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梅:老家的土路
從老家到現在居住的縣城,說遠不遠,說近不近。老家在金沙江邊的一座山上,從山上到金沙江邊有一段距離,本來無路,被鄉親們走出了一條羊腸小道。因為在江邊,有一個稍微寬闊的平地,是方圓幾十里鄉親們的「市場」,他們在這裡實現著最簡單最原始的交易,滿足著簡單生活必須的交換。然後沿著江邊有一條土路到縣城,從老家到金沙江邊的路加上江邊到縣城的路,就是老家到縣城的路。
小的時候,從老家到「市場」的路沒走過幾次,一是因為距離遠,去的時候一直是下坡,回來的時候一直上坡,來回得兩個多小時,孩子小,腳力勁不行,走累了就嚷著要媽媽抱或者背,而媽媽去的時候要背著一背簍的菜去賣,賣了要換回一個月家用的鹽、布匹、飼料等貨品,實在騰不出手來抱或者背我們。二來孩子嘴饞,去了「市場」見到「琳琅滿目」的「奇珍異寶」免不了要露出「貪婪」的「嘴臉」,而媽媽囊中羞澀,又受不了孩子艷羨的目光,索性不讓我們去,免了一起的難受。當然,如果遇到媽媽餵養的肥豬賣了個好價錢的時候,也會破例讓我和姐姐去一次「市場」,俗稱「趕場」,有些地方叫「趕集」,我們會難得地吃上一個包子,買上一個氣球,甚至奢侈地看一場電影,我們興奮地在「市場」跑來跑去,喜滋滋地享受「趕場」的美好,然後回來向小夥伴得意的炫耀。
後來,小學畢業,考上了城裡的中學,因為家裡經濟條件差,雖然那時從「市場」到縣城有一條土路,每天都有一趟班車上下,但是我還是堅持了六年的走路之旅,這樣每周可以節約6元錢的車費。從老家到「市場」要走一個小時,從「市場」到縣城要走二個小時半,每周五下午回家,每周日又從家走到縣城的學校,每周往返一次。
家鄉有吃炒泡蘿蔔碎的習俗。所謂炒泡蘿蔔碎,就是把蘿蔔泡孰了,然後切碎,用油炒,炒了後當菜吃。因為易於保管,為了節約,每次從家裡到學校的時候,媽媽會給我準備好用油炒的泡蘿蔔碎,裝在瓶子里,帶到學校,吃飯的時候到食堂花一角錢打米飯,然後把炒泡蘿蔔碎和米飯和在一起吃,就不用買食堂的菜了。只是冬天的時候,天氣冷,我就祈禱食堂的米飯能熱一些,這樣炒泡蘿蔔碎的油才能依靠米飯的熱量融化,不然我就得吃冷油,有時會拉肚子。蘿蔔碎一般就用油炒炒,偶爾會有一些瘦肉沫,媽媽還會加入蔥、生薑、花椒粉等家裡栽種的生態配料,有時也會大方的給我放點從市場買回來的味精,力爭味道鮮美,富有營養。後來管理宿舍的阿姨在樓下給大家提供蒸飯的服務,一次只要五分錢的煤氣費,這樣又可以節約五分錢。至於米,是家裡栽種的,勞動力在農村是不算錢的。由於長身體的年紀,加上沒有肉、新鮮蔬菜的營養,所以飯量尤其大,一般一個星期要吃近十斤的米和兩罐炒泡蘿蔔碎。從家裡走到「市場」,再從「市場」走到縣城學校,一般走走停停,要三個小時半左右。
由於是土路,也是唯一的一條通道,所以路上大車小車不分流,路面總是被壓得很爛,坑窪難行。如果遇到雨天,車輛呼嘯而過,濺起一身的泥,如果是晴天,則是灰塵滿天,呼吸一腔的塵到肺里。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走,有時運氣好,則會遇到同校的同學,一起結伴。有伴的時候,一起說說笑笑,三個半小時一晃也就過去了,而一個人走,路上就不免有些害怕,尤其是遇到路上有牛高馬大的男人的時候,小孩子本能的警覺會促使我遠遠地就趕緊躲進路邊的林子里,等他們走遠了,才又鑽出來急急地趕路。這樣多耽誤幾次,有時就要走上近四個小時。到了學校的時候,肩痛、腿痛、腳痛,去食堂花一角錢提一桶熱水到廁所里洗澡後,洗了髒兮兮的衣服,就該上晚自習了。
我是個很愛惜東西的人,媽媽手巧,在農活之餘給我做了很多漂亮結實的布鞋,有時也會給我買雙白膠鞋犒勞我的好成績,我總是把它們洗得乾乾淨淨的,能打光腳的時候就盡量打光腳,捨不得穿。尤其是白膠鞋,是我的最愛,那白泛著誘人的光芒,有時穿髒了,洗了後就變黃了,我就用白紙鋪在新洗的鞋面上,幹了的時候就會白一些,當然效果不會很好。偶爾也會用白鞋粉,這樣的白鞋就如新的一樣,只是白鞋粉也要用錢買,並不是經常用,要等到多洗幾次,鞋面實在不好看的才捨得拿出來。
這六年里,我在那條路上穿梭,不知道走壞了多少雙媽媽為我做的布鞋,也不知道多少次把腳磨破,因為捨不得走壞鞋,有時會犯傻地把鞋脫了,光腳走路。路上遇到過搭訕的壞人,嚇得自己心臟怦怦直跳,幸好每次自己都裝得一副鎮靜的樣子,總是能機智地應對和僥倖地逃脫。也很多次遇到過蛇,他們從草叢裡鑽出來,嗖地一下就搭在我的腳上,冰冷地從我的腳背上過去,嚇得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它們過去了,才腿發軟地一屁股坐在路上,半天都抬不起腳走路。也遇到過路邊群眾家的狗,農村的土狗和現在城裡的寵物狗完全不同,它們兇惡得很,一旦遇到生人,就窮追不捨,我被狗很多次在下雨天追得從山上一路連滾帶爬地下山,鞋帶斷過,腳扭過,身上的皮膚劃破過,幸好的是,我沒有從山上摔下來摔死。這不是危言聳聽,那山很高,那坡很陡,稍微不注意就會摔下來斃命,每年都有老家的鄉親因為做農活從山上掉下山死去的消息。六年里我能平安無恙,無比感恩,我想爸爸慈愛,媽媽友善,一定是有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著我們。
讀初三的時候,班裡有個男生喜歡我,給我寫了很多封求愛信。高中的時候,他轉學去了別的地方,知道我經濟窘迫,為了讓我給他寫信,他給我買了很多郵票寄來。我屬於晚熟類型,那時不懂情愛,我不知道我沒有答應他,是因為自己堅守讀書改變命運的執著理想無暇搭理,還是他追求的方式有誤,如果他當時給我的不是郵票,而是車票,我不知道我是否會心動。畢竟,那樣的環境,實在是太艱苦了,尤其是到了高中,學業越來越緊張,我只能將學習的地點選在廁所,將學習的時間延伸到大家熟睡後的午夜,這樣一來不會影響同宿舍的同學休息,二來廁所的燈通夜明亮,節約了買蠟燭的錢。而節約每周路上那七八個小時的寶貴時間是我多麼夢寐以求的啊。可惜的是,這個遺憾直到高考結束,都沒有實現。
就是高考過後,我也是收拾了全部的行李,走路回家的。只是那一次,走在那條路上,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有終於走完了的輕鬆,也有終於走完了的不舍。那趟回程走得異常順利,一路上什麼狀況都沒有發生,陽光很好,就連路邊的野花也開得分外美麗。我想了很多,想著這樣艱辛的求學,想著一心走出大山付出的努力,想著未卜的前程,想著以後可能再也不能走在這條路上了,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禁不住熱淚盈眶,一個人蹲在路上嚎啕大哭。
期間,也有一次,爸爸從安徽回來探親,碰上我沒放假,在一個周五,他騎著借來的自行車來接我,那是我第一次坐自行車,我緊緊地抱著爸爸的腰,生怕被甩下去,自行車顛簸在坑窪的路上,發出吱呀吱呀的叫聲,像極了一首老歌。在騎上坡路的時候,爸爸顯得很吃力,有時車還會打滑後退,我就恨不得自己的體重能再輕點,我拚命往前靠,努力減輕後墜的力量,想幫爸爸一把。而騎下坡路的時候,爸爸則會顯得很輕鬆,他意氣風發,緊緊地掌著方向盤,有節奏地控制好剎車的力度,我們在崎嶇的路上迎風飛奔,爸爸時不時地還趁機回頭給我大聲地說話。騎累了,我們將自行車靠在路邊,坐在石頭上小憩一下,爸爸給我講大山外的故事,鼓勵我克服暫時的困難,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出去。我永遠記得,他用溫柔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你很聰明,是爸爸的驕傲,爸爸堅信你能改變自己的命運,走出大山。」「你會走向世界的。」他最後說。那時滿天雲彩無比絢麗地正在升騰,風很柔,江水很清,緩緩地流淌著,世界一片安寧,我的心靈卻很震撼,彷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下子擁有了神奇的力量,我想我就是在那路邊,在那塊石頭上,明白了我此生該往那裡去的重大人生課題。那是我六年里最溫暖的一次回憶,時至今日,都不能忘記。
後來那條路由於路政建設的推進,已經修建過很多次了,現在已經是二級路了,路面寬敞路況平整,而從「市場」到老家山上的路也是寬敞平整的水泥路,每村每戶之間也都實現了村村通、戶戶通。幾十年前被農民視為命根子的土地也沒有人種了,被城裡的農業公司開發,實現了農業的現代化。鄉親們出去打工、學技術,掙了錢,改善了生活,在路邊修建起了一座座的小別墅,買上了小轎車,實現了與世界的連接。從縣城到山上的老家開車不過三、四十分鐘的時間,一天跑上好幾趟也不會天黑呢。
天塹變通途,縮短了時空。山村的鄉野情趣吸引著城裡人的到來,寧靜的鄉村開始喧鬧、沸騰,按照現代化的標準被開發,家鄉原本的模樣開始消失,記憶里的印記開始模糊,再難找到鄉村的原樣和寧靜。滄海桑田,家鄉巨變,本該高興,只是不知為何,我的心越來越惆悵,無數個月圓之夜,我迷惑地一遍遍叩問天庭和明月,我的古樸的家鄉,以及憨厚淳樸的鄉親,是否喜歡和願意以及不後悔這樣的被打擾?
由於路的改變,村莊悄然發生著變化,已然回不到過去。而我,隨著年歲漸老,也越來越害怕找不到家鄉原本的模樣,我開始刻意迴避現在的家鄉風情,不讓它們模糊我的視線和記憶,所以我開始不回老家,拒絕走那條通往家鄉的寬敞的路。拒絕看見改變後的村莊。我只是開始胡亂地做夢,夢見故鄉依然是舊時模樣,依然是晴空艷陽和雞鳴狗嗅,以及光屁股小孩的追逐嬉鬧。也偶爾會夢見村莊的房子在蛇的纏繞下成片成片地倒塌,村莊消失了……醒來時總是淚水漣漣。
我始終懷想那條通往家鄉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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