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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詩百年大展 | 臧棣詩選:你美於不夠美,而我震驚於你的不驚人

臧棣,原名臧力,1964年4月生於北京,1983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93年重回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1996年畢業留校任教。1983年開始發表詩歌。先後出版詩集《燕園紀事》《風吹草動》《新鮮的荊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未名湖》《慧根叢書》,編有《里爾克詩選》《北大詩選》等,主編《千高原詩叢》等。

詠荊柯

——為一九九一年秋天的死亡或夢想而作,或紀念戈麥

油燈昏暗,蒼蠅如同篆字

釘在發獃的食物上,紋絲不動

這時來了一些人,開始在下等酒肆里尋找

改變歷史方向的因素

酒碗里濃烈的鏡子又一次消失

黑暗在飄飛,像他們身後的雪花

對未來的恐懼使他們茁壯成長

但那一天,我麻木的舌頭卻始終未能捕捉

這漂亮的祝酒辭。黑暗在飄飛

長久地走路,突然駐足:

這之間如果有什麼差別,那必定是

顫慄像一道油漆,深入淺出地刷在

他們僵硬的臉上,此刻我已醉眼朦朧

昨夜的房事在我的右顱內造成

異樣的搐痛。多解風情的幽燕女子

我想我差不多已找到了亡國的根源

平生第一次,在下等酒館

他們遭遇嚴肅的問題。我也是如此

永恆的憤怒像叢生的皮癬

爬滿就義者臨終的遺言:噢,一切都提前了

如果人們以夢到死亡的次數

來推選國王的話,我當之無愧

我的靈魂喜歡說:不!從我嘴裡說出的

這個字幾乎可以排列到天邊

也許我有點自負,我的使命

就是把被懷疑的一切壓縮成可愛的深淵

的確,舞刀弄劍使我對人生有了不同的感覺

我已習慣於讓歷史尊重那致命的一擊

但我更為傾心的不是血能染紅什麼

而是在寧靜的夜晚:眨動的星光

神秘的跡象,為茅屋裡飄搖的燭火所懷念

我為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而舉杯

黑暗在飄飛:這個冬天唯一的

一場大雪正被急著運往春暖花開

加工成耕田人的希望。而像我這樣的酗酒者

則會緊鎖眉頭,幻想著怎樣把人的一生

焊入壯麗的瞬間。借著酒勁

我察覺到有人喜歡黑,有人酷愛白

還有人迷戀聰明,誠實的百分比

流言和謊言像兩頭石獅,守衛人性的拱門

歲月流逝,直指蒼穹,時間之樹令人暈眩

鏡子的深處:光陰的葉子紛紛飄落

卻沒有一片想到要遮住我的衝動

難道我的劍影像一道歷史的皺紋

我暗戀著不朽;並知道選擇的奧秘

只涉及有和無,而同多和少無關

我承認我一生最大的過錯在於

對青春,這唯一的知識,忍不住說過「再來一回」

就像那些動人的女子在黑暗中對我所說的

黑暗在飄飛:仰望星空從不會

讓我萌生從上面掉下來的念頭。唯有奇思妙想

使我的武藝出神入化。但即便如此

出生入死也不是我的本意

死太像一種拯救,太像必要的善

當人類的權勢頻繁代替命運的力量

把它賜給我們大家時:我的厭惡重複人的覺悟

我不記得他們是如何把我弄出酒館的

那位英俊的太子的請求並不誘人

我之所以答應,完全是考慮到不能

讓平庸來玷污這樣一次用劍安慰歷史的機會

盡人皆知的結局並不令我難堪

或許我臨死前與嬴政的對話曾讓歷史失色

帶著嘲弄的口吻,秦王說:「謝謝你的劍術」

「不。」我糾正道,「還是感謝我的靈魂吧」

1991

室內脫衣舞

如果有誰以為他會

在這樣的標題下找到

色情的花紋,很自然地

他將不能如願以償。

他已俯下身,他的側影

投下,像一頭機敏的獵犬;

那噴出的鼻息將尖刻的隱私

輕輕代謝,在地板上留下

道德的濕跡。沒有任何角落

是無法滲透:實際上

這已是被誤讀挽留的時代。

而他將感到混雜著憤怒的失望;

儘管如此,他遭遇的失望

仍然算不上是一種懲罰。

可以透露一點的是,他

將困惑於這首詩提及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欣賞:

衣服層層剝去,最終

卻沒有任何東西裸露出來。

1995.11

蝶戀花

你不脆弱於我的盲目。

你如花,而當我看清時

你其實更像玉;

你的本色只是不適於輝映。

你是生活的茬子,

害得我尋找了大半生。

你不畏懼於我的火焰,

你發出噼啪聲時,

像是有人在給

我們的語言拔牙。

而你咬疼我時,我知道

我不只是成熟於一塊肉。

你用更多的怪僻

將我的人格徹底割裂,

你認為結局中

還有被忽略的線索。

你不僅僅是尖銳於我的隱瞞,

而是尖銳於我們全體的。

你不如你的筆直,

正如我不如我的老練,

我偶爾會踉蹌於你的轉彎不抹角。

我弄潮於你的透濕,

而你不服氣,因為那裡的海浪

不是被藍色推土機推著。

你不簡單于我的理想。

你不燃燒,你另有元氣。

你的輪廓倔強,但也會

融解於一次哭泣。

你透明於我的模糊,

你是關於世界的印象。

你圓潤於我的撫摸——

它是切線運動在引線上。

你不提問於我的幾何。

你對稱於我的眼花,

如此,你幾乎就是我的暈眩;

我取水時,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你嘗試過各種

謹慎的方法,也不妨說

你緊身於清瘦之美。

你好吃但不懶做,

你的廚藝差不多都是

跟我學的,但你更成功。

你也成功於他們的混亂,

他們的神話。你甚至

驕傲於他們的全部困惑,

你拒絕利用他們的渾水,

雖然你酷愛摸魚。

而他們的常識,你說,呸!

你多於我的豐收,

正如你用你的本色

多於我的好色。

你似乎永遠少於我的碾磨:

你是比葯面更細的品質;

如果有末日,你就是根治。

你不小於一,但你

仍然是例外。你結合於

我的高大,在枝條上顫悠時

如秋風中的鳥巢。

你只是不飛。你善走極端,

好像極端也是一條旅途。

你美於不夠美,

而我震驚於你的不驚人,

即使和影子相比,你也是高手。

你不花於花花世界。

你不是躺在彩旗上;

你招展,但是不迎風。

你不是在百米開外,

你就近於他們所說的遠方,

而我衝刺時,發現

蝴蝶在拖我的後腿;

我憤怒於前腿同樣不準確,

不能像匹馬那樣騰空。

1999.11

新詩的百年孤獨

關於你的詩——

我猜想,它比你本人

更適應這裡的自然環境。

它繞開了遺傳這一關。

它吸收營養時,像一株晃動的玉米,

它睡覺時,像一隻懷孕的野狗。

它散步時,像一條小河流過

橫匾般的鐵路橋。

它解僱了語言,

理由是語言工作得太認真了。

它扇了服務對象一巴掌。它褪下了

格律的避孕套。它暴露了不可能。

它就像一把木勺在不粘鍋里指揮

豌豆的不宣而戰。

這些豌豆儘管圓潤,飽滿,

但還不是詞語。

關於我和你的關係,

你的詩是一幢還沒有租出去的房子,

現場如此空蕩,

就好像戒指是在別的地方撿到的。

它甚至結出了美味的絲瓜,

和我從早市上買回的,一樣鮮嫩,

一樣適合於色情的小掌故。

它是生活中的生活。

它驚異於你回來的次數,

而我,盡量避免打聽你曾去過哪裡。

這就是你的詩。

是的,有一瞬間,它幾乎不是你寫的。

最珍貴的禮物

——讀西蒙娜·薇依

一隻蟋蟀睡著了。

一塊它無法想像的碎石

像一句台詞緊貼著

它那黢黑的小腹。

從我們的角度看,一塊碎石

為一隻小昆蟲進入

我們無法想像的睡眠

起到了絕好的擋風作用。

兩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我以為

它只是在那裡睡覺。

而最終,一枚飄落的紅葉讓我明白

它實際上已經死了。

一隻已死掉的蟋蟀

不會為我們帶來無法想像的命運。

至少,表面看去是如此。

它甚至沒有誇大它自己的命運。

它的渺小也不懂得如何反駁我們。

我們因命運而熟悉一些事情,

也因命運而對更多的事情感到生疏。

對於我們的無知,它是一個恰當的例子。

我喜愛藍波的幾個理由

他的名字里有藍色的波浪,

奇異的愛恨交加,

但不傷人。浪漫起伏著,

噢,猶如一種光學現象。

至少,我喜歡這樣的特例——

喜歡他們這樣把他介紹過來。

他命定要出生在法國南部,

然後去巴黎,去布魯塞爾,

去倫敦,去荒涼的非洲

尋找足夠的沙子。

他們用水洗東西,而他

用成噸的沙子洗東西。

我理解這些,並喜愛

其中閃光的部分。

我不能確定,如果早生

一百年,我是否會認他作

詩歌上的兄弟。但我知道

我喜歡他,因為他說

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他使用的邏輯非常簡單:

由於他是天才,他也在每個人身上

看到了天才。要麼是潛在的,

要麼是無名的。他的呼籲簡潔

但是聽起來複雜:「什麼?永恆。」

有趣的是,晚上睡覺時,

我偶爾會覺得他是在胡扯。

而早上醒來,沐浴在

晨光的清新中,我又意識到

他的確有先見之明。

2002.11

詠物詩

窗台上擺放著三顆松塔。

每顆松塔的大小

幾乎完全相同,

不過,顏色卻有深有淺。

每顆松塔都比我握緊的拳頭

要大上不止一輪。

但我並不感到難堪,我已看出

我的拳頭也是一座寶塔。

顏色深的松塔是

今年才從樹上掉下的,

顏色淺的,我不便作出判斷,

但我知道,它還沒有淺過時間之灰。

我也知道松鼠

是如何從那淺色中獲得啟發

而製作它們的小皮衣的。

淺,曾經是秘訣,現在仍然是。

每顆松塔都有自己的來歷,

不過,其中也有一小部分

屬於來歷不明。詩,也是如此。

並且,詩,不會窒息於這樣的悖論。

而我正寫著的詩,暗戀上

松塔那層次分明的結構——

它要求帶它去看我撿拾松塔的地方,

它要求回到紅松的樹巔。

2001.9

泥獅子協會

泥捏的,全都很矮小,全都昂揚得徹頭

徹尾,所以會有粗壯的表情

向孩子們虛構你正在到來。

全都很逼真,就好像它們真的沒吃過人。

全都經得起反覆觀摩,全都像是在非洲有很硬的後台。

全都不願提及過河的事情。意思就是,

不能用泥捏的,全都像是替身們已變得太狡猾。

2002.7

迎刃協會

四周,永恆的夜黑得

就像一張羊皮從未被利刃劃開。

你將自己削得薄薄的,

就彷彿命運深處,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縫隙。

所以,假如你錯了,你輸掉的是

你的縫隙。但我們會記得,

你從未輸給比你的青春更窄的縫隙。

你的青春里有過一個禮物——

它就像從狼爪上剝下的一枚鑽戒。

多少羊皮拼湊的地圖,可覆蓋一張狼皮?

我放牧過恐懼的影子;所以,

我認為那是魔術:假如除了戒指,

你還從沒吞過任何石頭。

你像我一樣需要神秘的拯救,

但前提是,血,比思想黏稠,

比頌歌更多毛孔,就好像團團轉知道

如何委婉一個紅色的內在。

如此,黏稠的血像是被天平座秤過,

贏得了孤獨的信任。說到信任,

難道這鋒刃僅僅為我所獨有?

2003.2

馬蹄螺協會

在海島最南端,兜售海魂衫的人

也兜售各種貝殼。懶洋洋的小買賣,

偏頗的生計,就彷彿你不買

你很快就會後悔的。對生活在內陸的人來說,

它們是容易混淆的紀念品。

你得費點神,它們才會從宇宙的祭品

演化到帶有私人性質的貢品。

有趣的是,它們的美麗

進化得很成功,麻木於以貌取人。

每一種價格,只有經過幾番砍殺

才會稍顯真實。這時,你省下買冰激凌的錢

就能有份不小的斬獲。我把它拿在手上時,

並不知道它叫什麼。看上去,

塑造它的力量很熟悉理想的塔

尺寸縮小後,在海底會變成什麼模樣。

圓錐形配上豹紋,大海中只有南海

能讓它想起什麼:不同的深度中

再大的壓力也可被巧妙地適應。

這樣的啟示還不夠?還不足以化解

你心中的誰主沉浮?當得知它叫馬蹄螺時,

我忽然覺得我比以前退步了。

但這還不夠。我想,我還應該比我們退步得再快一點。

直接從沙灘退向海浪,退向更遠的蔚藍。

對啦。你剛才說,這馬蹄螺

是從哪裡捕上來的?沒聽清。

請再說一遍。海馬灘,在西沙的南邊。

絕對是真貨。我們家的船常去那裡。

2003.8

假如事情真的無法訴諸語言協會

粉紅的鈴蘭教我學會

如何迎接孤獨。每個人都害怕孤獨,

但是鈴蘭們有不同的想法。

這些野生的小花不聲不響地

湮沒著它們周圍的凍土。

它們看上去就像退潮後

留下的海藻。一片挨著一片,

用我們看不見的漩渦

布置好彼此之間完美的空隙。

它們還曾把黑亮的種子

藏在北極熊厚厚的皮毛間。

它們做過的夢

令天空變得更藍。它們的面紗

鋪在兔子洞的洞口附近。

小蜜蜂的暗號不好使,

它們就微微晃動腰肢

為我們重新洗牌。

大鬼小鬼總愛粘在一起,

早就該好好洗洗了。

它們讀起來就像是寫給孤獨的

一封長信。它們的紐扣

散落在地上,讓周圍的風物樸素到

結局可有可無。我的喜劇是

沒有人比我更擅長孤獨。

沒有一種孤獨比得上

一把盛開的鈴蘭做成的晚餐。

2005.3

喜劇演員協會

我帶著我的猴子散步,

但每一次,我都不得不聽任它

選擇它想走的路。很奇怪,

它喜歡向西延伸的路——

它身體里像是裝有一個探測

香蕉和水蜜桃的定位系統。

我幾乎總是跟在它的身後。

它對我們的世界還很不習慣。

它經常會把我當成樹榦摟得緊緊的。

它很容易受驚,它的兩隻眼睛

頻繁地眨動,像滾落在地上的水銀珠。

我當然是它的主人,這一點

幾乎不用證明。而一旦走出屋門,

我很快就會感到一絲難堪——

很多時候,我更像是它的跟班。

在散步途中,但凡有一點自然的跡象,

它就會掙脫我,像一團撒出去的灰。

我並不嫉妒它比我更善於

和自然打交道。它很敏感,就彷彿

我和你的生活確實與它有關。

它會做很多可笑的事。有一次,它竟然

把我給你寫的信翻出來,放在燉鍋里。

那似乎是它表達感情的

一種方式。給它取名字,頗費了我一番工夫。

它看不上以往那些為猴子準備的名字。

它就像一個公訴人盯著我,直到最後

我給他起名叫天鵝,他才回應我。所以,

也不妨說,每天,我是帶著我的天鵝在散步。

2005.8

一瞬間叢書

進入八月,蟬的秘密縱隊

撕開了夏日的封條。缺口很大,

每棵樹都遞上來一大把

綠色門票,要求得到更好的位置。

理想的傾聽拗不過

環境的小邏輯,它需要

山水的配合。而天籟的本意卻是

每個人都可以請求不對號入座。

歌唱和噪音交替進行,

將生命的線頭織進背景。年輕的蟬

渾身棕亮,起伏著,像天使用過的鞋油。

它們的熱情覆蓋了城市的歌喉。

試一試熄滅我們身上的引擎,

將幾個幽靈部件攤開。再試一試

我們身上的封條。如果有必要,

就敲打敲打經驗的閥門。

2006.8

未名湖

星期一早上。它像被風吹落的封條。

辯護詞長出尾巴,在桶里弄出

幾番響動。你提著桶,走在岸上,

幻想著這些魚就是金色的禮物。

星期二。美麗的黃昏如同一個圓環。

它把反光丟給現實。它移動著

剛洗過的碟子。你真的要吃

帶翅膀的晚餐嗎?星期三下午,

變形記給命運下套。它擔心你

太政治,於是,便用各種倒影迷惑

前途和結局。星期四。早飯是玉米粥。

記憶從未向任何人散發出

如此強烈的暗香。你從往事里取出

一對彈簧,練習就地蹦極。

一百米的情感。帶鰭的衝刺。

每個吻,都消耗過一萬年。

星期五。清晨再次變得友好。

慢跑很微妙。幾圈下來,甚至連陰影

也跟著出大汗。只要摟一下,

你就是頭熊,渾身油亮,可愛如

有人就是沒吃過魚頭芋頭。星期六傍晚,

還剩下很多調味品。冷水浴。

秘密療法不針對他者。疊好的信仰

就像一塊毛巾。蜂蜜替代鹽水,

就好像一陣叮囑來自微風。星期天上午。

積極如永恆的波紋。剃掉雜毛,修剪一下

希望之花。精力好的話,再稱一稱生活。

幾兩問題。或是直接回到底線:

取多少自我,可加熱成一杯無窮的探索?

2007.7

紀念艾青叢書

因為你,一百年的孤獨

有了另一種可能。在太喧囂的地方

不會有詩,只會有破碎的影像。

在過於安靜的地方也不會有詩。

小意象被委屈得要死,唯美在角落裡,

卻不知道如何反駁你的變心。

詩需要分寸,比詩更特殊一點的最好。

但是詩,不需要特殊的分寸。

一個耳光扇過去,象牙塔就飄搖在

時代的神話里。紅比白,假設了更多的命運。

因為你,有些懸崖開始變得清晰,

它們就聳立在對面。天氣不黑暗就陰冷,

冷得好像空氣里懸著一把利劍。

你甚至能看清海鷗的心從厚厚的羽毛里

露出了鮮紅的一角。這麼多海鷗捲入了歷史的紛爭,

即便只是簡單地掃一眼,它們也該有上百萬隻。

永恆對這些飛禽似乎比對我們更友好。

因為你,永恆好像放下了一點架子。

我想念永恆的事物會妨礙你思索

我們的現實嗎?擴大到哪一步,

解脫才會更普遍?詩不普遍,

其實不是任何人的錯。如果繞不開真假,

詩,就是擠時間。你似乎比我擠得更好,

更有味道。那些空隙儘管狹小,

但你卻總能從歷史的乳房上擠出

語言的奶汁。從跡象上看,

一旦涉及節奏,樸素就是必要的智慧;

小意思才迷戀風格的糾纏呢。

散文絕不比詩更粗心。散文里

有更潤滑的汁液,更適合激動不已。

如果還需補充的話,散文就是詩歌中的血。

我從未想過我們會卷進這麼激烈的爭吵,

每一種被否定的東西,最後都回歸到事實。

但是人,又能看清多少事實呢?

反而是事物更少借口。向事物敞開之後,

我發現你確實留下了不少東西,

稍稍挪動一下,就是不小的刺激。

你對朦朧詩的輕蔑,現在看來就很有道理。

但是詩,又能符合多少人的道理呢?

詩更講究本身。詩本身就是一種生活,

但是詩不是全部的生活。別著急,

我的意思是,全部的生活反而要小於詩。

如果非要在這一刻把自己加進去,

更嚴格地,詩從不是生活的一部分。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詩

從未像生活那麼反動過。但是在詩的一部分中,

你卻可以找到最完整的生活。

天才不好玩,沒關係。你的雙重生活

不會比他們的更可怕。如果分裂繼續下去,

你的多重生活也不會超出詩的界限。

誰的聲音能蓋過我們的聲音?

當你感到意外的時候,詩是更嚴格的例子,

就好像整個過程突然縮短在場景里,

你想看得更清楚嗎?那就把燈光打得再亮一點,

詩,是把呼吸留在血液之外的

那種相互吸引。不循環,怎會有奇妙。

呼吸很少會出錯。說詩是呼吸,

也不算錯;但是詩,比呼吸更進了一步。

詩把更多的活動留給了自我改造。

2010.2

萬古愁叢書

在那麼多死亡中,你只愛必死。

其他的方式都不過是

把生活當成了一桿秤。其實呢,

生活得越多,背叛也就越多。

稍一掂量,詩歌就是金錢——

這也是史蒂文斯用過的辦法,

為著讓語言的跳板變得更具彈性。

有彈性,該硬的東西才會觸及活力。

圍繞物質旋轉,並不可怕,

它有助於心靈形成一種新的語速。

發胖之後,你害怕你的天賦

會從黑夜的汗腺溜走。

你想戒掉用淋漓左右燦爛,

但你戒不掉。你偏愛巧克力和啤酒,

但是,天賦咸一點會更好。

萵筍炒臘肉里有詩的起點。

小辣椒尖紅,樣子可愛得就像是

從另一個世界裡遞過來的一雙小鞋。

你猜想,無窮不喜歡左派。所以說,

幹什麼,都難免要過絕妙這一關。

不滋味,就好像雨很大,但床單是乾的。

做愛一定要做到前後矛盾,

絕不給虛無留下一點機會。

沒有人能探知你的底線。

心弦已斷,虎頭用線一提,像豆腐。

但是你說,我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確實說過,我可不想過於迷信——

凡不可知的,我們就該沉默。

而你只勉強贊同詩應該比宇宙要積極一點。

人不能低於沉默,詩不能低於

人中無人。從這裡,心針指向現實,

一個圓出現了:凡殘酷的,就不是本質。

而一個圓足以解決縹緲。

稍一滾動,豐滿就變成了完滿,

晃動的乳房也晃動眼前一亮。

一個圓,照看一張皮。像滿月照看

大地和道德。從死亡中掉下的

一張皮,使我再次看清了你。

凡須面對的,不傾心就不可能。

而一旦傾心,萬古愁便開始令深淵發癢。

2010.3

也許真理在你那邊叢書

大雁飛過漏洞。

你不看,這些蔚藍的漏洞就不存在。

你不去填補,這些帶翅膀的真理

就不會停止扇動。

你不是你唯一的對象:煽動它,

自我會溶成岩漿,用於愛,或抽象的火山。

你不爆發,這些藏在命運中的器皿

就不會被認出。

你的真理是大雁,與浩渺碰一次頭,

奇蹟就變成心跡。我的真理是一條繩子,

它粗到一定程度時,我就用它來鞭打一群野狼,

它們剛衝破我身體的漏洞,奔跑在大雁的叫聲里。

2010.9

小精靈叢書

全都試過了。每一關都難不倒它。

它低於不可知的宇宙中

有一個現實的矛盾。它填補了性別的空白。

只要和它沾邊,用別的方式就難以把握。

但是,它的面目會因你而清晰。

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一點

甚至比原型打了領帶還要突出。

從哪個角度看,它都像是剛擊敗過一個替身。

伸手一摸。呵,柔軟的袖子里

竟會有一個完美的世界。

但是,世界只是它的借口。它更希望的是,

你會將它作為一個靈活的對象。

它的可愛因你的友誼而活躍。

它不在乎留給它的機遇還剩下多少。

它把你和另一個開端粘連在一起。

它發明的不是你,而是你我。

2010.12

紀念王爾德叢書

每個詩人的靈魂中都有一種特殊的曙光

—— 德里克·沃爾科特

曙光作為一種懲罰。但是,

他認出宿命好過誘惑是例外。

他提到曙光的次數比尼采少,

但曙光的影子里卻浩淼著他的忠誠。

他的路,通向我們只能在月光下

找到我們自己。沿途,人性的荊棘表明

道德毫無經驗可言。快樂的王子

像燕子偏離了原型。飛去的,還會再飛來,

這是悲劇的起點。飛來的,又會飛走,

這是喜劇的起點。我們難以原諒他的唯一原因是,

他不會弄錯我們的弱點。粗俗的倫敦

唯美地審判了他。同性戀只是一個幌子。

自深淵,他幽默地注意到

我們的問題,沒點瘋狂是無法解決的。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個王。他重複蘭波就好像

蘭波從未說過每個人都是藝術家。

倫敦的監獄是他的浪漫的祭壇,

因為他給人生下的定義是

生活是一種藝術。直到死神

去法國的床頭拜訪他,他也沒弄清

他說的這句話:藝術是世界上唯一嚴肅的事

究竟錯在了哪裡。自私的巨人。

他的野心是他想改變我們的感覺,就像他宣稱——

我不想改變英國的任何東西,除了天氣。

絕唱就是不和自我講條件,因為詩歌拯救一切。

他知道為什麼一個人有時候只喜歡和牆說話。

比如,迷人的人,其實沒別的意思,

那不過意味著我們大膽地設想過一個秘密。

愛是盲目的,但新鮮的是,

愛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避難所。

好人發明神話,邪惡的人製作頌歌。

比如,貓只有過去,而老鼠只有未來。

你的靈魂里有一件東西永遠不會離開你。

寬恕的弦外之音是:請不要向那個鋼琴師開槍。

見鬼。你沒看見嗎?他已經儘力了。

他天才得太容易了。玫瑰的憤怒。

受夜鶯的衝動啟發,他甚至想幫世界

也染上一點天才。真實的世界

僅僅是一群個體。他斷言,這對情感有好處。

因為永恆比想像得要脆弱,

他想再一次發明我們的輪迴。

2011.10 金澤

小輓歌叢書

遠山埋沒過天使。

但是,永恆的歉意里不包括

永恆的錯誤和永恆的真理。

遠山如竅門,被成群的野獸卸下。

一切敞開,就如同自然的秘密就結果在

眼前這幾棵野柿子樹上。

論口感,野果滋味勝過傳統渴望保持沉默。

林中路曲折,落葉沙沙作響——

提醒你,落葉現在是記憶的金色補丁。

各種化身樸素於你中有我,

就好像我睡覺的時候,蝴蝶在小溪邊夢見我。

十一月的草叢中,竟然真的有蝴蝶

飛吻著奇妙的北緯36度。

嘿。大陸來的北方佬。你知道

什麼東西比本地人更習慣於

這冷蝴蝶展示出的冰涼的尺寸嗎?

最大的真實是包容無窮小,甚至是

包容最偏僻的風物。但現在的問題是

真實喜歡逆反蝴蝶。幽靈比天使更執著於傾訴。

正在唱出的輓歌,是中止的輓歌,也是即將委婉永恆的輓歌。

起伏的輓歌,也起伏著十一月的蝴蝶

和你我之間的最後的距離。

2011.11.25

鰻魚湯叢書

原以為渴了,事情會變得簡單。

好味道動蕩肺腑,令風水恍惚於肝膽相照。

你不一定就不是我。變成魚,

也難不住必要的收穫。

而距離的組織,無非是不經過組織

也能保持神秘的距離。

一小時前,也是一萬年前。

但是點火之後,新舊的意思完全變了。

不就是和陶醉作了一個對比嘛,

不就是勺子飛得比在夢裡好看嘛。

不就是原來沒想到

有一種渴是喝出來的嘛。

其實呢。喝,不過是將發亮的小鉤子

扔向一張不斷下沉的網。

網裡,鰻魚知道的事情比憲法還多。

巨滑的美味,廣闊的穿針引線,

不就是燉過之後,用碎片完善具體的敬畏

比原來設想得更現實嘛。

要麼就是,假如沒有回味,

這腦海如何對付被灌輸,被洶湧,甚至是被寧靜。

2012.3

博斯普魯斯海峽叢書

沒有這深深的裂痕,它們

將永遠也沒機會看到

對方眼中的自我。它們的固執

獨立於我們可以從我們的身體中搬走

最深的石頭。但現在就下結論

還為時尚早。最酸的遺囑中,

海棠有翡翠的表情。綠李子尖叫著,

滾下茴香酒的瀑布。最甜的記憶里,

鮮杏中的黃金已被動過手腳。

兩岸的遺迹中,漫長的跋涉,

顯然從草地上掠動的鷹影中提取了

帶刺的啟發。一隻訓過的鴿子,

就能改變歷史。所以,第奧根尼

只信任燈籠。而蘇格拉底寄出的信中,

有一封只投遞到伊斯坦布爾的

橄欖樹下。它向任何敏感的動物開放,

它尤其喜歡貓來讀它。而我讀過的最好的哲學,

假如在離地半米左右的地方,

影子比陽光更正確的話,它的意思是,

完美的休息中有一個

最好的錯誤。我確信你以前肯定說過——

這一次,我休息得很完美。

我的聽力現在很強大。說吧,

比駱駝臀部更高的新聞,還有哪些?

歐洲的腳,亞洲的鞋。試穿之後,

夢,像一個暗紅的尺碼。任何衡量

都抵不過一次秘密的教訓。

一周之內,我往返了很多次,以至於我的目光

可以輕易地在兩岸之間搭起一座橋。

橋下,小貓結伴數著防波堤上的漏洞

有多少適合充當臨時的天堂。

只要風力稍一減弱,海水和影子

便開始當著我們的面,交換時間的獎品。

只要我攤開手,你的手上

便棲息著禮物,比葡萄的翅膀還要入木三分。

2012.6

六十年不遇叢書

——悼北京7.21特大暴雨中死難者

我打電話過去時,線路茫茫,

忙音比無辜唯一,殷勤你從四面八方

請不要掛機。請給耐心一點時間,

或者,為什麼不呢?請給時間更多的耐心。

我彷彿被說服了。我的耐心

開始像一盤棋。水已漫上街道,

拋錨的小轎車像暗夜裡

剛被盜挖開的墳墓。

你中有我怎麼可能比漫過來的水有經驗呢。

水,正在變成洪水;

水,頃刻間從現實湧向內心,

那裡,洶湧的泥沙正在篡改地獄史。

2012.7

紅柳叢書

熱浪像兩頭警犬中

個頭稍大的那一隻。它聳立的耳朵里

藏著比閃電更快的鞭子。

但是很不幸,你已不再是鞭子的對象。

與熱風留在沙丘上的格言相比,

鞭子是更原始的線索,它瞧不起影子的疤痕。

塔克拉瑪干沙漠就很理解這一點。

不管你從哪個方向接近它,

塔克拉瑪干沙漠都像金色的大篩子。

說起來,你的不幸很快就得到了補償,

不知不覺中你已成為篩子的對象。

當你的身體起伏如高高的沙丘

跌入一個假象,你不必著急——

因為接下來,深淵比你聰明,死亡比你聰明,

虛無比你聰明,無底洞比你聰明,

上了發條的風景也比你聰明;

你要做的事情只是,繼續從細枝上

開滿紅色的花霧,繼續製作你的特效藥,

繼續把根扎得更深,更長,

祝福你。據說你紮下的最深的根可達三十八米。

2012.8

選自《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第19卷(洪子誠、程光煒主編,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中國新詩百年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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