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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驚奇】一萬二千八買了個「人販子」之名

圖片來自網路

【作者的話】

我不能忘記阿巧,就像我不能忘記鄭緒潤一樣。

上周我們分三次連載了鄭緒潤被拐之後的故事,這讓作者拖稿天后一下子想起來最近四五年里遇到的一系列怪事。

從2008年至2010年,說來非常蹊蹺,一夜之間,打拐成為網路熱點,2009年命名為「打拐年」。網上活躍著一批尋親家長和大量志願者,他們聲淚俱下的宣傳勁頭,讓人很難順著這種感受去祝願「天下無拐」,反而有一種「遍地是拐」的恐懼感。

當我潛心去一個個接觸他們、了解事實的時候,卻意外發現,「打拐」兩字早也成了一個筐。

阿巧,就是在這個時候讓我遇到了。

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到最後失去聯繫,我對她的看法已經有了轉變。

【拍案驚奇】

一萬二千八買了個「人販子」之名

作者/拖稿天后

阿巧第一次帶毛毛頭上醫院,就把自己連同孩子、妹妹以及侄兒、媽媽外加保姆,全部弄進了派出所,在鐵窗里過了手忙腳亂的一天。

這是「她的」孩子出生第42天。

雖然杭州翠苑派出所的民警沒有用鄙視的眼神瞪視她,沒有用冷厲的腔調喝斥她,她還是深切體會到了失去自由的各種不便。

比如,大冬天的在暖氣不足的一長條狹窄過道里,在冰冷的長條板凳上,從天亮坐到天黑,從中午等到半夜裡。

同時,還要給孩子擦屁股、換尿不濕、喂開水、泡奶粉等等。這一切她做得特別笨手笨腳,加上心煩意亂,更是手足失措。

她懊惱地低聲嘀咕,完全沒有意識到,就是這樣的笨手笨腳,給她招來了懷疑的目光,惹來了警察。

當時,她覺得這完全是一些多管閑事的人無中生有,弄出來的麻煩。

麻煩。對。

她不會生孩子,這是麻煩。

她抱著的女兒是「買」來的,這也是麻煩。

她從來沒有當過媽,完全不會伺弄一個嬰兒,這就是麻煩的爆發。

2009年12月7日中午11時43分,星期二,杭州,同德醫院。

翠苑派出所,當天輪值的第一接警人,毛警官接到一個奇特的群眾舉報。看著這條110報警台發來的手機簡訊,這讓他的眉毛情不自禁地上揚,隨即皺了起來:

有一群看上去像是拐賣兒童團伙的,抱著嬰兒在同德醫院裡轉來轉去!

報警人是一個孩子母親,她聲稱已經跟蹤了這些「疑似人販子」有一會兒,至少能確認有四個大人帶著兩個嬰兒,明顯是外地人,形跡可疑;此外不知道現場是否有更多的同夥。

杭州乃至浙江,並不是人口拐賣的重災區,更不是人口流出地。這事情聽上去就違反常識,不合邏輯啊。

身為民警,每天總能遇到一些小概率事件,警察不會大驚小怪。

毛警官還是迅速報告值班領導,派出所組織了制服警員和便衣們分別趕去同德醫院。

在兒科診室外,候診的孩子家長們迅速指認了可疑人士。警員稍作盤問,發現確實可疑,立即將她們查。

她們——就是抱著孩子的阿巧、抱著自己親生孩子的阿巧她妹、她媽,請來的保姆。

對,還有一位路人甲。

晦氣啊。這位路人甲莫名其妙去了一趟派出所,耽誤了不少時間,才得以離開。

什麼叫形跡可疑?

在我當記者的日子裡,我無數次提過這個問題,並且需要對方詳細回答。

每個人的「可疑」標準都不一樣,即便是警察,對「可疑」也有著各種各樣的描述。

阿巧的「可疑」比較醒目:

「這個媽媽跟醫生說:要給小孩子做常規體檢。醫生問她檢查什麼項目?開哪些化驗單?她都說不出來。我們都奇怪了。最後她被催得急了,就說這個孩子不是她自己生的。她會不會是那種在醫院偷小孩或者拐賣小孩的?」舉報她的方女士說。

兒科診室外頭都是家長,人家一看就看出來了,這肯定不是親媽。

舉報她的那位方女士,就是一個帶9歲兒子來看感冒的親媽。

排隊,她就排在阿巧後面。

阿巧傻乎乎地說出孩子不是親生的之後,方女士立即聯想起了平日聽過的各種社會新聞,果斷摸出手機報警。

我問她:你為什麼會這麼熱心啊?

她很自豪地說:我是「寶貝回家」的志願者!你不知道「寶貝回家」嗎?上網去看看,很有名的,打拐的……

圖片來自網路,不過阿巧就是這個樣子

  阿巧,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樣子。

矮矮的,皮膚比較黃,氣色不怎麼好。長頭髮隨便扎著,戴一根細金鏈,穿著短棉襖。

   一個完全不引人注目的普通人,安徽籍。

她並沒有躲躲閃閃,而是用一種受了冤枉的表情說:孩子確實不是親生的,而是抱養來的。

她覺得自己「不會生」已經夠倒霉了,居然抱個孩子還要被人舉報,還要進派出所。

阿巧在派出所里,請民警給老公打電話。她老公從上海傳真過來一張紙。

這是她們唯一的憑據。上面寫著「林某某、楊某某夫婦願意將小孩抱養,領取營養費12800元,以後永不聯繫。」

下面一個日期。

在林某某和楊某某的名字上,都按了手印,但是沒有收養一方的簽名或者姓名。

阿巧說,她們平時在上海生活,來杭州是因為妹妹最近生了孩子,剛好她也抱了一個孩子,就來住幾天,好讓母親和妹妹搭把手,教她帶孩子。

孩子怎麼來的?她說,丈夫的妹夫介紹的,說是有一對夫妻在溫州生了女孩,找人領養,他們就去了。

她堅持對民警說:沒有拐騙孩子,沒有買賣人口,只是給孩子父母一點營養費。

當民警告訴她,在調查結束前,孩子要暫時委託給兒童福利院寄養。她急了:「福利院哪裡有家裡好?」

她一不知道這方面的法律條條是怎麼回事,二不知道進了派出所意味著什麼。她以為只要把情況說清楚就能回家了。

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她的頭低下來了。

平生頭一次在筆錄上抄寫了「以上筆錄跟我所述完全一致」,並且按上了手印。她感到有點異樣了。

那時候的翠苑派出所很小也很髒亂,在樓上的民警辦公室里回答完羅警官的詢問,她又被帶回一樓那個鐵門後面,獨自呆在一個狹長的空間里。

晚上,派出所大廳里的人們慢慢變少,忙碌了一天的民警空下來,妹妹和侄兒終於也接受完了調查,可以回家。

人都陸續走了,留下她一個。

阿巧之前都是遵紀守法的良民,所以到了後半夜,派出所也讓她辦了手續,回家了。

只睡了兩個小時她就起床了,因為民警告訴她,一早就要來派出所報到,一起去溫州找孩子的親生父母。

事情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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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抱養還是買賣人口?

是遺棄親生孩子還是販嬰?

由於抱走孩子的事情發生在溫州,杭州的翠苑派出所決定繼續去溫州調查,得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

翠苑派出所副所長張兆飛、民警鄭偉、石曉軍,阿巧,還有我,一起前往溫州樂清虹橋鎮。

開車去溫州的路上,阿巧好幾次想跟警察搭訕,但是她發現警察們不愛講話。

她換了各種開頭,警察們只是聽著,簡單地說「是」,「不是」,始終聊不成朋友那樣。

她怏怏,但仍然不以為自己是什麼犯罪嫌疑人。

她說得最多的就是:你們會得到證明的,我真的是抱孩子,不是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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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抵達樂清虹橋鎮後,先打聽到了仙垟陳村,找到了阿巧的親戚,一個叫五九的小夥子。

  五九看到警車開到門前,有點緊張,趕緊送上一張名片。警官問什麼他就回答什麼。

  名片上寫著「老鄉門診」,內容齊全,「接生、引產、人流、取環、專業儀器檢查,內科,24小時應診,詳情諮詢1336270××××」。

五九說,他昨天特地問老鄉討來的——聽說警察要來調查么,這就是個線索。

  五九叫阿巧「舅嫂」。他說,舅嫂不會生孩子是家裡人都知道的,也早就托他們留意可以抱養的孩子。

也是湊巧,10月29日,一起做油漆工的貴州人阿羅告訴他,鄰居夫婦生了個二胎,又是女孩。

阿羅問他們要不要。

五九去看過,毛毛頭是健康的。

他給舅嫂一家打了電話,讓他們馬上趕來。

10月30日,舅嫂一家從上海直接來樂清。

10月31日,舅嫂接走了孩子。

  阿羅呢?

五九告訴民警:阿羅回老家了,走了有一個星期,不過有電話號碼留著。

  五九帶著我們去另一個叫做「仙寧北路」的地方。

那條路不是什麼大馬路,其實就是村子的田邊。

仙寧北路177號是村子裡的第一幢房子。

這一排兩間房,分別是阿羅和林家小夫妻租的。

阿羅那間房鎖著門。

我們等著。

等到房東家的倪大嫂買菜回來。她說:他們都回老家了,林家夫婦上周剛走。

  聽說我們來調查孩子的事情,倪大嫂很驚訝地說:「沒看見她大肚子啊?有這事?幾時生了孩子啊?」

  倪大嫂說,他們只租了一個月,房租100元。

  村子裡抱著孩子的女人們紛紛過來看熱鬧,可是都說:不知道,不清楚。

是他們真的沒生孩子?還是因為怕抓超生的幫忙掩蓋呢?

看到孩子親爹親媽不在,阿巧輕鬆了不少,但還是擔心。

她一路跟著我們,她的期盼是能夠向警方證明,孩子真的是「抱」來的,不是「拐」來的。

站在房子門前,她回憶說:

  「我抱著孩子很喜歡,可是孩子的親生媽媽樣子很捨不得,說孩子剛生下來,也沒吃幾口奶就要分離,叫我們過幾天再來帶走孩子。那我就先走了。」

阿巧要強調的是,她「抱養」孩子並不是一手交錢一手「提人」、拍拍屁股就走的。

「我們是盡到道理的。」她覺得自己是積德的,這還是個女孩子哪。萬一她不抱走,說不定這孩子還沒了活路。

  阿巧接著說:

第二天,孩子的親爹林某打來電話說「做好思想工作了」,我就馬上出門去拿錢,也對他們提出了以後兩家不要來往的要求。

孩子親爹親媽都答應了。

過了一會兒,孩子父母又打電話來說,實在很捨不得。

他們說去給孩子買點衣服,要最後盡點心意,忙完了他們自己會把孩子送過來。

 10月31日晚上7點多,雙方第三次見面。

孩子親爹把女嬰抱到了阿巧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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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網路,實際情況更臟……

一時找不到孩子親爹親媽的去向,我們去找那個接生的黑診所——警察來了,這些都必須核實的。

  繁榮路135號。

繁榮路其實是一條城鄉結合部的小街,街口有個菜場,兩邊都是小店。

來回開了一遍,沒找到135號。

我們只好給這個「老鄉門診」打電話,按照她的指示,終於站在那個棚子門口了。

天哪,這不是回收舊家電的鋪子嗎?

我看到小桌子上有一本巨大、巨厚的《實用婦科全書》。

  有個身高一米五都不到的白髮老太婆,正在笑嘻嘻招呼我,忽然發現我身後的幾個魁梧的男人。

她眼神慌亂,剛想拔腳逃走,就被警察們拉住了。

這就是給孩子接生的「赤腳醫生」!

老太婆一開始拚命強調,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後來又說自己沒有身份證。

她說自己叫向德芳,重慶來的,以前在醫院裡干過。

  天黑了,下著雨。

我們只好向當地警方求助,把這個黑診所里的黑醫生帶到了虹橋派出所。

我們分頭行動,警員石曉軍跟我回到仙寧北路繼續走訪,張兆飛和鄭偉在虹橋鎮派出所詢問「老鄉診所」的黑醫生向德芳。

在夜色中,我們重新回到仙寧北路的田間地頭。在大伙兒睡覺之前,民警一定要遍訪村子裡的人們——得搞清楚,租房一個月的林某、楊某夫婦到底是不是孩子的親生父母?

下午進村的時候,就看到村裡好些女人穿著「正合電子」的工作服。

沒想到,提供線索的關鍵人物就是「正合電子」員工——貴州女人楊滿花。

  「那個大肚子啊,我知道,她真的生了小孩,是我陪她去的。」說這話的正是那個叫楊滿花的打工妹。在屋子裡,她一邊手腳麻利地做著廠裡帶回來的零件活兒,一邊跟我們聊天。

  「那個大肚子是5月份來的,她老公跟我老公一起做油漆工。他們還有個女兒的,不知道幾歲,應該在老家。」楊滿花記得挺清楚。

孩子是哪天生的?

楊滿花說:「我記得是九月十一。」

  那是農曆,換算到公曆是「10月28日10點40分生的」。

  在哪裡生的呢?

楊滿花毫不猶豫就說:「朴湖那邊一個菜場過去,有個很小的收家電的棚子,後面是個生孩子的地方。」

正是我去過的那個黑診所。

  接生婆什麼樣子?

「個子很小的一個老太婆,才十來歲孩子的身高。」

沒錯,跟我見到的一樣。

  

  我們回到虹橋鎮上的時候,黑醫生向德芳正好也招供了:確實有一對林某、楊某夫婦在10月28日早上來這裡生了個女兒,她收了600元「接生費」。

  孩子的身份算是初步確認:貴州籍夫婦林澤勇、楊雪佳超生的第二胎。他們為了繼續生,直到生出男孩,就讓阿巧抱走了這個女嬰。

  阿巧很高興洗刷了一大半的「冤屈」:你看,我不是「拐賣人口團伙」成員吧。

阿巧繼續告訴我們:她給孩子取名叫董佳琪。

她承認,不應該嫌正規領養手續麻煩,她也承認私下抱養小孩是不對的。

「但是我們真的沒有拐騙小孩。我聽說過的,有的地方可以直接買小孩,小孩一排排的隨便你挑,女孩2萬,男孩3萬。那種小孩有可能是傷天害理騙來的偷來的,我是不敢要的。」

  阿巧的笑容里始終還有點不踏實,她最關心的問題還沒得到答案:「那我什麼時候可以把小孩抱回去?我還能不能養她了?」

虹橋這地方找個小賓館都很難。我們轉了半天才找到一個,住了一晚。

在旅館房間里,阿巧嘆著氣跟我說:「那孩子在福利院還好吧?其實在福利院還不如在我家呢。」

  阿巧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她已經跟老家的農民不一樣了。

這個來自安徽桃花潭的女子說:「我就要女兒,長大了對我好,貼心小棉襖。兒子要給他造房子、討老婆,萬一不孝順,吃不消!」

  回到杭州,阿巧才得到了派出所的正式答覆:

還要繼續尋找林澤勇夫婦的下落。

對警方來說,雖然可以初步確定女嬰是林澤勇夫婦親生的,但是一天沒找到孩子的親生父母,這案子還結不了。阿巧也不可能去抱回孩子。

雖然阿巧表示那12800元的「營養費」不要了,警方仍然表示會找到林澤勇夫婦,將這筆錢索還,退給阿巧,並且追究林氏夫婦的遺棄孩子的責任。

阿巧不明白這些警察為什麼就是不讓她養找個女兒。

她試圖給派出所所長送錢,所長躲得遠遠的壓根不給她機會。

警員們給她指指頭上的攝像頭:拜託你啊,別。

她又想讓我去給警察求情,讓我轉交一個紅包給派出所領導。我也幫不上。

阿巧去問過杭州兒童福利院,得到的答覆是:孩子的領養有一整套規範的手續,不能挑選或者指定孩子。以及,她是上海戶口,建議去上海兒童福利院申請領養孩子。

 

從這一天起,阿巧再也沒見過她這個抱來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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