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思想和黨文化的分歧(3)

人本思想和黨文化的分歧(3)

發布時間:2014-01-20 10:27 作者:張顯揚   「我死了,不想去八寶山。」胡耀邦在和夫人商量後事時,這樣說。這是一句非常激憤的話,說明他對身後之事有一種冷峻的思考。對身後之事的思考,就是對生前之事的思考。他不願意死後和某些人為伍。這種決裂當然是有限度的,只是和某些人決裂,並不是和黨、和他為之奮鬥的共產主義理想決裂。在他看來,這些人違背了黨的宗旨: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的共產黨員,尤其是黨的領導人,怎麼可以把黨和國家置於人民之上,怎麼可以只講階級性,不講人性?他認為,他和他們的分歧,本質上是他們和黨的宗旨的分歧。他沒有錯,是他們錯了。可以想見,糾纏在這樣的思想死結中,胡耀邦生命中最後那兩年多時間,內心該有多麼痛苦!  在時代交叉點上,扮演悲劇角色,要比扮演喜劇角色崇高而有震撼力。在這個意義上,胡耀邦不僅偉大,而且榮幸:他是一個時代的代表,一個即將回歸人性時代的先知先覺。今天,人們早已不把他當作一位受屈的共產黨領導來看待,大家敬仰他,愛戴他,因為他是一個高尚而善良的人,一個真正的好人。他的聲望,他的形象,下台後比在位時更高,死後比生前更高。  五、可以不做事,但是還要做人  為了更好地理解胡耀邦,追蹤一下他的心路歷程,也許並非多餘。  1989年1月6日,胡耀邦在湖南省委一個招待所會見一位作家。談話臨近結束時,他神色凝重,目視前方,輕聲地說:「我可以不做工作,但是,我還要做人。」  「還要做人」,四個字,擲地有聲,道出了一個人本思想者一生的人格追求:不管位高位低,順境逆境,都堅持「做人」;現在下台了,做不了什麼事了,但「還要做人」。在他看來,「做人」是人生頭等大事。所謂做人,就是堅持正直、善良、熱愛人民、有同情心這樣一種道德理念和為人處世的原則。  胡耀邦一生,有四樣寶物與他相伴,幫助他從一個苦孩子成長為一個革命家,一代共產黨人的領導人,一個悲天憫人的人本思想者。這四件寶物是,出身、經歷、讀書、思考。  胡耀邦是從貧困山區走出來的苦孩子。參加革命以後,他經歷了艱苦卓絕的對敵鬥爭,也經歷了殘酷的黨內鬥爭。他經歷了太多的不幸和痛苦,內心不斷受到震撼,漸漸地形成了關心人的命運,同情遭遇不幸的人這樣一種思想感情。他常常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誡大家,不能搞過火鬥爭,對犯錯誤的同志,搞穩一點好。他說:「我很小參加革命,當時18歲,被人家誣為AB團,被逼供信,真是舉目無親。我對這件事情印象深得很。一個黨內鬥爭,一個社會鬥爭,都有深刻的教訓。」一次,和來訪的客人談起整人的問題時,他說,在這個問題上,自己覺悟得比較早。他反覆強調,「要實事求是,不要整人」。他對兩種人特別關心和同情:一種是貧苦農民;一種是在政治鬥爭中被冤屈的人。這和他的出身經歷顯然有直接關係。  出身經歷,對於胡耀邦形成自己的人本思想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僅僅有這樣的身世,還不足以造就他那樣的思想品德。這其中,多讀書,勤思考,至關重要。  胡耀邦參加革命前,只讀過半年初中,被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稱作「小知識分子」。但是,他好學深思,博覽群書,終於成為一個能詩善文、長於演說的大知識分子。他讀馬列的書,也讀《聖經》,讀洋裝書,也讀線裝書,各個知識領域,都盡量涉獵。讀書是他一生的愛好,是他的生活方式。即使在文革那樣的動亂年代,他也堅持讀書。他說:關「牛棚」也是一種鍛煉,靠邊站了,正是讀書的大好時機。文革中他總結了12個字的讀書箴言:「靠邊站,別閑著,多讀書,想問題。」  1987年,下台以後,他仍堅持每天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當讀到第21卷《卡爾·馬克思在科倫陪審法庭面前》一書序言時,被兩段話深深吸引了,他把它們抄了下來。其中一段說:「對歷史事件,不應當埋怨,相反地,應當去理解它們的原因,以及它們的還遠遠沒有完全顯示出來的後果。」他認為,「這是馬克思的一個重要觀點,一種歷史現象的發生,要尋找根源,發現隱藏在事物後面很深的東西。」接著他舉了文革這件事,末了又說,「對自己的事件亦作如是觀」。看得出來,他一邊讀書,一邊思考,時刻感到胸中那鬱悶的塊壘。可惜,沒有一本書,可以解開他的心結。直到去世,他也未能找到「自己事件」的根源,發掘出「隱藏在事物後面很深的東西」。現在,他已經作古,這件事情只能由後人來做了。  胡耀邦是一個善於獨立思考的人。他不止一次地說過,「學習要獨立思考,不用聽什麼風」。他讀馬列的書,但不迷信馬列。他說:「不能把馬列主義看成是迷信的東西、宗教的東西,(否則)很危險啊!」文革結束以後,他在理論方面的勇氣和才能,得到了比較充分的發揮,對幾十年來許多重大的理論問題和實際問題,作了深入的思考。  他是中共黨內最早起來批判「兩個凡是」的人。1977年1月1日、2日,連續兩天,他和來訪的朋友談話時,就進行了批判。他說,現在的問題是,只要是毛主席說過話的、點過頭的、畫過圈的,都要一切照辦,都要「繼承毛主席的遺志」,「都要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繼續「批鄧」、繼續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在這種情況下,你要出來工作,就得說違心話,做違心事。他說,我才不幹哪!與其去做違心事,不如在家抱兒孫吧!  文革中,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是一個壓倒一切的口號,多少坑國害民的事情,都是在這個口號下進行的。1976年11月3日,胡耀邦在和一位朋友談話時,明確指出,中國從來沒有經歷過資本主義社會,不可能復辟資本主義,要復辟只能復辟封建主義,搞法西斯專政。對於四人幫的罪孽,他也不糾纏於什麼左呀、右呀、形左實右呀,而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有「兩大政策」,一是愚民政策,把思想、理論搞亂了;二是恐怖政策,大辦兩個「工廠」,扣帽子、打棍子,任意迫害好人。這就把他們的專制主義、法西斯專政的面目一下子揭露出來了。  他對赫魯曉夫和中共《九評》的看法,也比較客觀,不再重複過去的老調。他說:1957年,(毛)主席的鋒芒轉了,從反「左」,從「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下轉到反右,對準了資本主義,對準了鐵托、赫魯曉夫。到寫《九評》時他就轉不回來了。赫魯曉夫這個人是不大好,批斯大林也批得不深,但主席開始還是肯定他批斯大林是「揭了蓋子」。後來全盤否定赫魯曉夫,給教條主義,給林彪、康生這些人開了綠燈。現在看來《九評》的基本方向是錯誤的,這恐怕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國際根源了。粉碎四人幫不過半年,思想理論方面,基本上還是文革時流行的「防修反修」那一套。胡耀邦能這樣看待赫魯曉夫和《九評》,真可謂大智大勇了。  1978年9月9日,他和中央黨校理論動態組開會,談到經濟問題。他說,經濟問題很多。如農業,理論上沒有搞清楚。把個體農民和資本主義等同起來,是很大的錯誤。如果個體農民就是資本主義,那不是說幾千年就是資本主義?我們從1955年開始,把農業社會主義改造提得太高了,以為合作化了,不管內容怎樣,就是社會主義。只要是單幹,不管內容怎樣,就是資本主義。正是在這種思想指導下,1955年以後,一直高喊割資本主義尾巴,剝奪農民。他明確指出,個體不等於資本主義。個體農民走社會主義道路,只能是引導的方法。胡耀邦講這個問題的時候,列寧關於「小生產每日每時產生資本主義」的論斷還深深地禁錮著人們的頭腦呢。  同年初夏,他在和一位來訪的客人談到我們這個民族不自由的生存狀態時說:禁錮我們這個民族創造力的,一個是精神枷鎖,一個是「組織枷鎖」,「這樣一個精神上、組織上被禁錮、被壓制的不自由的民族,怎麼可能與世界上的發達國家進行自由競爭呢」?  胡耀邦在讀書思考的時候,非常自覺地用美好的、高尚的東西,來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例如,讀《愛因斯坦文集》序言時,他感悟到,愛因斯坦「有一種獨特的精神力量、思想方法。他主張獨立思考,我們要從偉大科學家那裡吸取一點營養,吸取一點思想要素」。又比如,一次出席民盟中央的迎春茶話會,胡耀邦說到張瀾先生。他說,張瀾先生有兩條是值得欽佩的,第一條,他有很高尚的精神,這就是他的頑強的民主精神、民主思想;第二條,他有一個很優良的氣質,就是他有強烈的正義感。  胡耀邦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生都在完善自己的人格素養,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個無愧於人民、無愧於天地的人。  中華民族是一個缺乏民主、自由、人權和人道主義傳統、而封建主義流毒特深的民族,胡耀邦留下的這份人本思想遺產,顯得格外珍貴。它對於我們沿著由普世價值鋪就的世界文明大道,進行現代化建設,尤其是進行政治改革,具有重大指導意義。現存的政治制度是按照黨文化,即「階級本位」論和「黨國至上」的國家主義建構起來的。胡耀邦的人本思想和「人民至上」的民主主義,正是改革這種政治體制的最好的指南:它們既是「階級本位」論和「黨國至上」的國家主義的對立面,又是封建主義遺毒的強大的消毒劑。  (張顯揚先生是中國著名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所前研究員,2013年9月18日因病去世,享年77歲。)

來源: 《炎黃春秋》2014年第1期 | 責任編輯:邵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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