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青箱詞譜之拾翠羽 by goodnight小青
07-04
原載《飛 奇幻世界2011年第2期》為了描繪一個女子的,人類的語言似乎從不會匱乏。從草原上飄蕩的牧歌「姑娘好像天上的月亮」,一直到《洛神賦》的妙筆生花——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觀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然而一切典麗辭藻,窮盡了文采溢美,最終都抵不過那簡簡單單的四個字:美若天仙。是的。美若天仙,這便是一個女子所能抵達的美的巔峰了。之上太虛浩渺,之下眾生如蟻,美人高高立在雲端,衣帶隨天風飄飛,飛到無窮遠,那空白距離的盡頭,展開了凡人的想像和YY。傳說中的仙子總是美麗而善良、單純而寂寞的。她們厭倦了不老的容顏與寂寞的永生,為了追尋一點人間溫暖,捨棄仙宮偷偷下界,嫁給她們遇見的第一個男人。不管那個男人有多平凡,她們都義無反顧、矢志不渝、任勞任怨、從不後悔。傳說中的仙子在嫁人後一如任何尋常婦人般日夜操勞,並且比她們都要勤快的多。對丈夫舉案齊眉,敬之如神——顯然她忘記了自己原本是神。傳說中的仙子個個都是人間絕色,這樣的女子倘若是人,非絕代英雄、帝王公侯不能染指。傾城的傳奇為她們而寫,連天的烽火為而她們而燃。但仙子的丈夫,不是懷才不遇的窮書生,便是木訥老實的放牛郎。她們無一例外地滿足於困窘平淡的生活,無論丈夫何等無能,對她們來說似乎都是值得衷心相許的美德。傳說中的仙子,忠貞不二、死心塌地。沒有一個故事會提到她們會和丈夫爭吵,會為了任何事離棄丈夫。即使被背棄,她們也只會痴心地獨守著當年相遇的地方,而從不報復。她們就像是一些十全十美卻面目模糊的畫像,每個男人夢裡最終極的妻子畫像。傳說中的仙子,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也許什麼也不為。也許只是因為,他是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祖母不是這麼說的。祖母說,仙子愛上放牛郎,因為放牛郎是好人.人的善心啊,比什麼都貴重。在神仙眼裡,一個人沒有壞心眼兒、本本分分的,那可比什麼大財主大官兒值錢多了。神仙看重這樣的人,所以連仙子都會下凡嫁給他呀。這就叫善有善報。他一直記得年幼時,祖母在夏夜的庭院里搖著蒲扇講仙子傳說的聲音。每一次她都以這段話為結尾,每一次她講的其實都是同樣的故事,然而他百聽不厭。是因為祖母是這世上唯一疼愛他的人嗎?三歲上死了娘,無錢續弦的爹每日看見他不是唉聲嘆氣就是無動於衷,從未給予過一個父親應有的關懷。只有老祖母趔趄著小腳燒飯洗衣,手把手把他帶大。夏夜裡還會給他講仙子的故事。從三歲,講到十二歲。十二歲,祖母也撒手歸西了。臨終前拉著他的手喃喃念叨:可憐我這乖孫,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受了這麼多苦的啊.....神仙知道心疼受苦的好人,乖孫,你要做個好人,本本分分的,不要惹事....神仙會給你後福的....善有....善報...那一天他哭不出來,獃獃的攥著祖母冷卻的手,直到爹爹推開他,抱起祖母瘦小的身子,放進了一口薄皮棺材。葬了祖母不久,爹就續娶了。娶的是同村一個寡婦,帶了三個孩子嫁過來。是賣了家中老宅湊錢娶的。祖母講故事的庭院被夷為平地,造起了財主家的大瓦房。爹帶著後娘,三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和他,搬到了一間小草屋。又一年,爹忽然也死了。是在修補漏雨的屋頂時不小心跌下來,當場摔斷了脖子。不過在那之前,總算是把屋頂修補完了。於是後娘把他趕出了那間暫時不再漏雨的小房子。那年他十三歲。這世上在沒有一個親人。他開始自食其力。替財主家放牛,很顯然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但好歹能掙夠自己吃的窩窩頭。每到新春、端午、中秋三節,東家還會賞一些錢呢。每次去領賞時,他總是自告奮勇幫東家干點兒雜活,跑前跑後,不要一文工錢。這樣就可以在東家平整光滑的青石板地上多停留一會兒,輕手輕腳,怕踩髒了地似地走上幾圈兒,猜想著,哪一處是祖母講故事的地方呢?東家的宅院是這樣大,房子是這樣金碧輝煌,他從沒見過這麼富貴的氣派。認不出從前的一切了。以前的扁豆架拆了,種上了豐滿怒放的芍藥花。以前的水井填了,搭起了紅漆鞦韆架。而以前自家的堂屋,如今也許只是茅廁。他真的再也曾放置祖母那張老藤椅的地方了。祖母叫他不要記恨、不要惹事、不要偷懶,要做個好人。他從未忘卻。東家所有的僱工里,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勤懇老實的人了。也許他除了放牛一無所長,但至少他能把牛喂得膘肥體壯。他長了這麼大沒有怨恨過任何一個人,包括他的後娘。他永遠只會低了頭憨憨笑著,盡心去做人家叫他做的事。他讓全村人提起來都嘆息誇讚。人都說,這樣命苦的好小夥子,神仙看見,都會垂憐吧。祖母說:終有一天,天會開眼,善有善報。於是他遇到了她。見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毫不懷疑,她是一位仙子。她從湖中站起來,淺淺的湖水沒到她臍下,那頎長白潤的軀體活生生就是「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頸,皓質陳露」。當然他沒讀過《洛神賦》。一個大字不識的放牛郎,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體,就是這樣一具連皇帝也沒見識過的、只應天上有的造物,這不知是幸運還是災禍。 他唯一的反應是他要死了。彷彿心臟深處點燃了一千隻碗口粗的炮仗,轟隆隆的雷,燃燒的火,將血液連同神志炸成猩紅碎片。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碎了,空氣中有一萬個一億個他,每個他都繞著她呼嘯飛舞,像一場血雨打在她身上,鑽進那瑩白如玉的肌體里去。 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就在幾丈之外,隔著隨風起伏的長草與龍蛇般糾葛的藤蔓,有一雙訥訥的狠狠的眼睛,把她燒成了赤紅。一個老實人的認真,是可怕的。她只覺得盛夏的戲水令她十分清涼舒服,並且快樂。她沒有笑出聲,然而當她掠起長發於水中洗沐時,那低垂的側臉鍍了日色,無數細光彷彿沿著她美好的線條一路滑落綻放。即使是泥金菩薩像,也不能表現如此無限無邪的歡喜、豐盛圓滿的自在。她仰起臉龐,深深呼吸,她指尖彈落天國花朵般晶瑩的水珠。天地之間,似有光芒流轉,無窮無盡。是一個生命最燦爛的一刻。這樣的青春和自由。她雙掌合攏,掬起一捧水高高地揚到天上去,像一個幼兒,為那些墜落的流光所迷醉,追著它們的軌跡,轉過臉——看到了他。從龍蛇般糾葛的藤蔓里鑽出來的男人,臉膛漲紅,直勾勾地盯著她,走過來。他的懷裡,懷抱著一襲翠色羽衣。祖母說的一點兒都沒錯,原來那不是故事,真的會發生。偷偷下凡的仙子來到人間,第一件事一定是找一面湖水洗澡,洗澡時就會脫下她的羽衣。見到她的男人要偷走這件羽衣。沒有了羽衣,她就不能飛了。就會跟著男子回家,做他的妻。放牛郎以前從沒想過,就在這面他每天都趕牛來飲水的、貌不驚人的小湖中,也會有仙子降臨。直到十八歲這年夏天,他在腳底的草叢發現了那抹翠色。由幾千隻翠羽織成的一襲披風,從上到下沒有一根線頭,那些修長的羽毛以不為人知的神秘方法連結在一起,光色幻變,流麗空靈。每一根羽毛無風也輕顫,似有生命呼吸。這就是無縫的天衣,仙子霓裳。他拾起這件羽衣,緊攥在手,如同捕到了一個夢,要拼盡全身氣力全部靈魂,牢牢將它挽住。幾根翠羽在生滿老繭、沾染著泥土與牛糞的手指間折斷了,像一些枯萎的花,輕輕隨風飄落。生滿老繭、沾染著泥土與牛糞的手指蹂躪著潔白的肌膚,毫不留情地擠壓揉捏,留下了烏青的淤痕。從他自湖水中將她抱回家那天開始。直到抓住她之前,她始終沒有任何害怕的表現。就那樣赤 裸著身體站在湖中央,微微低著頭,好奇地看著這個一步步涉水向她走來的男人。當他粗重的呼吸噴到她臉上時,她甚至還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地觸了觸他的面頰,就好像人們對待一隻美麗而脆弱的小動物。是沒有見過的東西呢,那是什麼啊?很想摸一摸,可又怕碰傷了它——她輕柔的指尖和明亮的眼睛說出了這句話。然後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雙手一抄,她來不及逃脫,已被橫抱在男人的臂彎里。真的,她為什麼要逃呢?他一直不明白。故事不是這麼講的。傳說中的仙子難道不都是看到男人拿著羽衣,就知道他便是命中注定的丈夫,就會自己跟著他回家的嗎?一定是她太害羞了,或者她孤獨了太久,一時不太習慣和凡人肌膚相親,或者她還不知道他是她要找的人。一定是這樣。以後會慢慢好起來的。仙子都會嫁給遇到的第一個男人。仙子都會喜歡老實本分的好人。不會錯的。因為她是仙子,因為....仙子就該是這樣的啊.....她應該是他的妻,這斷然無疑。如果她抗拒,那只是因為她還不明白。總有一天她會服從這天命的安排,深深地愛上他,趕都趕不走。他從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祖母是這樣說的,別的老人也是這樣說的,那一定是真的。像他這樣受過這麼多苦、這麼本分的好人,和傳說中的牛郎、董永一模一樣。受過這麼多苦、這麼本分的好人遇上了下凡的仙子,得到了羽衣,仙子卻不跟他走?這怎麼可能?即使她拚命地掙扎,即使她眼裡流露出極大地恐懼與仇恨,他也堅信不疑。她拚命地掙扎也沒有用。她的身子那麼輕,他唯一擔心的是萬一抱不牢,她會像一片羽毛似地隨風飄走。至於她拼盡全力的蹬踢與撕扯,對他來說都像只鳥兒的輕輕啄咬,根本無關痛癢。他自小干慣了粗活,一隻手能拉住最強壯的公牛。而她失去了羽衣,毫無半點法力可言。失去羽衣的仙子在男人的粗壯身軀和蠻暴武力之下,也不過是個無力反抗的女人。飛翔的仙子墜入塵世,這裡沒有天空。這是四足與兩足走獸的世界。這個世界唯一的法則,只是弱肉強食。那夜,後來她放棄了抵抗,安靜地躺在他身下,大而黑的眼睛凝望著窗外。遙遠的不可觸及的天空。她眼裡的光熄滅了,比天更黑。那夜他在汗水與喘息中撇到夜空,彷彿有道燦爛流光划過天際,一閃即逝。也許是流星。有顆星星死了,隕落了。天空黑的令人窒息。他不知道那種顏色叫做絕望。她成為村裡最漂亮、最神秘、最孤獨的女人。都說那是老實本分的小夥子熬了這麼多年的苦,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娶了個全村最美的老婆。你看,還以為他到死也攢不起娶親錢了,誰能想到就真有個漂亮姑娘一文不要就嫁給他。這就是善有善報,老天也憐苦命人啊。全村老少如此地嘖嘖稱讚著。沒有一個人問過,那無人識得的小媳婦是從哪兒來的。有人疑心她是個啞子,不單啞,好像還聾。因為在喜宴上,無論任何人和她說話,她永遠呆木木地,眼角也不向人瞟一下。也許她是外鄉人,聽不懂本地口音,有人這麼猜測著。但是仍然無人問起她的故鄉在哪裡,她為了什麼來到這村莊。沒有人關心這個。全村老少只知道他是放牛郎的老婆。嫁雞隨雞,她註定是他們村的人,他的媳婦。更何況放牛郎對她是多麼好啊。他從不讓她下田,甚至連飯也是他收工後才燒。即使家境比他寬裕十倍的漢子也沒這麼寵老婆的。開玩笑,討個老婆不幹活兒,你以為咱們是大財主,娶了美人燈兒放屋裡當擺設嗎?放牛郎的左鄰右舍言之鑿鑿地保證。他們說白天從沒見過小媳婦走出家門,她不幹農活、不洗衣服、不做飯,也不和嬸子大娘們來往。她家的兩扇柴扉總是緊緊拴著,就好像小媳婦一天到晚都在家裡睡大覺。要等到黃昏,她丈夫回了家,才會看到裊裊炊煙——該不會是把飯送到她嘴邊吧?豈有此理!三綱五常何在?一家之主的顏面何存?村裡的老人和婆娘們如此這般地義憤著。但也有些光棍私底下說:這樣的大美人兒,莫說沾身,咱見都沒見過啊!要是給了老子,老子也得當觀音娘娘供起來,那麼白的皮色,那麼俊的眉眼,真真和水做的骨肉一樣,誰捨得讓她風吹日晒?爺們討個女人,不就是為了床上快活、傳宗接代?那窮小子,真是祖墳冒青煙,享了八輩子的艷福....她聽不見這一切善意的、惡意的、騷動的議論。或者她聽見了,但她不懂得。誰知道。沒有人知道一個終日被鎖在低矮屋檐下、腳上系著繩索的女人心裡會想些什麼。她的身子是那麼輕,甚至比不上拴在她足踝上的草繩更重一點。她使勁全身力氣也打不開那個隨手打成的繩結。曾經呼龍耕煙、將漫天雲霧捋成絲線的十指,在塵世沒有任何價值。失去了羽衣的仙子,並不比一隻折翼的飛鳥擁有更多自由。她安靜地縮在炕角。眼裡的黑,深過深海。她總是抱著腿,下巴擱在膝蓋,長發從兩側傾瀉下來,將她的臉完全遮住。這樣一坐便是一整天,光潔的裸背上,偶爾看到兩塊瘦削而優美的肩胛骨微微聳動,彷彿在哭泣,又彷彿要從那裡,生長出什麼看不見得力量。灰泥胡亂抹成的牆壁上有一方小小的窗口,風從那兒吹進來。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會照到土炕。碗口大的一束金色光,明亮得令人炫目。有一次他提前下工回來,在日頭還沒沉落時推開家門。那一瞬間他真覺得是在做夢——令全村羨妒的艷遇,這場姻緣本身,其實不過是他窮小子睡昏了頭,做了一個美夢,夢醒來,依然是破敗空屋。金色光輝照耀著他的妻,她整個人也彷彿發出光來。這樣的女子,不可能是人間所有。一切因過於完美而不真實,令人恐懼。他獃獃地站在門口,不敢靠近,不敢相信這女子已陪他度過了三個年頭,就在這土炕上其實他已經無數次地佔有過她。她低垂著頭一動不動,如同一個死人,或者一尊鎏金飛天。死亡的深淵,飛升的極樂,同時蘊藏在她體內。他幾乎想要扭頭逃走,抑或跪倒膜拜。但她忽然動了,在一堆稻草與破棉絮中挪動身子,拖著長長黑髮,像一具屍體笨拙地從墳墓里往外爬,又可笑又可怕。她爬得很慢很慢,移動幾寸便停下來。他看了很久才明白——她是在追那束光。從窄窗照射進來的陽光,落在炕上只是碗口大的一小塊。她固執地要讓身體沐浴在那光里。可是太陽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了。光影西斜,漸弱漸偏,漸漸超越了她所能追趕的距離。拴在女人纖細腳踝上的草繩一端釘進牆壁,綳得筆直。分明是那麼朽脆的繩索,小孩子用點勁也能拉斷的,但對於她,已是不可撼動的鐵牢。她的身子太輕、魂魄太空靈,這樣的生命,只適合飛翔在風中,無法與塵世的重量對抗。她俯伏著,手臂長長地伸展。那隻手浴在斜暉里輕輕顫抖,宛若透明。光芒似乎能穿透肌膚,在黑褐的泥地上,印下了淡淡金色。光芒從掌心滑到手指。最後一線,自指尖無聲滑落。終於熄滅。他忽然落下淚來。茅屋那麼逼仄,兩步就跨到炕前,他一把攥住她的手。比牛還壯的漢子哭得像個小孩。「我也不想拴著你啊,你為什麼總是想逃呢?為什麼... ...為什麼你就不能好好過日子.......你是我老婆,將來生了孩兒,就是孩兒的娘,我們要白頭到老,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啊...你不明白嗎?」他撥開女人披垂的黑髮,把她的臉捧在手心,像一個教徒捧著神像。「為什麼你總想飛回天上去?你已經嫁給我了,嫁給我三年了!這兒才是你的家。我知道家裡窮,但我以後會更努力賺錢的,我有力氣,能養活你和孩子,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保證....」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啊,給自己的老婆下跪,是不可想像的。她靜靜看著,眼裡沒有同情,也沒有淚。也許神仙沒有人的感情。「神仙都會垂憐老實人,祖母說的。你是仙子,那天你下凡去湖裡洗澡,我拾到你的羽衣,上天註定你要做我老婆。這是...命啊...就算你是仙子,也不能不信命...」他哭著吻她的嘴唇。她沒有躲閃,只是她的嘴唇,是冰冷的。冷的像冰,像鐵,像心臟深處早已死去的血液,為了什麼不甘心的願望——對生命的執念,或者復仇的慾望——依然奔涌在周身。女人馴順地承受著這一切,然而在她柔弱軀殼內,彷彿埋著一場黑暗無邊的暴風雨。他的吮吸與啃噬陡然停止。感覺似有一股陰氣,透過舌尖鑽進他的肺腑。秀才說:一切未成精的精怪,都屬陰類。這些精怪可能是花草樹木,可能是飛禽走獸,甚至可能是無生命的器物。物類修行乃逆天行事,艱難無比,有些精怪雖修得了人身,卻無法開口說話,便是未歸人道、陰氣還重之故。秀才是村裡最有學問的人。很久以前赴京趕考,據說落榜了,不知在外頭怎麼混了幾年,上個月剛剛回來。因此全村只有他還沒有見過放牛郎家的小媳婦。秀才在湖水之畔遇到放牛郎,他對他說:聽說你是在這裡見到你妻子的。這片湖,在縣誌里有記載。辛未年六月,漁人某甲見巨大翠鳥翔於水上,其形倍於鷹鷲。某甲驚異,欲以魚貝投之,神光離合,驚鴻已逝,疑為靈禽也。按縣誌記載,那都是九十多年前的事了。倘若那隻翠鳥真是靈物,應該早已修成人形。他們都說你妻子美逾天人,而成親三載,從未說過一句話。秀才悠悠地說,我無意破壞人姻緣,然則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也許...還是小心些好。可能我只是杞人憂天。但書上寫的明白,惡死樂生,乃眾生天性。於已有靈性的禽獸而言,囚禁了它們的自由,與剝奪它們的生命無異,那是酷刑。在怨恨中它們的靈魂會變成什麼樣子,誰也料想不到。佛以大慈悲度世,亦不能逆眾生放天性而為,況乎凡人?小哥,你好自為之。「我求求你,說句話好嗎?就一句,哪怕你罵我....」他怔怔瞪著那雙絕美而冷漠的眼睛,再次吻她,拚命地,緊緊地擁抱著她,他的淚流淌在她臉上,「求你說句話,讓我知道你不是妖精!今天有人說你是妖,可我不信,我不信...」冷漠的眼眸里沒有恐懼,沒有一絲感情。她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瞳孔一忽兒放大一忽兒縮小,好像淹沒了整個宇宙,又像是將漫天星光凝注為兩根針尖細的銀線。他所抱住的只是一具軀殼。她的心不在這兒。在哪裡,他看不見,摸不著,找不到。他暴怒起來。「直到今天你還想飛嗎?」放牛郎抄起鋤頭,大步奔出門去。他在屋後挖掘,挖出一襲羽衣。這衣裳深埋土中三載。沾滿泥塵,蟲蠧蟻噬,曾經鮮明如雨後山嵐,氤氳如霓虹瑞氣的光彩不復可循,和一塊破布沒什麼兩樣。只是每根修長翠羽無風也輕顫,似有生命呼吸。像一個不甘心的、沉沉喘息著的靈魂。「死心了嗎?我告訴你——你再也飛不走了!」茅屋前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焚燒毛髮的氣味刺入肺腑。那些羽毛好似在火中躍動、掙扎、嘶喊,最終化為灰燼。她俯伏著,從披散的長髮間注視這一切。她始終靜若止水,連髮絲也不曾顫動一下。那是很奇怪的。後來他一直記得,那天晚上起了風,風吹的火焰呼啦呼啦地貼地斜掠,吹進了房子,吹倒了那張三條腿的木桌和桌上的燈盞。吹起了炕上的稻草和破棉絮,像無數折翅的蝴蝶,滿屋裡飛轉亂舞。這樣猛的風,吹不動她一根頭髮。她像一尊天荒地老的雕像,石頭刻的,金子鑄的,冷冰冰的。披散的長髮間,一雙眼睛注視著一切。明亮的眼睛,黑暗的光。傳說中的仙子,不該有這樣的眼睛。他跨過滿地灰塵撲到她身上。「我以後會對你好,真的。你不能離開我。」他哭著說。「你想走也走不了了,你的羽衣被我燒了。你回不到天上去了。」他狂亂地撕扯著那些礙事的破棉絮。「給我生個孩子吧。有了孩子你就會知道人間的日子有多好。給我...生個孩子...我要讓你生個男孩!」他的喘息在最後變成了嘶吼。這一次他格外用力。也許神仙真的垂憐老實人,上天也不忍讓這貧苦本分的家族絕後。就在那天晚上,放牛郎的啞巴媳婦有了孕。三個月後他終於確信。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他的反應。第一件事,是奔到村東頭秀才的家。——老婆肚裡有了娃,她懷了我的種!她不是妖精,不是什麼鳥!這下你還有什麼說的,鳥能懷人的娃娃嗎?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會亂放狗屁!「砰砰」的敲門聲沒有他心裡狂喊的聲音響。他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幾句話砸到秀才臉上。然而只有隔壁的老婆婆開門出來,告訴他,秀才早就走了,再一次地離開了家鄉,不知道又漂泊到哪兒去了。因為秀才走時把家裡所有什物都送給了老婆婆——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所以她記得很清楚。秀才走的那個清晨,正是湖邊遇到放牛郎的第二天,也就是離放牛郎媳婦懷上娃那夜,不過幾個時辰。「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呀,如今怎麼會變得這麼古怪,滿口裡儘是些叫人聽不懂的話。」老婆婆拉著他絮絮埋怨,「跟我說,讓我趕緊搬家,最好去他鄉外縣——這可不是瘋了?我兒子孫子一大群,世世代代都住在這村,歷代祖宗的墳在這裡,往哪兒去呢?又為啥要走呢?如今又不是戰亂荒年,難道放著日子不過,全家跑出去討口嗎?可惜啊,多好的一個孩子,怕是念書念的瘋魔了吧....後生,你是有福的,莫跟著那起神神叨叨的學,好好過日子比啥都強。本分做人,養妻活兒,傳宗接代,比啥都實在。後生,記著婆婆的話,老人說的話不會錯的...」老婆婆半輩子替人接生,最是個善心婦人,一肚子媽媽經和老規矩。放牛郎的媳婦臨盆那天,便是她親手接了娃娃落地。兩個胖娃娃,先後啼哭著來到了人間。一男一女,龍鳳胎。這罕見的喜事連事不關己的老婆婆都樂得合不攏嘴,何況當爹的人呢。後生,往後可得待你媳婦好啊,女人生產的艱難男人家不知道,老話說,兒誕時便是母難日,你媳婦這是鬼門關走了一遭哪。後生,你成了兒女雙全之人了,多大的福氣啊!祖宗積德啊!後生,我活了六十歲,接了多少的娃娃,龍鳳胎,這是頭一例啊!你媳婦定是個大福大財的旺夫命,准沒錯。這麼大的喜事,可得好好熱鬧熱鬧。絮絮叨叨的老婆婆還沒說完,手裡已被塞了一封紅包,她睜著昏花老眼到處尋,那個初為人父的後生早不見了蹤影。即使他知道後娘的三個兒子,他那無血緣關係的三個兄弟因為窮,至今還沒討到媳婦。眼看著那一家的血脈,就要絕了後。他從小到大是個厚道人,不想跟任何人結仇,哪怕他們待他曾那般絕情。他只是重重放下籃子,哽咽著大聲說:「祖母,爹,娘!兒也當爹了!今天媳婦生了——帶把的,咱家有後了!」他跪著磕了又磕,額頭沾滿了祖墳上的泥土。那帶著哭音、悲歡莫名的男人的聲音隨著晚風飄散開來,籠罩了全村,如同狼嚎。狂喜到了極處,總是喊成悲哀。那或許也不過是人類的錯覺。晚風吹走了籃子上的蓋布,似鳥兒振翅飛遠,消失在雲天盡頭。那些高高壘起的血紅的喜蛋也像個墳頭,和沉落的太陽一個顏色。天全黑了之後他才回家。對日落而息的農戶來說,真的是很晚了。接生的老婆婆早已走了。推開兩扇柴扉,土炕上只有剛剛生產的妻,赤 裸著身體坐在星光里,兩個孩子一手一個,被抱在胸前使勁地吃奶。他無法分辨兒子與女兒,兩個小生命有著一模一樣的紅通通的皮膚,皺巴巴的猴子似的臉,貪婪的永不饜足的表情。他們一相同的姿勢叼住乳 頭,惡狠狠地吸允,吸允,吸允……似要把母親給血肉吸盡。而做母親的,只是白與冷。身體線條如此瘦削流暢,完美如玉石雕成,一個才生了孩子的婦人,小腹沒有一絲贅肉,容顏沒有一絲蒼老,眼神里,沒有一絲喜怒。也許神仙,沒有人的感情。她靜靜坐在那裡,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輕盈而矯健,彷彿天風鼓盪在她肋下,能隨時飛去。如果不是抱在手裡活生生的證據,他無法相信她在他身邊度過了四個年頭。這是真正的同甘共苦,結髮夫妻。她聽到他進門,沒有抬眼看一下。她懷抱著一雙兒女,長發從兩側傾斜下來,將她的臉完全遮住。這悠悠四載流光,從人妻到人母的歲月在她身上流淌過去,沒有改變一絲一毫。仙子墜入了人間,被囚禁在塵世,而她的心,依舊在他無法觸及的高處飛舞。也許仙子,沒有人的感情。她始終生存在他的世界之外。那是他與他的祖宗八代永遠都干涉不了的地方。那是無法用任何三綱五常,節孝忠義限定的領域。是「老實本分人,神仙也會垂憐賜福」的規則失效的所在。其實自從開天闢地之始,從來就沒有過這樣一條規則。或許有,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他不懂。他上炕接過嬰兒,抱住他的妻子給予安撫。說著她受苦了,說著以後會好好疼她,說著子孫滿堂的將來....說著她聽不懂的一切。也就是在哪一夜,他再一次注意到,在妻子光潔的裸背上,兩塊瘦削而優美的肩胛骨微微聳動,彷彿在無聲哭泣,又彷彿要從那裡,生長出什麼看不見的力量。那天清晨他挑著扁擔,赤腳走過了荒草荊棘。一雙兒女躺在扁擔兩頭的竹籃里,顛簸於父親肩上,就像牛郎追趕著織女。他怎麼也想不到她真的會逃走,在這些年來他第一次給她解除束縛的夜晚。他為她解開了腳踝上的繩索,因為他相信孩子是世上最牢固的枷鎖,能把一個女人的一生緊緊拴住。因為她才剛生產,需要躺得更舒服些。因為她的脊背血肉模糊,令最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也不忍,何況是疼她、憐她、視她如天上仙子的丈夫。那天晚上他眼睜睜地看到,妻子光潔的裸背上,兩塊瘦削而優美的肩胛骨微微聳動,彷彿在無聲地哭泣,又彷彿要從那裡..從潔白的肌膚之下,生長出了密密羽毛。一根根翠色鮮明,如纖幼的草木頂破凍土,迅速伸展、壯大、獵獵顫抖,發出彈動刀刃般的銀質聲音...似有生命呼吸。一雙來不及展開的羽翼。嬰兒滾在炕角。他們剛剛出生,還沒有睜開眼睛,看不見母親背上長出了鳥的翅膀;而父親粗壯的大手毫不猶豫地抓住她,一根一根,活生生拔掉了那些羽毛。帶著血的翠羽凌亂飄落,一雙生滿老繭的腳狠狠地將它們碾入泥土。他在村外的高崖上找到妻子,那時他雙腳已經血跡遍布,鮮赤暗赭,不忍卒睹。分不清那些是荊棘刺傷,哪些是昨夜沾染。已為人母的女人一絲不掛,就這樣不知羞恥地穿過半個村子,跑過了幾十里山路。他連妻子這等模樣是否被人看見都顧不得想,孩子的哭嚎加上他自己的,震碎了清晨薄霧、寂寂荒山。「老婆,你跑到哪裡去啊!你瘋了嗎,光著個腚,還不給我回來!」他大聲斥責。「就算我對不住你,也看在孩子面上....剛生下一天啊!離了娘,叫他們怎麼活?哪裡有這樣狠心的女人,他們可是你親生的骨肉——親生的啊!要是還有一點人心,我不信你能捨得下孩子!」他憤怒地號叫。「翅膀沒長出來...看看清楚,你沒有翅膀啊!你會死的——老婆,求你回來,不要——不要——」他哀哀乞求,但是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那條聲若洪鐘的大嗓門忽然啞了,與其說恐懼,不如說是極大的不相信扼住了他的喉嚨。不能相信她真會這樣做。也許他是對的,這個世上真的沒有——人——會這樣做。妻子赤裸的背影,筆直地朝著懸崖邊上走。他的怒罵與哀求,一雙兒女撕心裂肺的啼哭,不能牽扯她一下腳步。好像她根本沒有聽見,這一切的嘈雜、她的整個家庭以及她在人世間的根斷裂時發出的巨響很遠很遠地飄過去了,甚至不比繚繞於她身邊的霧氣更親近。那些稀薄的晨霧繞著她、籠著她,像一雙沒有傷痕的潔白翅膀展開在她身後,掩不住鮮血的底色。她不曾回一下頭。她在懸崖邊,輕盈矯捷地躍起,展開雙臂,姿勢如同飛鳥。但她沒有翅膀。於是她墜落下去,沒入深谷雲海。那滔滔滾滾的雲霧,溫柔地吞噬了她。最後的一剎那,放牛郎看到妻子的身體被風吹轉,墜落之前他看見她的臉。她眼裡竟然沒有悲哀,只有歡喜。太陽分明還沒有出來,可是天地間怎麼會有無數細細光芒,沿著她美好的線條一路滑落綻放。是一個生命最燦爛的那一刻。這樣的自由。墜入塵世的仙子沒入了深淵。然而她的眼睛望著天空。她的眼睛明亮無邪,像一個幼兒,狂喜得呼喊——她回家了。傳說中,人若本本分分的,不惹事、不偷懶,就是最大的善行。連上天都要賜福給他,在某一天派一個仙子下凡,給他傳宗接代。傳說中,貧苦的放牛郎如果能趁仙子洗澡時偷到她的羽衣,她就會跟他回家,做他的妻。傳說中的仙子貪戀著人間的溫暖,為此捨棄天宮,愛上她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傳說中的仙子會死心塌地、忠貞不二,不會為任何事離棄丈夫。傳說中的仙子十全十美、百依百順,是每個男人夢裡最終極的妻子畫像。傳說中,終有一天,天會開眼,善有,善報。祖母是這樣說的。別的老人也是這樣說的。世世代代的人們,都是這樣說的。可是傳說,是假的。放牛郎失去妻子的第七天,不知道為什麼,平地颳起了颶風。風卷著怒嘯的暴雨抽打肆虐,摧毀了房屋,碾平了農田,拔起了一切莊稼與樹木,將它們撕扯成無數淌著辛辣汁液、濃綠逾於磷火的碎片。於是在倖存者的回憶中,那場瞬間夷平了村莊的風暴,看起來好似一雙橫掃過天空大地的翠色羽翼。縣誌載:癸卯年九月初九,丁家村颶風驟起,豪雨成災。僅半日,屋舍田稼夷為平地,人口傷亡無算,失蹤者不能全其名。死者枕藉,慘不忍睹,合村人戶十去其九。遂廢保甲,視同荒地。村東舊有湖名仙蹤,災後涓滴無存,化為深坑。其土赤色,常年龜裂如大旱,寸草不生,至今皆然。<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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