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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中的槐樹與花朵

社會時空夢境中的槐樹與花朵王 彬 (北京) 《 光明日報 》( 2013年10月11日 16 版)

幾年前我在懷柔買了一套房子。房子所在的小區生長著一種很奇特的樹,蒼綠的葉子與縱深的樹皮,有幾分像是槐樹,但又不完全像,有點似是而非的味道。最可怪異的是樹枝的顏色,是那種金黃的色澤,彷彿與溫度賽跑似的,天氣越冷,顏色越深,金燦燦的彷彿要把冬季的藍天點燃,為北京枯燥的寒冬增添了幾分妖嬈。後來知道了,它叫金枝槐,是槐樹的一種,因樹枝的顏色而得名。

在北京最多的是國槐與洋槐,國槐是北京的市樹,在大街、衚衕與庭院里觸目可見。與洋槐不同,國槐是中國的土生樹種,洋槐自19世紀末傳進中國,至今不過100多年,國槐卻承載了太久的歷史。按照《周禮·秋官》的記述,早在周代,國槐便被賦予了特殊禮儀。周天子在外朝召見大臣時,九卿位列東西,三公面向國君而立。為了標明位置,避免混亂,在九卿的位置上,東西兩側,各栽種了九株棘樹,在三公的位置上栽種了三株槐樹,從此三槐作為三公的隱喻,在封建時代成為讀書人追求與奮鬥的目標。

但是,國槐之於我,所見到的最古老者,只是唐槐而已。上世紀80年代,我去西安辦事,閑暇之時,參觀那裡的歷史博物館,當時還未建設新館,只有一小部分文物在孔廟裡陳列,包括不少珍貴的法帖,當然是銘刻在石頭上的。還有一隻原本置於霍去病墓前的石獸,如今放在庭院里,尾巴高高地翹起來,捲起來,走出了一種矯健雄武的姿態。它使我想到了漢,想到了匈奴,想到了浩瀚的草原,想到了漫天的藍色星斗和雨一樣褐色的箭簇。參觀完走出大門,在孔廟的右側,我看到了幾株古樹,樹榦上釘著藍色的標牌,有編號,寫著「唐槐」二字。原來是唐代的槐樹呀!我的心不禁微微有些顫慄,那個朝代的人早已化為埃塵,只有和他們同時代的樹還在,怎麼想,心情都是複雜的。我不禁用手撫摸樹榦,感到一種秋季陽光的溫煦,不若剛才見到的那些法帖與石獸,投射出冰冷的距離。

再晚一些,我所見過的就是明槐了。這株明槐在景山公園,景山的東麓。「文革」之初,它被當作「四舊」砍伐了,而景山公園也被改叫「紅衛兵公園」。在我的印象里,那株槐樹似乎微微有些傾仄,崇禎就是在這裡自縊而亡的。因為在這裡弔死了一位國君,後人在這株樹上懸掛了一段鐵鎖,稱之為罪槐。

據說,李自成的部隊攻入北京以後,大索數日,從宮裡到宮外,最終在這裡發現了崇禎,他的對面是王承恩,也自縊在這株樹上。王承恩是跟隨崇禎的唯一內監,如果沒有他的陪伴,崇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北京有一句俗語:「叫王承恩了。」那意思是到最後關頭了。1930年,故宮博物院延請沈尹默先生書丹勒石,次年將「明思宗殉國處」的石碑立在樹下。1944年,在日本人戰敗後的前一年,這通石碑被拆掉,重新樹立了一通石碑,傅增湘撰文,書丹之人換成了陳雲誥。1955年,這通石碑被拆掉,換為木質的說明牌,書於木牌之上的文字不再是對崇禎的嘆惋,而是改為批判了。社會的價值體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還會有誰再去同情一個亡國之君呢?然而知道這節歷史的人仍然心存戚戚。在那一晚,崇禎將小公主砍死,大公主砍掉了一隻胳膊,讓三個皇子逃出皇宮,有一個皇子逃到他的外公,也就是崇禎的老丈人周奎家,周奎先是不納,後來向清廷告密,把這個皇子獻給了多爾袞。據《烈皇小識》記載,崇禎在砍殺公主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奈何生我家中?」長於皇宮本是幸事,但這也是有條件的,如果是鼎革之際,像小公主那樣,就真的是不幸了。

1981年,「文革」結束5年以後,在明思宗殉國處,移植了一株國槐,但是樹齡稚少,與那一段歷史差距過大。15年以後的1996年,建國門內北順城街7號門前一株有150多年樹齡的古槐被移植過來,替代了1981年的那株槐樹。雖然樹齡仍然不足,但畢竟是大樹、古樹了,給遊人的感覺不再那麼不可信。那兩座廢棄的石碑也重新樹立起來,歷史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徜徉於此,不知別人作如何之思,對我而言,總覺得這國槐承載了太多的人文負荷,不若涉海遠來的洋槐那樣輕鬆自然。

有一年,我外出辦事,路經府右街——景山公園西南的一條路,正是雨後,潔白的槐花落滿了濡濕的黑色路面。沒有行人的履痕,也沒有汽車的轍印,只有我在碧綠的樹冠下面踽踽而行。落滿了槐花的路面美麗極了,雪白而略泛淡綠的花朵,把道路熏染出幾分香氣,華麗而厚重,彷彿珍貴的錦緞。槐樹原來是可以這樣裝扮我們的!但願在我的夢境里,出現更多的是這樣的槐樹與這樣的花朵——美好而無憂,自在而無慮。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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