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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與《清平調詞》三首

李白與《清平調詞》三首
蔣星煜

▲ 李白像

▲ 「高力士脫靴」磚刻

▲ 蘇六朋《清平調圖》

  ◆蔣星煜

  弁言

  唐代出了許多負有盛名的大詩人,李白則是其中之一,其知名度在當時,在後世,都無出其右。其作品甚多,廣為傳誦的有《蜀道難》《將進酒》、《峨眉山月歌》《贈汪倫》《望廬山瀑布》《早發白帝城》《清平調詞》三首等一大批,對於這些詩的研究和欣賞,乃是中國古典文學家的主要課題。

  由於研究者的學養不同、志趣不同、視角不同,必然在分析、理解方面有所差異。但是,這種差異在程度上畢竟不是太大。唯獨對於《清平調詞》三首,卻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當然也有人的看法介於兩者之間。

  大部分人認為李白縱酒佯狂,以「謫仙人」自居,《清平調詞》三首對楊貴妃有所諷刺,但是一千多年以來,迄未把問題說深說透。一部分人認為李白奉詔進宮,熱烈歌頌了楊貴妃的美貌,熱烈歌頌了唐玄宗、楊貴妃的愛情生活。對這個問題作一次認真的探索是必要的。

  古籍的有關記載

  五代時,劉昫撰《舊唐書》,《文苑傳》中有《李白傳》,說道: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卧於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餘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這一段記載雖比較簡單,卻為《清平調詞》三首的產生背景說得一清二楚,唯一欠缺是「引足令高力士脫靴」與「由是斥去」之間的關係沒有交代。歐陽修撰《新唐書》、《文藝傳》中也有《李白傳》,說:

  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為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面,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無留思。帝愛其才,數宴飲。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數貴,恥之,摘其詩以激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

  就比《舊唐書》增加了具體的細節,其來龍去脈清楚得多了。

  李白究竟寫的是詩還是文呢?寫了多少呢?似乎並不一致,其實無論是「樂府新詞」抑或「樂章」,當然都是韻文。所謂清平調,或稱清平樂,乃唐代教坊常用曲調,本來樂工李龜年等一直在演唱。唐玄宗覺得他與楊貴妃在一起欣賞牡丹乃是非常浪漫的風流韻事,用原來的舊詞,表達不出,未免美中不足,於是想到了找李白,命李龜年前去,召他進宮。

  對李白來說,他當時的身份是翰林學士,朝廷專門設此官職,並無案牘勞形之公務,乃不折不扣的「御用文人」,歌功頌德是最主要的任務。又是與唐玄宗相當接近的李龜年前來宣召,李白當然不能推託。雖然酒醉未醒,也只得隨之而去。

  當然,《新唐書》的記載仍不夠詳細。幸而唐代章睿的《松窗錄》,作了全面的相當詳盡的實錄。「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者,上移植於興慶池東,沉香亭前」。此乃「名花傾國兩相歡」之「名花」。「太真妃以步輦從」。此乃「傾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這是命李龜年宣召李白進宮的過程。

  《舊唐書·李白傳》的「玄宗度曲,欲造樂府」與《新唐書》的「帝坐沉香亭子,意有所感,欲得白為樂章」均有詞不達意之處,《松窗錄》明明白白作了交代。唐玄宗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而且把李白所題詠的《清平調詞》三首原文也著錄如下: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東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三首詩既填補了《舊唐書》《新唐書》兩書《李白傳》的空白,而且和今存各種版本李白詩集中的《清平調詞》三首完全一致,可以互相對照印證。《松窗錄》的記載其文獻價值不可低估。

  李白的心態與處境

  進入社會,李白就以放浪形骸之外而稱著,當時賀知章與李白等八人有酒中八仙之稱,賀知章逕稱李白為謫仙人,李白也默認了。在中國文學史上被稱為詩仙的也就李白一人而已。

  「詩仙」云云,至少有兩重含義:第一是詩歌創作的水平極高,並不倚仗苦心雕琢,而是才高八斗,倚馬而成。既不抄襲或摹傲前人,而是獨出心裁,具有無可比擬的藝術魅力。第二是其境界超越任何詩人,似乎不食人間煙火。不能容忍世俗社會的任何禮儀上、生活上的任何拘束。

  他出任翰林學士,對文人來說,已經是莫大的榮譽。沒有繁重的行政事務,固然很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願望應該已經達到。但畢竟這官職只是唐玄宗用以粉飾的工具,狂妄的李白不可能滿意。

  他的寫詩寫文都是在生活中從所見所聞主觀上有了創作的衝動,地點可以在邊陲,在馬背,頃刻之間佳句妙詞似井噴一般隨口而吟,隨筆而寫,字字璣珠,渾如天成。

  如今的情況完全不同,酒醉未醒,毫無創作衝動,李龜年卻來宣召他進宮了。其題材是唐玄宗規定的,吟詠他和楊貴妃一起觀賞牡丹花的景象。如何寫法,唐玄宗自然沒有具體告示,他只能美化、只能歌頌是明擺著的,唐玄宗決不可能叫李白對這「風流韻事」予以斥責、醜化、諷刺。這件事情,對任何翰林學士來說,都會認為是青雲直上的升官發財的最難得的機會,唯獨對李白此人,他的感受卻不一樣,他當然會感到拘束、不舒暢,甚至是人格上的侮辱。

  從另一方面說,不管李白的不舒暢達到何種程度,他不敢發作,因為唐玄宗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任何人的生死大權都被攥在唐玄宗手裡。再說,李白也會感覺到這是唐玄宗對自己特別賞識,才會獲得任何翰林學士得不到的殊榮。李白在左右為難之際,他的唯一選擇是陽奉陰違。也就是表面上進行歌頌,實際是曲筆加以諷刺。

  《清平調詞》三首,歷代研究者解讀分岐極大,有的完全相反,但都無法說服對方。一直到今天,這個問題依然成為懸案,我認為其原因在此。

  弄清楚李白當時的心態與處境,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微妙、模稜的曲筆

  李白的詩文都是說的真心話,抒發真實的感情,所以絕不閃爍其詞,而是直陳無隱,流暢自如,用不著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例如「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飛流直下三干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等等,比比皆是。

  但《清平調詞》三首的情況卻並非如此,他的心情究竟如何?雖然難下結論,極不愉快則毫無疑問。從第一首到第三首,費解的程度在逐步加深,或者說模稜兩可之處也愈來愈多了。

  李白雖然余醉未完全清醒,他也知道不能把自己極不愉快的神情發泄出來,表面上還得遵奉唐玄宗的意願,作歌頌狀。所以第一首第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還是讚揚了楊貴妃之美。但是先寫衣裳之美,其次再寫容貌之美。看似無心,而第二、第三兩首就一筆不提楊貴妃之美貌,卻在衣裳上加以發揮了。「春風拂檻露華濃」,宮中夜色也,寫的是環境清幽,也沒有歌頌唐玄宗或楊貴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可以理解為讚譽唐玄宗、楊貴妃為幸福美滿的神仙眷屬,但從唐玄宗強奪兒子李瑁之妻楊玉環整個過程來看,也許內涵並不如此簡單。當時唐玄宗為避亂倫之罪責,先讓楊玉環出家為女道士,然後再迎進宮來,原是自欺欺人的戲法。根據這一情況,這兩句也可以剖解為:即使不玩這套戲法,唐玄宗與楊玉環仍舊會有辦法經常幽會的。

  第二首在表面上歌頌的也只有「一枝紅艷露凝香」一句,其對象依然是紅色的牡丹花,如果追根究底追問,作者可以詭辯,說對象是楊貴妃。「雲雨巫山枉斷腸」,有人十分勉強地解讀為楚襄王夢中的神女遠不如楊貴妃秀麗,其實難以自圓其說,當然,當時唐玄宗也沒有要求李白作任何澄清。唐玄宗與楊貴妃朝朝夕夕巫山雲雨,到了「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誰「枉斷腸」呢?斷乎不是唐玄宗,楊貴妃如果仍在思念壽王李瑁,也可能為之腸斷,也只是可能而已。必然斷腸人乃只有李瑁一人。

  後面兩句當然可以解讀為趙飛燕還得依仗服裝才能吸引漢成帝,遠不及楊貴妃憑的天生麗質。更多的人認為李白有弦外之音:楊貴妃不過是穿了新裝的趙飛燕,將為朝廷帶來無窮的災難,禍水也。我傾向於此說,因為趙飛燕此人根本不必提,也不能提。駱賓王所寫討伐武則天的檄文中就指出「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應該儘可能避諱。古代美女西施、王嬙等都可以用,趙飛燕顯然屬於不祥之禍水,何必非提她不可呢?

  再說,燕瘦環肥,固然兩種不同的美女類型,在初唐盛唐時代,國富民強,審美觀念有所改變,但總的趨勢仍是讚賞苗條的身材,所以當時的筆記小說,也有譏諷楊貴妃為「肥婢」的。提到趙飛燕,也會使楊貴妃感到自身臃腫而難堪也。

  第三首前兩句點明了唐玄宗「賞名花、對妃子」的賞心樂事。接著「解釋春風無限恨」又是一個可以作多種理解的難題。誰在恨?恨什麼?在如此風光旖旎的場合中,唐玄宗已經有了達到頂峰的幸福感,他何恨之有?至於《長恨歌》,恨的主人翁當然是唐玄宗,當年安史之亂爆發,他倉皇逃命,但六軍不肯隨行,他只能忍痛讓楊貴妃三尺白綾自縊。安史之亂平定,他悔恨交集,感到「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盡期」,那是後話。

  聯繫最後一句「沉香亭北倚闌干」,「無限恨」的主人應該是楊貴妃。恨的內容如何?也成了千古之謎。但李白這種寫法對唐玄宗來說,未必是他當初所願意聽到、願意看到的。

  唐玄宗是聰明絕項的人,如果因此斥責李白、處分李白,反而證明自己受到了李白的嘲弄,自己下不了台。而且使楊貴妃受到委屈、痛苦,此事一傳揚開來,成了朝野最大笑柄。因此,他假裝糊塗,使尷尬的場面隨之結束了。後人因李白未被問罪,就認為李白的《清平調詞》三首是歌頌李楊愛情的,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

  問題的關鍵在於李白如果真的要趁此機會阿諛奉承一番,以取得唐玄宗的歡心,他的才華完全能夠勝任。賀知章稱譽他為「謫仙人」,有兩重含義,既是指狂放的性格,也兼指出眾的才華。他也以「謫仙人」自許,這一點在主、客觀兩方面是一致的。

  杜甫自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但也信服李白之才華,所以說「眾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再說唐玄宗沒有宣召任何詩人來填《清平調詞》,而是單獨選中李白一人。應該說,他沒有選錯。但是,他還是對李白了解得不夠,對李白的思想傾向沒有弄清楚。所以李白陽奉陰違的狀態下,進行寫作,用了較多的曲筆,成了後世難以解決的論爭。

  三個有關的問題

  李白此時此刻既是為《清平調》譜寫新詞,按一般情況,應該按新的內容,新的主題另標一新的題目。例如蘇東坡用(念奴嬌)詞牌寫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題目則是《赤壁懷古》。也就是說,兩個標題孰先孰後,無關緊要,都可以。但《清平調詞》三首僅有屬於曲譜性質的此一標題,就內容或主題而言,此作品屬於「無題」。

  我們知道唐代有不少「無題」或作《無題》的詩歌,尤其李商隱,其「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等名作,均《無題》,其內容、主題究竟如何?後世也一直在爭論。為什麼會出現無題的情況呢?李商隱有難言之隱,不能明明白白吐露,但又想一吐為快,結果是半吞半吐,當然無法標題只能無題了。

  還有李白對待高力士的態度也應予以重視。《舊唐書·李白傳》:「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新唐書·李白傳》:「白常侍帝,醉,使高力士脫靴。力士數貴,恥之,摘其詩以激貴妃。帝欲官白,妃輒沮止。」、「懇求還山,帝賜金放還」。《松窗錄》:「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妃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三書記載雖有同有異,但《清平調詞》三首種下根苗,而由高力士揭穿了內藏的真實含義,終於使李白失寵而未能進一步飛黃騰達。

  高力士在當時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李白不可能不了解。在宮外,宰相楊國忠大權在握,在宮內,高力士則是大權在握。楊貴妃或梅妃只能吹吹枕邊風,高力士直接聽命於唐玄宗,而出宮與文武百官打交道,事實上成了唐玄宗的代表,其權威性有時超過楊國忠。

  高力士又是唐玄宗接觸最多最密切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當然會對唐玄宗產生影響。

  在某種程度上,高力士的權勢可以說僅次於唐玄宗,唐玄宗要使楊貴妃與梅妃保持一定的「和諧」,具體的操作也得靠高力士進行。安史之亂時,唐玄宗逃難,六軍不肯隨行,唐玄宗被迫下令楊貴妃自盡,也是高力士去宣讀聖旨的。

  李白如果誠心阿諛奉承,他絕不可能冒犯高力士,而且也要十分尊重高力士,否則的話,難免遭遇厄運。因此,他要高力士為之脫靴,也可以從另一方面證明他的《清平調詞》三首並非真的要歌頌唐玄宗「賞名花,對妃子」的風流韻事,而是陽奉陰違,而曲筆發泄心中的憤慨。因為如此對待高力士,即使高力士本人不計較,唐玄宗也會感到不愉快的。這些道理,李白不可能不明白。

  最後,我們看李白寫了《清平調詞》三首之後的遭遇如何?「由是斥去」,說得最明確,被免職了。「帝欲官白,妃輒沮止」。稍稍為李白保持一點體面。「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李白似乎顯得更體面一點。三種不同的記載有共同點,即《清平調詞》三首沒有替李白帶來幸運,而是因此被「賜金放還」。和「由是斥去」也不矛盾,「賜金放還」乃是一種最體面的「由是斥去」也。

  事情如此發展,也和唐玄宗的為人處世之道,他對楊貴妃愛之入迷,但也確實欣賞李白的才華,因此才會想到召李白入宮為之譜寫《清平調》新詞,以歌頌其「賞名花,對妃子」的風流韻事。哪知李白竟敢陽奉陰違,令他十分掃興。這位風流天子,聰明絕頂,裝聾作啞,讓其不了了之,沒有公開懲辦李白,就留下了謎團。

  謎團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答案,然而竟有人說:「讀這三首詩,如覺春風滿紙,春光滿眼,人面迷離,不待什麼刻畫,而自然使人覺得這是牡丹,這是美人玉色,而不是別的。無怪這三首詩當時就深為唐玄宗所讚賞。」這一論點是荒謬的,即脫離了《清平調詞》三首原文的解讀,也不符合任何正史、野史的任何記載。

  《清平調詞》三首的創作意圖之陽奉陰違,用字遣詞之曲筆,為後世留下了謎團,也留下了爭議。但其中「一枝紅艷露凝香」一句,明明白白是歌頌了牡丹,則無任何異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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