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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上帝撕碎的聖經 | 胡冬詩選

胡冬(1962-),四川成都人。「莽漢主義」詩歌運動發起人之一。

/ 胡冬詩選/

一生懊悔的三件事

面對大門聳峨,羞愧的心不禁想起

童年甬道里膽怯的一天——

門後,有人等待,願教會我崇高的樂理,

一遍遍,為自如的技藝打下底子。

可我卻在外艱難失言,

長久徘徊——熬盡了多少光陰荏苒,

雖然今天,我終敢

隻身來把未知的宏殿

敲響,更象被那離譜的陌生和緊張,

強迫在詞位的琴鍵上苦練。

我自忖生來見識不凡。中學時代,

憐憫的人也都誇獎、預言。

外語老師叫住我,可那時候,幻想的前額

琢磨的是銅鑒上迂迴的蝌蚪,

尤其是打磨的骨串間遊走的意念,

使我輕視他的偏愛,

使我疏遠——世界,要等我陷入了圈套,

才把我吸引到它球體的

另一面,讓我必須在開放的深度中,

去追索一門我曾抗拒的語言。

就算虛度里我能夠考慮

怎樣以妙筆來彌補放逐生涯的每一天,

時間兇悍的老嫗還是會

狠狠責備我依然愚蠢而年輕。

此時陣痛襲來,我羞愧的心完全麻木了。

噢,天知道我當初的過失有多大!

因為連月亮臉龐

雲翳的輕紗都經受住了西風吹打,

而失散多年的親切的

話語卻不再回到她岑寂的嘴邊......

- - - - -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梵谷看看波特萊爾看看畢加索

進一步查清楚他們隱瞞的家庭成分

然後把這些混蛋統統槍斃

把他們搞過計劃要搞來不及搞的女人

均勻地分配給你分配給我

分配給孔夫子及其徒子徒孫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盧浮宮凡爾賽宮其他雞巴宮

是否去要回唐爺爺的茶壺宋奶奶的擀麵棒

不,我不,法國人也有恥辱

我要走進蓬皮杜總統的大肚子

把那裡的收藏搶劫一空

然後用下流手段送到故宮

送到市一級博物館送到每個中國人家裡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凱旋門去巴黎聖母院去埃菲爾鐵塔

去星形廣場偷一輛真正的雪鐵龍

然後直奔滑鐵盧大橋

活動安排在一天完成

我要在巴黎的各個名勝

刻上方塊字刻上某君某日到此一游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公社社員牆看看貝爾一拉雪茲公墓

去看看每個偉人每個無名藝術家的墓地

去看看一七八九年死難烈士的紀念塔

我要穿得乾乾淨淨,在死者墓前默哀

親手獻上一束中國紅月季

我要選一個良辰吉日

親自去慰問死者的大妻二妻及小妻若干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唐吉老爹,捎去一瓶最熱烈的大麴

我要敲開在巴黎工作的每個中國人的房門

送去一張獎狀,希望他們再接再厲

我要收集巴黎全部右派分子的錯誤言論

並向最老的巴黎市民

打聽喬治—桑劫持繆塞劫持肖邦的確切細節

據此我要召開數次萬人大會

請所有中國兒童參加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貝多芬的三平方米房產

去揍扁用幾顆土豆換走舒伯特小夜曲的老闆

揍扁帕格尼尼的全部敵人

我要用手槍頂住紅鼻子警察

命令他立即帶路去巴黎市政廳

我要在那裡集合至少十個以上的市長副市長

辦一個學習班,把他們送進巴士底獄

我要向兩千萬巴黎人遞交措詞強硬的抗議書

抗議他們迫害知識分子的暴行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看看超級市場看看巴黎百貨公司

所有巴黎土特產我都要帶走

包括上等的巴黎墨水巴黎白蘭地

這一切我以一個中國佬的智慧獲得

我要統計巴黎健在的傑出人物

採取收買和沒收的政策

把他們分門別類

用挂號郵包寄到中國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把臭襪子和中山服

把里里外外的臭火藥

高價賣給那裡的收藏家

我要把精湛的烹調技術午眠技術

把精湛的嗑瓜子技術傳授給巴黎人民

看到越來越多的蠢驢上當我心頭暗喜

我還要去公園圖書館查閱詳細資料

去走訪居委會走訪街道辦事處

熟諳巴黎的內部結構

然後組織一隻龐大的第五縱隊

配合聖誕夜發動的突襲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去最好的醫院作矯正手術

切除導致不良情緒的盲腸

去最好的療養地享受日光浴蒸氣浴

去最好的花店買一大捧鬱金香

我要穿上最新式的卡丹時裝

然後帶著興奮帶著黃種人的英俊面容

坐快班直接回到長江黃河流域

我要擁抱母親擁抱姐妹擁抱我的好兄弟

這一刻我也沒有半點眼淚

骨節相當粗大完整的朋友們

會心地拍拍我的肩頭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我算過這大約需要十萬分鐘

沿途將經過七大洲五大洋

經過我知道的全部外國

沿途我將認識印度人、阿拉伯人

美國人加拿大人以及其他什麼有趣的蠻夷

我們將討論共同關心的公家問題私人問題

我會同每個國家的領導發生爭吵

會違反任何地方的交通規則

印度公安局埃及公安局甚至美國公安局

都會派出成打成打密探跟蹤我

我想乘上一艘慢船到巴黎去

沿途我將同每個國家的少女相愛

不管是哪國少女都必須美麗

她們還將為我生下品種多樣的兒子

這些小混蛋長大後也會到處流竄

成為好人壞人成為傑出的人類

無論走到哪裡人們都會注意他們

他們的眼睛會是黑漆漆的顏色

從滾滾的人流從任何場合

我也會加倍提防這些雜種他們是誰

他們是我的兒子我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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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夜歌

衰寂的羅盤。麻雀逃離了天線……

孩羔般,夜多舛的輪廓

溫順地注視雲端不可一世的披掛:

囤積的,羊毛織成的憤怒。

月影憧憧,屋頂與毗連的屋頂

更似那毀戾下,亂世岩熔的倒映。

薄冰,與熾烈的薄冰之間,

芝麻的心肝,文士的耳朵,傾聽

我,必在的歌者,既非公正的役吏,

也不是雞狗的朋黨,卻賣弄老年

沙啞的金玉,從高盧直到中原,

我歌唱的部族組成了河岸。

那麼,也請容宥我啞然,

讓我旅羈的心弦意守這大本營,

為一個濯洗的外鄉人默祈。

他洗著宇宙年輕的纖塵,

再一次,摸到了天藍色的肥皂,

於是他接著愜意地唱啊,唱啊……

他斷續的歌聲穿過城牆,雉堞,

驚醒了脅迫曠野上

那些咸腥的翼翅。

哦!魚龍的葬身之地——

死海,曙光臨照阿拉伯多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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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書

1.

天上有一本厚厚的書——

如果掉下來,

必將洗雪默爾頓修道院被摧毀的恥辱。

修士們魂靈的鴉雀

長跪,在側廊和禮堂折斷的尖拱旁,

在大超市和廉價樓寓之間

翻整的瀝青路下,

禱詞和燧石粘合著一處廢墟——

上邊,陰鬱的禮拜天,

購物者們漠然地開著車,

從結著黑冰的路面嗖嗖駛過。

2.

然而附近有一條青青的小河,

依舊佇立著從前的磨坊。

只要陽光乍現,

古老的水車就會汩汩響,

涼亭旁就會聚集起熟識;

不情願上班的人就會歌唱霧珠;

我就會穿過公路下短促的甬道,

去河畔的集市呆一呆;

或去跟一個藝術系的姑娘做愛;

我甚至跟一群本地的狂人,

在一個鼓噪的夜晚,

把我記得的詩

在那黑魁魁的廢墟上念過幾首。

3.

雪白的書,它快掉下來了!

大冬天,不知誰喊了一聲。

(那蒼老的千言萬語在

雲層的喉嚨里哽咽 )

愚人們不再爭執。狐狸豎起耳朵。

曠野哭泣的羊倌

抬頭張望——

一本被人篡改的書

在一雙青筋畢露的手中

憤怒地顫抖。

4.

磨坊里的幽靈停止了唏噓。

爐火旁安靜的孩子們以濕潤的眼睛懇求。

只只鴉雀屏息期待。

遠方,詩人們貧窮的軍隊

集結在山坳,默候詞語的補給。

夜空下,橋頭和十字路口,

車漸漸堵了起來,

紅綠燈閃爍著,無數雨刮器吱吱划動。

在倫敦慢慢凝固的闐寂中,

下雪了——

雪是上帝撕碎的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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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燕子

那一次,在多爾多涅,南方的腹地,

我們望著一扇被擊破的,年深日久的窗戶發獃。

八月的燕子曳滑著,疾速而準確,

從剛夠容入它的,玻璃的鋒芒間進進出出。

廢棄的農倉內,雛燕噪動。

怕驚擾了它們,我們就沒進去看個究竟——

那時,湖畔的野薄荷正芬芳迷漫,

田地里,竦立的向日葵枯黑著臉,背過身。

那時漢娜才剛剛發育,莎拉象只歡顏的甲蟲。

你洗著新採的蘑菇,和她倆的母親,

你們用女人的眼睛嬉弄著,打趣著文明的瘋狂。

舊日的燕子是不是也用輕盈的鰭劃著

追憶的藍天之水呢?

另外兩次,我把詩人帶到了村裡。

記得健在的那個跟我說,難道詞語也會追隨舊日的詞語,

世世代代回到它們古老的家?

逝去的那個則說,還有什麼比翅膀的鋒利更詩意的呢?

距離在我們之間搖晃,我們卻摯愛地大笑著,

在一個大熱天,沿著天空裁開的藍,

把車開到了擁擠的海岸線,我們曬脫了皮——

忽然,你指著大西洋翻滾的邊際,

那兒渺小的燕子正揮舞著剪刀,象幾隻逍遙的逆戟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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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學家

傳世的大火!還有多久,

才能把它熾烈的謊言滌盡?

才會裊裊不絕,

把其兇殘的氣焰堙滅?

它貪婪,然而大度地熔煉著,

並牢牢吸引住這些慕名者,

向它油然致禮!

然後讓他們受騙般被灼痛了——

一個個,躋身熏燎的書香門戶,

更象雲遊的出家人,

不畏線索的贗傳、謬假,

埋頭,循入動蕩的迷津。

不舍晝夜,那邪惡的煙瘴蜿蜒向末日,

兀自腹疑......

好像這儒雅的些許人馬還不夠,

還要雲集他們成群的弟子——

瞧,他們簇擁而至!

其中有些是那麼不羈,那麼秀麗,

不也是神魂顛倒,

在一大堆朽焚上竄跳,象著火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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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行詩

語言顱內的蜀魄——

扇貝的表音文字!

金星把吻別推遲到清晨。

椋鳥誇獎我家鄉的詩人:

離開眉山的蘇軾,

離開江油的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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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同語言的鬥爭

詩人關心的應是對語言本身的錘鍊。一首詩必然蘊含著詩人的哲學。對於一個好的讀者,他多半不會從詩人為他準備的艱難的入口著手,他用心去察覺——從而傾聽到由於語言的運動而產生的和悅的聲響;他一遍遍清享語言的滌盪,爾後才儘可能感悟詩人思想的精蘊。這個過程是否能夠依靠讀者的才智自覺地完成,完全取決於語言的魅力。語言是詩歌唯一的要素。較之於戲劇與小說,詩的文學性微乎其微。作為純粹的語言藝術,詩完全相信了語言本身——對語言審慎而出色的安排,把語言的鏈條精密地組合成美麗的序列,詩人的任務在於賦予一首詩以經久的美玉般的光輝。詩是語言的造型。混亂的語言往往是蹩腳詩的通病。明晰、洗鍊的語言足以判斷一首的好壞。

詩的生存在很大程度上依助於詩人細膩的氣質。每首詩都是詩人建立的語言的新秩序。詩歌在語言的焦土上綻開鮮花,因而一開始語言便成為詩人溫和的敵人。它瓦解詩人清醒的頭腦,將天才的靈感毀於拙劣的詩句。總之語言是一個龐然大物,它讓詩人為難,問題不在於該怎樣一路吃掉它,而是怎樣一點一點把語言的犄角化於無形之中。詩人漸漸掌握了熟練的技巧,即使如此,詩人的重負沒有減輕,語言的妙境近乎桃源,欲求不得,欲辯忘言;詩人崇高的悲劇意義亦在於欲窮其境,欲罷不能。

抱定目標的詩人因為潛心於語言的實驗而飽經文字滄桑。每句詩、每個詞都標明詩人所經受的洗禮。進取心和悟性的智慧使得詩人堅持不懈,時有心得——開始它滔滔滾滾,泥沙俱下;漸至佳境,作為現象的語言消失了,恰當地說是形同烏有;然而語言無形的氤氳又把詩人包圍在煙波浩渺之間;四面空曠,四面皆是完壁,偉大的詩人更加渺小;這場曠日持久的鬥爭早已勝負瞭然,語言卻正是在這裡才真正具有無窮的魅力;詩人的語言日益精純,它與詩人思想的底蘊輝映成燦爛的奇景。優秀的詩人在同語言的周旋中不斷獲取經驗並成長。就象一隻毛皮光亮的嚙齒獸,它不止一次從詩人靈巧的手指中逃脫。語言這種活潑的個性使得人人都難忘在毫末之差的推敲中運用了一個恰當的詞語時那種衝動的幸福。

同語言的艱苦鬥爭成為詩人一生的考驗。語言作為詩歌的全部秘密,它迫使詩人嘔心瀝血、憑藉智力的優勢同它較量。語言的奧妙足以令豁達的詩人嘆服並為之折腰。否認語言的強大是無知的,把大師們的作品一概敬仰地稱之為爐火純青亦是言過其實。大師們的劣作可能不亞於我們。他們曾經獲得過語言驚人的豐收,正是他們出神入化創造出語言的奇景。他們靜穆的詩歌令人想起如琴湖暗夜的琤琮,或者乞力馬扎羅之雪。但是他們越來越多地顯露出智力傾頹的痕迹,智慧的高廈被夷為廢墟,唯有高超的技巧可能伴隨他們直到一息尚存。他們本來在劫難逃。青年藝術家們常常以平庸的作品取笑已經成就斐然的詩人,然而任何古典和現代的大師亦不能一生自如地駕馭語言。從智力的巔峰墜落到非凡的靈性喪失,誰都可能在同語言的較量中敗北。個人思想的進步終其一生可以在寧靜中穎悟,在動蕩中求穩固,乃至臻於完美之境。而語言之於詩人,卻如峰之嵐、谷之霧,詩人的形象有如夸父;就象穿上了紅舞鞋,詩人將為語言的芭蕾疲力竭而死。

在詩歌中語言還可以被理解為具有多方面的歧義,好求甚解的追蹤無一倒外都將證明——語言是詩歌致命的要害。詩人經過多年來對語言的秘密研究已經折服。語言的修鍊不只使詩藝受益,同時也教育詩人諳知人生的妙諦。悟性的語言是一種高超的境界,它與詩人崇高的內心貫通。對語言的精益求精,於冥冥此生一直是詩人痛苦心靈的慰藉。

註:錄於1986年詩歌大展,作者寫於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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