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阿袁小說 《老孟的暮春》

老孟在四十二歲那年突然被老婆朱梅休了。  這讓師大的人有些不理解。雖然,老孟是有些窩囊的男人,人木訥,課上得糟糕,曾經被學生從講台噓下來過。但這在師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羞辱。師大的男人本來就分兩種,一種是鐵齒銅牙式的,總是一杯茶,一本書,往講台上一站,就開始舌吐蓮花,兩節課下來,教室里的女生差不多有一半被傾倒了。還有一種,便是老孟這樣的,是悶嘴大葫蘆,上課就結巴,一個概念,他嘰里咕嚕地講了半天,學生倒比他沒講時更糊塗了。這樣的老師,學生們通常是嗤之以鼻的。當然,如果遇上性格鐵腕些的老師,學生們也就背地裡發發牢騷,當了面,也是畢恭畢敬的。別看學生們年輕,其實也圓滑著呢,曉得柿子要挑軟的捏的道理。再或者,這個男老師長得帥,也行,女生們會生出憐香惜玉的情懷。這非常重要,因為班上的輿論力量,主要在女生這兒。實際上是女生在操持老師名譽的生殺大權。可不幸的是,這些優秀的品質,老孟一樣也不沾邊。這就莫怪學生們無情無義了。  但這並不說明朱梅就有資格拋棄老孟。老孟是窩囊的,可朱梅這個女人,也不怎麼樣。如今說一個女人不怎麼樣,當然是指她沒有姿色,至於有沒有女德的問題,那是古人在意的事情。朱梅單眼皮小眼睛,幾乎淡到沒有的眉毛,還長了一張鳥一樣的臉。這樣長相的一個女人,即使穿了最華麗的衣裙,從最繁華的街道走過,估計也引不來浮蜂浪蝶。所以,一個有些窩囊的男人,一個不怎麼樣的女人,按說,這樣的婚姻是最穩妥的。  可世上的事誰說得定呢?最穩妥的婚姻偏偏不穩妥了,最不可能出事的女人偏偏就出了事——四十歲的朱梅老師做出了一件石破天驚的事,竟然拋下一切跟一個男人跑了,而且這個男人還不是一般的男人,這個男人是她的學生,一個非洲留學生,年輕,高大,體格如種馬一樣強壯。  這就頗耐人尋味了。朱梅老師為什麼能如此不管不顧地跟一個黑人去陌生的非洲?她也不是那種一貫好風流的女人,之前也從來沒有過孟浪的名聲,為什麼突然會有如此驍猛的行為呢?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老孟在那方面一定不行的。四十歲的女人,正是虎狼之年,朱梅肯定被逼急了,忍無可忍之下,才做出了這種事。黑人在這方面據說都是很厲害的,朱梅老師一旦嘗到了甜頭,哪有回頭的道理?師大的老師恍然大悟,難怪他們結婚這麼多年還沒有孩子?難怪朱梅的鳥臉長年總是憔悴且鬱鬱寡歡?原來問題出在老孟這兒。師大的人現在看老孟便有些意味深長了。  好在老孟看不見。老孟是個深度近視,向來不看別人的眼色。老孟走路時只看腳下的路,或者路邊的樹,或者路邊的花。總之不看人。別人看見他了,想招呼一聲。如果果真只招呼一聲,那十有八九老孟聽不見,總需三兩聲孟老師孟老師之後,老孟才會有反應,且每次都是嚇了一跳的樣子。時間一長,別人也懶得理他了,路上看見他,權當沒看見。同事們這樣,學生們也這樣。大家的關係,都是不會說話的樹的關係。但這是以前,朱梅還沒走。朱梅沒走的時候,老孟是棵樹,悄無聲息地湮沒於千萬棵樹之中。或者說,是一個隱身人,無聲無息,無影無蹤。但朱梅一走,情況就起了變化,老孟做不成樹了,不僅做不成樹,而且還成了戲台上的名角兒,所有的眼睛都盯上了他。男人們看見他,要說幾句話。當然不是說朱梅,也不是說什麼安慰的話,只說些學校的事兒,或者議論一番時事。這些事情老孟其實不感興趣,只能嗯嗯啊啊在一邊敷衍。但這沒關係,男老師們哪裡真想和老孟聊天呢?不過是借個機會讓老孟在面前站一站,好有意無意地瞥幾眼老孟的襠部。朱梅跑了,老孟的襠部一時成了師大的男人們要研究的對象。女人們看見老孟,也要說幾句,當然方式是更含蓄的,她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看老孟的襠部,一是因為不好意思,再者呢,她們對老孟的襠部也不關心。說實話,她們更關心的是朱梅,以及那個非洲年輕男人的襠部。真是咬人的狗不叫,朱梅看起來是那樣一本正經的女人,怎麼教一個非洲學生的漢語能教到床上去呢?這中間要如何起承轉合?朱梅離開師大的前兩個月,容光煥發,簡直有枯木逢春的意思。這也讓師大的女老師們十分吃驚,難道女人的氣色果真和性生活成正比么?不然,為什麼朱梅從前那麼萎靡而之後卻面若桃花?可這樣的論題自然不方便和老孟探討。她們再好奇,也只能王顧左右,說說教室門口初開的桂花,說說食堂糟糕的飯菜。有時她們也試圖教會老孟做一兩道簡單的菜,好對付眼前單身的生活。比如蒸蛋羹,比如蓮藕燉排骨。女人們在教老孟這些的時候,倒生出幾分真心真意的關懷。  不過,眼下最關心老孟的要算老孟的鄰居馬芬老師。馬芬老師關心老孟的動機和別的女老師有些不一樣,別的女人接近老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和老孟閑話家常的機會,讓老孟說出一些他和朱梅的生活細節。但馬芬不是,或者說,馬芬不全是,馬芬當然也想知道一些朱梅的事情——這是女人的天性,一個女人紅杏出牆了,另外的女人們會變得十分激動。馬芬也是激動的,可馬芬激動不僅僅為自己,還為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她的表妹陳朵朵。陳朵朵是個離婚女人,好多年一直帶著孩子單過。她的母親,也就是馬芬的姨媽,總是要馬芬替朵朵在師大物色一個再婚的對象。姨媽說,千朵桃花共樹生。你做姐姐的,小日子過得花一樣美,忍心看你妹妹在那兒苦著?馬芬的母親也埋怨馬芬說,師大那麼多男人,難道就沒有一個可以做朵朵的老公?這是老太太在胡攪蠻纏了。師大兩隻腳的男人是不少,可多數兩隻腳的男人後面,還有兩隻腳的女人,就算沒有後面的兩隻腳,也還有局限性,太老的不行,太少的不行,這樣掐頭去尾下來,還能剩下幾個?馬芬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哪一個和朵朵能般配。兩年前馬芬倒是給陳朵朵介紹過一個,是財會處的賈處長,老婆得癌症死了,要續弦。馬芬趕緊讓自己的老公孫東坡去說了,兩人見了幾面,雙方都有些意思。可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不為別的,就為陳朵朵有個兒子。賈處長在師大好歹算是個能人,有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有一輛東風雪鐵龍車,還有一個大學剛畢業留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就是沒有一個繼承家業的兒子。如果娶了陳朵朵,那有些問題就很微妙。陳朵朵的兒子才讀初中,兩人結婚後,她的兒子當然也是他的兒子,那麼,他要供他讀高中,讀大學,說不定,還要為他買房娶老婆,這事有些冤枉了,賈處長權衡再三,還是決定放棄了。儘管也留戀陳朵朵的幾分姿色,可畢竟是四十好幾的人,又在官場混了多年,考慮起問題來,當然會持一種更現實的態度。  但老孟應該會不一樣。馬芬想。老孟是個有些迂的書生,不懂人情世故,這正好。馬芬決定找個機會和老孟說說這個事。但馬芬的老公孫東坡卻不同意,孫東坡說,你沒聽見別人的議論么?馬芬說,什麼議論?孫東坡促狹地笑笑,不作聲了。馬芬啐他,說,都是亂嚼舌根子的話?你也信。孫東坡說,這可不好說。朵朵不過三十六歲,還是女人的好年華,你可別害了她。馬芬說,這是什麼話?行不行的,回頭陳朵朵自然知道。我不過給他們牽個線。但孫東坡還是覺得不妥,孫東坡說,人家朱梅才走幾天哪?躺過的被窩還沒涼呢,你就去張羅這個事,是不是有點太那個了?馬芬想想也是,心急喝不得熱豆腐,倘若人家老孟還在沮喪的情緒中,一口回絕了自己,反而壞了朵朵的事,不如等等再說。馬芬一邊等,一邊注意和老孟聯絡感情——從前兩家雖然門對門住著,卻幾乎沒有來往的。可現在不同,朱梅走了,馬芬作為鄰居,關心關心獨居的老孟,合情合理。再說,老孟不是別的男人,一個已婚女人關心別的男人,旁人或許會往深了想,但關心老孟,那關心就只是關心,不會有別的意思。但關心老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末了,馬芬說,老孟,我家今天有人送了一些大閘蟹來,過來和孫東坡一起喝杯啤酒吧。老孟不置可否,只說,謝謝,謝謝。等馬芬的一桌酒菜都齊了,去敲老孟的門,老孟的一碗速食麵卻吃得差不多了。這讓馬芬有些生氣。下一次她家包了薺菜蝦仁餃子,她又去請老孟,老孟還是說,謝謝,謝謝。卻總是千呼萬喚不過來。馬芬沒辦法,只能盛一碗給他端過去。心裡卻是有幾分窩火的。她本來打算老孟過來三兩次之後,把陳朵朵也叫過來的。這樣,自然而然的,兩個單身的男女就認識了,至於結果如何,那是陳朵朵的事,她管不著的,反正她盡了力,在姨媽那兒就算交了差。可誰曉得,老孟是這麼個塌台的人。  依馬芬的脾氣,她幾乎要撒手不管的。這麼木頭木腦的男人,這麼不識抬舉的男人,活該過著形單影隻的生活。難怪朱梅要拋下他,和一個黑乎乎的男人跑到非洲去。可馬芬現在卻撒不了手,因為姨媽幾乎一天一個電話來催——這也怪馬芬嘴快,上次她回她母親那兒,忍不住把老孟的情況說了說,結果,兩個老太太簡直鬧成了樹上的兩隻老喜鵲。能不鬧么?老孟的條件,說起來,真是沒得挑。在大學當老師,副教授,房子也有,年齡也合適,最重要的,離婚後竟然沒有孩子的拖累。這樣的再婚對象,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了。長相差點有什麼關係,沒缺胳膊沒缺腿,什麼也不會耽誤。再說,男人長得俊,容易生是非,陳朵朵的前夫不就是因為皮相好么,才有事沒事在外面招搖。至於性格糯些綿些,也不打緊,離婚多年後的朵朵,已成了驚弓之鳥,太凌厲的男人,恐怕還吃不消。所以,老孟的條件反是恰到好處,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都沒有。姨媽現在唯恐夜長夢多,被別人搶了先。  馬芬忍不住想笑。誰搶先哪?這麼個男人。可讓馬芬嚇一跳的是,真有人就搶了先。是經濟系的江雪雪老師。這消息是馬芬在菜市場聽樓下的楊老師說的。江雪雪有個妹妹,叫江小白,也不知是結過婚的還是沒結過婚的,反正之前一直在南邊如浮萍一般漂著,沒人知道。去年回來了,一直住在江雪雪家。楊老師說,江雪雪家的房子也不大,總有個女人在自己眼前在老公眼前晃悠,多彆扭,雖說是妹妹,到底還是不方便。聽說上星期六江雪雪請老孟去她家打牌了。本來,江雪雪家打牌,還不都是經濟系的那幫老師,什麼時候請過老孟呀?明擺著,這次是為了她那寶貝妹妹牽線。  江雪雪的妹妹江小白,馬芬見過。是個十分打眼的女人,染了酒紅的頭髮,塗了酒紅的眼影,指上也總有寶藍色或者玫瑰色的細碎的小花瓣。總之是個嫵媚的女人。只是這嫵媚和師大的風格有些不搭調,師大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嫵媚的,但那嫵媚是眉里眼間的嫵媚,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嫵媚,如韋莊的詞,初讀之下,是清水出芙蓉,再細細尋味,卻也是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風情。但江雪雪的妹妹,卻完全是溫庭筠的風格,濃妝艷抹的,軟肉溫香的,華麗是面上的華麗,風情亦是面上的風情。老孟雖然迂,卻總還是文化人。不至於看上這樣的女人。馬芬冷笑。  可孫東坡不以為然。孫東坡說,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根本是兩回事。你看江雪雪的妹妹不怎麼樣,說不定在老孟的眼裡,人家是如花似玉。審美是要陌生化的,正因為氣質不一樣,兩人隔得遠,所以才更有吸引力。  這話由不得馬芬不信。廣州路上有家蘭桂坊,招牌上是美容店,其實大家都知道那是青樓,裡面的小姐個個看起來都是江小白這個樣子的。從前馬芬以為去那兒的男人,都是些腸肥腦滿的生意人。結果呢,中文系的老杜就在那兒出了事。之前誰能料到呢?那樣風流倜儻陽春白雪的一個學者,成日里躲在書齋里研究王維和陶淵明的精神境界,沒想到,研究來研究去,卻把自己的精神研究墮落了——竟然跑到蘭桂坊的包廂里去和一個妓女胡搞,被自己的夫人捉個現行。這讓師大的女人憤怒,也不解,姑且不論道德的事,單就審美的角度而言,蘭桂坊的女人哪裡又上得了檯面呢?可見男人在女人這個問題上,倒真是能上能下,雅俗共賞的。  如果這樣說,馬芬對江小白看來還不能掉以輕心。這不難,馬芬說,不就是約老孟打牌么?她江雪雪能約,我們也能約。回頭你就去老孟那兒打個招呼,就約在這個周末,把朵朵也叫來。怎麼說,我們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難不成還真被江雪雪搶了先?    老孟愛打牌,且不是一般的愛,是有些耽溺的那種。按說,像老孟這樣孤僻的人,應該選擇孤僻的娛樂方式,比如看書或看影碟,比如在網上和人下棋,再比如,半夜裡去青山湖釣魚。但老孟偏偏喜歡打牌這種集體的娛樂。這種娛樂方式有些為難老孟了——因為打牌總要約角兒的,至少要四個人,才能湊一桌。可老孟這樣的性子,哪會開口約別人呢?只能學戰國時的那個宋國人,守株待兔。周二系裡開例會,會後有時老師們會打打牌。想打牌的老師一旦做完手頭的事,一般會大聲叫囂,打牌,打牌。但老孟從不開口的,老孟表明想打牌的方式是坐在牌桌邊死等——只要那些平日打牌的老師沒有起身回家,老孟就決不先回家。一般情況下,都是能等來牌局的。不過,人要恰到好處,要不多不少,少了,開不了桌,多了,輪不上老孟。輪不上老孟不是因為老孟的牌技差——老孟算牌的技術還是可以的,但他不善於和別人配合。打牌是最講究合作的,尤其在師大,牌風不好,同一邊的人總想法子互通聲氣的。有什麼牌,或沒有什麼牌,言語間,或眉里眼裡,總能把陳倉暗渡了。可老孟卻總是埋著頭孤軍奮戰的,既不和人連橫,也不和人合縱。別人的眼珠子轉得再圓,對老孟,也是白圓了,老孟一概視而不見。所以和老孟做一邊的人,十有八九要鑽桌子的。鑽桌子當然不甚要緊,關鍵是那過程,讓人痛苦。如果牌不好,走下風,輸了也就輸了,可有時是一手好牌,也因為老孟,最後被別人殺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這就讓其他老師忍不住要罵娘了。於是,不到萬不得已,老師們是不願和老孟做一邊的。即使這樣,老孟也不生氣。能上桌固然好,上不了也沒關係,老孟就站在邊上看,看到曲終人散,老孟依然意猶未盡。有時哪位老師接了電話半路突然要走,邊上的老孟這時就派上了用場。老師們開玩笑把這叫做續弦。續弦就續弦,老孟不嫌棄。不僅不嫌棄,而且還有幾分喜出望外的、受寵若驚的。這使得師大的老師有些看輕老孟。知道老孟在這方面,沒有骨氣得很,幾乎可以招之既來,揮之既去的。  所以,當馬芬讓孫東坡給老孟打電話約這個周末打牌時,老孟極爽快地就答應了。馬芬想,自己真是糊塗呀,竟然請老孟吃什麼大閘蟹薺菜餃子,費半天功夫,人家老孟未必領自己的情。釣什麼東西用什麼餌,這原不能錯的。你釣貓用肉骨頭,釣狗卻用魚,結果當然是白費功夫。還是人家江雪雪精明,一上來就能投其所好。十指如蓮,一撓就撓到了老孟的癢處。到底有個風塵中走過的妹妹在一邊指教,對待男人的手腕,確實非同一般。或者風月這東西,是骨子裡的東西,妹妹身上有,姐姐身上說不定也有。只是在高校,因為水土的關係,這樣的氣質或者才華生生被埋沒了。馬芬想。這樣的心思其實有幾分惡毒了。但想到自己雖然和老孟門對門住著,這步好棋卻讓江雪雪搶了先。馬芬還是忍不住有些薄慍。    朵朵依然是個美人。三十幾歲的朵朵盛妝之後還是明艷艷的像盞燈籠,能晃花了男人的眼睛。但朵朵以前是不化妝的,小學老師陳朵朵離婚以前是個素麵朝天的美人。總是清清爽爽,如一碟小蔥拌豆腐,青是青,白是白,沒有一絲雜色。可自從她老公姘上了個妖嬈的婦人之後,她一向樸素的審美觀陡然發生了變化,幾乎一夜之間,她也變成了一個妖嬈的婦人。小蔥拌豆腐生生地變成了麻婆豆腐,加了青蒜、薑末、花椒粉,加了料酒、豆瓣醬和干紅辣椒碎,倒是五顏六色了,倒是奼紫嫣紅了——反正如今朵朵是成了心要讓別人看不出自己本來的顏色。單身多年的朵朵現在有些膽怯的,有些不自信的,想要借了別的力量,來撐撐場面。朵朵的這個意思馬芬其實是明了的,都是女人,且都是到了暮春即將凋零的年紀的女人,有什麼看不懂呢?儘管馬芬沒有朵朵的遭遇,可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沒挨過凌遲就不知道凌遲痛嗎?自然也知道的。雖然這知道是隔靴搔癢般的知道,是紙上談兵般的知道,沒有切膚之感,可總比不知道強。所以,知道了這意思的馬芬十分心疼朵朵。一個女人心疼另一個女人的方式一般都是語言上的心疼,說幾句得體的奉承話,說幾句自己的不如意,又說幾句女人間的細細碎碎。總之,繞來繞去,無非是想為對方溫溫胃,驅驅寒意。但孫東坡的反應和馬芬卻是不一樣的,馬芬是心酸,孫東坡亦是心酸,可兩種酸卻是不一樣的酸。孫東坡的酸是山西陳醋——這倒不是說孫東坡對朵朵有那個心思,所以吃上了老孟的醋,而是替朵朵委屈。想當年陳朵朵,是如何驕傲,就老孟這樣猥瑣的男人,哪會放在眼裡?可如今倒好,落草的鳳凰不如雞,反要塗脂抹粉地送過來給老孟看。這讓孫東坡簡直有些憤憤不平,想,他老孟倒好,跌了大跟頭卻撿個金元寶,因禍得福了。這個朱梅都不要的窩囊男人,現在卻有兩個美人搶了,有意思,有意思得很哪。但老孟對這意思卻渾然不覺。都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看來是真的,離婚後的老孟手氣特好,可以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對方有好牌,他就有更好的牌,自己牌差,對方的牌就更差。這種前所未有的好運氣鼓舞了一向萎靡的老孟,他的表現差不多都有些輕浮了。他本來是不苟言笑的,現在卻眉飛色舞起來。朵朵說,孟老師,你牌拿拿好,馬芬在偷看你的牌呢。聽那意思,馬芬知道朵朵是同意和老孟交往了,既這樣,馬芬就要做些穿針引線的工作,所以,她眉毛一挑,大叫道,陳朵朵,好歹我還是你的表姐,你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呀?朵朵說,咦,怎麼是往外拐?現在我和人家孟老師是一家。馬芬說,哦,原來你和孟老師是一家。馬芬的那聲「哦」,是唱腔,有平仄的,有跌宕的,這意思明顯豐富了。朵朵的臉微微地紅了,拿眼去瞟老孟,老孟看著自己的牌,嘿嘿地笑,說,她這是垂死掙扎。八十萬大軍都兵臨城下了,偷看還有什麼用?這話有幾分風趣了,有點不像老孟平日的風格。這說明老孟起了興,起了興的男人和平日都是有些不一樣的。只是話鋒一下子又被轉回到了牌桌上。馬芬不知老孟是真傻還是裝傻,怎麼說,他也是四十多歲的男人了,怎麼會聽不出女人言語里的風月呢?或者聽出了,故意不接招,因為沒看上陳朵朵?這也不太可能,老孟看上去似乎不是個挑肥揀瘦的男人,再說,能和朱梅結婚且同床共枕十幾年的男人,又怎麼會看不上陳朵朵呢?  當然不會。穿麻褐衣衫的人憑什麼嫌棄綾羅綢緞?吃青菜豆腐的人憑什麼嫌棄魚翅燕窩?沒邏輯的。因此,馬芬對朵朵和老孟的事,還是十分樂觀。朵朵也這樣。她樂觀倒不是因為自己是綾羅綢緞和魚翅燕窩——一個離婚多年的女人,斷沒有這樣荒謬的心思。這些年她見過多少男人了?斷斷續續的,應該有一打了吧?這些個男人,也不管自己是什麼阿貓阿狗,一上來態度都是有些傲慢的,因為她有兒子,因為她是一個有兒子的離婚女人,就成了飯桌上隔夜的飯菜,男人的筷子撥來撥去,就是不把她搛到碗里去。最初面對男人這樣的態度,她還會因憤怒拂袖而去,可拂袖了幾次之後,她自己就悻悻作罷了——不作罷又如何呢?那些男人根本不在乎她的拂袖,完全持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態度。她只得委曲求全了。有兩個,後來還委曲到了床上。這是曲線救國,女友說,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捨不得身子亦套不住再婚對象。這話朵朵是半信半疑的,不過,她現在也想開了,反正自己的身子閑著也是閑著,不用,也白荒了。一個離婚女人,難不成還要替誰守身如玉?笑話!不僅不用守,她反想給前夫戴幾頂綠帽子的,雖然這是亡羊補牢,有些晚了,可前夫竟然還是在意的。這在意其實是讓朵朵有些恨的——她如今和他有什麼相關呢?就算她墮落成了潘金蓮,墮落成了蘭桂坊的那些風塵女子,和他本也是不礙的。然而前夫的這種不合身份的嫉妒,也讓朵朵暗暗地生出一絲希望——不是希望和他重歸於好,男女的情意一結束,就如潑出去的水,就如開敗了的花朵,從來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從來都是花謝花飛飛滿天。上了路,就是被黑白無常拘了,往奈河橋上走,再沒有生還的道理。她只是希望能藉此報復前夫,以及那個把前夫勾引走的妖嬈女人。原來她以為自己是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沒想到,自己也是有把魚腸劍的。男人的霸道成全了她。既這樣,她何不順手抄起這把魚腸劍?有幾次,他過來看兒子,不無挑釁又十分好笑地過問她現在的生活,她不惱,細細地和他說起那些個男人,說到那些男人的輕薄,說到那些男人對兒子的嫌棄,她斟酌著言詞,其實也添枝加葉地創造些情節。前夫的臉便在她的敘述之中一點點地青白了。她努力地隱藏起自己的快樂,做出憂傷的樣子。他試探著過來抱住她,她本能的,要推開他的。然而卻沒有。她現在是百尺鋼化作繞指柔了,那些阿貓阿狗般的男人,別的沒給她,倒是教會她如何做女人了。三十六歲的離婚女人除了兒子一無所有,還驕傲什麼?還拒絕什麼?即便萬般不願,也要用溫柔的方式。上善若水,她差不多悟道了。何況,他現在是那個妖嬈女人的老公了,那麼,她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那個女人讓她的婚姻華年夭折,那麼,有可能的話,她也要讓她的婚姻死於非命。  所以,朵朵現在對男人的政策都是懷柔的。即便暗地裡是鐵石心腸,面上她亦十分婉轉。對前夫是這樣,對老孟也這樣。要說,老孟這個男人,如何會打動她的暮春之心呢?她是見過了繁華的,有過花紅葉綠草長鶯飛的華年。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能有老孟這樣的枯枝敗葉就不錯了。再說,老孟可不是一般的枯枝敗葉,人家是大學老師,是教授,所以,這枯枝敗葉幾乎就是冬蟲夏草了,儘管看上去不怎麼樣,其實呢,卻養生的。三十六歲的離婚女人看起男人來,繁花落盡,去蕪存菁。  但老孟不看朵朵,老孟只看牌。馬芬說,孟老師,難道你在你的牌里能看出花來么?老孟抬起頭,問,看出什麼花?朵朵自然知道馬芬的意思,也知道老孟沒有意會馬芬的諷刺,便嗤地笑出聲來,說,馬芬你好笑不?打牌又不是踏春,哪裡看得出花來?孫東坡一直是冷眼旁觀的,這時也忍不住插嘴說,那可不一定,在書里能看出顏如玉、千鍾祿。在牌里自然也能看出牡丹花。馬芬說,哦,怪不得孟老師一直盯著牌看。老孟又嘿嘿地笑,說,出牌,出牌。兜了一圈,又回到了牌上,這是老孟的本事。縱然別人千迴百轉,到他這兒,統統都要回到牌這兒。他們只好接著捨命陪君子了。他們的牌局是從七點多鐘開始的,打了兩圈,都夜裡12點多了,老孟還在興頭上。孫東坡有些堅持不住了,不停地打哈欠,又不停地去看馬芬。馬芬不理他,說,要不我去煮些湯圓,吃完之後咱們再打一輪?朵朵看老孟一眼,那意思是要老孟開口說走——她在表姐家玩,也算是半個主人了,真正的客,是老孟。但老孟不作聲,看樣子是同意接著干。這讓朵朵有些為難,她自然是想讓老孟盡興的,可再打一輪的話,就到後半夜了。朵朵想,老孟這個男人,看來果真是不看別人眉高眼低的。她只好說,要不下個周末吧?下個周末我再來?孫東坡趕緊說,對,對,下個周末我們再接著較高低。老孟這才死了心,一邊說著好,一邊朝門口走去,準備換鞋回家。馬芬說,孟老師,你別忙著跑呀,你幫我送送朵朵吧,老孫他要上廁所。  老孟只得下樓來送陳朵朵。馬芬這樣辛苦張羅到半夜,如果沒有最後這一出,那戲文豈不是太失敗了么?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老孟都是在馬芬家過的。馬芬實行的是連環約,這個周末約下個周末,下個周末呢,又約下下個周末,一環扣一環,讓別人插不了手。而這正是馬芬要的效果,馬芬想,任你江雪雪江小白有十分的手腕,我也要讓你們使不出來。馬芬現在是和江家姐妹較上勁了!當然,這較量是在暗處,江雪雪不知道,師大的老師們也不知道——老孟就住在對門,來來往往的,都不必落了別人的眼。這樣最好,師大的老師都是眼鏡蛇,眼毒,嘴也毒,有意無意說出幾句閑言碎語,就能致人半死。她這次可是想避嫌的,上次因為撮合朵朵和財務處賈處長,沒有成,已經有些失了顏面,如果這次和江雪雪爭老孟做妹夫的事,再被別人知道,豈不讓師大的老師笑掉大牙?所以,馬芬這次多留了個心眼,讓江雪雪去明修棧道,而自己暗渡陳倉。  當然,渡不渡得成,且要看陳朵朵的水性。依孫東坡看,陳朵朵現在簡直是凌波微步的何仙姑。老孟的茶剛淺了兩寸,陳朵朵趕緊起身續了;老孟手上的水果還沒有吃完,陳朵朵的紙巾就遞了過去。那份殷勤,和賈寶玉身邊的襲人也差不多。這讓孫東坡有些看不過,想陳朵朵當年也是個被人侍候的主,怎麼一離婚就染上了婢的習氣,有幾分下作了?馬芬卻不這樣想,女人的姿態就如京劇里的水袖,男人總是看不懂的。朵朵對老孟好,就如農婦在六月天給自家的豬扇扇子,表面是豬樂得哼哼,其實呢,還是為自己打算。看老孟那樣子,似乎也是十分受用的。只是不知他是因為牌受用,還是因為朵朵受用,馬芬好奇,想問問朵朵——老孟在半夜裡也送她好幾次了,兩人到底有沒有衍生出一些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意?或者你乾脆向老孟挑明了,孫東坡慫恿馬芬說。幾個星期的車輪戰下來,孫東坡有些煩了。但馬芬現在卻不肯向老孟挑明了。她怕打草驚蛇。朵朵現在是以挑花綉朵的態度來對待老孟的,她一個邊上人,更不好魯莽。萬一因為自己的不慎而壞了朵朵的事,豈不糟糕?她現在真想朵朵能成為自己門對門的鄰居。當然,比馬芬更想的是她的母親和姨媽,這兩個老太太一直吵著要見見老孟,但馬芬一直不讓。有一天馬芬下課回家,正撞見兩個老太太在樓道口鬼鬼祟祟地轉悠,嚇一跳,趕緊把兩個老太太拽回家,把門一關,威脅她們要撂挑子,兩個老人這才灰溜溜地回了家。馬芬現在不想節外生枝,她要瓜熟蒂落,要水到渠成。    鬱悶的是江雪雪。她原以為自己是掐住了老孟的七寸的,卻沒想到這個牌痴會幾次三番地約不來。蹊蹺,確實蹊蹺。難道他聽到了什麼流言?或者不喜歡小白的輕浮樣子?這是很有可能的。她早就交代過江小白,要她莊重些,莊重些,大學裡的男人比不得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可她就是不聽,偏要穿成那鬼樣子。巴掌大的T恤衫那麼小,一抬手,連肚臍眼也掩不住,裙子又薄,隱隱約約的,簡直能看見內褲了。這樣子誰看得慣?就是她這個當姐姐的,看了也臉紅,更莫說人家老孟了,不被嚇跑才怪呢。本來就是從廣州那個是非之地來的,應該夾緊了尾巴處處避些嫌疑才是,可她倒好,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整日里花枝招展。既這樣,還回來幹什麼?何不就在外面混,也省了她這個姐姐的煩惱。真是個拎不清的女人。看起來也是眉清目秀,可其實呢,一肚子枯草敗絮。渾渾噩噩就如那朝生暮死的蟲子,從來也不曉得為自己人生做長遠打算。該讀書時不正經讀書,該戀愛時不正經戀愛。男人如走馬燈一樣,在她身邊轉,到最後,卻沒有一盞燈,能成為她生命里的長明燈。三十齣頭的女人了,誰這時候還沒有自己的家?可她好,還在把姐姐的家當自己的家。她也不想想,姐姐的家能是自己的家嗎?  可江小白不管這些。照樣穿著睡衣在屋子裡晃悠,照樣把雪白的腳擱在茶几上,剪她那塗得紅紅綠綠的腳指甲。她知道江雪雪看不慣她。看不慣是兩個人相處的時候,當了外人的面,她總是對她好的——這是知識分子的做人方式,做人如同做戲,甩水袖一般的,要生生地把外人晃得眼花繚亂。她老公也這樣。不過人前人後的態度和江小雪正好相反。在人前倒是對她冷冷的,尤其有江雪雪在,他更是愛理不理她,可一背了人,就變著法子討好她。偷偷地給她買香水和口紅,給她買「啃啃香」雞翅和糖炒栗子。她不戳破他,男人都這樣,不就是垂涎她的身子嗎?有時她就由了他,在過道上走廊里,摸一下摟一下的——在人屋檐下,總不能一毛不拔的。再說,她也喜歡背了江雪雪和姐夫鼓搗些小動作,不是因為喜歡姐夫,而是因為不喜歡姐姐。她最見不得江雪雪那種自以為是的樣子。總以為自己的人生珠圓玉潤,總以為自己的婚姻溜光水滑。狗屁。有時,江雪雪剛炫耀完,她就故意摸著黑到陽台那兒去,陽台上有個搖椅,她沒事喜歡坐在那兒搖幾下。只要她在陽台上多磨蹭那麼一小會兒,那十有八九,姐夫也會跟過來,到衣架上拿雙襪子,或者到陽台的角落裡拿拖把,反正不會超過十秒鐘,但十秒鐘里,姐夫的手會在她身上做五秒鐘的逗留。這時,她就竊笑——江雪雪還以為自己喝的是瓊漿玉液呢,所以常在她面前作甘之如飴狀,可其實呢,那裡面已經有了江小白吐的口水。這怪不了她。且不論江雪雪的好歹,就算她江小白不想朝別人的碗里吐口水,她也要有自己的碗哪!說起來,江雪雪給她找碗倒是積極的,前前後後怕是有五六個了吧?有學校的老師,有醫院的大夫,有銀行的科長。這些人一開始都被她迷得七顛八倒的,但後來呢,個個又會幡然醒悟浪子回頭。金碗也罷,銀碗也罷,到頭來,都到了別的女人手裡,她到底一個捧不上。就連老孟,這個二茬貨,被老婆休了的傢伙,在她這個美人面前也做張做致地端起架子來——這都要怨江雪雪的,是她先看賤了自己的妹妹,別人才跟著看賤她的。男女之間的事,本來是貓捉老鼠,講究個進進退退調戲的過程。她倒好,一味地上趕著,董存瑞炸碉堡似的往前沖,誰不怕呀?  要不是江雪雪有一天猛然在老孟家裡撞見沈單單,兩姊妹還不知道要各懷鬼胎到幾時呢。    那天江雪雪到總務處辦事,正好經過老孟樓下,突然心念一動,想到老孟那兒去看看,又是星期五了,江雪雪要當面約一約老孟,看他到底會怎麼說——這行為本來有些過分的,但對老孟這樣的男人,女人們總會沒什麼道理地生出一副無所顧忌的姿態。誰想到會在那兒撞見沈單單呢?是上午十點多鐘,這時候幾乎是師大教師宿舍最僻靜的時候,有課的老師上課去了,沒課的老師要麼在備課,要麼在睡懶覺。偌大的宿舍區幾乎鬼影都沒有一個的。而沈單單卻在老孟的家裡。這不能不讓江雪雪多心。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江雪雪恨恨地想。但沈單單怎麼會盯上老孟呢?沈單單是誰呀?是師大屈指可數的幾個女博士之一,是當年和風流倜儻的周副校長傳過緋聞的女人,再如何降貴紆尊,按說,也不至於淪落到老孟這兒來。但女人是最能看破女人的。當江雪雪和沈單單的眼睛一碰上,兩人就心照不宣了。儘管沈單單說,她來老孟這兒是為了給老孟介紹保姆的事。這是不打自招,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所以,沈單單這樣說的時候,一邊的江雪雪就笑得意味深長。江雪雪說,沈老師,那你真是雪中送炭。要知道,如今找一個好的保姆簡直比找一個好老公還難呢!沈單單的臉剎那間有了一層薄薄的紅。江雪雪的臉,之後其實也紅了,卻是急的。如果沈單單有意要插一腿的話,那麼江小白的機會就要約等於零了。但江小白不這麼想。江小白不管江雪雪把沈單單吹得如何天花亂墜,依然莞爾一笑。女博士?女博士有什麼了不起!如果男人真寶貝女博士,那沈單單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在那兒單飛。江小白對老孟本來是無可無不可的,但既然有一個女人要和她爭這個男人,那她無論如何不能袖手旁觀了。她江小白沒別的本事,也沒別的愛好,但唯獨迷戀在男人面前和女人爭風。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如同一塊雞肋,但在兩個女人面前呢?那就是天下。雖然這天下可能只是巴掌大的天下,但對江小白而言,也是勝者王,敗者寇。    這樣的結果出乎沈單單的意料,她覺得自己真是大白天撞到鬼了。江雪雪怎麼那個時候會去老孟家裡呢?她千挑萬選以為最安全的時候,卻偏偏出了事。她本來應該夜裡去的,但凡掩人耳目的事,不總是發生在黑夜裡么?可她這個人,逆向思維慣了的,反要劍走偏鋒。再說,大白天的,萬一在樓道里遇了人,也好撇清些。誰曉得真會在老孟家裡遇到人呢?而且遇到的還是陰陽怪氣的江雪雪。當老孟打開門的剎那,她簡直覺得自己是一隻去了殼的蝸牛,驚慌得只想找個地方藏身。雖說江雪雪也是為老孟而來,可人家畢竟是為了自己的妹妹,而自己呢,卻有自薦枕席的嫌疑。這到底是不同的。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年華已經蹉跎到四十多了——先是被學業蹉跎,後來又被周文蹉跎。等到覺悟過來,天色都暗了,蒼茫暮色中,有萬家燈火,可沒有一盞是她的。她本來以為自己的人生要比別的女人燦爛的,沒想到,到頭來,最暗淡最凄涼的卻是她。無論多麼平庸的女人,只要她有一個老公,就可以同情她藐視她。這既讓她憤怒又讓她萬念俱灰。她現在才明白過來,男人可以先要江山再要美人,或者東邊我的美人西邊黃河流。而女人卻不行的,女人的事業再飛沙走石,在別人眼裡,也是海市蜃樓,繁華是假繁華,熱鬧是假熱鬧。女人一老,江山彈指即破。燈管笙歌,戛然而止。滿樹花朵,委於一地。女人的江山其實是男人。男人才是女人鐵打的江山。  四十年哪!整整四十年她和男人一樣刀光劍影戎馬倥傯,到處攻城掠地,而別的女人,卻翹著蘭花指,四兩撥千斤,只回眸那麼一笑,人家就傾國傾城了。沈單單悔不當初。可即便悔青了腸子又有什麼用呢?世間最無情的東西,莫過於年華和男人,都是說溜就溜的。一旦往前走了,任你駕起十匹馬百匹馬,也拉不回頭了。只能放下自己的千金之軀了。所以她去找老孟——找老孟,也是負氣,也是無奈;也是珍惜,也是放棄。若在幾年前,老孟這樣的男人,她半眼也不會乜一眼的。可此一時,彼一時,現如今最緊要的,是把自己嫁出去。她知道師大的男男女女都在看她的笑話,大家端了梯子,齊刷刷地站在牆頭,要看她的絢爛煙火如何闌珊零落,她的美麗人生如何孤單地收場。說起來師大有多少有做媒癖好的女人?平日里都是愛做媒勝過愛做學問的,可沒有誰為她做過媒,大伙兒合謀好了一般,一個個三緘其口。要說這也怨不得別人,女人不都這樣么?喜歡雪中送炭,不喜歡錦上添花。誰叫你沈單單在學問上勝了別人一籌呢?你沈單單不能要了這樣,又要那樣,占那滿園春色花開並蒂的好。這意思,沈單單懂。沈單單冰雪聰明,別人的幸災樂禍,沈單單明鏡一般。所以,沈單單的婚事指不上她們。只能學那楊門女將穆桂英,親自披掛上陣了。  只是出師不利,第一次就差點被江雪雪撞個人仰馬翻。其實,她本用不著那麼心虛的,她和老孟是同事,有許多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去老孟那兒。何況,她那天也真是為保姆的事而去。保姆叫小青,是她家的保姆,她用了快兩年了,覺得還不錯,所以,想和老孟共享。她用上午,老孟用下午。或者她用下午,老孟用上午。反正都是一個人,活不多。這事她和小青商量過,小青沒意見。小青有什麼意見呢?她巴不得呢。她的同鄉姐妹有好幾個都是這樣的,有兩個東家,掙兩份工錢。反正一隻羊是趕,兩隻羊也是趕。她們在這樣花朵般的年齡到城裡來做保姆,圖什麼呀?不就圖多掙幾個錢么。之前她還向沈單單暗示過這個意思呢,可沈單單當時一口就回絕了她。現在不知為什麼,又自己提出來,小青樂得心花怒放。老孟也沒意見。朱梅走後,老孟最大的問題就是家務的問題。家裡的灰塵姑且可以不管,可一天三頓飯總是要解決的。老孟這個人,平生有兩怕,第一怕進教室,第二就是怕進菜市場,一進菜市場,老孟的頭就犯暈。所以老孟一般都在食堂吃,可食堂在學生宿舍那邊,離他家有點遠,而且他又住六樓,沒課時在家蝸居的時候多,這樣上上下下地為了一張肚皮折騰,他也煩。最後只能吃速食麵和速凍餃子,可吃多了,胃又有意見——畢竟他是南方人,有一副南方人的細膩腸胃,對米飯那玩意兒,端的是一往情深。所以,當沈單單在電話里和他說起兩家共用保姆的方案,他想也沒想,立刻就同意了。這於老孟,其實是反常的,老孟是個本性猶豫的男人,對什麼事情,總習慣沉吟半天才作反應的。而這次,他幾乎算是很果斷了。  之後沈單單就帶了小青來。沈單單在老孟這兒反客為主,帶小青看廚房,看書房,又看卧室,把房子的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就打發小青買菜去了。菜市場在師大西門口,慢慢地走一個來回,要個把小時。這時沈單單本來也應該走了,可她哪會走呢?如果現在走她又何必來?說白了,小青不過是個由頭。借了這個由頭她要和老孟建立起非同一般的私人關係來的。她一邊喝著茶,一邊和老孟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老孟一如既往地嗯嗯哦哦,很敷衍的樣子,但沈單單不在乎。和老孟同事十多年了,她知道老孟不是有意慢待她。他本來就是個蚌一樣的男人,除了打牌時會呈現出半開半合的狀態,余時他的兩個蚌頁幾乎都是關閉的。對沈單單來說,這是老孟的好,倘若老孟是個嘴賤的男人,是個愛張揚的男人,她萬不敢來招惹他。到時你這邊廂還沒做下什麼呢,他那邊流言就滿天飛了。她再也經不起這樣的傷害。但老孟傷不著她。老孟是貝類,圓形的,也柔軟。這讓她覺得安穩,覺著親。年輕時她喜歡鋒芒畢露的男人,那種刀光劍影,一如滿樹梨花,讓她著迷。然而她離鋒芒太近,最後總遍體鱗傷。男人的劍,指向的,可不都是身邊的女人?且不說春風得意的男人,即便是氣若遊絲如玄宗那樣的,也能以帛為劍,讓貴妃命赴黃泉;而氣數已盡的西楚霸王,也能以歌為劍,讓虞姬腸斷烏江。但她是中了劍毒的,仍且戰且退,幻想著有一天能峰迴路轉,能柳暗花明,沒承想,這一退就退到了懸崖絕壁,再沒有迴旋了,這才幡然悔悟到老孟這類男人的珍貴。說起來女人也是賤的,千般寵愛最後都會事如春夢了無痕迹,長記性的,永遠是男人的作踐。心如止水的她,如今想要過那種市井男女的日子,平淡的,沒有傳奇的,教書、買菜、生一兒半女——想到兒女,她真是有些急了,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再蹉跎,真會過了開枝散葉的時機。也奇怪,從前她對這些真是不在意的,可這一兩年,不知為什麼,要命地想要起婚姻和兒女來。別人的男人是她眼裡的刺,別人的兒女呢,也是她眼裡的刺。每天一睜眼,滿世界都是荊棘橫生,她能怎麼樣呢?只能投靠老孟了。本以為老孟這樣的男人,是落在路邊的酸桃爛李,是菜市場收攤時的死魚死蝦,只要自己不嫌委屈,就垂手可得的,誰承想,行情變了,即使老孟,如今也成了魯迅筆下那顆系了紅頭繩的北京大白菜,又金貴又搶手,不單她要謀,竟然江雪雪也要謀,這讓她幾乎有些惶恐了。她本來已經想刀劍入庫馬放南山的,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她不找別人的是非,是非卻找上了她,無奈何,她只能持刀上馬,倉促應戰了。    那段時間老孟被撩撥得春心蕩漾。老孟的人生本來是單純的,只有牌,只有書,書在家裡的每個角落,枕邊,沙發上,馬桶前的窗台上,隨時可讀,他常常似看非看的,和書一起度過他的許多時光。當然,閱讀於愛是無關的,只是工作需要,或者說,只是習慣。就像當年他和朱梅在一起,也沒有多少愛的,只是習慣,只是惰性。老孟這個人,世上愛的東西本不多的。不像大多數男人,貪,愛酒,愛色,愛榮華富貴,還愛風花雪月,愛了這個,又愛那個,愛了那個,又愛這個,沒完沒了,無休無止。但老孟不,老孟只愛牌。痴愛牌。有牌打了,人生就是幸福的,日子就是充實的,倘若一周兩周沒打牌呢?那他就覺得空落落的,心裡虛得慌。但從前他的周末幸福其實是沒什麼保證的,有時同事會約他,有時呢,就不約——人家不像他,人家的周末總有許多花樣的,出去釣釣魚啦,或者陪老婆逛超市啦,或者乾脆在家備課寫文章——大學教授的周末哪能總在牌桌上呢?只有老孟,巴巴地在家候著,像個應召女郎一樣。不過,周末同事若要打牌還是不排斥老孟的,周末和周二不一樣,周二在辦公室,且在會後,一般是速戰速決的,而周末是持久戰,需要陣地,而老孟現在單身,在他家打牌就好比在茶館打牌——甚至比茶館還好的,茶館有時還人來人往,烏煙瘴氣,可老孟家安靜,從來不會有閑雜人來打擾打牌的節奏。而且老孟對牌友十分慷慨,知道老劉愛喝普洱茶家裡就備了普洱茶,知道老王愛喝鐵觀音家裡就備了鐵觀音,都是上好的茶葉,不像老沈,總用茶葉末敷衍大家,每次人去,他都會說他家的茶葉正青黃不接。大家也不戳破他,反正彼此彼此。但老孟不同,老孟是根墨西哥油條——實心的。從不玩那種花拳繡腿的戲法。偶爾有女老師加入,老孟還會特別備好零嘴兒,不是瓜子或話梅,而是開心果和杏仁腰果之類。至於飯局,也不用擔心,老孟家雖然沒有師母做飯——即使以前朱梅沒和那個非洲男人跑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給大家做過飯的,朱梅要麼出門,要麼和大家一起吃套餐——老孟總是從校西門口的「風雅老樹」店叫套餐的,中餐或西餐,由著大家隨便點,老沈每次下手都極狠,不是點黑胡椒澳洲牛排,就是點鮑魚粥,點得老沈身邊的其他老師都替他不好意思。從前朱梅也總點這兩樣,朱梅咬牙切齒,像個外人一樣,想把老孟吃窮,或者吃心疼了。可老孟窮不了,也不心疼,老孟這時候一擲千金,極有魏晉名士風度的。可即便這樣,老孟的周末,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老孟的每個周末都被塞得滿滿當當。老孟幸福得如春天的花兒一樣,保姆小青料理他的物質生活,馬芬和江雪雪料理他的精神生活。他幾乎到達了他人生的理想境界。以至於有一次上課的時候,他竟然對著一個遲到的女生咧嘴笑了,這是前所未有的——老孟上課,從來都是皺著眉頭的。一個眼疾手快的男同學趕緊用手機拍了下來,放到了校園網上,照片最初題名為「第一笑」,後來又易名為「春光燦爛」,這是學生們在調笑孟老師思春了。因為思春,所以一看見母的,就情不自禁地笑了。這笑,是本能,和雄孔雀的開屏,和雄螳螂的舞刀,性質是一樣的。孟師母已走了好幾個月,一個四十多歲的鰥居男人,不被憋壞了,才怪。風華正茂的學生們,推己及人,是如此理解他們的孟老師的笑容的。  這當然是誤讀。誤讀文本是學生們常犯的錯誤,也是老師們常犯的錯誤,不奇怪。所以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賈寶玉林妹妹。何況三兩個老孟呢?學生們看老孟是花痴也罷,老師們看老孟是陽痿也罷,老孟都不管的。老孟不單眼睛不好,老孟的耳朵也是時好時壞,有時聽得見,有時聽不見,有些聽得見,有些聽不見。這是老孟的本事。老孟兀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老孟的世界現在滿園春色,老孟的世界現在活色生香。    最初是朵朵的婉轉相就。老孟雖愚,但怎麼說,老孟也是男人。女人的暗示,一次兩次可能看不懂,可三次四次呢,也還是能看出個大意來。朵朵倒是不說什麼的,老孟也不說,兩個單身的男女半夜裡無言無語地在校園裡行走,其實有些曖昧的。如果他們聊聊天,說說各自學校里的事情,說說剛才的牌局,這關係反倒遠了。男女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有時外人看著近,其實是遠,有時外人看著遠,其實是近。但老孟是個從不挑起話頭的人,而朵朵,也端著。她本來就不是個善於用言語挑逗男人的女人,而半夜裡和一個男人說些沒油沒鹽不咸不淡的話,沒意思。與其那樣,還不如沉默著。至少還有難堪,還有曖昧,比乾乾淨淨什麼沒有強。偶爾有摩托車從身邊飛過,或者前面走過來一兩個有些形跡可疑的男人,朵朵就向老孟這邊靠一靠,老孟這時倒不躲的,但也只是不躲而已,決不會趁機做一點兒什麼。這是老孟對女人的一貫態度。老孟這方面奉行的是「二不主義」:不主動,不拒絕。當年他和朱梅就是這樣過來的。朱梅親他,朱梅抱他,朱梅半夜裡敲他的宿舍門鑽到他的床上,朱梅挽著他的胳膊去領結婚證。當然,兩人的關係每上一個新台階之前,朱梅其實都等了老孟許久的,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等得朱梅心急火燎,等得朱梅惱羞成怒,也沒用,人家老孟依然沒事人一樣的。有幾次朱梅都差點拂袖而去了,卻終歸沒去,去哪兒呢?說到底,以朱梅的長相,再找一個比老孟好的,也難。只好帶著十分的屈辱嫁了。眼下朵朵也覺得屈辱。她本來描了眉,敷了粉,著了戲服,要和老孟唱一曲《鳳求凰》的,可旦唱了,生卻不唱,凰鳴了,鳳還不鳴。這齣戲還如何往下演呢?難不成朵朵要生一句旦一句?要鳳一聲凰一聲?兩個角兒一齊來?這也太糟蹋人了。她陳朵朵現在是落魄了,可再落魄,也還有底線。她媚眼也拋了,殷勤也獻了,半真半假的懷抱亦送了。還要她如何呢?他老孟就是做做樣子,也應該摟一摟她了。且不談什麼男女的情意,即便是禮尚往來,也應該的。可老孟恁是袖了手,作壁上觀。由她一個人在台上做生做旦,她真是萬分難堪的,進不甘,退亦不甘。老孟的身子在十月清冷的夜裡,是溫熱的,這讓朵朵斜靠的半個身子也有些微的暖意。可暖意也只是半個身子的暖意。另外的半個身子在風中,還是寒颼颼的。穿著單薄的朵朵忍不住,用自己的左手抱緊了右手。他們倆就用這樣有些奇怪的姿勢走著。不遠,亦不近,不即,亦不離。有一秒鐘她差點哭了,然而卻沒哭出來,反「撲」的一聲,笑了。這笑聲有些突兀,老孟嚇了一跳。之前他其實有些心慌意亂的。陳朵朵靠上來的時候,他甚至有些緊張,他以為陳朵朵要有進一步的動作的。然而卻沒有,她沒抱住他,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這讓他鬆了口氣,也有幾分隱隱的失落。他其實也明白陳朵朵自己抱自己的意思,但他無能為力——他是個守株待兔慣了的男人。兔子撞暈在他這棵樹上,他就撿起來,若只是在他面前繞圈子,繞得再風情萬種,繞得再閉月羞花,也是白繞。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四十多年的習慣,早得了道,成了精,化成他身上的一顆痦子,要和他白頭偕老,要和他生死相依。這一點,陳朵朵不懂。若是懂,或許就把老孟拿下了。說到底,他們還是陌生的男女。    當然,也不能矯枉過正。因為過於驍勇的兔子,也是會嚇壞老孟的。比如江小白。和陳朵朵的婉轉比起來,江小白幾乎是單刀直入的。十月的天,很涼了。但江小白不怕冷,依然單衣單裙地坐在老孟的身邊。那天的牌局和往常一樣,她和姐夫是對家。而老孟對江雪雪。老孟打牌,一般是閉關練功一樣的架勢,尤其牌好時,那絕對聚精會神,心無旁騖。所以當江小白的左腳第一次放在他的右腳上時,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當時他拿了一手一晚上也沒拿過的好牌,主上有三個鬼,梅花還有拖拉機。他一門心思要打對家的大光。當然,這樣的戰略目標一開始不能讓敵人識破,否則敵人一瘋狂掙扎,如意算盤就會落空。但他又想讓江雪雪知道,好全力配合他。這就有難度。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出著牌。假裝出胸無大志的阿斗的樣子,麻痹敵人。因為緊張,他的腦門上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子,手也微微地有些抖。這讓江小白誤會了。江小白以為這個書獃子明白了她在桌下的勾當。便有些竊喜。心想,別看這個男人木頭木腦的,卻也是孺子可教。她這邊輕輕一試探,他那兒就急鼓繁花了。這更堅定了她對男人的認識。男人都是貓,沒有不愛腥的。一得意,她腳下就更輕佻了,竟然摩挲起老孟的腳背來。但老孟這時還沒有意識到——桌下的動靜他倒是察覺了,但他以為這是貓。江雪雪家有隻叫美美的大花貓,婦人一般的嫵媚慵懶,沒事時喜歡趴在人的腳背上打瞌睡。又愛撒嬌,愛撓人玩兒。所以,老孟沒在意,反正他穿了棉襪子。撓幾下,沒事兒。而且他的大光殲滅戰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刻,只要江小白手上的那張大王那一圈還不捨得下,他就要開動他的拖拉機把它拖下來,讓它立不下寸尺之戰功。牌桌上向來大王如大將,應在沙場馬革屍還的,而江小白的大王,就要老死草席。這讓老孟十分激動。血液循環因而加快。他一向白白的臉,幾乎面若桃花了。這更鼓勵了江小白,她的兩個腳趾頭乾脆在老孟的褲子里爬起樹來,一蹭一蹭的,從腳背到腳踝,然後又從腳踝往上蜿蜒,最後爬到了老孟的小腿上。雞啄米似的,一下一下地啄起老孟的小腿來。老孟終於反應過來了,那不是貓,而是女人。老孟雖然不是什麼風流之人,亦沒有風流的實戰經驗,但理論知識還是有的。他看過《鐵皮鼓》,也看過《大紅燈籠高高掛》,知道有些女人喜歡在牌桌下和男人風流苟且的。然而他還是被驚得魂飛魄散了。腦子一片黑暗。成了一隻被捅了個大窟窿的馬蜂窩。嗡嗡嗡,嗡嗡嗡,眼前有千萬隻馬蜂在飛。等到馬蜂在他眼前飛舞過了。老孟想起身去衛生間。他有些尿意了。可是他的腿動不了,他的腿真成了樹。成了一棵風中婆娑起舞的樹,成了一棵任江小白上上下下攀緣的樹——他知道桌下的女人是江小白,因為不可能是江雪雪,人家的老公就在身邊,再色膽包天,也做不出這樣不要臉的事。雖然《鐵皮鼓》里的安妮就是當著老公的面在桌底下和表弟勾搭的,但他們是老情人,關係不一樣,身份也不一樣。所以只能是江小白。  然而江小白怎麼能這樣若無其事呢?還一邊嗑瓜子,還一邊和江雪雪說閑話。甚至打牌人家也沒耽誤,該出梅花出梅花,該出黑桃出黑桃,一絲不亂的。這讓老孟又有些狐疑了,他幾乎想低頭看一下,那隻腳到底是誰的。說不定是江雪雪在桌子底下和老公調情,錯把他的腿當成了她老公的腿——那也有可能,小小的桌子底下有八條腿,女人的方向感又差,一不小心,就弄錯了。這一想,老孟便有些心虛,腿本能地往後縮了縮。哪知道,他不縮還好,他一縮,那隻腳反纏緊了,不依不饒的,給他來了個順藤摸瓜。  老孟倉皇逃竄。這是第一次,老孟主動從牌桌上撤退。也是第一次,老孟對女人違背了他的「二不」主義。這不怪老孟,老孟多少還是個有些保守的男人。儘管也習慣了女人的主動,但那主動是猶抱琵琶的主動,是三寸金蓮的主動。比如朱梅那樣的,比如朵朵那樣的。一步三搖,走走看看。而江小白這樣直掏龍門的方式,到底過於激進了,老孟吃不消。所以,江雪雪的電話,老孟之後再也不敢接了。路上遇到江家姐妹,他也裝聾作啞。看見了,只當沒看見,聽見了,又只當沒聽見。這是老孟的方式,老孟是含羞草,一遇風吹雨落,就枝葉緊合的,老孟是只蚌,一遇到危險,就緊關城門的。這讓江雪雪幾乎無轍了。又生氣,又灰心。可江小白倒無所謂了。那天晚上和老孟的短兵相接,證實了姐夫所言不虛——之前她還以為姐夫是嫉妒,成心誹謗老孟。沒承想,老孟真是個有問題的男人,不然,在她那樣的挑逗下,哪個男人不雄赳赳氣昂昂呢?但老孟卻沒有。她臨門一探,他那兒依然十分綿軟。這樣的男人以江小白的如此美色如何嫁呢?嫁了,就是暴殄天物。不如讓給沈單單。反正做學問的女人都正經,如江雪雪這樣的,看重所謂的精神生活,而情色這些東西,形而下了,要不要的,也不打緊。  這當然是誣衊。做學問的女人再正經,屬於自己份內的性生活也是要的。做學問也不是佛家做修行,要戒色。不過沈單單現在的當務之急,也確實不在情色,而在婚姻。情色不難,一個女人,哪怕是個四十歲的暮春女人,只要願意,那東西也易如反掌。但沈單單現在的人生難堪是缺失婚姻的難堪,沒有情色最多就如肚皮上沒有肚臍眼,雖然自己也彆扭,到底在暗處,別人看不見。可沒有婚姻呢,那就如手上缺了幾根手指,雖然你戴著手套,可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你是個殘疾女人。你笑,別人說你是強顏歡笑,你不笑,別人說你相帶薄命,你憔悴,別人說你是因為沒有男人的滋潤,你容光煥發,別人又揣摩你是否勾搭上了哪個有婦之夫。流言似劍,她無處遁身。所以她現在幾乎也是破釜沉舟的姿態,雖然和江小白的形式不一樣,但別態同妍、異曲同工。  因為有了小青,沈單單來老孟這兒名正言順。有時是因為出門忘了帶鑰匙,有時是過來告訴小青一聲別的什麼事。起初小青有些不解——都是芝麻大的事兒,何苦勞煩沈老師金枝玉葉的身子,於是好心好意地對沈單單說,沈老師,你打個電話讓我過來不就行了?省你爬六樓,怪累的。但沈老師暗了臉,不理她。小青就不多嘴了。小青雖然是個鄉下姑娘,卻也是冰雪聰明的。尤其在男女之事上,那悟性,也並不比女博士沈單單差。私下裡細細一琢磨,心裡也就明鏡兒一般。明白了的小青就巴結沈單單,有時到了吃飯的時間,沈單單要走,小青就說,沈老師,你就在孟老師這兒吃唄,反正回去你也是一個人,在這兒也就添副碗筷的事兒——這本來不是一個保姆應該說的,但對了老孟這樣的男人,哪怕是保姆,也會持一種無所顧忌的態度。老孟果然是不計較的,沈單單也就半推半就地在老孟家的飯桌邊坐下。坐下來的沈單單有些恍惚,這就是家了,至少是家的樣子。湯缽里的湯冒著熱氣,氤氳中,她和男人相向而坐。男人幾乎是自顧自的,沉醉在飯菜的色香之間。腦門上耷拉的一縷頭髮,因為混合了汗水和飯菜的熱氣,看上去有些油膩膩的,灰色羊毛衫的袖口脫了線,其中有一根線,在他伸手挾菜時,蚯蚓一樣地從菜上爬過。要是從前,沈單單還年輕的時候,看見這樣的男人,沈單單真要反胃的。但現在沈單單不嫌棄——天衣無縫的男人她不是沒見過,又殷勤,又體面,但殷勤和體面背後,是花無百日紅的驚恐,是圖窮匕現的傷害。沈單單是過來人,明白那種鏡花水月的情意靠不住。再美艷,也虛幻,也短命。不如一開始,就看到破處,看到紕漏。這倒可能從底處往高處走了。從暗處往明處走了。  所以,沈單單現在和小青幾乎成了姐妹。從前沈單單是不喜歡看電視的,自己不看,也不讓小青看,但現在沈單單常常陪著小青一起看了,而且專看那些俗不可耐的肥皂劇。小青看得如痴如醉,單單呢,也還好。那些雞零狗碎的生活和感情,細細看起來,原來也有幾分意思。從前沈單單也不和小青閑談的,談什麼呢?一個研究分子化學的女博士,副教授,能和一個鄉下來的保姆有什麼共同語言?但現在,兩人卻也能談得意猶未盡——什麼事兒不是一個話題呢?說白了,去了那層殼,沈單單也不過是個女人罷了。不是主與仆,而是女人和女人,這樣的關係就自由多了。可以談小青老家的民俗,可以談師大的是非,也可以談風月。當然,不管談什麼,最後都要談到老孟這兒來的。老孟不是開始,但老孟是結束;老孟不是面子,但老孟是底子。這一點,小青懂。讀過書的女人喜歡彎彎繞繞,可再繞,哪兒能繞過小青的一雙火眼金睛呢?但小青不戳破她。不就是要她在老孟家做眼線嗎?看看老孟和別的女人有什麼瓜葛。這事她喜歡——從前在村子裡,一群妹頭們在一起議論的,不也是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兒?哪個妹頭和哪個後生好了,或者哪個婦人瞞著老公在外面打了野食。這些風月話題,就如鴉片一樣,讓她們常常興奮莫名。沒怎麼吃過葷的人,對葷腥兒可不更敏感和激動么?所以,流言常常在她們這兒化蛹為蝶。但老孟這個男人真沒有什麼嚼頭的,幾乎沒看過可疑的女人到他家來,更看不到他和女人眉來眼去。這讓小青覺得奇怪,以小青的經驗,單身的男人,總是如春天的螞蚱一樣蹦跳的。圍著寡婦轉,或者對著舉止輕佻的妹頭說些撩撥的話。甚至還有對婦人霸王硬上弓的光棍。瞅著四下沒人,上前就把婦人摟抱著往地上摁了。這些醜事兒,村裡人多是一笑了之的。可老孟的身邊真是清湯寡水的。不說花椒和大料,就是蔥花兒,也沒有。他多數時間都是獨自呆在他書房裡的,要麼就是去上課,偶爾接個電話,倒有可能有點名堂——可電話小青聽不見。這讓小青有些訕訕的。小青真是想對沈單單說些什麼的,這樣她呆在老孟家才有意義,也能顯示出她的忠心耿耿。但小青總不能無中生有。小青雖是個卑微的保姆,品質卻是不壞的。儘管立功心切,也只能說些關於老孟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好在沈單單不計較,計較什麼呢?沒有女人在老孟的身邊周旋不是更好么?這樣她才能慢工出細活,文火烹小鮮。    誰知道會發生後面的事兒呢?莫說沈單單沒想到,就是小青自己,也沒想到。也是臨時起的意,小青突然想給老孟擦擦他卧室里的燈籠了。燈籠原來是朵白白的百合花,現在卻成灰色的了,一開燈,霧蒙蒙的,照的人的臉都青白青白的。小青不喜歡這樣的顏色,小青想擦燈籠了。但燈籠掛得很高,她夠不著。只好找來一張椅子墊腳。一張椅子還不夠,要兩張椅子。但兩個椅子疊在一起,就搖晃了。正好老孟在家,小青就讓老孟幫忙扶扶椅子。那天的天氣本來不熱的,但小青之前因為幹了許多家務,所以外面的夾衫就脫了,只穿一件單衣。單衣是沈單單送給她的,是好衣裳,江南布衣,紫色,有粉色小花。只是有些薄,有些短。小青一抬手,白白的肚皮就露了一截。老孟就站在小青的身子底下,仰頭,就什麼都看見了。這讓老孟有些神魂顛倒。小青畢竟是二八年華的身子,那風光,是個男人看了都會流鼻血的。而且之前他正在看《金瓶梅》——老孟雖然在女人方面沒有如火如荼的慾望,但也不是萬念俱灰。偶爾生了心思,就看看《金瓶梅》或《玉蒲團》,自給自足。小青叫他的時候,他正躲在書房裡看西門慶和潘金蓮在王婆家苟且的那一頁。小青那一叫,把他弄得面紅耳赤。他喝醉了酒一般地出來。再給小青那如花以玉的身子一撩撥,他如何把持得住?手下一哆嗦,小青就跌了下來,正中老孟的懷。小青本能地要掙扎,只是一偏頭的剎那,她看見了客廳里的大電視,也隱約看見了她日後錦衣玉食的生活,這麼一轉念,也就半推半就了。    兩人結婚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師大的許多人還以為小青只是老孟的保姆。就連住在對門的馬芬,一開始也被蒙在鼓裡。馬芬一向自詡明察秋毫的,但這一次,小青就從她眼皮底下,端端地溜了過去。發現不對頭的倒是孫東坡。他覺得對面的那個年輕女人一天比一天鮮艷,一天比一天嫵媚。他和小青在樓道上擦肩而過的時候,甚至能聽到她體內花瓣次第開放的聲音。女人的顏色總是和男人有關的。可一個鄉下保姆在城裡除了認識自己的東家還能認識哪個男人呢?孫東坡滿腹狐疑。但這樣的狐疑孫東坡不好與馬芬說。所以馬芬不知道,仍是那种放長線釣大魚的可笑姿態。朵朵也一樣。她雖然對老孟有些灰心,但也還沒有放棄。尤其當了前夫的面,她喜歡說老孟的事。細細地說。水波瀲灧地說。她知道這不好。齷齪。然而她管不了。她願意前夫背著那個妖嬈女人偷偷摸摸到她這兒來,也願意用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撩撥他之後和他盡枕席之歡。前夫以為這一次她真要成為孟教授的夫人了,所以又溫柔,又兇狠,有一種來日不多的傷感和放縱。朵朵也有意無意的,鼓勵他這麼想。不但鼓勵他這麼想,自己姑且也這麼想。人都沒長後眼,後來的事誰能看見呢?說不定要不了多久,她就真成了孟師母呢。只有沈單單是知情的。因為小青在結婚的前一天,到她那兒辭了工。  原載《上海文學》2008年第7期作者簡介     阿袁,本名袁萍,江西南昌大學中文系老師,2001年開始小說創作。著有《長門賦》《虞美人》《錦繡》等作品。小說被多種雜誌轉載,其中《長門賦》被評為2002年中國最佳短篇小說,並獲《上海文學》優秀作品獎、中國文學最佳排行榜第六名。本刊曾轉載她的《俞麗的江山》。    創作談:暮春的花朵 阿袁     我幾年前在普瓦提埃,聽過一個法國女人的課。她是經濟學方面的教授,每次講課的內容,也主要是法國以及歐洲的經濟問題,但有一次,也不知是如何引起的,她竟然講起了法國女人的情感處境,確切地說,是法國中老年女人的情感處境。她說,在法國,女人在婚後大多是賢妻良母,家務幾乎都是女人打理的,即使這樣,厭煩了的男人說不定哪天就離家出走了;法國也有很多上了年紀的獨身女人,那些獨身女人如暮春的花朵一樣,很寂寞,很寂寞。  我被驚得瞠目結舌。因為這說法和我一直以為的法國女人南轅北轍。在我的印象中,法國女人和香水有關,和瑣碎的家務無關;和鮮花和浪漫有關,和束縛無關。她們都應該如朱麗葉·比諾什,或者蘇菲·瑪素一樣,風情萬種,妖嬈迷人,一生都坐在塞納河邊享受咖啡、陽光和陌生男人的情意綿綿的眼神。法國女人的人生中怎麼能沒有愛情呢?沒有愛情的法國女人還演算法國女人嗎?  然而我們那個法國女老師說,法國的男人和全世界的男人一樣,更愛年輕的女人。所以法國的女人也和全世界的女人一樣,一旦被時間拋棄,也會被愛情和男人拋棄。  法國女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有些傷感,有些落寞。我這個東方女人聽這話的時候,也有些傷感,也有些落寞。我沒有想到,即使是美麗如此的法國女人,竟然也一樣,逃脫不了暮春的花朵的宿命。  然而那個法國女老師的話只是我這篇小說的誘因,我真正要寫的,還是身邊的那些花朵們。小說的題目雖然是老孟的暮春,但我寫的,其實是江小白、陳朵朵,以及沈單單她們。兩者的暮春當然是不一樣的,前者是暮春三月,花紅柳綠,草長鶯飛,有生機有錦繡前程,後者是花謝花飛,是萎謝,是零落。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雖然都是四月的花朵,但花期卻是不一樣的。  正因為這不一樣,四月的女人陷入了人生的低谷。我在《俞麗的江山》里就寫過,愛情是女人的江山。沒有愛情的女人,是沒有家園的女人,是無間道上行走的孤魂野鬼。然而女人也能退一步,沒有愛情至少還要有婚姻的,所以女人委曲求全,苦心經營。沒有的,要把它經營來,有了的,要把它經營住。打江山是難的,守江山呢,更難。  於是在這打江山守江山的大事業中,女人幾乎喪失了自己的尊嚴和人格。愛情和尊嚴,婚姻和人格,哪個更重要呢?女人在這個時候是不管的,被踐踏了就被踐踏了,被傷害了就被傷害了。女人捂住自己的傷痛,站在家園門口,仍然在外人面前若無其事笑靨如花。  這些暮春的花朵,總讓我黯然神傷。
推薦閱讀:

有沒有輕鬆、文筆好的言情小說?
《重生之財源滾滾》第二章李東回來了嗎?
《清潔工》之十八
紅粉傳卷第八妺喜傳第八
西樑上的女娃(一)

TAG: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