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世功:自由主義與蘇格拉底哲學

強世功:自由主義與蘇格拉底哲學


2007年2月4日03:01 新聞中心 (閱讀:604次)

自由主義與蘇格拉底哲學

強世功

  我之所以選這個題目來講,是包含了對這個時代的關心和關切。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應當如何對待自由主義。自由主義在中國的歷史不算很長,對它的挑戰無非來自政治和來自學術兩方面。在學術方面,以往對自由主義的批判都未涉及其實質,如對過分市場經濟的擔憂,都不構成顛覆性。最近有一種對自由主義構成顛覆性威脅的理論,這就是復甦蘇格拉底哲學,這個理論起於美國現在很有名的一位哲學家——Leo Strauss,其理論的影響力就始於對自由主義的批判。那麼Leo Strauss對自由主義的挑戰是什麼呢? 

  柏林提出的自由的兩種劃分: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反映在法律中,體現為法律保障人們的權利。這構成自由主義的第一理論基礎:價值多元。自由主義的另一基礎是馬克斯韋伯提出的事實與價值的分離,諸神之爭,對於價值問題,不可用科學來研究。 

  19世紀以來,自由主義面對兩種思潮:浪漫主義和歷史主義,它們構成共產主義運動的根源。Leo Strauss的政治保守主義要做什麼?他認為,共產主義運動實際上是自由主義的產物,當我們承認價值多元,在價值上就會陷入虛無主義,不能判斷哪一種價值是好的。自由主義理論不能告訴我們什麼是好的,是值得追求的。尋找什麼是好的,是Leo Strauss要做的。 復興蘇格拉底,唯有一種哲學是好的,即蘇格拉底哲學。笛卡兒以來的哲學在蘇格拉底那裡是詩,蘇格拉底要做的是把詩人從城邦里趕出去。 

  為了講述的方便,我要避開自由主義,回到古代城邦,去看看蘇格拉底面對的問題。從三部戲劇著手:《雲》、《俄狄浦斯》、《安提戈涅》,它們都涉及法律,便於從法律入手,體現出法律與哲學的緊張。Leo Strauss很細緻的注釋過《雲》,我則結合三部一起來講。 

  古希臘較常關注悲劇,我們去追求不可能的東西,面臨著如何使其可能的問題,這就產生了悲劇。喜劇常被忽視,被認為不夠嚴肅,而Leo Strauss則認為首先應該關注喜劇,首先應當關注快樂的生活。《雲》是一部喜劇,寫的是蘇格拉底,解讀蘇格拉底的方式很多,而在《雲》里蘇格拉底很滑稽、可笑。通常你會發現蘇格拉底出現在所有地方,不斷提問。在《雲》里,蘇格拉底住在天上,有一個思想所,招收門徒。有一個人來找蘇格拉底尋求幫助,他是牧羊人,娶了貴族的女兒,生了兒子後教育成了問題,這位牧羊人希望他的兒子和他一樣,做一個平凡的牧羊人,但是他的兒子卻遺傳了母親的生活習慣,要過很奢侈的生活,因此而欠下了很多債。父親就來找蘇格拉底學習修辭,為在法庭上辯論取勝,蘇格拉底答應了,但發現他太笨,就換了兒子來學。兒子起初看不上蘇格拉底,但被逼學成,我們來看學習的內容:兒子學成回家後,即將到「新舊日」,是每月的最後一天,這天過後所有案子即可起訴。兒子根據所學的知識,對前來討債的債主說:實際上沒有哪一天可以被稱為「新舊日」,只有「新日」或者「舊日」,沒有哪一天既是最後一天又是新的一天。我們可以發現他實際上學的是邏輯。另有一個債主,說他們因買馬欠債,父親說:「我不喜歡馬。」言下之意是沒有買過債主的馬。這時候就面臨證據問題,債主要求他們到宙斯面前發誓。在現代社會,科學可驗證的才是事實,我們相信科學。而在古代,人們相信發誓。但是兒子馬上去宙斯面前發了誓。為什麼兒子不信發誓了呢?是因為他在蘇格拉底那裡學得的東西。蘇格拉底有一個入學儀式:關於神,蘇格拉底告訴他,只有一個神,即雲神,即現代人講的自然哲學,經過蘇格拉底的教育,學生不相信宙斯,只相信「動力」,以往形成的信念不存在了,於是可以隨便發誓。 

  另一個債主要求先付利息,兒子問他:天上下雨到海里,海水是否增長?答案是不增長,兒子認為如增長即不正當,所以錢生利息也是不正當的,違反了自然正當。我們現在法律里的反高利貸即是這種思想的體現。蘇在被判罪時的一個罪名就是不信仰舊神,帶來新神,這個新神就是「哲學」。 

  債務被成功免除後舉行宴會進行慶祝,兒子被要求朗誦埃斯庫羅斯的悲劇。兒子拒絕朗誦之後,朗誦了包含了亂倫內容的詩,被父親責罵後打了父親,父親召集人與兒子辯論,這就是一場哲學與法律的經典辯論。 

  兒子:所有人生來自由,為什麼你可打我,我卻不可打你呢? 

  老子:這是法律的規定。 

  兒子(運用了法律解釋的技巧,即探求立法原意):之所以如此立法,是因為推定有智慧者可以打不智慧者。你已經老了,返老還童,失去智慧——這句話里體現了哲學對法律的承認。 

  老子:(進行了文字解釋)「父親」與「智慧」沒關係,法律規定就是「父親」。 

  兒子:法律是人制定的,為什麼一定要遵守呢?動物們互相打架,如果它們制定法律,一定會規定可以亂打一氣——這體現了哲學對法律的挑戰:(1)法律的合法性(2)如果遵循自然,為什麼不象動物一樣呢? 

  老子:現在我可以打你,你以後可以打兒子。所以法律規定還是公平的。 

  兒子:我要是沒有兒子呢?豈不還是不公平。  

  老子終於承認兒子堅守了自然公平。——這段交鋒以法律失敗告終。 

  但最後老子帶人去把蘇格拉底的思想所燒掉了。 

  Leo Strauss對此做精彩解釋如下:我們可以發現,哲學面臨了巨大的問題,如果一直像蘇格拉底那樣生活在空中則沒有問題,但一旦降到地面則面臨著生命危險。哲學是沒有力量的,它必須「自知」,必須面對非哲學家。哲學如何獲得力量,來保住其自身?蘇格拉底面臨巨大的轉向,從哲學轉向政治哲學。15、16世紀,沒有政治哲學,僅有政治科學或政治理論,政治哲學面臨著哲學的生存問題。《雲》以喜劇的方式揭示了城邦—法律對哲學的迫害。Leo Strauss認為哲學家時刻處於被迫害之中,哲學家如何堅持思考,使思考在普通大眾中活下來? 

  我認為其中有一個混同的東西,實際上可以發現哲學在迫害法律。如果城邦接受蘇格拉底的哲學,城邦則將不再存在,債務不必歸還,兒子可以打老子,秩序將不復存在。其實,哲學的力量很強大。戲劇中哲學必須失敗,因為要演給城邦的人看,人們不能容忍城邦秩序無存。老子放火燒思想所時兒子消失,說明此時哲學的力量突然消失,如何發揮哲學的力量,這是政治哲學的任務。理想國中的哲學王是哲學對法律的報復。理想國中的城邦是言語中的城邦(City in speech),柏拉圖晚年轉向Law,研究法律。在法律篇中,我們發現,被波普爾批判的理想國被通過法律來接近。 

  《俄狄浦斯》,這個戲劇的中心是尋找關於兇殺案的真相(truth),法律作為發現真相的過程與哲學中的真理的關係。我們都知道該劇的情節,我仍然把它當作法律故事來讀。 

  城邦陷入了災難,人們去問神,神諭表明:城邦中有不純潔的事情,老國王拉伊俄斯被殺,需要找出兇手。先知說:兇手是俄狄浦斯。真相是通過神諭獲得的,但是俄狄浦斯不信,他相信的是眼睛(eyes),這個故事自始至終與眼睛有關。戲劇中重點的描寫了俄狄浦斯與先知的爭辯,先知通過發誓,而俄狄浦斯堅持「要去調查」,這是兩種獲取真理的方式:神諭和眼睛。 

  王后說:不要相信神諭,凡人不可獲得真相,以前有神諭,老國王會被兒子所殺。但實際上被一夥強盜所殺。俄狄浦斯曾殺過一個老人,因此事實的差別集中到:兇手是一夥強盜還是一個人。有一個目擊證人,即僕人,現成為牧羊人,於是需要尋找牧羊人。俄狄浦斯之所以離開原來的國家,也是因為神諭,說他會殺父娶母,但他在原來的國家的父母是他的親生父母嗎?俄狄浦斯的身世也需要上述僕人即牧羊人的證明。 

  最後俄狄浦斯的悲劇,含義是什麼?兩種尋求真相的方式,所有的人逃避的是三個神諭。所有人在努力逃避命運的安排,但以失敗告終。 

  問題是:(1)真相如何發現?福柯曾解釋什麼是一半(half),一半掌握在神的手裡,一半在於眼睛。在這裡面,有高貴的神,有卑賤的牧羊人。我認為:一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什麼是悲劇?凝視(gaze)的目光才可獲得真相,真相不是由平民取得,而是俄狄浦斯王,王有權力(power),才可發現,與之相對的是知識(knowledge)。俄狄浦斯要求所有的人提供線索,證人在不說時,被以生命相脅,獲得知識方可明了真相,而知識要靠權力來獲得。這個知識是神的知識,但俄狄浦斯知道了,通過權力而知道。為什麼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眼睛,真正看到真相的人是卑微的牧羊人,但通過權力這一中介已被俄看到,在這個意義上,俄狄浦斯就是神,為什麼他要受到懲罰?因為人不可以知道神的知識,俄狄浦斯知道得太多了,他什麼都比別人多,最重要的悲劇在於「過度」。 

  俄狄浦斯通過權力獲得知識,但其形象是一個「僭主」。俄狄浦斯如何當上王的?在戲劇中一閃而過,實際上因為解了一個迷,猜出的謎底,實際上是神對城邦里的人的追問。俄狄浦斯具有哲學的智慧,實際上就是「哲學王」。 

  與《雲》結合來看,哲學如何保住自己?由哲學家來作王,來看這樣一個對比:哲學;法律、宗教、習俗。哲學家作王帶來的災難,包括俄狄浦斯開頭的城邦的災難,但更重要的是哲學的災難,「過度」的災難,即哲學的僭妄。出謎題的怪物跳崖說明神(信仰)的東西在哲學面前失敗,最後刺瞎俄狄浦斯的眼睛,是在懲罰哲學的僭妄。實際上,俄狄浦斯可以為自己辯護:一切不為我所知。而且為什麼俄狄浦斯不自殺,而被流放並懺悔。晚年的俄狄浦斯已不是俄狄浦斯王,已經相信命運,開始辯護,自己是為命運所困。俄狄浦斯的晚年生活體現了哲學生活的徹底退讓。俄狄浦斯的早期是自然科學家在做王。晚年的時候,俄狄浦斯失明,不再可以用眼睛看,使哲學變成心學,關注靈魂,成為心靈的學問,不需要眼睛去感知,先知都是瞎子。 

  Leo Strauss所重視的是:(1)自然科學向心學的發展;(2)法律是最重要的,哲學從此離開了城邦。城邦由法律、宗教、習俗來統治。但是,如果沒有哲學的引導,城邦可以過得很好嗎?接著這個問題,我們來看《安提戈涅》。王后的弟弟做了王,安提戈涅是俄狄浦斯的女兒,俄狄浦斯的兩個兒子互相殘殺,死後即故事的開始。兄長是叛國者,屍體不得被埋葬,法律規定掩埋者為叛國者應當處死。安提戈涅面臨考驗,遵從法律還是家族的傳統,有一段常被引用的話,但是這段話中實際上並沒有提出自然法的優先性,衝突實際上是家與城的衝突,悲劇發生之後,國王去求神,但是與俄狄浦斯不同,他並不認為自己錯了,但也認為安提戈涅做對了。但錯在作為一個國王缺乏審慎的思考(deliberatiom/prudence)。在城邦中,應當遵循一種還是多種價值?多元或一元?這個國王在承認多元中認為自己缺乏均衡、審慎地技術。在這個故事中,沒有哲學來告訴我們應該怎麼做 ,只有一種藝術,這就是在俄狄浦斯離開城邦後留下的政治哲學。這種思想體現在亞里士多德,但是法律篇里也已有體現,政治講究美德(virtue),其中最重要的是審慎。 

  我們可以發現哲學與法律的衝突,在《雲》里,法律被威脅,而《理想國》里哲學徹底報復法律,但導致了悲劇。哲學離開城堡,從自然科學發展成為心學。城邦里法律統治就此形成,形成了價值多元,導致了政治哲學。 

  最後,我們回到如何來對待蘇格拉底和如何對待自由主義。哲學如何面對城邦如何面對法律,在我們今天就成了哲學如何面對構成城邦基礎的現代性問題。在前面說到的內容里的主題是,哲學如何面對哲學所要去生存的城邦。在細讀《理想國》文本時,我們還可以看出另一個問題就是哲學家如何來對待法律。 

  美德中,「沉思」是最高的美德,但是,哲學不得不向法律讓步,哲學要「自製」。這是亞里士多德告訴我們的,一定要有人養哲學家,所以哲學家要有社會學基礎,以城邦為基礎。蘇格拉底不逃走,因為(1)城邦本身是高貴的(2)我一生下來就和城堡簽訂了契約,逃離則說明我對於城邦未盡責任。哲學如何擔當起對其生活環境的責任,哲學一定要成就法律,這在《雲》里體現很明顯。哲學是相信法律中規定的債務必須償還是成立的。 

  我們應當站在現代的立場捍衛我們的社會,最重要的問題是平等。哲學家是比別人優秀的,由此前提得出應有理想國的結論。每個人都不知道什麼是應當獲得的,這就是共產主義社會的起源,在這裡,人不平等,一定有等級,哲學家最高貴,而在現代生活,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知道對於自己什麼是好的,即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之上。最大的差別就體現在是否「平等」之中。但是,古今之爭,現代之爭,前提就是「自由主義」。自由主義不是一種價值,而是一種事實,構成了現代性的基礎,歷史主義、浪漫主義都是自由主義的子孫。蘇格拉底對什麼是最好的思考,應建立在對現今社會的基礎上,復興蘇格拉底的努力,應當成為自由主義的朋友,而不是敵人。

【寫作年份】2002

【學科類別】法學理論->其他

轉自:北大法律信息網http://article1.chinalawinfo.com

/article/user/article_display.asp?ArticleID=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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