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書的用筆及章法等數文
草書的筆法最為豐富,雖點畫萬千變化,終不離擒縱轉折。擒謂收得住,縱謂放得開,轉折謂行筆之圓方。而這些都源於提按,即提得筆起,按得筆下。但用筆要自由,還須深刻理解「提按之間」四字。所謂提按之間,其意為按不為死,提不顯虛。這個道理深通於孔子的「中庸」意,所謂不偏不倚,正道而行之也。這是一種很高的要求,不到心能使腕,腕能轉筆的自由境界是難以企及的。啟功先生曾謂行草書的行筆比起楷書來如車在許多站間行,站站停者為楷,不站站停者如行草,但得站站走得到。他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所說只是一面,而於車行快慢變化和載人多少方面少考慮。因而按他的理論實踐之,就易寫成懷素那種粗細變化少,行筆節奏單一的草書,味稍欠。 學習臨摹古法帖,歸根到底是學其筆法,趙孟頫謂:「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此是經驗之談,說得很深刻。現在有許多人對這句話提出疑義,多為未深刻領會其本意,局限了用筆的定義。清代周星蓮在《臨池管見》里有如下一段議論說得較為透徹: 凡學藝於古人論說,總須細心體會,粗心浮氣,無有是處。嘗見某帖跋尾,有駁趙文敏筆法不易之說者,謂歐、虞、褚、薛筆法已是不同,試以褚書筆法為歐書結構,斷難相合,安得謂千古不易乎?余竊笑其翻案之謬。蓋趙文敏為有元一代大家,豈有道外之語?所謂千古不易者,指筆之肌理言之,非指筆之面目言之也。謂筆鋒落紙,勢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勢利導。要在落筆之先,騰擲而起,飛行絕跡,不粘定紙上講求生活。筆所未到氣已吞,筆所已到氣亦不盡,故能墨無旁沈,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氣韻、風神皆於此出。書法要旨不外是矣。集賢所說,只是渾而舉之,古人於此等處,不落言詮。余曾得斯旨,不憚反覆言之,亦僅能形容及此。會心人定當首肯,若以形跡求之,何異痴人說夢。 現在寫字的人,多在古人點畫形式下討生計,不推究古人法之所來,一味效顰,此所謂筆法不傳之根源也。古人筆法,立足於自然,如老子言水,就於低下,子瞻論文,行於當行,止於不得不止。古人講道理,往往言至簡而意猶深,我們要親自體驗,細心揣摩,方可有所領悟。書法中用筆的道理更是如此。所謂提按,操作之為技術,推敲之為玄理。它所本的是中國哲學中的「陰陽」之理。一說陰陽,人們往往會覺著深奧莫測,幽虛遙遠。其實它的道理和馬克思的「矛盾」並無二致,淺顯明白之至。古人認為世界為氣所充而生成,陰陽為氣之兩端,相互變化,以生萬物。書法,啟於自然,特別是草書,更是切近動態之自然。古人形容字如行雲流水,如高山崩石、千里陣雲,至如蛇斗劍舞等等,如果不領會他言語意象後的喻意,而只於詞面意思求解,無異於夢遊。現在回頭再說筆法中的提按。前文說「提按之間」是為用筆的高級境界,意思是說,由單一的提、按走向接近變化,但這變化又不是呆板而僵死的,而是輕明活潑,自由自在,從心所欲的。必須理解這種高級境界的存在,再由單一的提與按做起,兩相交養,不斷純熟,以達到最後的指揮從心。草書中的所有筆法都可通過提按來派生出。如輕重、快慢、遲速、起伏、方圓、大小、正斜、虛實、粗細等等。孫過庭在《書譜》中談及草書時說:「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這使轉要做好,首先得運筆自如,識提按之理。古人草書,特別是狂草,轉多於折,行筆如風行水上,輕快自如。遇轉折勾搭處,飄忽而過又不顯弱,筆下力量源源不斷,徐徐而出,快處不野怪,慢處不凝滯。二王的草書,特別是王羲之的,最具此法則,他的《修小園子帖》最具這個特點。後世懷素《自敘帖》使轉有餘,而提按不足,已現板滯;宋代黃山谷的《太白憶舊遊詩》用筆虛實、遲速、濃枯很有特色,比《自敘帖》韻致為勝。明末傅山的《五峰山草書碑》寫得渾然蒼茫,不見端倪,但詳察之,也全由行筆提按達自由境地而致之。古代章草、今草有字之間不全連,而氣脈不斷者,如王羲之《豹奴帖》、《十七帖》,陸機《平復帖》,索靖《月儀帖》,孫過庭《書譜》等,也全是在「提」字上下工夫。明白了提按在草書學習中的重要意義,便可謂思過半矣。取古人法帖時時揣摩,想像其行筆之脈絡,觀其節奏變化,再勤加臨寫驗正之,日久自能解其真諦,紹於古人。 嘗觀小孩成長,得到一點感觸,證之「提按之間」於書法之學習的重要性,也甚合理。初生嬰兒於行、走、駐、卧全無規則,而其漸長漸能從事各種行為,蓋其先為有生命者也。而生命源於呼吸。這呼吸意同於書法中之「提按」。呼吸之間,沛然有氣,氣充盈而欲動,再導之以行、走、駐、卧之法則,沒有學不到的道理。書法也一理,提按之間,點畫、字已有生命,雖則一時不能中規中矩,但日日錘鍊定也能到動靜有則的地步。 草書貴在勢,所以行筆要盪得開,特別是巨幅大字,更需如此。書史上黃山谷、祝允明、王鐸、傅山在這個方面都很出色,這首先要提得筆起,以腰為軸,執筆手臂至腰不能僵,要圓和輕鬆,這樣力才不滯。雙足抓地,不能虛空,全身整體之力貫至筆端,古人講殺鋒入紙,說的也是這種力度感。人初習草時,易用指、腕、肘、臂之力,氣不圓和,寫出之字形易具,而氣不能沉雄。黃山谷曰如船夫撐篙,傅山講即使小字亦應如千金鐵杖拄地、全力送之。這種用筆方法開始時不易掌握,但日久其中妙處自現,不僅利於草書之揮灑,更利於身心健康。古人說心使腕,腕驅筆,這固然是就肌理言,但更應含深層意思。就是這「心」當為心胸講。現代學書者對技法很重視,特別是許多書家寫到一定程度,覺著再難以進步,可以將古帖寫得很像,但就是感覺缺少一些東西。這問題便出在心胸上。「胸中有丘壑」是經驗之談,不深刻理解這句話並努力開闊胸次,要想在書畫,特別是草書上有所建樹,直是說夢。這個意義上,這層次的修鍊應是草書用筆的根本。捨去這方面,寫字只是描摹耳,終無甚真境界可言。 點畫是音符,章法是樂章。一幅章法出色的草書作品就如一曲交響樂,可使人陶醉。「大珠小珠落玉盤」是古人形容音樂的,用之草書之章法亦生動。書法作為視覺藝術之最精簡者,與屬聽覺的音樂境界完全相通。 章法的基本原則是協調自然。不管是像懷素《自敘帖》那樣的急迫如狂風暴雨,還是像他的《小草千字文》那樣古淡如高士行於羊腸小道,都可使人得到美的享受。 如果從大處著眼,草書的章法更重要於用筆。因為看一幅作品,首先是整體作品給人以印象,再細看才注意到筆法。章法就如人的姿態、氣質,用筆點畫是眼目。一人姿態優美,氣質高雅,眼目稍有瑕,也不掩瑜;如果一個人行為齷齪,氣質低俗,就是眼目含情脈脈,也是可厭的。這麼比方也是說明章法在草書中的重要性,下面就草書中幾種章法形式略述之。 行距、字距皆疏朗型。章草書多是這種形式,如上面說過的懷素《小草千字文》也近這種形式。這種章法給人的感覺是輕鬆愉悅,因其字間雖斷開,但氣脈相連,所以無急迫感。這種章法對書寫者要求較高,寫得不能如布運算元,毫無生氣。要克服這種毛病,首先是要培養、訓練筆氣,寫時字間要有顧盼,字勢要有攲側俯仰,遠招近喚,不使氣斷乃佳。 行距寬、字距緊型。草書的章法多為這種形式。如王羲之的《十七帖》、黃道周、王鐸等的草書條幅等都是如此。這種形式因行距空白起到了隔開兩行字的作用,整體顯得有秩序,字的動與行距空白的靜形成鮮明對比,產生美感。行草書用這種形式最多。書寫這種章法的作品,因字距間多有牽絲連帶,故行氣易貫,但要注意字的大小、斜正,要做到字勢不雷同、不單調。我們看王羲之、王鐸這類章法的字,因其字間變化豐富,覺得耐看。而黃道周的章法由於字字多右肩高挺,便稍顯單調。這類章法行距雖寬,但每兩行之間還是要有呼應,盡量做到不要字字對稱,而應插空才好,王鐸在這方面就特別在意。 打破行距、字距型。狂草書多為這種形式,如懷素《自敘帖》、祝允明、徐渭、傅山的一些作品。這種章法給人以狂風暴雨般的感覺,氣勢常壓人胸臆,有很強的視覺衝擊力。這種看著似亂的章法最難掌握,因為它們看似無序,其實追求的是大秩序,往往一下筆就得照顧全篇,一幅中每個字、每筆畫最佳位置的追求是這種章法的規則。從氣韻方面說,這種章法是指向氣韻生動的,其中的墨跡的黑和不規則字距間的白之間形成對比,它的高級要求是白如氣息般流動,如圍棋里講的不能「氣死」。這種章法的掌握一要靠多寫,從字的連帶、照應中找「氣感」;二要讀書、閱世、參化物理,養胸中之「丘壑」。只有胸中有奇氣,筆下才會有煙雲。古人說書畫高手有煙雲養其身心,故多長壽,其實這「煙雲」就是這種章法中黑白間形成的生動之氣韻。中國書畫、特別是草書,它的極致就是這氣韻生動。這現象不能用數理去測量、定標準,它是一種「神秘」的感受,不到其境的人常否定它的存在,認為玄虛。豈知中國藝術之至境就是這幽妙玄虛。相信隨著科學的高度發展,將來一定會解釋清楚它。到那時,中國藝術,特別是我們這裡講的草書必將為全人類所重視,因為它直切入生命意義、宇宙變化本身。 這說得有些遠了。上面我們對草書章法的三種形式作了說明,當然這三種章法形式的作品可以寫到任何形制的載體上,如扇面、條幅、中堂、手卷等。雖然書寫形制不同,但都是從一字、一行寫起,所以我們有一個捷徑去掌握它,那就是從兩筆、兩字、兩行關照起,解決了這幾個「兩」字,以此類推,可及於萬而不亂。所謂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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