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你勤勞善良了一生，回憶里卻儘是痛苦？| 文茜專欄

文 | 陳文茜

圖 | 來自網路

記憶差的好處是對一些美好的事物，彷彿初次遇見一樣，可以享受多次。

——尼采

我的美麗母親今年已經八十三歲，她恐懼死亡，怨懟過往。對她而言，回憶，是一首悲愴交響曲。

一次夜裡我和母親深談，「你的兄弟姊妹對你的記憶皆是家中性情最善良且慷慨體貼的人，為什麼你如此痛苦？什麼改變了你？」

母親不語。第二天，她以筆寫下，慎重地告訴我：「自小我相信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出身富裕仕紳家庭，長得漂亮，父母師長疼愛。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功課始終名列前茅。我沒有料到自己的婚姻會失敗得如此徹底，我以為我的孩子（兒子）一定是功課最優秀的……」，「我希望遺忘過去，但這些事永久改變了我。」

在長長的人生回顧文中，母親最終寫著：「因為挫折，我改變了性格，忽略了你，也傷害了你。對你，我極度地愧疚，它成為我終生的遺憾。」

我回了母親一封信，提到她曾「風光一時」卻因政治理想入獄的父親；提到她始終以歌聲或幽默面對人生坎坷的母親；提到她同一個時代貧窮的台灣人身影；提到她後來職場上人人稱羨的成功；以及婚姻失敗後一生相守，那位對她不離不棄的情人。

我反問母親一句話：「為什麼在你的回憶中，選擇的不是快樂的片段，而是痛苦的回憶？」

我的母親當然不是唯一。我們不全然可以主導回憶，但仍可以做一些主動的選擇。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回顧片」的導演和剪輯師。未來的人生你預期不了，過往的日子你卻可以自我編排詮釋。你可以把回憶像美麗的珍珠串起來；或者把它當成石頭，不斷地扔擲自己直到遍體鱗傷。

沒有一個人會一生一帆風順，所以選擇「回憶」的能力，註定了那個生命最終是快樂還是悲傷的詩篇。

剪輯快樂回憶其實不難，只要牢牢記住並經常提醒自己：「生命有限」這四個字。

人多數得走到死亡之前，才突然意會：原來生命一直有如此多樣茂盛的風景，遺憾自己也悔悟為何花那麼多力氣糾纏於痛苦的事上。

「死亡」所以帶給人無比的智慧，因為所有宗教教義教導的「無我」，人活著時往往辦不到，只能想辦法修鍊，或許達到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當死亡真正快降臨時，「無我」真的降臨了，智慧頓然而生，但只那麼瞬間，人終於做到放下了一切。卻已太遲。

因此我曾經想，現代有各種類型的床墊，有沒有一個床墊比較像「棺材」，讓人們每天入睡前練習死亡，然後思考：我今天憤怒的事還值得嗎？

或至少每日養成書寫「感恩快樂事迹」的習慣，帶著微笑書寫，頂好再加點插圖，或者配上照片。沮喪時重翻，快樂時加記。從此這是一本資產豐厚的快樂存摺，裡頭填滿了快樂的回憶，活愈久，領愈多。

我倒是有七個快樂存摺的建議：

你必得練習和死亡對話，正如和日月星辰對話。你才會頓悟宇宙之大、生命之微、時間之貴、死亡之近。

記得人生兩條路，一條用來惜福，一條用來遺憾。你給了回憶意境，那麼生命才能給你風景。你風聲鶴唳看過去，生活也就只好四面楚歌。

生命未必是一部故事結構完整的大片，多半的人生都只是由一連串孤立又零碎的片刻串連。但你可以靠著回憶和幻想，讓許多意義浮現。走錯了路，回頭就好；愛錯了人，輕笑自己一聲，放手。許多事情只是一段路而已，不要把悔恨弄得比經過還長。把自己的人生之片，當部好看的喜劇大片來拍。你是導演，你也是編劇，你更是女主角。

若想要保住某件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太在意結果，過於執著反而容易毀滅。我的母親是最好的例子。學會微笑對待一切，特別是你心愛而失去的事物。那樣，它們在你心中以甜蜜的方式生存的機會反而會多一些、長一點。這大概是關於我們如何面對回憶的最大秘密。

寬容生命曾經對你的冒犯。原諒那些傷害你的人事，為愛你而不是傷害你的人而活。

訓練你的眼睛只對美好的事物睜開，只是向最美的生命記憶深處回眸。

度不過傷痛的過去，那麼把燈關上，你會發現連背影都不會存在，何況過去。

記住，回憶不該是被動的態度，人可以選擇性地回憶，也可以選擇性地淡忘。讓回憶如詩句、如畫冊，一天又一天給每個美好經歷的片段一個又一個深吻，成為你的快樂存摺回憶。

目前我離平均壽命只剩倒數17年半。我得加快自己的快樂存摺，不枉此生。

Go!G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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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最聰明的女人陳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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