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你的「芳華」也許與我無關

07-04

「你觸摸了我。」

10月劇本立項，今年1月開機，4月殺青，10月上映。製作周期僅僅一年的電影《芳華》，火急火燎地在這個5月推出了預告片。

雖說是導演日思夜想的文工團題材，但總讓人覺得有些不祥的預感。

▲馮小剛在綜藝節目《朗讀者》中說：「每一個戰士心裡頭，都住著一位女兵。」

趕稿的小十君決定停筆三分鐘，再溫習一遍預告片。

▲電影《芳華》首支預告片

有抒情，有懷舊，有戰爭，有革命，有浪漫，有年代感，有男有女，有青春，有千篇一律的軍裝和白花花的大腿。可是有「馮小剛」嗎？

滿屏的散文詩句《青春（Youth）》（作者：塞繆爾·厄爾曼），像彈幕一樣，中英雙語，一行一行，保持隊形，浮現在畫面中央。

讓小十君不止一次想起了，曾經被《新東方英語必背美文30篇》支配的恐懼。

▲在一冊「生而為贏」的《新東方英語必備美文30篇》里，Youth是第1篇

單從預告片給予的鏡頭片段、畫面信息來看，如果導演的名字不是馮小剛（雖然他是文工團出生），而是張藝謀、陳凱歌這類的名字，想來沒多大分別，甚至是崔健，也不會太讓人吃驚。

三年前上映的電影《藍色骨頭》，就花了不少篇幅表現文工團的青春。

▲電影《藍色骨頭》（2014.10在國內上映，導演為崔健）

不同之處在於，《藍色骨頭》是兩男一女的關係（文藝片經典結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都和同一個男孩有著千絲萬縷的情愫）；

《芳華》是一男四女的關係（有點微妙，一旦處理不好，可能又是一部軍旅版《小時代》）。

特別是「浴室中的舞蹈」一段，讓兩部影片驚人相似。

▲左《藍色骨頭》，右《芳華》，是不是文工團都喜歡在浴室跳舞？

加上年代戲的主演都是黃軒！這讓小十君產生了一個錯覺，會不會在《藍色骨頭》里大放異彩，但戲份只有短短十幾分鐘的黃軒，又借《芳華》捲土重來，擔任了一個真正的主角？

也許在電影《芳華》里，我們會看到，黃軒的「表演」會比馮小剛的「導演」更加搶眼。

▲側顏像馮小剛的舞蹈家陶冶（曾在文工團擔任舞者）

同樣更搶眼的還有文工團的女兵，那些大腿、濕漉漉的頭髮、連體泳裝、更衣室、荷爾蒙的芳香。至於戰爭的殘酷、炮火、醫院，大概要講述那一代人青春的代價吧。

▲電影《芳華》文工團女兵

明年就60歲的馮小剛更像一個觀眾了，從金馬影帝和金馬最佳導演的台前退場，重新回到攝像機後的他，逐漸縮減成了一個「觀眾」的集體符號。

如果用經典的《甲方乙方》電影情節模式來說，等於是他簽下了「好夢一年游」的合同，甲方是自己，乙方是整個劇組。

他要在全劇組的幫助下，做一場春夢，好好地緬懷自己的革命歲月，自己的浪漫理想，自己逝去的青春和荷爾蒙……

▲電影《甲方乙方》，我很懷念它

往高了說，這是《天堂電影院》里，電影結尾處，功成名就的多多，成了電影導演，再次返回家鄉，返回他曾經當過小放映員的「天堂電影院」，童年那些被神甫要求剪去的電影親吻片段，在廢舊的銀幕上一一復活，最終令人熱淚盈眶。

▲電影《天堂電影院》結尾

往低了說，這不過是《老炮兒》中，六爺趴在許晴身上，借一股蠻勁兒，拉上窗帘，趁著窗外冬日陽光正明媚，室內春光惹人疼，再老也要興風作浪一把。

▲電影《老炮兒》，震顫酒吧，震顫一下

至於電影《芳華》到底是「真情懷」還是「偽情懷」，只有等10月份電影上映時，一睹究竟了。

但是，按照馮小剛以前說過的話：

「她的長相我已經記不清了。印象最深的是她的脖子十分的光潔。因為是在8月里，天很熱，她沒有穿白襯衫，空堂穿著的確良夏裝，光潔的頸部優美地立在軍裝的小翻領中，使脖子看上去更白，領章看上去更紅。」
「女兵這種穿軍裝的方式在夏天裡很普遍。洗完澡，披著濕漉漉的頭髮，光著脖子空堂穿上軍裝，把軍帽塞進軍挎包里走出軍營。嚴格地說，這種著裝方式是不符合條例的，但看上去卻是楚楚動人。」

「現在只要是一道性感這個詞，我首先想到的畫面就是以上描述。直到今天我都像為這樣一個細節拍一部電影，抒發多年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女兵情結。」

既然已經標明了這會是一個「性感」的青春，可不可以像另一部同名電影Youth，更直接一點？

▲電影Youth，中譯為《年輕氣盛》或《青春》

與其猜來猜去，不如刨根探底，好奇的小十君，索性找了嚴歌苓的小說原著《芳華》來讀一讀。

▲嚴歌苓和她的小說《芳華》

雖然電影和小說的中文名都叫《芳華》，但輕車熟路的小十君很快就發現了它們最大的不同。

因為中國電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有了一個不從中文直譯的壞（好）習慣。比如：

《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戰爭之花）
《東邪西毒》——Ashes of Time（時間的灰燼）
《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A Chinese Odyssey Part One - Pandora"s Box（中國奧德賽第一部——潘多拉魔盒）

《唐伯虎點秋香》——Flrting Scholar（打情罵俏的學者）

與原本的中文片名對照起來看，相當過癮。不經意間，也透露出了許多關鍵信息。

和電影《芳華》的英文名Youth（青春）不同，小說《芳華》的英文名叫You Touched Me（你觸摸了我）。

看電影預告片以及相應的劇情介紹，主要故事應該不會有太大變動。

劉峰（黃軒演）——又被人叫雷又鋒，文工團道德模範，學雷鋒標兵，所有人的偶像，英雄式的人物，老好人一個。
何小萍（苗苗演）——小說里的名字是何小曼，父親因貧困和屈辱自殺，母親改嫁，從小艱忍，小心翼翼走到文工團，是一個被人疏遠、排斥的鳳凰女。
蕭穗子（鍾楚曦演）——作者嚴歌苓年輕時的投影，心思敏感、性格憂鬱、「思想不良」的文藝女青年。
林丁丁（楊采鈺演）——文工團獨唱演員，天真幼稚會撒嬌，上海來的傻白甜。
郝淑雯（李曉峰演）——女分隊長，落落大方，美色撲人，膽大包天，和林丁丁、蕭穗子住一屋。

小說英文名「你觸摸了我」，一開始就告訴了我們故事裡的核心事件——「觸摸事件」。

嚴歌苓最可貴的地方在於，她用女性的視角書寫了那一段歷史，因為我們的文學和電影一直以來，都被男性主導了太多。

▲男性導演代表，馮小剛

小說借「蕭穗子」之口，講述了上面每個人的命運。這一點，預告片暫時還看不出。小十君很疑惑，馮小剛到底是想讓誰帶領觀眾去進入這個故事？

小說寫道：「那是個混賬的年齡，你心裡身體里都是愛，愛渾身滿心亂竄，給誰是不重要的。」

但惟獨不能給劉峰，他是文工團的「雷鋒」，英雄的化身，是非人格的，給了他就等於毀滅了英雄。

終於，當劉峰向某個女生表明心跡的時候，女生因為受到突如其來「觸摸」，驚恐不已，揭露了他。

昔日英雄劉峰從神壇跌落，他只不過表現得像一個普通人，有了基礎的性和愛，就被當初愛他的所有人批鬥，痛打落水狗，不得不離開文工團。

▲劉峰（雷又鋒），電影中由黃軒飾演

這樣的情況，也和今天我們看待某一尊偶像的方式很接近，例如你的男神和女神。如今，我們的時代也越來越容易寬恕一個人了，這在故事發生的70年代是無法想像的。

小十君至今都很難想像，住在絕情谷底16年的小龍女，居然也有吃喝拉撒來月經的問題。

另一點非常關鍵：《芳華》其實是兩個時空的交互纏繞。

第一層時空是三十年後，成為作家的蕭穗子，想要了解當年的真相，弄清事情的原委，一步步回憶，一步步走訪，才如抽絲剝繭般把文工團發生的一切給讀者道明。

而這個關於文工團的年代故事，恰好是另一層時空。

▲蕭穗子，電影中由鍾楚曦飾演

那次「觸摸」，構成了劉峰一生中唯一性的愛，是不可複製的愛，是絕對的愛。即使被揭發了，他依然愛她。小說里寫：

「正因為手指尖觸碰的身體不是別人，是她的，那一記觸碰才那麼銷魂，那麼該死，那麼值得為之一死。」

拍好了，是《霸王別姬》，假霸王，真虞姬。

拍不好，是《梅蘭芳》，假傳奇，真黎明。

▲電影《霸王別姬》

在蕭穗子的整個尋訪過程中，我們能察覺到，現在（從文工團退役之後）這群人的生存狀態，以及在深陷在歷史漩渦中掙扎的每個人，都窒息，都渺小，都有罪。

而慾望和青春，正如野草般生長又枯萎。

大概也只有嚴歌苓，能把一個看似「小時代」的人物關係，寫得如此致命，像一把冰刀無形地剜進肌肉，挑動你的神經末梢，左擰右擰，終於讓疼痛永遠留在了記憶和身體里。

▲女兵們

預告片只是一個全景呈現，PPT式的群像展覽，它初步向觀眾告知了主創眼中的年代印象：有年輕美好的肉體，也有殘酷無情的戰爭。

這些革命、青春、荷爾蒙，也許不是馮小剛想拍的重點，但一定是他想看的重點！

文革後才參加文工團的馮小剛，拍攝戰爭、流血、軍醫院、戰後陰影，顯然有些力有不逮，就像他精心準備的《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在表現傷痛上都懷揣著赤裸裸的目的，都有過猶不及的嫌疑。

馮小剛的這類影片，如果要尋找一個一以貫之的關鍵詞，這個詞也許是「英雄」。

《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是自然災害、民族苦難，缺乏英雄。
《集結號》：歸根結底是「義」，是馮小剛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江湖氣、「古典主義浪漫情懷」作祟，拯救了一群男人的犧牲。這在精神上和後來他主演的《老炮兒》一脈相承，只是一個在軍，一個在民。無論哪裡，英雄都如事實般存在。
《我不是潘金蓮》：他仍然借李雪蓮之口呼喚英雄，只是，這個英雄到最後沒有來。也許是已經出現過了，但那終歸是一個集體的英雄（首長），而非個人的英雄。

《芳華》：僅小說原著而言，更進一步，它是質疑英雄的。因為從來都沒有英雄，所有人都是理想主義的碎片，是滾滾浪濤擊打在礁石上偶爾呻吟的泡沫。所有人都在艱難地生活。

馮小剛的另一類影片，從《甲方乙方》一批，到《天下無賊》一批，再到《私人訂製》一批，是「夢」。

▲電影《甲方乙方》之前，馮小剛與王朔、彭曉林合夥成立過一個「好夢公司」

這個夢不需要「英雄」，它只是一個個俗世百姓的「夢」。

而《芳華》，從它目前含苞待放的樣子來看，幾乎是馮小剛之於文工團歲月的春夢，一團過期的荷爾蒙。

▲《芳華》電影劇照

小十君好想告訴馮導，你的革命、青春、荷爾蒙真的與我無關。我只想看一看，你要如何拍攝一個沒有英雄的世界。因為，這才是我們真正的世界。

我們出生，我們活著，我們相愛……我們會像花草一樣，芳華不過剎那。之後，我們就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