後以罰銅二三十斤了事?

身處王朝的政治中心,東京士人之間的走訪更能折射出各種層面的世態人情。既有像嘉四友那樣在政治風潮中因恩怨糾葛而分道揚鑣;也有一些士人來往的初衷並無意於政治,而是身不由己地被政治事件所牽連,但彼此情深意篤,依然常相游從。以下我們主要以烏台詩案所關涉的走訪活動為例來討論後一種情形,以期從另一側面來透視士人社會的多樣面貌。

元豐二年二月,蘇軾自徐州移知湖州,到任時進《 湖州謝上表》,監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御史中丞李定,先後據以彈劾,遂成「烏台詩案」。這年八月十八日,蘇軾自湖州入御史台獄,直至三十日,蘇軾始供出「自來與人有詩賦往還人數姓名」。由此,烏台之勘又給當日與蘇軾來往的士人帶來牽連之禍。經過四個多月的勘治,終於擬出最後的審判結果,被貶或受罰的名單及處分如下:

祠部員外郎、直史館蘇軾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轉押前去。絳州團練使、駙馬都尉王詵追兩官勒停。著作佐郎、簽書應天府判官蘇轍監筠州鹽酒稅務。正字王鞏監賓州鹽酒務,令開封府差人押出門,趣赴任。太子少師致仕張方平、知制誥李清臣罰銅三十斤。端明殿學士司馬光、戶部侍郎致仕范鎮、知開封府錢藻、知審官東院陳襄、京東轉運使劉窸、淮南西路提點刑獄李常、知福州孫覺、知亳州曾鞏、知河中府王汾、知宗正丞劉摯、著作佐郎黃庭堅、衛尉寺丞戚秉道、正字吳琯、知考城縣盛僑、知滕縣王安上、樂清縣令周邠、監仁和縣鹽稅杜子方、監澶州酒稅顏復、選人陳皀、錢世雄各罰銅二十斤。

關於這次文字獄的政治背景與來龍去脈,以往研究北宋黨爭的學者多有闡述。但是,這些研究多是著眼於朝堂之內,所注意到的也多是人際關係所存在的事實或結果,而對於這些關係所賴以生成的交遊場景卻少有關注。如果不是烏台詩案的爆發,蘇軾與以上諸人的關係也許並不會引起關注。實際上,政治史上的激烈衝突所關涉的人際關係,其結成並非一朝一夕,而是蘊含在一系列波瀾不驚的日常交往中。具體到此案中被貶逐和責罰的諸人,我們僅從現存史料也可發現,他們在此案的前後多有來往。在此不是對蘇軾的交遊進行全面考證,主要是以王鞏、范鎮等人為例,藉以考察士人走訪的另外一種情形。

1、「徑走城東求故人」:蘇軾與王鞏

王鞏,字定國,出身世家,其曾祖王祜「創居第於曹門外」,其祖乃名相王旦,因所居城東曹門外有牛行巷,人稱「牛行相君」。蘇軾有詩《送顏復兼寄鞏》云:「君知牛行相君宅,扣門但覓王居士。」王鞏所造清虛堂即位於「其居室之西」。《汴京遺迹志》亦載,清虛堂位於「汴城內之東隅」。

熙寧九年冬天,蘇轍寓居范鎮東園,王鞏招其飲酒作詩,蘇轍次鞏韻,詩云:「都城歲晚不歸去,客舍夜寒猶獨吟。樽酒憐君偏好客,詩篇寄我謬知音。會須雪裡相從飲,履跡旋平無處尋」。不久下雪,蘇轍果然與孫洙會飲於王鞏西堂(即清虛堂),戲成三絕(即 《雪中會孫洙舍人飲王氏西堂戲成三絕》,編者注 ),詩云:

南國高人真巨源,華堂邂逅接清樽。

十年一見都如夢,莫怪終宵語笑喧。

傾盡香醪雪亦晴,東齋醉卧已三更。

佳人不慣生疏客,不盡清歌宛轉聲。

孫洙,字巨源,廣陵人,博聞強識,名練典故,故贊其「南國高人」。由「十年一見都如夢」,可知二人相交於熙寧之初。十二年後,蘇軾兄弟再訪王鞏,故地重遊,感慨萬千,蘇轍賦詩《雪中訪王定國感舊》云:

昔游都城歲方除,飛雪紛紛落花絮。

徑走城東求故人,馬蹄旋沒無尋處。

翰林詞人呼巨源,笑談通夜倒清樽。

住在城西不能返,醉卧吉祥朝日暾。

顯然孫洙、蘇轍住在城西,距離王鞏城東的宅第較遠;而且夜深雪大,當晚就醉卧王鞏家中,次日乃返。

熙寧十年正月八日,應王鞏之請,蘇轍為其清虛堂作記,首云:「王君定國為堂於其居室之西,前有山石)奇琬琰之觀,後有竹林陰森冰雪之植,中置圖史百物,而名之曰『清虛』。日與其游,賢士大夫相從於其間,嘯歌吟詠,舉酒相屬,油然不知日之既夕。凡游於其堂者,蕭然如入于山林高僧逸人之居,而忘其京都塵土之鄉也」。蘇軾則為之作《跋所書清虛堂記》。時人的亭堂園苑獲得蘇軾的作文題記,無疑被賦予高雅的文化意蘊。對於主人而言,這一行為帶有明顯的炫耀性與展示性的成分,因為這既體現出其與文壇巨擘蘇軾之間非同一般的交情,也提升了其身份和地位。

雖然王鞏與蘇軾交遊並看不出存有明確的政治意向,但在元豐二年的烏台詩案中,也因與蘇軾有詩賦往還而遭受牽連,朝廷命其「監賓州鹽酒務,令開封府差人押出門,趣赴任」。不過,這場政治風波並未影響到雙方的感情,甚至產生了患難與共的情誼。元豐八年十二月上旬末,蘇軾再次回到京城,「居閶闔門外白家巷中」。這月下旬,蘇軾與王鞏、王震叔侄有酬唱。

元祐三年十二月七日,蘇軾兄弟造訪牛行巷的王鞏,會飲清虛堂中。蘇軾有詩,題曰:「興龍節侍宴前一日,微雪,與子由同訪王定國,小飲清虛堂。定國出數詩,皆佳,而五言尤奇。子由又言:昔與孫巨源同過定國,感念存沒,悲嘆久之。夜歸,稍醒,各賦一篇,明日朝中以示定國也。」王鞏即興賦詩,蘇軾兄弟均次韻酬答,詩題分別為《次韻王定國會飲清虛堂》《次韻王定國見贈》;蘇轍還有詩《雪中訪王定國感舊》回憶十二年前與孫洙雪中造訪王鞏的情形,而此時孫洙已經去世。元祐四年正月,蘇軾再次造訪王鞏,並為其所藏的王詵《著色山》繪畫賦詩二首。

不僅僅王詵、王鞏,烏台詩案的其他受害者,日後與蘇軾也情深意篤。比如劉窸,元祐年間與蘇軾同朝為官,二人過從甚密,嘗互謔為樂。劉窸曾在蘇軾家觀其堂中畫松圖,並賦詩艷羨不已。元祐四年三月劉窸去世,蘇軾在《書黃州詩記劉原父語》雲,窸兄敞(原父) 卒久,「尚有貢父(劉窸)在。每與語,強人意,今復死矣」。

2、「獨向城西尋隱君」:蘇軾與范鎮

官員在朝堂外的私人交往,在宋廷看來並非無關緊要之事。為了防止官僚趁著出謁、受謁其他官僚之際而植黨結派,宋廷不斷頒布「謁禁法」,試圖予以限制或禁止。范鎮不僅對謁禁法持反對意見,而且不管在任官之時,還是在致仕之後,他都毫不避嫌地與人來往,烏台詩案中也正是因此而受到牽連。

宋初大臣多無私第,私謁活動較為少見。之後大臣陸續擁有私家宅第,在其中接見賓客的情形也隨之而來。對於謁禁法,當時的朝臣意見並不統一。比如慶曆三年九月,詔「執政大臣非假休不許私第接見賓客」。此舉即遭到以范鎮為代表的一些大臣的強烈反對。文彥博、富弼入相,「詔百官郊迎」。范鎮曰:「隆之以虛禮,不若推之以至誠。陛下用兩人為相,舉朝皆謂得人。然近制,兩制不得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間見,是不推之以誠也。願罷郊迎,除謁禁,則於御臣之術為兩得矣。」其後,謁禁法時有廢罷,總的趨勢是不斷擴大禁謁的範圍,使謁禁法更加嚴密完善。另一方面,謁禁詔令的不斷頒布,也正反映出官員私謁現象的屢禁不止。

嚴格來說,走訪與私謁的性質並不完全相同。一般來說,私謁帶有明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走訪則帶有較強的日常性和隨意性。朝廷頒布謁禁法雖有其道理,但這顯然干擾了官員之間的正常人際交往,因而也遭到一些漠視和抵制。以下我們對范鎮進行考察,以期透過他的人際交往,窺見當時官員對於謁禁法的「熟視無睹」。

范鎮,字景仁, 華陽 (今四川成都)人。乾興三年(1025),范鎮結識薛奎。薛奎當時「守蜀,一見愛之,館於府舍,俾與子弟講學」,還朝時帶范鎮進京,對人言:「得一偉人,當以文學名世」。宋庠兄弟見范鎮文章,「自謂弗及,與為布衣交」。寶元元年,范鎮果然不負眾望,「舉進士,禮部奏名第一」。仁宗時知諫院,神宗時為翰林學士。

范鎮與朝中友好多有互訪往還。皇祐五年五月十日, 梅堯臣與范鎮在韓絳宅中飲酒賦詩,堯臣賦詩 《醉和范景仁賦子華東軒樹次其韻》,云:「樹影落東牆,影微人已醉。休看枝上綠,但對眉間翠。」范鎮在城南有宅第,這年六月十日,江休復同刁約、吳奎、韓維、楊畋等人在范鎮家飲酒,後賦詩記述此事,劉敞、梅堯臣均有詩與之唱和。韓維有和詩云:「城南飲騎散,君赴蓬山廬。」蘇頌也曾在范鎮宅中飲酒聯句,有詩云:「共喜開顏論雅舊,須留持酒玩芳菲。屬酬新句尤歡縱,不限嚴更未許歸」。嘉祐四年,王疇三月十六日也在范鎮家飲酒,梅堯臣有詩與之唱和,題曰:「次韻景彝三月十六日范景仁家同飲還省宿」。禮尚往來,范鎮也曾與梅堯臣一起到王疇的西園飲酒賞魚,賦詩唱和。劉敞還有詩《雪中與長文、景仁會西閣》、《初雪朝退與諸公至西閣》,記述其在退朝之後邀請吳奎、范鎮等人至其西閣做客的情形。

范鎮住在城南,城東則有別墅「東園」。由於遠離京城的政治核心區和商業繁華地段,故而環境幽雅,多有同道友好前來游賞。司馬光即曾與蘇頌前來范鎮東園,蘇頌有詩云:「主人出休沐,秋色正明麗。偶為東園游,便有中林意」。

熙寧三年,范鎮薦舉蘇軾為諫官,御史謝景溫「奏罷之」;又「舉孔文仲制科,文仲對策,論新法不便」,激怒安石,被罷歸故官。范鎮 「皆力爭之,不報」,遂上疏,以「臣言不行,無顏復立於朝」,乞請致仕。「疏五上,其後指安石用喜怒為賞罰」,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顫,自草制極詆之」。「安石雖詆之深切,人更以為榮。」范鎮以戶部侍郎致仕,蘇軾前往恭賀,曰:「公雖退,而名益重矣!」此後,范鎮「猶居京師者三年」,「日與賓客賦詩飲酒」,有人勸其「稱疾杜門」,鎮曰:「死生禍福,天也,吾其如天何!」時王皀為執政,與范鎮 「久同翰林」,鎮「每從容過之道舊,樂飲終日,自不以為嫌,當權者亦不之責」。顯然當權者對其造訪王皀未曾責罰只是網開一面,至執政官私第看謁這一行為仍然不合朝廷法度。

蘇軾、 蘇轍兄弟與范鎮交誼甚篤。蘇轍有詩《 寄范丈景仁》追憶熙寧九年回到東京寓居范鎮東園的情景,詩云:

京城冠蓋如雲屯,日中奔走爭市門。

敝裘瘦馬不知路, 獨向城西尋隱君。

隱君白髮養浩氣,高論驚世門無賓。

欣然為我解東閣,明窗靜幾舒華茵。

當時范鎮致仕閑居,故蘇轍稱其「隱君」。寒冬飄雪之時,蘇轍身居溫暖的東齋,對主人范鎮的感恩之情油然而生,賦詩《雪中呈范景仁侍郎》云:

羈游亦何樂,幸此賢主人。

東齋暖且深,高眠不知晨。

……

方當庇華屋,豈憂無束薪。

這年除夕,范鎮與蘇轍飲酒談心,賦詩唱酬,以解蘇轍羈旅異鄉的孤單,蘇轍次其韻,詩曰:「數舉除夜酒,稍消少年豪」。

熙寧十年正月,范鎮招宋溫之小飲,又在溫之南軒飲酒,均賦詩。蘇轍皆次韻,前者詩云:「高人兩無事,相見輒傾懷」。後者其一首云:「白髮迎新歲,皤然國老更。」其二中云:「高會良難得,危言豈易行。」蘇轍贊范鎮為 「國老」、「高人」;「危言」指二人不滿新法之論。十二日,范鎮造訪吳縝,有詩唱和,蘇轍亦次韻相和。數日之後,蘇轍探訪凈因臻長老,贈其詩,並用其韻答范鎮, 詩云:「此心未信道不生,石上下種何由茁。道在起居飲食中,安問胡僧分五葉」。蓋謂范鎮雖不言佛,而佛在起居飲食中,無所不在。二月初八日,驚蟄,蘇轍游范鎮東園,有詩云:「新春甫驚蟄,草木猶未知,高人靜無事,頗怪春來遲。肩輿出東郊,輕裘試朝曦」。十二日,蘇軾至京城東北四十五里的陳橋驛,「受命改差彭城」。由於「時有旨不許入國門」,蘇軾就和蘇轍一起寓居范鎮城外的東園。三月二日,范鎮自東京往游嵩、洛,蘇軾作詩送別,蘇轍次韻。這一時期, 魯有開曾前來范鎮東園造訪蘇軾兄弟,蘇轍《魯元翰中大輓詞》其二云:「十年初見范公園,知與錢塘結弟昆」。自注云:「子瞻兄始與元翰皆絬杭州,及自彭城還止都門,寓居范景仁東園。元翰時來相過,予始識之。」

元豐二年,蘇軾得罪,下御史台獄,「索與鎮往來書文甚急,猶上書論救」。由於和蘇軾平日里交遊甚密,范鎮也受到牽連,被罰銅二十斤。歷經政治事件的嚴酷考驗,蘇軾兄弟與范鎮交誼彌篤。范鎮身後的墓志銘即為蘇軾所作。蘇轍所作的輓詞中云:「高齋留寓宿,旅食正蕭然。」對於范鎮的眷顧,蘇軾兄弟依然念念不忘,多年之後,還都為范鎮寫下祭文寄託哀思。

摘自《朝堂之外:北宋東京士人交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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