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詩中的禪意】
佛教宗派主要有八,分別是:三論宗、天台宗、華嚴宗、唯識宗、律宗、禪宗、凈土宗、密宗。其中,禪宗是佛法的重心,其他各宗,均可匯歸禪的精神,如太虛大師所說:「中國佛教的特質在禪」。
因此,禪宗成為八大宗派中最重要的派別之一,也是佛教中對中國古代文人生活影響最大的派別。唐宋之際,隨著禪宗的興盛,士大夫們談禪成風,以禪論道、以禪評詩成為當時文人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內容之一。六祖慧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的偈句備受文人的推崇,而惟信禪師「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的審美感悟三階段也頗受文人的讚賞,並隨之成為中國古代藝術的重要審美理想。
中國古代文人慣以古琴為伴,「士無故不徹琴瑟」,其親密關係不言而喻,如白居易以詩、酒、琴為三友的典型生活方式,嵇康的「琴詩自樂」,陶淵明的「有琴有書」等等。禪宗對文人的影響也順其自然地滲入到他們的「有琴有詩」的生活之中,習禪與修詩、參禪與攻琴都成為他們爭相議論的話題。
如此一來,也就有了吳可有「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了便超然」的以禪喻詩,有了成玉磵「攻琴如參禪」、李贄「聲音之道可與禪通」的以禪論琴。這一切都旨在揭示禪與詩、禪與琴之間的聯繫。
以禪入詩之風尚使文人留下了大量禪意盎然的詩,而古琴與文人的密切關係又使詩中有大量描寫古琴的篇章,這些琴詩通過琴與禪、琴與聲、音與意乃至音樂的審美情趣與準則等內容,體現了佛教無我、性空、頓悟、明心見性等思想,其文樸素流暢、空靈純明,具有濃郁的禪意。
佛教倡導法空,認為一切世間萬物本身並不存在,都是因緣所生,所以要堪破名色關,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正如《中論》所云:「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以下三首琴詩就蘊涵有此中意境: 山水開精舍,琴歌列梵筵。 人疑白樓賞,地似竹林禪。 對戶池光亂,交軒岩翠連。 色空今已寂,乘月弄澄泉。 ——陳子昂《夏日游暉上人房》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王維《酬張少府》
江上調玉琴,一弦清一心。 泠泠七弦遍,萬木澄幽陰。 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 始知梧桐枝,可以徽黃金。 ——常建《江上琴興》
作為修身養性的工具,古琴被文人用於抒發心志、寄託情思,上述琴詩中,透過竹林、池光、岩翠、澄泉、江月、萬木等自然界中的山光水色,以泠泠之琴聲,追求色空俱寂的空靈境界,表達作者希冀通過超空越色,進而從這些明月山水中悟道求真、感悟自性的純真和生命的永恆之願望。
禪宗認為,凡世間物慾之繁求會干擾人的清修,為滌除塵穢,免去人之躁心、矜心、利心、欲心等一切妄念,其悟道應多選擇在山林之中、溪水之畔,以求脫離塵世,超凡脫俗,所以歷史上向來有「天下名山僧佔多」之語。以下多篇作品中,琴人演奏或登蛾眉,或入深林,或對明月,或臨松風,均反映了超凡的幽靜、空寂之境: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鄉入霜鍾。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李白《聽蜀僧濬彈琴》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王維 《竹里館》
阮宅閑園暮,窗中見樹陰。 樵歌依遠草,僧語過長林。 鳥哢花間曲,人彈竹里琴。 自嫌身未老,已有住山心。 ——李端《題從叔沆林園》
林下無拘束,閑行放性靈。 好時開藥灶,高處置琴亭。 更撰居山記,唯尋相鶴經。 初當授衣假,無吏挽門鈴。 —— 張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之一
琴詩中也有反映求佛悟道不在山林而在鬧市者,王昌齡的《靜法師東齋》即如此: 築室在人境,遂得真隱情。 春盡草木變,雨來池館清。 琴書全雅道,視聽已無生。 閉戶脫三界,白雲自虛盈。
詩中所提法師修悟反常人之道而行之,身處城市,在鬧境之中「閉戶脫三界」,不受干擾,去悟真求道,其定力、修為非同一般,和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相同,而琴也成為法師求真隱、得全道的重要工具。
唐人李端《題元注林園》也是同樣的詩作: 謝家門館似山林,碧石青苔滿樹陰。 乳鵲眄巢花巷靜,鳴鳩鼓翼竹園深。 桔槔轉水兼通葯,方丈留僧共聽琴。 獨有野人箕踞慣,過君始得一長吟。
禪是禪那(dhyana)的簡稱,其意為靜慮,即專註參究法境,以悟心性,因此,見性是禪宗的根本目的。所謂「見性」,即「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即「若欲覓佛,須是見性。見性即是佛。若不見性,念佛誦經,持齋持戒,亦無益處」,開發自性,徹見自己本來心性,悟得自己本來面目,無執著,無絆累,自覺到本來具有的佛性。所以,見性就是徹見自心之佛性。它可使參禪之人追慮審究,窮玄極妙,實現獨脫自在的境界,因此成為參禪人的第一要事。
《壇經》云:「善知識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黃檗《傳心法要》云:「即心是佛,上至諸佛,下至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同一心體。所以達磨從西天來,唯傳一心法,直指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假修行。但如今識取自心,見自本性,更莫別求。」
禪宗提倡澄明本心,明心見性,要求世人養心悟道,拋棄自我意識,使之免受現實世界的污染,達到「不思善,不思惡」清明無染的心之本來面目。以上琴詩中不論是悠閑山居,還是閉戶人境,均在追求這種超越本心、隨緣任運的清明如鏡的境界。這些琴詩中描寫的古琴在士離群索居、游於方外生活中的作用,在傳統琴曲中也得到表現,如:《歸耕操》、《葉下聞蟬》、《漁樵問答》、《溪山秋月》、《秋江夜泊》、《石上流泉》、《梧葉舞秋風》、《孤猿嘯月》等。
宋代蘇軾也留有多首琴詩,以《題沈君琴》最為著名: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該詩哲理性很強,富有禪機。佛教視有為無,視生為滅,追求無聲無形不生不減,音樂的真實即虛無,所以音樂無所謂真實與否,要以「諧無聲之樂,以自得為和」、「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通過內心的感受而自得、反悟禪道。《題沈君琴》否定了琴、指兩者和音樂之聲的關係,其思想和《楞言經》「聲無既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兩圓離,是則常真實」相通。
值得注意的是,《題沈君琴》一詩中所說的琴與聲的關係,也是琴樂中象和意的問題,隱含有「得意忘言」的意思,和陶淵明的「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有異曲同工之義。「意」是傳統古琴美學中最為強調的美學範疇之一。
琴樂中「意」的提出初見於《韓詩外傳》卷五: 孔子學鼓琴於師襄子而不進,師襄子曰:「夫子可以進矣。」 孔子曰:「丘已得其曲矣,未得其數也。」 有間,曰:「夫子可以進矣。」 曰:「丘已得其數矣,未得其意也。」 有間,復曰:「夫子可以進矣。」 曰:「丘已得其意矣,未得其人也。」 有間,復曰:「夫子可以進矣。」 曰:「丘已得其人矣,未得其類也。」 有間,曰:「邈然遠望,洋洋乎,翼翼乎,必作此樂也!黯然而黑,幾然而長,以王天下,以朝諸侯者,其惟文王乎!」 師襄子避席再拜,曰:「善!師以為文王之操也。」故孔子持文王之聲知文王之為人。
文中記載了孔子學習《文王操》的過程,從得其曲(曲調)到得其數(結構),再得其意(意蘊)、得其人(為人),最終達到得其類(體貌)。此處最早將 「意」的美學範疇用於古琴音樂,並把獲得音樂的內在意蘊作為審美的一個重要的階段。之後,「意」作為美學範疇始終貫穿於以後的琴論中,對傳統古琴美學產生了重大影響。宋成玉磵《琴論》中有精彩的論述,提出了「彈人不可苦意思」美學命題,認為「操琴之法大都以得意為主,雖寢食不忘,故操弄不過一、二曲,則其奧窮。」 宋沈括贊琴僧義海琴藝高超,也有「海之藝不在於聲,其意韻蕭然,得於聲外,此眾人所不及也」(《夢溪筆談·補筆談》)之言。
陶淵明「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之命題也同樣認為音樂的真意不在聲音本身,而在於聲音之外,表示了他對弦外之意的追求,對「無弦」之美的肯定。古琴美學由此重視象、意之間的關係,並逐漸在古琴審美上形成了重意輕象的定式,以追求弦外之意為古琴演奏的最高境界。
儒、道、佛三家之古琴美學思想儘管有眾多不同之處,但均從不同角度肯定音外之意。禪宗講究悟,即通過修鍊,超越自我,悟到本真,「靈山會上,如來拈花,迦葉微笑」所說的就是靈犀一通的悟,而惟信禪師的見山見水三段論更將禪之原悟、初悟、徹悟描繪得如此精彩:「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會元》)
既然認為所悟的最高境界即是無我、空無,所以禪宗在藝術上倡導「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在音樂上就格外重視言意之關係,追求音外之聲,追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音盡而意無窮的神似,講究弦外音,妙在弦外,音樂之聲反而退居其後。受此影響,傳統古琴演奏在「意」上格外下工夫,這些在琴詩中也多有體現。白居易《琴》可說將弦外之意的追求發揮到極致: 置琴曲几上,慵坐但含情。 何煩故揮弄,風弦自有聲。 ——白居易《琴》
楊巨源、王昌齡等人的詩作也追求此意境: 禪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見聽時心。 離聲怨調秋堂夕,雲去蒼梧湘水深。 ——楊巨源《僧院聽琴》
孤桐秘虛鳴,樸素傳幽真。 彷彿弦指外,遂見初古人。 意遠風雪苦,時來江山春。 高宴未終曲,誰能辨經綸。 ——王昌齡《琴》
三尺孤桐古,其中趣最優。 只須從意會,不必以聲求。 袖手時橫膝,忘言自點頭。 孫登猶未悟,多卻一點留。 ——顧逢《無弦琴》
不僅音樂,中國詩詞、舞蹈、繪畫等藝術也對言、意之關係分外關注,將言外之意列為追求的最高意境,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所說:「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佛教文化對中國文化的發展產生過巨大的作用,佛教音樂文化對中國音樂文化有極其深遠的影響,古琴音樂的發展也和佛教有密切的關係,歷史上曾有許多著名的僧人琴家,宋代還出現了僧人琴派,著名者有夷中、知白、義海、則全和尚等。
文獻記載顯示,他們的演奏技巧十分高超,歐陽修 「豈知山高水深意,久已寫此朱絲弦」 就是誇讚知白的琴藝;沈括 「海之藝不在於聲,其意韻蕭然,得於聲外」 則是讚美義海的演奏。則全和尚還著有《則全和尚節奏指法》一書。可見,中國歷史上琴僧對推動古琴藝術的發展功不可沒。儘管歷代琴論中多有排斥僧人的記載,但現實生活中,僧人在琴壇的活動卻一直沒有消失,琴曲中也有少量佛曲,《普庵咒》一曲就流傳至今,該曲其音韻暢達,節奏自然,令人身心俱靜,塑造了法相莊嚴的情景,被《天聞閣琴譜》譽為「平調中第一操」。
佛教思想在魏晉之後對中國古琴美學思想多有滲透,「攻琴如參禪」、「聲音之道可與禪通」等美學命題就因此提出。成玉磵、李贄等人將禪的意識、思維方式用於音樂審美,強調自我體驗、心領神會,在音樂中徹悟琴學之三昧、實現人生之追求。徐上瀛更是以佛理論琴,在《溪山琴況》中提出 「修其清凈貞正,而藉琴以明心見性」、「絕去塵囂」、「遺世獨立」、「雪其躁氣,釋其競心」,在「潔」況中,以《楞嚴經》「譬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和蘇軾《題沈君琴》中的文字,說明演奏中「妙指」的重要性,將佛教的凈觀貫穿於手指的修練始終,強調由心凈始,經過指凈,達到音凈,除去一切邪音、雜音,做到「一塵不染,一滓弗留」,進而做到「取音愈希」,「意趣愈永」,進入「玄微」之境。
上述諸首禪意盎然的琴詩,無論描述文人寄情山林,以琴清修悟道,還是強調琴人對弦外之意的追求,對本性自悟的倡導等,都是禪宗諸理念在古琴領域的體現,從一個側面顯示出佛教文化對傳統音樂文化的影響,顯示出佛教文化在傳入中土後,歷經數世紀的發展,通過與中國傳統文化的接觸、衝突、融合,已成為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
世界漢詩協會苗建華/鈴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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