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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戀唐婉八百年

陸遊(1125-1210),字務觀,自號放翁。南宋偉大的愛國詩人。祖籍山陰(今浙江紹興)。紹興中,應禮部試,被當朝奸相秦檜所黜。孝宗時,賜進士出身。曾任鎮江、隆興、夔州通判。一生主張抗戰,曾投身軍旅生活。官至寶章閣待制。晚年隱居山陰。是著名詩人,亦工詞。著有《劍南詩稿》、《渭南文集》、《南唐書》、《老學庵筆記》、《放翁詞》。一生創作詩詞近萬首,其中《釵頭鳳》、《卜運算元·詠梅》等都是噲炙人口、耳熟能詳的千古佳作,詩中飽含了詩人愛情生活的悲歡離合,和事業前途的寂寞無奈。詩人陸遊年輕時娶表妹——詩名卓著的「蘇門四學士」之一晁補之的孫女唐琬為妻。夫妻二人詩書唱和,感情深厚。「伉儷相得」,「琴瑟甚和」。但因陸母不喜唐琬,恐誤其兒前程,威逼二人各自另行嫁娶。在陸遊百般勸諫、哀求而無效的情勢下,二人終於被迫分離,陸遊依母親的心意,另娶王氏為妻,唐婉也迫於父命嫁給同郡的趙士程。彼此音息隔絕無聞。十年後的一個春天,陸遊滿懷憂傷的心情獨自一人漫遊山陰城沈家花園。正當他獨坐獨飲,借酒澆愁之時,突然他意外地看見了唐婉及其改嫁後的丈夫趙士程。儘管這時已於唐婉分離多年,但是內心對唐婉的感情並沒有完全擺脫。他想到,過去唐婉是自己的愛妻,而今已屬他人,好像禁宮中的楊柳可望而不可及。想到這裡,悲痛之情頓時湧上心頭,他放下酒杯,正要抽身離去。不料這時唐婉徵得趙士程同意,給他送來一杯酒,陸遊看到唐婉這一舉動,體會到了她的深情,兩行熱淚凄然而下,一揚頭喝下了唐婉送來的這杯苦酒。一別十年,物是人非。這久別重逢,帶來的只是綿綿無絕期的創痛!詩人見人感事,悵然久之,百慮翻騰,遂乘醉吟賦一闋《釵頭鳳·紅酥手》,信筆題於園壁之上:釵頭鳳·紅酥手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詞中記述了詩人與唐琬的這次相遇,表達了他們眷戀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發了詩人怨恨愁苦而難以言狀的凄楚之情。陸遊題詞之後,又深情地望了唐婉一眼,便悵然而去。陸遊走後,唐婉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將這首《釵頭鳳》詞從頭至尾反覆看了幾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失聲痛哭起來。回到家中,她愁怨難解,於是含淚也和詞一首: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在唐琬看來,世道人情是那樣的險惡,一條封建禮法就把她和陸遊這對恩愛夫妻活活拆散。遭受打擊的她猶如風雨黃昏中的殘花,滿腹心事無處訴說,只能忍受無奈和痛恨。此時的唐琬,猶如鞦韆架上的繩索,飄飄蕩蕩,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而更為不幸的是,改嫁後,連表達感情的自由都沒有了。長夜無眠,角聲凄涼,欲訴痛苦,卻只能強作歡顏。不久,唐琬竟因愁怨鬱鬱而終。唐琬在臨終的日子裡,一遍遍回想自己和表哥那段短暫而幸福的歲月。她至死都不會明白,相愛竟然也會是一種罪名。是的,八百多年後的今人想必亦難以明白。那個「起傾斗酒歌出塞,彈壓胸中十萬兵」的熱血男兒,那個橫戈躍馬抗擊金兵、一生追求性靈自由的愛國詩人,竟然不敢違抗父母之命?!在宗法的壓力下,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在一紙休書上籤下了羞答答的大名,與所愛之人飽受了終生分離之苦。在南宋的這個春日裡,一枝梅花飄然落下。隔著梅花,我們的詩人終於沒能握住風中的那雙紅酥手。這細巧精緻的越瓷酒杯里,斟滿的不再是琥珀色的黃滕酒,而是永遠也飲不盡的人生苦酒啊!沈園的桃花開了又謝,沈園的燕兒啊來了又去。沈園之別後,唐琬那深情的一瞥深深地根植在詩人的心中,任憑時光老去,永難磨滅。

四十年後,陸遊沈園重遊,含淚寫下《沈園》以紀念唐婉:其中不乏刻骨銘心的眷戀與相思,也充滿不堪回首的無奈與絕望,真是蕩氣迴腸,震爍人心。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詩人生前最後一年的春天,仍由兒孫攙扶前往沈園並留下七絕兩首:其一路近城南己怕行,沈家園裡最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其二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長歌當哭,情何以堪!愛已成往事,情永存心懷。樂聲中,我彷彿看見陸遊,年輕的詩人急疾書畢,一擲柔毫,早已肝腸寸斷,泣不成聲。歌聲里,我彷彿看見唐琬,這個才華卓絕、柔情似水的女詩人,一雙秀美哀傷的眼睛深情地凝視著感傷不已的陸遊,一字一句地吟詠著她那血淚交加的詞作。觸景而生情,如杜鵑啼血,凄艷異常。那仰天長嘆的不是才華橫溢的陸遊嗎?滿面塵霜,鬚髮皆白。他已是形容枯槁,痛不欲生。那面壁吟詠的不是秀美柔雅的唐琬么?碧色綉襦,長裙曳地。她亦是神情凄涼,淚流滿面。封建禮教,如同一把寒光凜冽的刀劍,就這樣又無情地封殺了一對青梅竹馬、心心相印的愛侶。時過八百五十多年,聆聽此曲,感受猶如身臨其境。品味著陸遊與唐琬超群絕倫、千古遺恨的愛情故事,怎不讓人情動於衷?怎不讓人潸然淚下?

是誰千年守望著沈園步入沈園,依稀仍見當年陸遊那消瘦的身影。——夢魂消黯,不敢與心愛的人執手,只遠遠相看淚眼。瞧這小池,瞧這土丘,瞧這水井,瞧這碑坊,瞧這湖石……甚至水面,還悠遊地浮著一對鴛鴦呢。此情此景,教人情何以堪?不妨在下著微雨的黃昏獨自站在沈園——如果你不怕,被千年的寂寞捉去了。其實沈園原本,也不過就是一戶沈氏私家的花園。宋時池台極盛,沈園也並不顯得如何超卓可愛。既沒有拙政園的大氣,也沒有留園的精緻,更沒有獅子林的奇巧。且讓我們來讀讀歲月里流傳的故事罷。如果不是有這個故事,也許沈園早已湮沒於時光的煙水之中了。陸遊有個表妹叫唐婉。兩人青梅竹馬,然後相愛。以一隻家傳鳳釵作信物,訂下了婚事。(鳳釵,釵頭鳳,莫非當初就有了命運的隱喻與讖語?)從此,兩人天天談詩論賦,耳鬢廝磨,不知今夕何夕,把什麼功名利碌都拋到九霄雲外。陸母惱怒唐婉耽誤兒子的前程。去占卜,說兩人八字不合。陸母聞言大驚失色,逼兒子寫休書。又為他另外娶妻。孝字當頭,再苦再痛,都承受了。分開後,各自曲折,各自寂寞。誰曾想離異八年,陸遊與唐婉卻在沈園重遇。此時的唐婉,已由家人作主改嫁趙士程,相偕遊園。陸遊的心都碎了。在牆上題了一闕「釵頭鳳」。唐婉黯然神傷,在詞後和了一闋。不久便因過度的悲痛,抑鬱而死。陸遊不知道。陸遊遠遠離開了故鄉山陰。手持三尺青鋒北上抗金,又轉川蜀任職。四十年後,陸遊又回到沈園。 四十年後才看到唐婉的附詞。伊人何在  四十年!本該廝守卻仳離的四十年!……一霎的輕別,半生的凄涼孤單;生命中無法填補的空洞,只是一錯手而已呵!一錯手,是春如舊,人空瘦;一錯手,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一錯手,是雨打病魂,咽淚裝歡,一錯手,是相逢不語,卻聽得見心碎的聲音!一錯手,是再聚無期,陰陽永隔。天破了尚有女媧,姻緣破了,心破了,找誰去?可是他們分明曾彼此交付,與子偕老的承諾啊。穿越時空隧道,重拾昔日純真,只能遷情沈園。最後一次見到心上人的地方。「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那時,垂垂老矣的陸遊,也須老淚縱橫,苦不堪言。走過清,走過明,走過元,沿著沈園的小徑,我走近了南宋。園中滴滴翠的植物密密疊疊,遮掩著我的視線,看不清宋時的明月宋時的人影。迎面的影壁上便是魂系夢繞卻牽不得手的兩首《釵頭鳳》。後人將兩首詞同書於一面牆,但相隔的何止是行文間的距離?千山萬水,重重重重,牽手只能在夢中。誰記得這一對啼血的杜鵑,當初曾是比翼齊飛的蝶?只有這花還記得,「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只有這柳樹還記得,「沈園柳老不吹綿」,這樹固執地和他一起老了;只有這水還記得,「春波橋下傷心綠」,水還在替他們嗚咽著呢;只有這堵牆,被陳舊的詞刺疼了筋脈,雖然被修葺得光潔了,但「墨痕猶鎖壁間塵」。只有他自己還記得,「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而當年那個雙眉遠山長的女子,那個含淚在沈園的壁上和詞的,陸遊一生中最為珍愛的人,用死亡把一切輕輕鬆鬆地割棄了。這冷酷的人啊!還不及梅花多情呢,不然為何當陸遊重返,「只見梅花不見人」呢?是春天。草長鶯飛的時節,藤攀伏於被歷史剝落的牆,像一件青衣,溫柔地覆上傷痕纍纍的肌骨,不禁想到,陸遊屢仕屢止,長年青衫。又有誰能撫慰他蔓延千年的憂愁?菊花還沒有開。等到秋天,仍然漫山遍野,也長於危崖,會有巧笑嫣然的女子,盈盈採摘。只是到哪裡再去尋唐婉那一雙素手呢?她曾把採下野菊放在太陽底下晒乾,細細地縫成菊枕。夜夜相擁而眠時,影影綽綽的清香,芬芳著整個夢境。彷彿只嫌廝守太短,連夢裡也要相愛!這樣蘭心蕙質的女子,誰捨得只顧追逐名利,冷落了她?何況陸遊的屢試不第,是因為他的血脈里流淌的是詩人的夢魂;更因為性情耿直而得罪權貴秦檜。即使不然,那又如何?是誰說世代望族,子弟就必得做官才不墜家風,才對得起祖先?在山水之間,賭書潑茶,琴瑟相和,「船前一壺酒,船尾一卷書,釣得紫鱖魚,旋洗白蓮藕。」足教世人從此不羨鴛鴦只羨仙。如果沒有一道銀河,就沒有牛郎織女的七夕。如果沒有陸母的拆散,也不會有後來傳唱的沈園。這一對痴人兒啊,說他們緣深,怎麼沒有福分牽手一生?說他們緣淺,在離散多年,怎麼偏偏又一次遇見?  無論再過多少年,沈園還是沈園。為什麼他說:「沈園非復舊池台」?只因為春波橋下水再綠,也從此沒有驚鴻照影來!那該是怎樣凌波微步的美妙女子?讓愛人在她死後四十年還銘心刻骨,也是幸福吧。想知道,她是願意被當作永恆的傳說,在後人唇齒間流轉呢,還是作一個平常的女子,和他簡單地過著日子,慢慢變老,然後被所有人忘卻?(如果有可能,如果有可能啊,我寧願從來不知道這世上有個地方叫沈園。)沈園不僅僅是沈園了。因為有了兩支相合的釵頭鳳。原來血淚在地底下埋藏得久了,也會像陳年的紹酒一樣,芳香四溢,醺人慾醉。那些煎熬,那些掙扎,那些深摯無告,令人窒息的愛情啊誰曾想一別,竟成永訣?

陸遊並不是一個軟弱怯懦的男子。「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夜來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詩里的慷慨義氣,教人聳眉動容。「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的詩劍生涯,衝冠怒發。只是沈園,沈園,永遠是他心臟最柔軟最溫熱的地方,一處小小的傷口啊,微微一動,就有猶熱的淚湧出,不可遏制,「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那是他一生都回不去了的家啊。我將手放在牆上,一手牽著陸遊的《釵頭鳳》,一手牽著唐琬的《釵頭鳳》, 我多想拾掇起千年前的碎片,重新拼湊成一場完美的愛戀啊……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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