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姜文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一、《鬼子來了》在說什麼？

在《鬼子來了》里，姜文思索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為何下跪。按他本人的說法，《鬼子來了》是自己的自傳，是要解釋自己內心的恐懼從何而來？

《鬼子來了》總是暗示「秦始皇」（如一刀劉唱的「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再聯想到《讓子彈飛》里「大風起兮雲飛揚」「劉邦是小人」「鴻門宴」等等內容就可斷定，姜文反覆把觀眾的注意力拉往秦漢，原因很簡單，他的自傳與秦漢有關，他的恐懼也與秦漢有關。對此，很多人可能不以為然，「秦漢的人怎麼就讓今天的姜文恐懼了？」下面略作解釋。

二、你的恐懼為什麼與秦漢有關？

何以今天中國人的恐懼與秦漢有關？解釋這一點，我們需要首先知道，讓人恐懼的東西，最終是什麼？什麼東西導致了你的恐懼？曰「觀念」。你可能會反駁，我怕的不是觀念，我怕的是別人砍去我的腦袋。但是，「別人砍去你的腦袋」依然是觀念。假如你的腦子裡沒有任何關於「砍頭」的觀念的話，砍頭是不足以帶給你任何恐懼的。當砍頭使你恐懼時，其實是你關於「砍頭」的觀念在使你恐懼。

所以，「恐懼為何與秦漢有關」的問題就變成了「讓我恐懼的觀念為何與秦漢有關」。

人的天性決定了某些觀念會讓人恐懼，比如「我死」、「我身體受折磨」、「我的所愛被剝奪」等等。秦漢時期，恰好是在這些地方經營出一系列的成熟制度，你的天性怕什麼，秦漢就給你製造什麼。秦漢制就是苦心經營「讓你死」「讓你身體受折磨」「讓你所愛被剝奪」的觀念集合體。思想史走到秦漢時，人類的思想活動創造出來了一套制度，使一個人統治其他所有人。這一套制度有時表現為單純的法家（如秦代），有時表現為儒表法里（如西漢以後）。當它是純法家的時候，此制度直接以「讓你死」「讓你身體受折磨」「讓你的所愛被剝奪」恐嚇你，就好像是《鬼子來了》里日本軍國主義軍官酒冢隊長。當它是儒表法里時，此制度表面上溫情脈脈，顯得和藹可親，但關鍵時刻，又絕對是「讓你死」「讓你傷」沒商量！譬如《鬼子來了》中給掛甲台小孩子發糖吃卻在氣急敗壞時砍死小孩子的海軍軍官（森賽），還譬如表面上愛護大三卻在大三明顯遭受不公時無動於衷的五舅姥爺。

法家的「軍國主義」「嚴刑峻法」在秦國成熟，秦帝國橫掃六合之後，這一套規則開始主宰整個黃河流域。姜文的恐懼，就在此時誕生。漢武帝之後逐漸調整為儒表法里，也即外觀上是儒家，骨子裡是法家。實質內容是不變的。只要「軍國主義」、「嚴刑峻法」的觀念集合體還起作用，兩千多年裡的中國人就不可能不感到恐懼。「軍國主義」「嚴刑峻法」延綿兩千年，到了1945年，既展現出掛甲台一刀劉、二撥子、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爺、六旺、瘋七爺、八嬸子……也展示為日本兵。

秦漢以後的中國人，比如魏晉時期、唐宋時期、明清時期、近代以來的中國人，恐懼程度都是遠超先秦的。孔子畢生都體會不到魏晉人、今天的中國人所能體會到的恐懼。孔子生活的年代裡根本沒有那麼成熟的「軍國主義」「嚴刑峻法」之類的觀念集合體。

「讓你死」「讓你的身體受折磨」「讓你的所愛被剝奪」的那一套制度，在兩千多年的中國歷史上一直有效（在日本人身上同樣有效），你就生活在「軍國主義」「嚴刑峻法」的觀念集合體之中。日本軍官用刺刀，八隊長用槍，五舅姥爺用表面溫情、內心殘酷冷漠，八嬸子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眼旁觀……使馬大三毫無安全感！同樣，六旺就能有安全感嗎？五舅姥爺能有安全感嗎？掛甲台的恐懼無處不在。

簡而言之，自從有了秦始皇，所有人都必須下跪——既是身體的下跪，也是精神的下跪！這就是姜文用《鬼子來了》描繪的「自傳」，這就是姜文給自己的恐懼尋找到的解釋。

三、找到原因之後，姜文接下來幹什麼？

做了《鬼子來了》之後，《讓子彈飛》就是尋求解決之道：既然根子在秦始皇，我他媽的接下來合乎邏輯的任務就很明顯了，就是幹掉秦始皇嘛！這就是《讓子彈飛》的最高命意！（張牧之對老百姓開槍呼喊「別跪！站起來！沒人值得你們下跪！我也不值得你們跪！」）但毫無疑問，張牧之註定失敗。姜文的《讓子彈飛》雖然很解氣，但畢竟是撒野，姜文本人也反覆稱：《讓子彈飛》里沒有英雄，原因很簡單，秦始皇根本就沒死！想幹掉黃四郎，路長著呢！子彈，還得在空中飛上幾百年……

四、《鬼子來了》與魯迅，《讓子彈飛》與毛潤之

根據我的不恰當類比，《子彈》就是毛潤之的事業，並且，他註定失敗。毛潤之的事業，既是針對政治領域的，也是針對數千年文化的。他要做的事情非常宏大，大到他一己之力根本就做不來。他只能失敗，並且，他本人也會犧牲在這項偉大事業里。《讓子彈飛》里的張牧之也被犧牲在裡面。（姜文對毛的評價很高，認為毛是一顆生命力頑強的種子，卻葬送在自己的土壤里。你接著問姜文：那麼我們現在怎麼辦？姜文會回答：你必須改變土壤。）

而發現秦始皇、後又被逼復仇的馬大三，則略可類比為魯迅吧，當然魯迅比姜文、馬大三的理解水平要高的多。《鬼子來了》里的馬大三隻撒了一次謊，其餘的一切行為都非常正當。他當然也有懦弱，但對自己該當做的事情，馬大三從不推脫。在最後，全村人都被軍國主義屠戮之後，懦弱的馬大三終於站立起來，他要為死去的人們復仇。一個懦弱的人，一個恐懼的人，手上終於拿起了刀槍。

我以為，馬大三的復仇比張牧之的革命更加崇高，因為馬大三的復仇蘊含更深沉的悲劇，有更加廣闊的合理性。類似地，魯迅為何比毛更崇高？因為魯迅承擔的悲劇體驗遠勝毛潤之，他的復仇比毛潤之的革命有著更加寬廣的合理性——這合理性是屬於思想史的。毛尚且不能走到這種層次。

五、太陽照常升起

人在中國生存，想的越多越能體會到恐懼。

但思想強大的人還能在恐懼之中堅信著：太陽照常升起！

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中國導演對人的頑強理解到這種程度。周韻扮演的瘋媽，一生的苦難也沒能擊倒她，貫穿生命始終的是她的呼喊——

「阿廖沙，別害怕，天一亮他就笑了」

「阿廖沙，別害怕，他一笑天就亮了」……

編者按：N年前，有個小青年說，「思想在今天只宜內部交流」。N年後，情況更糟，內部交流也殘了。今天中國的公共交談，到處是面具，誰見了誰說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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