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對生命本質的感受和訴求

小津表白說:「說是人性可能過於抽象,算是人的溫暖吧,我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將這種溫暖完美地表現在畫面上。」

我一直非常喜歡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收了一堆影碟;隔上一陣子,隨便拿出他的一部電影來看,或《東京物語》或《麥秋》或《宗方姐妹》或《茶泡飯之味》黑白電影,朝上仰的固定機位,直來直去硬切轉換的鏡頭,平淡無奇但餘味深厚的劇情,以及樸實得甚至有些木訥的表演,這些都跟當代電影有著隔世之感。恰恰就是這種感覺讓人十分享受。

讀小津安二郎的文章,發現他是一個對花很敏感的人。這裡所謂的敏感,當然不是花粉過敏,而是愛花之人對花的那份留意。這一點,在他的電影里是不大看得到的,可能不見得是他刻意迴避,而是黑白電影這種媒介,對於花朵這種表現對象有著天然的缺陷,聰明如小津這樣的導演,自然趨利避害。當然,像他這種原生態地呈現生活紋理的藝術家,也不會有違其清簡原則,在其影片中刻意凸顯花朵的美麗。他對特別電影化的,一般來說也就是流俗的場景是相當警惕的。但戰場不同,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中,周遭那麼多的悲慘和醜陋,於是小津一改其「固定機位」的習慣,一次又一次地給象徵生命美好的花朵們以「特寫」。

我是在讀《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以下簡稱《做豆腐》)這本書時,因第三章「酒與戰敗」和第四章「戰場來信」,有了上述的感慨。

得悉小津的文集《做豆腐》有了中文版之後,就一直很期待早日讀到這本書。期待的心情裡間雜著兩層擔憂,都跟史家披露小津曾是侵華日軍之一員有關。

第一層是怕看不到全譯本,拿到書先翻前後,看到止庵先生的導讀和書後所附的出版說明,釋然——這是全譯本。出版說明中說:「書中即使有現在看來不適當的語句,考慮到當時的時代背景和作者的表現意圖,仍保留原文。」這一點是可貴的。

我的第二層擔憂在閱讀涉及戰爭的章節之前進一步加深。我想,跟許多中國的小津迷一樣,我很不希望甚至可以說很怕讀到小津有關侵華戰爭的言行像個「日本鬼子」。客觀來說,雖然是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但在大時代的洪流中,小津作為一個個體,也就是一介草民,身不由己隨波逐流;一紙徵兵令,他就得放下手中即將殺青的電影開赴戰場,能否活著回來只能聽天由命。成為侵華日軍之一員時小津已35歲,軍銜為軍曹(相當於中士),是一個地位卑微的老兵,歷史的賬算不到他頭上。但不管怎麼說,僅是聯想到1937年歲末寒冬踏入南京城的日軍鐵蹄中就有小津的腳步,在情感上還是相當不舒服的。

讀後感覺稍有放鬆,雖然中間也有一些他希望日本軍隊取勝的言論,但從他的角度,是可以理解的。小津關於戰爭的大部分文字,是他當時寫給日本電影圈友人的信,其著墨重點在於個體身處戰場的種種無奈,雖然沒有什麼宏觀的人文境界,但其中也夾雜著細微的悲憫。戰後,小津拍攝了反戰電影《風中的母雞》,算是對其戰爭經歷作了一個發言。

關於其戰爭經歷,我注意到小津多次在文字中提到花卉樹木,對花尤其敏感。

1938年中秋,他在上海,「此處也有波斯菊盛開,伯勞鳥啼」。1939年3月初春,在安徽定遠,「定遠城外風光明媚,柳樹抽芽,河水湯湯,油菜花盛開……尤其是楊柳的綠,油菜花的黃,都是接近原色的鮮艷」。4月,離開定遠北上,「一路上,洋槐花開星空綺麗,在窗外的洋槐樹根下小便完,就要睡了」。初秋,在安徽桐城,「桐城城外有清澈河流,河灘上彼岸花鮮紅」。仲秋,在河南固始,「睡在固始縣立初中的教室里。窗外有芭蕉,綠葉招展,連教室內外都青綠一片」。深秋,在湖北漢口,「到處是秋風搖蘆荻,划過水面,波光粼粼,日夜準備迎接冬天」

在戰場文字里,小津最是著力描述,同時也最具電影畫面感的是1939年春天的修水河戰役。「炮聲隆隆,迫擊炮拽著尾音在頭上交錯炸開,盛開的杏花飛散四方。」「晴雨交織的十天,毫無休息的疾行。到處是盛開的油菜花,在油菜花田裡天亮,在油菜花田裡天黑。還活著的眼睛裡,只有刺眼的油菜花黃。已經沒有對子彈的恐懼。只想伸直兩腿睡覺。」

花與炮火,美與殘暴,放置在一個畫面里,對比強烈,衝擊力很大。對於親歷的這種場面,小津並沒有在戰後的電影作品中加以呈現(雖然他一度想拍戰爭片),戰後他的作品還是一如既往地聚焦日常生活中的家庭、親情和各種人際關係。對戰爭,他是反感的厭倦的,誠如他在日常題材的作品中也刻意避開難堪複雜的現實,他所關心和願意呈現的,還是人性的溫暖。他把這個觀念歸結為一個意象,一個有關花朵的意象,泥中之蓮。所有混亂骯髒醜陋的東西,是現實、是污泥,但與此同時,總是也有「謙虛、美麗而潔凈綻放的生命」,這就是蓮,是溫暖,是希望。小津表白說:「說是人性可能過於抽象,算是人的溫暖吧,我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將這種溫暖完美地表現在畫面上。」

曾經,小津因作品取材以及格局的「狹隘」被人詬病,隨著歲月的沉澱,他的執念成了一種純粹的結晶,被不同國籍、不同文化背景的同行和觀眾所喜愛,究其根底,是因為小津所關注和呈現的東西是生命本質上的感受和訴求。我記得我看他的第一部電影,恰是他1963年去世前的最後一部電影,《秋刀魚之味》。整部電影根本就沒有秋刀魚的鏡頭,片名只是擔負起興的作用。我想,這個片名跟小津早年的一首俳句有關,「兩年沒吃秋刀魚,秋天又過去了」。秋刀魚是人生一種美好的念想,同時也是一種必然的遺憾吧。之前看相關的書得知,在《秋刀魚之味》的劇本寫作時期,小津的母親去世了。小津一生未婚,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也許母親對於小津來說,具有根本性的存在意義,母親的離開,對於他來說就是存在意義的抽離。他在《秋刀魚之味》拍完後不久就去世了,享年60歲。走得太早了。在《做豆腐》一書中,我讀到他為母親送葬後記下的日記片段,居然還是跟花有關係。「山下已是春光爛漫,櫻花繚亂,散漫的我卻在此處為《秋刀魚之味》煩惱。櫻如虛無僧,令人憂鬱,酒如胡黃連,入腸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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