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尊重

真正的尊重

看到一句受到不少人讚揚的話：「尊重一個人要尊重到允許他下地獄！」不以為然。這樣的尊重，或許真，卻不正，真而不正，至少是非常不夠的。

君子愛人以德，尊人以德。尊重一個人，在其作出錯誤選擇的時候，應該忠告而善道之，導之以正，包括正確、正當、正義的選擇。在對方要下地獄的時候，把天堂地獄的區別和上升的道路指明給對方，盡心儘力盡人事拯救之。只要對方四端尚存，多少會被正知正見觸動。

孟子說：「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這裡的教包括勸導，教育、勸導等義。用善道教育、引導人，使人愈來愈好，這叫做忠。東海學一下孟子的舌：尊重一個人尊重到允許他下地獄，易；尊重一個人尊重到阻止他犯錯誤，難。君子不怕難，為其難。

孟子還有句話值得三複：「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責難為之事於君上，使其勉力而為；為君開陳善道，禁閉其邪心，這才是真正的恭敬尊重。認為吾君不能從善和有為，則是賊臣。

責難於君，春秋責備賢者也；陳善閉邪，格君之心、導君於善也；吾君不能，認為自己的君王不能施仁政行王道，不可教也。朱熹《集注》引范氏曰：「人臣以難事責於君，使其君為堯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開陳善道以禁閉君之邪心，惟恐其君或陷於有過之地者，敬君之至也；謂其君不能行善道而不以告者，賊害其君之甚也。」

引申而言之，認為朋友不能從善和有為，就是賊友；認為對方不會聽從勸阻，只能下地獄，那是最大的輕蔑。世人多不喜聽真話，不喜他人批評異議，糾誤指正。殊不知，真話直說、責難陳善是對聽者最高的尊重，是視對方為願聽真話的君子人。一味隨順依從才是不敬，諂媚逢迎、閉善陳邪更是大不敬。

其實不用引申，古人認為，孟子這句話本來就適用於師友之間。李二曲說：「責難陳善，不特事君宜爾，即事師交友亦然。」責難陳善，不僅侍奉君上應該這樣，就是侍奉老師、交接朋友也應該如此。《弟子規》說得好：「善相勸，德皆建；過不規，道兩虧。」

當然，對待朋友，不能煩瀆糾纏。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論語顏淵篇》）朋友有不是處，忠告並好好開導他，若不聽從就停止，不要自取侮辱。這是儒家交友之道。但在「不可」之前，應該盡朋友責善之義。「責善，朋友之道也。」（《孟子離婁下》）。

君臣朋友，皆以義合，所以對待君主和對待朋友類似。「為人臣之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合則留不合則去。「子曰：是君三違而不出境，則利祿也。」（《禮記》）「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孟子》）「（曹覊）三諫不從，遂去之。故君子以為得君臣之義也。」（《公羊傳》）

政府對民眾也應該盡文化教育、輿論引導和道德教化的責任，「導之以德、齊之以禮」，讓人民「有恥且格」。這才是真正的仁民重民。一味討好民眾，順從民意，無度放任和道德解放，那不是尊重而是放任。

以民為本並非惟民是從。對於民意，該從則從，不該從則不從。儒家主張，主權在民，治權在君，教權在儒。主權方面，民意說了算，其它僅供參考；施政方面，政府說了算，民意僅供參考；教育方面，儒家說了算，民意和政府的意見僅供參考。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對於民意，只知順從，不知導善；對於民權，只知尊重，不分善惡。這是民主主義、民權主義的政治誤區。或謂同性婚姻合法化是台灣主流民意，政府不能不尊重民意民權。對於民德的墮落和民意的劣化一味隨波逐流，美之曰尊重民意民權，其實是不負責任。

對人民不負責任，負不起政治領導、文化啟蒙、道德教化的責任，一味順從民意，討好民眾，甚至逢民之惡，這是國民、民進兩黨的共性，也是當年國民黨丟失大陸的重要原因。國民黨領導層包括蔣介石父子，不失為正人好人，但距離儒家士君子還差得遠，作為政治家大大不合格。

尊重人民的自由，包括言論、信仰自由，沒有恐懼、不虞匱乏的自由，應該的，必須的，但要注意兩點：一是自由必須有序，有禮法的維護；一是自由不礙教化。尊重人民的自由，以法律維護自由，同時為人民提供良好的文化教育和道德教化。這才是對人民真正的仁愛，真正的尊重。否則，在尊重民意的名義下，很可能把人民「尊重到地獄裡去」，殷鑒不遠也。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篇》）對於本章，古今學者詮解紛紜，不少人以此為孔子不尊重女性的證據，也有不少人曲為孔子辯，連朱熹錢穆都認為「女子與小人」是特指而非全稱。其實毫無必要。東海《論語點睛》曾指出，孔子本意就是「唯獨女子與小人很難教養」。這是事實判斷，放之古今中外而皆準。

女子與小人難教養，是古今共同的難題。古時女性和庶人地位較低下，受教育不夠，往往無文缺德素質差，若容易教養，那才是怪事。《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語：「女德無極，婦怨無終。」杜註：「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可見這是古人共識。

這是一句大實話，實話難聽，但應該聽，必須聽，非聽不可，不聽不行。正因為「女子與小人難養」，所以倍顯禮的重要。齊家治國平天下是齊之以禮、治之以禮、平之以禮。克己復禮，就是要恢復禮制精神，建設禮樂制度，這是對女子與小人最好的教養，也是真正的尊重。

總之，對任何人的尊重，包括親人、家人、朋友、民眾，都應合情合理又合禮。不能讓尊重逾越禮之矩，淪為放任和對責任的放棄。2017-5-28餘東海

首發於北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