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小閣樓

男友是個窮小子，家在農村。這是我從不曾想到過的。他的優秀和對我的執著令我忽略了這個現實的問題，或者說現實容不得十全十美。 自然，這一切也不在父母的意料之中。母親開始為我擔憂，眼底眉梢蘊著一抹深長的愁緒。而父親，則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如深秋般厚重。我何嘗不了解他們的憂慮，世情淡薄，少了金錢的基礎，將來的生計必定困難重重。我也曾徘徊猶疑，幾欲放棄。奈何男友早已認定了我，更加努力地爭取，表現得相當乖巧伶俐。 最先妥協的是母親。男友隨我回家時，母親開始和他家長里短地聊，居然還甚是投機，一老一少共同做家務，也配合得相當默契。融洽的氣氛悄悄地在家裡氤氳，父親的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慈愛而柔和，多數時候卻仍舊沉默，偶爾會發出一陣悠長的嘆息。 日子一天一天不慍不火地過去，轉眼間，到了酷暑時節。我一下子忙碌起來，大腦被或生動或枯澀的文字充塞，再也無暇顧及其它。於是突然有一天，我得知了父母在市區買房的消息。 這一切實在出乎意料，因為我原本沒有這樣的打算。工作剛剛趨於穩定，微薄的薪水於這城市裡日漸高漲的房價，實在是杯水車薪，何況我是那麼的不諳世事。然而，這一切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當母親告訴我這一消息時，家鄉小縣城裡的安樂窩早已易主，而新房的契約已白紙黑字地寫上了我的名字。 面對我激烈的反映，母親一再申明，買房的打算早已有了，賣掉舊房則是她和父親共同的決定，否則去哪裡籌措那麼大一筆資金？「小A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我和你爸爸都很喜歡他，你就不要多心了。以後真的成了家，總算有個窩，你工作太忙，就別再為這些事情操心了……沒什麼可憂慮的。」「現在房價漲得那麼快，早點定下來，也算安了心。」 母親語氣恬淡，而我卻做不到心平如鏡。怎麼可能平靜？我眼下並無成家的打算，他們竟比我想得更深更遠。那易主的房子是父母十幾年辛苦打拚的成果，盛載了我們一家三口多少的溫馨與快樂，寫滿了多少令人難忘的故事和記憶！我素來知道他們二老對那套房子非同一般的情感，又豈是區區數萬金錢可以替代、可以補償？可是現在，這意義非凡的財產卻實實在在的不屬於他們，也不再屬於我了。只因為我一個有可能成為現實的選擇，他們便毅然決然地放棄----為了我，他們可以放棄的又何止這些？ 父母和新房主協商，將搬遷之日定在次年初春。他們怎麼也不肯在外租房，說住在別人的地方始終不自在。好在名下還有一處閑置已久的小屋，過去是用來做倉庫的，雖不適宜居住，簡單裝修一番，倒也勉強可以湊合。木已成舟，除了默許和順從，我沒有別的選擇。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零星地從母親那裡得到關於他們「新家」建設的消息。轉眼間，春天到了。 又逢周末，已沒有辦法再回到從前那個甜蜜的家。父母的「新家」簡陋、窄小，卻出奇的整潔清爽。牆壁刷了雪白的仿磁，天花板上墜著雅緻的小燈，淺色的木地板從客廳延伸到卧室……我驚奇地跟隨著母親在小屋裡穿梭，當走到隔壁的儲藏室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我們頭頂上方，一個木板做的小閣樓牢牢地鑲嵌在牆壁上，父親跪在裡面，拿條毛巾在做最後的清潔，在他身旁赫然「坐」著我小時候常常抱在懷裡的椰菜娃娃！母親得意地告訴我，這小閣樓是父親專門給我準備的。「孩子，快看，這像不像你小時候睡過的搖籃？」母親指著那閣樓，開心地問。父親回過頭來望我，鬢角花白，神色疲憊，沒有隻言片語，眼裡盛著的是滿滿的慈愛…… 這天的晚飯出奇的美味，母親親手做的醬排骨也香濃過往常許多。她的情緒相當好，像個孩子似的咯咯笑個不停，她用近乎崇拜的語氣一直誇獎著能幹的父親，說他給房子施了魔法，把窩棚似的庫房變成了美麗的避風港。父親一如既往地沉默，眼神異常柔軟地圍繞著母親，任她說個不停，臉上浮動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不知不覺，就寢的時候到了。走在通向小閣樓的過道上，父親突然叫住了我，他的神情有些緊張，兩隻寬厚的手掌合在一起，不安地摩挲著，欲言又止。我揣著疑問，靜靜等候，良久。「你……以後會不會不常回來了？」他終於試探著開口了，見我愣在那兒，他趕緊說：「沒關係，你工作忙，沒時間回來就算了……再說這裡確實也沒以前方便……」我再也壓抑不住心底里那股奔涌的熱浪,一個箭步跨過去,輕輕地抱住了日漸年邁的父親,緩慢而堅定地說：「不!爸爸,我會比以前更加頻繁地回來，我喜歡這裡。」 母親立在門框邊眼圈早已濕透，此刻也走過來，一家三口緊緊地抱在一起，淚流滿面。在他們中間，在這個略顯擁擠的小房子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將我融化…… 窗外夜幕低垂，躺在父親為我特製的小閣樓里，可以看見皎潔的明月籠罩著如夢似幻的光輝。在這沉沉的夜裡，時空交織，白日的偽裝與疲憊一件一件被卸去，我回到若干年前，如同一個純真的嬰孩，香甜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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