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憶張愛玲:豆蔻不消心上恨,才情深處人孤獨

原創 2016-01-23 李夢霽 美讀

文 李夢霽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表

1

名動上海灘的七小姐有兩位,一位是首富盛宣懷家的盛七小姐,另一位是總理孫寶琦家的孫七小姐。

我是孫七小姐孫用蕃。

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三十六歲的年紀,鳳冠霞帔,嫁與張廷重。

張廷重系張佩綸之子,李鴻章外孫,離了婚,帶兩個孩子。我嫁進張家,做填房,當後母,原是可想而知的艱難。可我年近不惑,過了臨水照花的年紀,挑不起。

應了婚事時我便明白,人生是下象棋,一切決定皆是「卒」,一旦過了河,就回不了頭。

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台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幹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張愛玲

張家堂屋裡掛著一張畫像。

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捲髮,著綴滿淡褚色花球的洋裝,蔻丹紅艷欲滴,眼角里都是風情。

「這是誰?」我問廷重。

「是我媽媽。」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透著不容置疑的尖銳。

我轉身,看到一個跟我身高相仿的女孩,豆蔻年紀,面色桀驁而薄寒。

「你是愛玲吧,你媽媽很美。」我和善地微笑。

生母棄她而去,她心裡多少是有傷的吧。我想努力做個好後母。

前半生已枯槁瘦瘠,後半生有點溫情總是好的。

「你講好話,便是違心討好,講壞話才是真心實意。只是我一眼望穿了你的虛情假意,你不必再費心機了。」她面若寒霜。

「愛玲不要無禮。」廷重嚴肅地喝。

「你女兒真是伶牙俐齒。」我趕忙打圓場。

她斜睨我一眼,跑出去了。

這個叫張愛玲的女孩,有超越年齡的成熟深刻,卻是不留情面的刻薄。女孩冰雪聰明是天賦,若修得知進退的斂靜得體,方是福慧雙全。張愛玲早慧,福分怕是不多。

新婚第一日,就是一場搶白,以後少不得硝煙四起。

我的娘家孫氏,家族龐大。父親娶了五位太太,膝下二十四個子女。人多了,自然父母的目光和親切都分散開來,不偏愛,不傷害。孫家上下和睦安寧,彼此不遠不近,少了許多灼人的盛情,倒也沒有睚眥必較的涼薄。

我習慣了這樣淡如水的相處。

聽聞廷重兄妹與同父異母的哥哥打房產官司,我很是驚訝。同是張家人,竟至對簿公堂,實在是家醜外揚。廷重敗訴後,我常從中勸說調和。我的觀念里,家和萬事興,和睦總是首要。

晚飯時,不知怎的,廷重無意間提及此事。

我對廷重講,「孫家二十四兄弟姐妹,從未有過積怨。大家庭人多嘴雜,矛盾難免,少不得要容忍妥協,退一步海闊天空。」

廷重還未言語,愛玲卻開了口。

「怕是你趨炎附勢,捨不得斷了闊大伯這門至親。」眼眸里都是嘲諷意。

我一時語塞,錯愕又無奈。

廷重又責備了愛玲。她望向我的時候,是枕戈待旦的鬥士,一言一行,都是敵意。

其實我勸和,於己而言,並無半分好處。我只希望息事寧人,安穩度日。

治家方法不同,遵循秩序迥異,家庭氛圍亦云泥殊路。孫家尚和,張家卻有種內在的緊張。我背負著孫氏的家族烙印,兀地闖入另一個家庭,或許只有屈己適應。

愛玲厭我,或許是對後母的成見與對生母的緬懷。

我仍願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2

日子久了,我看出些許細微的異樣。

走在弄堂里,人們總是不停地打量我,不時低語幾句。

目光如芒,不言不語地凌遲我的高傲。

其實,我哪有資本驕傲。年少時頭破血流的往事,不過貽人笑柄。

市井小民情意稀薄,擱不下同情憐憫。

我在如花似玉的年紀里,遇見過一個人。

彼年,孫家煊赫,父親治家有方,子女品行端正,上海灘素有「孫家女,搶著娶」之說。其中,七小姐更是盡人皆知。生得嫵媚,善舞,通詩書,閨中密友陸小曼,均是才貌雙全的名媛。

十七歲時,我愛上一個人。

明艷的年華里,痴心純純,私定終身,愛得不留餘地。

男孩家世清貧,父母反對,私奔未遂,我們相約服毒殉情。

「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我曾是那樣痴執,敢把生死輕談。

可是,說好了跟我同赴黃泉,來生執手的人,卻突然變了卦。沒幾天,娶了別人家的姑娘。

我不清楚,他是畏死,還是見異思遷。

不過,還有什麼緊要呢。

金枝玉葉的孫七小姐,忽然間成了一個笑話。

自那以後,我不再跳舞寫詩。

步步生蓮的舞姿,濃情蜜意的詩句,都隨我的心,下了葬。

我開始吸鴉片。

像某種救贖。恍惚之間,可以忘卻一切疼痛和屈辱。

門庭森森,古井無波的豪門望族,這樣的故事似奇恥大辱,被反覆咀嚼和發酵。往後的十九年,我帶著恥辱,絕望地捱著醒來的每分每秒,不再指望婚姻與命運的轉機。

嫁給沒落王孫張廷重,是我生命里的顛覆。

儘管有太多的不如人意,但我挑不起。

我原想,嫁入張家,就可了卻前塵,至少可以將我從流言蜚語里解救出來。不想,又落入街頭巷尾渾濁的眼光。

輾轉反側的夜晚,我推醒身旁沉睡的廷重。

「我過去的事,想必你是知曉的。你心裡怎麼看?」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徹夜未眠,翻來覆去地思忖,頭腦清晰,眼神犀利。廷重卻是剛從沉沉睡夢裡悠悠轉醒,睡眼惺忪,口齒不清。想來現在說什麼也是有口無心了。還是明天再問吧。

我無睡意,眼望著東方既白。

廷重夢囈,「莫走,莫走」。

我握著他的手,「我在這,不會走。」

午飯時,我看兩個孩子還在院中,便重提昨晚之問。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街里街坊看我的眼光,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廷重的眼神里,掠過一絲閃躲。「你多慮了。」

「其實我也明白人們的意思,我只是看重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你會不會介懷我以前的事?」我一向認為,夫妻間頂重要的是坦誠,大事小情講清楚,好過同床異夢。

他像是鬆了口氣一般,「我既然娶了你,必是不會介意。只知如今,你是我的妻。」

廷重語氣誠摯,是肺腑之語。我消了疑慮,粲然一笑。

門外傳來一聲冷笑。

「世上竟有人這般自抬身價。不知這是我母親娘家的弄堂,當真以為自己是女主人。想被人嚼舌根,也要看清楚有沒有人知道你是誰。」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

「住口!你回房思過,午飯不許吃了。」廷重動了怒,呵責張愛玲。

她倒是一語點醒夢中人。

我自作多情地以為,人們的不屑,是針對我不堪回首的過去,哪知是因為張廷重的前妻,黃素瓊。張愛玲說得對,這左鄰右舍誰知道我是誰呢,我不是這裡的女主人,黃素瓊才是。

難怪廷重眼裡有如釋重負的神色,原是因我未思及他前妻。而他夢裡那句「莫走」,怕也不是說與我的。黃素瓊走了,他還巴巴地住在她娘家弄堂,盼著有朝一日偶遇。他在堂屋裡掛她的畫像,時時睹畫思人。用著舊仆,談及「從前的少奶奶」,大約也能把回憶煎炒烹炸,下酒吧。

我只是一個影子。

張愛玲比我年幼二十二歲,卻對人情關係如此洞若觀火。知她父親的痛處,知我的軟肋,知周遭人的閑言心思。

我看著怒不可遏又手足無措的張廷重:「我要搬家。」

3

告別了那條回憶逼仄的弄堂,張家遷入新居。

這座老洋房空曠幽深,不見天日的昏沉。容得下四世同堂,倒不適合一家四口。可是,為了抹去黃素瓊的印跡,家是非搬不可。我遣散家裡的老僕人,把前夫人的畫像換成密友陸小曼的油畫瓶花。

凡此種種,只求心安。

我以前不懂,人們說,寧可做妾,不做填房。續娶的妻,無論怎樣掙扎,總是生活在前妻的陰影里,得到是否「類卿」的比較,寵辱亦基於此。如果可以,我寧願做妾,也要初初相見,便入了心。任以後的人,一顰一笑,都是我的影。

喬遷之後,流年漸遠。

往事如何動魄,也該塵歸塵,土歸土了。

此次張羅搬家,我頭一次知曉張家的積蓄和開銷。廷重雖出身名門,但家道已顯中落,他又生來紈絝,一家人坐吃山空,不是長久之計。於是,我決定親自打點家中財政。從今往後,張家上下量入為出,克勤克儉。

家中財力雖吃緊,但愛玲正值朝露年華,少女之心,喜漂亮衣飾,不能節制她打扮。我看她與我身材相仿,便將我早年的衣裳裝了一整箱,送給她。這些衣服是我在孫家做小姐時穿的,面料上好,沒穿過多少次。當年家底殷實,衣裳自是換得勤,稍不中意,就仍在一旁。現如今生活拮据,只能先讓愛玲將就著穿。

我把箱子交給愛玲時,以為她會有一絲感動或欣喜。

沒想到,她望著那個箱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兩行清淚奪眶而出,霎時崩潰。她恨恨地瞪我一眼,跑出門去。

出乎意料地,她竟沒說話。我以為,這姑娘有什麼不悅,總會尖嘴薄舌地講出來。可是這次,她一言不發。翌日,穿著我的棗紅色棉袍,去上學了。

過了很久,我收拾書桌時,無意中看到她在紙上寫的一段話:

她只能在繼母的統治下生活,揀她穿剩的衣服穿,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就像渾身都生了陳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

我的心像被洗劫了一番。

她的生母在她四歲時,便可棄之不顧,自己出國。我心疼她幼時缺少母愛,竭盡全力望她接納。我前半生已夠凄惶,後半生有個所謂的家,總還願精心經營。不光是為她,更是為自己。我不想再度淪陷在嘲諷恨意之中,委曲求全。

她的尖刻,她把所有善意都曲解成惡毒和殘忍,消磨盡了我的耐性和仁慈。

我放棄了讓她接納,也放棄了接納她。

一個人不必再討人歡喜,心裡竟是如此踏實。如我此刻,停止受累。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4

結婚三年,我費盡心思以求張愛玲喜歡,一朝放下,終得解脫。

可是,生活從來都是荊棘密布,苦厄叢生。

正當我卸下負累,打算輕裝上陣時,黃素瓊回來了。

張愛玲執意要出國留學。留學費用不菲,家道今非昔比,她總是只顧自己,與她母親別無二致。

黃素瓊回國,即是為女兒留學。

黃素瓊改了名字,叫黃逸梵。

我將決定權交給廷重。

「對財對人,皆由你定奪。」愛是掌中沙,握緊是徒勞,不如放手。

廷重對張愛玲留洋一事斷然拒絕,對舊愛避而不見。

我心頭欣慰。

至少廷重知我,惜我。足矣。

「爹爹,媽咪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又可以團聚了。」張愛玲嬌嗲地挽著廷重說,餘光卻是瞟了我,不動聲色的挑釁。

對她的喜怒哀樂,我已無動於衷,更不會顧及她顏面。

我冷口冷麵地講,「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的家事。果真難以割捨,當初何必離開?若是放不下,為何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也只有的做姨太太。」

她沒見過我嚴詞厲色的回擊,一時愣了神,眼底泛起更深的惡意。

「你知道漢語里什麼叫續弦嗎,弦斷了,怎麼可能續得上呢?到底是別人的影子罷了。」

我揚手摑了她一耳光。

所謂了解,就是知道對方心底的痛處,痛在哪裡。

她知道,黃素瓊是我的痛處。

廷重亦覺女兒過分,重重地打了她,禁足半月。

她看向廷重的時候,滿目凄涼的愛意。

我忽然明白,她恨我,不僅是對後母的偏見和對生母的懷緬,還有對父親的愛戀。

前者,或會因時間推移與我的養育而淡化,後者卻是無論如何無法改變。難怪我怎樣待她,她只一味恨我。如今,她連她的父親也一併恨了,眾叛親離。

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

貝弗利尼克爾斯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

——張愛玲

1937年戰爭爆發,她便逃到她生母家了。對我們,只恐避之不及。

之後十六年,戰亂,饑荒,天災,我與廷重蝸居在十六平米的小屋,相伴皓首。

張愛玲成了女作家,報上登她的文章,我都會看。

看她淋漓盡致地控訴那記遺臭萬年的耳光和她父親的毒打軟禁,看她輕而易舉把我描述成十惡不赦的繼母,讀她心裡沉沉的委屈。

我早年立誓不動文墨,也不辯駁。

她豆蔻年華種下的恨,顛沛了數十年,到底未能消。

後來,聽說她嫁了人,又離了婚,輾轉出了國,終是沒能修得斂靜,慧而福薄。

人生是一襲華麗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虱子。

——張愛玲

我一直覺得,她心裡有一汪孤獨的深淵,所有才情皆來自這孤獨。她不自覺地跟所有人保持距離,讓所有關係分崩離析,抗拒溫情,抗拒親密。唯有近旁的人悉數離去,整個世界都是敵意,她才能捍衛心底的孤獨,在孤清里妙筆生花。

我們是凡人,難免貪戀人情,沉溺在情字之中難保清醒,寫不出孤絕深刻的文字。

張愛玲不是凡人,所以註定悲劇。

才華向來不是源於幸福,而是源於絕望。於腐朽裡面,以命運的刻骨之殤,生長出尖厲和冷嘲。

李夢霽,北京誠客優品文化簽約作家,90後,微博 @李夢霽 。「美讀」常駐作者,已發表《魯迅妻子朱安:一生欠安》《詩人顧城:有多才華橫溢,就有多自私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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