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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廷龍先生書法二三事

顧廷龍先生書法二三事

顧老的書法,許多人都喜歡,這篇小文不是講顧老書法的成就,因為好多年前就有學者為之撰寫專文,如柳曾符等先生的文章。王元化先生更是把顧老稱之為「書林中之諸葛孔明、謝太傅也。雅量之美,談何容易!融厚植之學養、博洽之聞見、清澄之心地、沉著之幹才於一爐,全幅人格之呈顯,即《禮記》所云」:清明在躬,志氣如神。」(見《顧廷龍先生書法選集》序),可見評價之高。所以我只是跟在後面寫點關於顧老書法的小事情。

三十年代,顧老的書法就小有名氣,在北平時,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北平禹貢學會及北平燕京大學圖書館的出版物,即請顧題寫書名。1939年到上海後,為人寫字更多了,除了相熟的朋友,或輾轉請托之外,還有一些「不願往來之人」也來索書。1943年1月25日,顧老日記里有記:「親戚中有欲索余書者,其人實非余之所好。年來最怕為不願往來之人作書,然又以情勢所難卻,何如訂潤例以拒之耶?」所以,顧老為人寫字,訂有潤例的設想似乎從此而來。

一年以後的11月1日,葉恭綽到合眾圖書館找顧老商量訂潤例事。據顧之日記,顧老不敢過昂。葉謂,近來書畫潤格似無涯涘,即就現在四尺篆聯已須八百,勝於前人矣。次日,葉又來電話,商潤例代定人應否多邀數人。顧老以為不必。再一日,葉交代定潤例。下面是葉擬的「顧起潛先生廷龍書例(照例貳拾倍)」,云:「起潛先生,仍世青箱,精揅樸學,於書法尤探討有得。近以著述尚有餘暇,勸其出供眾賞。爰代訂潤例如下,為知者告焉。葉恭綽啓。屏聯每尺一百元 堂幅加倍。扇冊每件三百元。榜額每字每尺五百元。壽屏碑誌另議點品另議。篆隸加倍色牋加半金牋加倍。墨費二成約期取件先潤後書。收件處:上海蒲石路七百四十六號及各大牋扇莊暨裝池。」這張潤例是我今年四月在上海淮海中路顧宅里找到的(當時找到的還有王大隆、王獻唐、章鈺、聶崇岐等人的數十通書信,以及先生早年的書稿等,這都是我在寫《顧廷龍年譜》時所未發見的)。如今,顧老當年的書法作品百不存一,這些年裡,我一張都未見到。

1960年,我拜在顧老門下,研習版本目録之學,用盛巽昌兄的話就是:熨斗童子跟著高級裁縫。顧老以為,搞版本鑒定,一定要懂些書法,要會寫字,所以他規定我每天練習寫毛筆字一小時,最初臨寫褚遂良的「枯樹賦」、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等,黃庭堅、米芾、趙孟頫、董其昌等等都臨過。我臨的帖每星期都給顧老看,他就在臨本的字旁做糾正,有時站在我背後看我臨,偶而自已也坐在我的位子上臨上一頁,讓我對照,他不要我神似,但要了解韻味。一開始我不懂,好多年後我才略知皮毛。實際上,懂點書法並有實踐,對鑒定版本中的抄本、校本、稿本都有莫大的幫助。

記得六十年代初,上海美術館舉辦日本著名書法家豐道春海的書法展覽,預展時,顧老就帶我一起去欣賞。看了一會,我覺得實在不敢恭維,就小聲跟顧老說,怎麼和中國的書法家寫得大不同。顧老說,不要說不好,只能說看不懂,日本人有他們的一套功夫。

(左第二位執花者為顧廷龍先生)

顧老曾在1963年作為中國第一次訪日書法代表團的成員去日本作書藝交流,除團長陶白(江蘇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外,還有潘天壽、王個簃。潘王都是著名書畫家,只有顧老是唯一的以「書法家」身份參與的成員。我曾見到當時日方為歡迎中國書法團訪日的報導,以及各種活動的照片。那次在日訪問的時間很長,計一月之久,日本方面的重要書法家都見到了,也看了不少流落到日本的中國古代書法珍跡。先生的書法以金文大篆見長,為應付日方提出的寫字要求,他專門帶了一本容庚的《金文編》,他隨身的小本子也都是備忘的詩詞。先生的謹慎可知。在日的活動中,除了參觀,就是寫字,最多的一次是寫冊頁約二十張。從日本回來後,他在辦公室里幾乎從未和我們講在日的活動,我之後來知道,都是從顧老的「訪日隨記」中所了解的。

七十年代初,上海圖書館的一些女青年(原為上海越劇院學館學員)不知怎地心血來潮,想學書法了,於是就找顧老寫字。老顧長老顧短,滿口蜜糖,而這時顧的日子比前幾年要好過些,所以是有求必應,來者不拒,居然寫了好幾本的大楷簿。一字一格,都是毛主席詩詞,那個時代只有寫這個不會犯錯誤。過了幾年,我正好去另一個部門有事,看見地上一堆雜物廢紙,那是某部門主任清理辦公室處理出來的。突然一本熟悉的大楷簿(統一的紅方格)映入眼帘,拾起一看,竟是顧老所書。我太驚訝了,居然將顧書當廢紙,真是太糟塌文化了。看來有點知識的人雖在大圖書館負責部門工作,卻也不懂文化,不知顧老心血,我真為之悲哀。

顧老的書法作品多種多樣,立軸、中堂、橫披、手卷、冊頁、碑文,真草隸篆,各體皆佳。至於為各地名勝古蹟、碑林、故居、寺廟,又不知寫了多少對聯、扁額、題詞。最有意思且具特色的是題寫書籤,這一點是其它書法家都不能望其項背的。凡出版品必有封面,凡封面必有書名,書名有印刷體、手寫體之別。印刷體多為仿宋,手寫體則楷隸行篆皆有。在學術界,不少作者多喜請著名學者或書法名家題籤,而出版社也喜請顧老籤題,我曾統計過,至少一百二十餘家出版社出版過有顧題籤的書。數十年來,顧老為人所寫的書名題籤,大約近八百種,是當代題寫書籤最多者,這是無可置疑的(顧誦芬、高橋智及津曾編有《顧廷龍書題留影》,可參閱)。我知道,啓功先生生前也為別人題寫不少書籤,但不會有八百之譜。從七十年代初至1992年4月我離滬止,顧老為人題籤大多讓我先睹為快,他曾教我如何挑選他所題書籤,一般來說,題籤寫就四五張,凡我認為好的就在籤之右上角用鉛筆畫圈,然後交他最後審定。

別看題寫書名,簡單的幾個字,可裡面卻大有文章,而顧老卻是謹慎之至,從不馬虎,這類例子舉不勝舉。茲以三例為之:有張善文君,請先生為他的《周易辭典》題寫書籤,顧寫就後即附信寄出,信中有云:「前天寫了一張,覺得落款的位置和書名的行氣不和諧,便又寫了一張,供你使用時選擇。我的字不算好,袛是留作紀念吧。」這是1995年的事,先生92歲。

還有一例,是93歲時的,先生在中華書局的張世林陪同下去中國歷史博物館看《吳大澂信札》,並應史樹青先生之請,當場題寫《塤定藏陶》、《石鼓文新解》書籤。寫就後,在場的諸位先生看了,都贊不絕口,認為寫得太好了。而顧老卻不滿意,說筆太細了,寫得不理想。中午,歷博宴請顧老後,顧對張世林說:「剛才的書籤沒有寫好,你把那兩本書的名字寫在我這個小本子上,等我回去後重寫,你順便給史先生打個電話,告訴他等我寄去新寫的書籤再用。」1990年時,張秀民先生請顧老為他的《中國出版史》題寫書名。顧老有信復之,云:「屬題大著書籤,茲寫兩條,請法家選采,如不合式,可重寫。弟作題簽,因不滿意,可重寫,最怕寫佳紙舊牋,寫壞後一無辦法。我與兄約,今起大著題簽,由我承包,兄其允之乎?」

在顧老家不大的客廳里,放著二個書架和一個書櫃,書櫃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張啟事:「衰病侵尋,憚於握管。即日起,停止寫字,願親友亮鑒!顧廷龍拜啟。一九九0年六月廿四日。」這一年,顧老八十七歲。1987年10月,我從美國返滬後,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去看望顧老。剛坐下不久,即有客人來,原來是索字的。顧老好說話,一般情況下,他都會答應。客人走後,我即說,我應該在大門上貼一張告示,就說您身體不好,即日起,不再揮毫,請諒解之類的話。顧老一聽,忙說,不可不可,人家喜歡我的字,又上門來討,我怎麼可以拒絕呢?

這張啟事是1990年4月我離滬去港後貼出的,次年我返滬探親,抵滬當晚即去顧宅,客廳里傢俱擺設都原樣未動,只多了這張啟事。我笑著對顧老說,我一走,您就掛免戰牌了。顧老也笑了,說沒有辦法,來的人太多了。我這時卻為難起來了,因為我在離港前,打電話向饒宗頤先生辭行,並問上海有什麼事需要我辦的?饒先生說,能否求顧老為我寫一幅字,現在能為我寫字的只有李一氓和顧先生二個人,而李一氓剛走。我說那容易,寫什麼內容呢?饒說,潮州家鄉的祠堂現在也向遊客開放了,成了景點,那裡有我早年讀書的地方,要麼請顧先生為我寫「選堂舊讀書處」六個字,要落款鈐印,將來要做成匾掛出來的。我在無可奈何之下,把情況跟顧老說了。顧說,沒關係,你返港前來取吧。後來,饒先生看到顧老所寫特別高興,連說:好好。

顧老的書法,得到了社會的公認,愛好「顧體」來索字的越來越多,美國、日本就不説了,就連新加坡航空小姐也來信求書。有件很有趣的事不妨説説,前幾年,我為撰寫《顧廷龍年譜》專程回滬收集資料,顧誦芬先生(顧誦芬為中國科學院暨中國工程院兩院院士)也如約飛上海協助。我在顧老的寓所里遍閱顧的友朋書札,居然看到一封「小朋友」的信,上書:「顧爺爺:您好。我是一個山村裡的孩子,挺喜歡寫毛筆字和畫畫。雖然這對我這樣一個農村人來說,沒有什麼用處,但我一有空就學著寫字畫畫。顧爺爺,有一次我在《書法》這本書上看到了您寫的字,您的名字中的『 』(簡體字)都是(龍)這樣寫,但我查了字典,『 』字的大寫應是(龍)這樣。我還在別的書上見到過「」字象(龍)這樣的寫法。不知為什麼?我想這不是別字,但又說不出為什麼這樣寫,所以就來信問您了。顧爺爺請您告訴我好嗎?此致 敬禮 哦顧爺爺祝你身體安康了。小朋友:鄴健青 11月23日。」「哦我的地址是:浙江臨安縣枉塘鄉亭口村」。

這封信,沒有年份,我看見時信封已不在了,想來應該在九十年代前後,也即顧老的晚年,或在九十歲左右。顧老做什麼事都特別認真,他沒有讓小朋友失望,鄭重其事地在信後寫下了複信的草稿。「親愛的小朋友:最近接到你的來信,很高興。你提的問題,很有意思。『龍』字應照簡體寫作『』,我因為是自己的名字,按簡體字規定,專名字可不一定改簡體,自己的姓名,按習慣寫作『龍』。『 』的繁體應作『龍』,但『龍』字,隋唐書法家,常簡作『龍』,或作『 』。中國文字都是由繁到簡的。現在都應遵照簡體字表書寫。你認為對么?」如果鄴健青當年在十歲左右,那他現在應該是一位年近三十的壯年人了。

顧老為人寫字,是從來不收分文酬金的,那個年代,已有不少書畫家在「向錢看」了,而且顧老的字在上海書店的二樓門市部內也被明碼標價。所以有些到顧宅來索書的來客不好意思,會送點煙酒茶葉之類的,有的則空手而來。但顧老從不在乎這些,每張字都是認真完成。我以為顧老的書法是溫潤靜穆、平和自然、婉麗淸逸一類,可以給人以一種玩味無窮、流連忘返、細嚼不盡的意味。即使是九十以後所書,手都不抖,真可見其筆下不老。

顧老從不以書家自居,津以為大凡書家有底氣且低調者,方是大角色。顧老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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