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閱讀是一個人終身的事情
07-03
張抗抗時間觀念很強,約採訪的時候她幾次強調了採訪時間,確認了採訪時長,讓我隱約感受到一位成功人士的精幹與理性。採訪定在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我早早出了門,剛上路就收到張抗抗的簡訊:「周五塞車,晚點兒到沒關係。」簡單的一句話,又能讓人體味到一位女作家的細緻與感性。她準時出現在我面前,上身是黑色高領毛衣配黑底彩色波點西服外套,下身是簡單合體的素黑色西褲,美麗與優雅中透著冷靜和幹練。談話中,她的語調和語氣里都帶著吳儂軟語的溫柔,可語速卻極快,話也說得坦誠、直率。 理智而感性,美麗而強幹,溫柔而直率——這樣的張抗抗坐在我面前,讓我不禁想於問與答中更進一步地探究:她是怎樣讓這些反差極大的氣質渾然於一身? 「我是一個堅持寫作的人」 張抗抗29歲進入作家協會,開始從事文學專業寫作,38歲被收入英國劍橋大學國際名人傳記「世界名人錄」,56歲擔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2011年11月連任該職。自2003年起,已連任兩屆全國政協委員。更在59歲時被聘為建言可直達國務院總理的國務院參事……名氣越來越大,頭銜越來越多,但用張抗抗的話來表述,她說自己「只是一個堅持寫作的人」。 1961年,張抗抗在《少年文藝》雜誌上發表了她的「處女作」——《我們學做小醫生》;那一年,她11歲,是一名五年級的小學生。1979年,張抗抗調入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先後完成了《愛的權利》、《北極光》、《隱形伴侶》等小說佳作;其間,《夏》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淡淡的晨霧》獲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1995年,她出版了長篇小說《赤彤丹朱》,1996年、2002年,張抗抗超越知青作家的母題,介入現代都市生活,出版了《情愛畫廊》、《作女》兩部頗具社會影響力的長篇小說,受到讀者的歡迎……「我是被童話養成的,」張抗抗對文學的興趣從閱讀開始,而她童年的閱讀經歷則深受母親影響,「因為我母親就是一個生活在童話世界裡面的人。她一輩子都充滿著童心,即使在遇到最大困難的時候,比如說『文革』被隔離審查,她也是用童話的營養去戰勝這些困難的。」 張抗抗兒時熟讀西方童話故事,家裡的《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俄羅斯童話》,在寒暑假無數次的閱讀中都被翻爛了。但她在談話中卻特別提到了中國作家嚴文井的童話《唐小西和『下次開船』港》:拖沓的唐小西氣走了時間小人,選擇留在「下次開船」港,在那裡一切與時間有關的詞都不許說,只能說「下次」——船永遠是「下次開」,雲也是「下次動」,連吃飯、喝水都要等到「下次」。「唐小西他一直在等待,或者說『下次開船』港讓你的希望一次一次的失望。童話滋生了我對『下一次』的好奇,也使我很早就懂得時間的珍貴。童話故事用兒童能聽懂的語言頌揚真善美;它與純真的童心相互映證,用充滿想像力的美好故事,讓小朋友懂得人生的價值。所以我說的『童話養成』,是指孩子的早期童話閱讀,可以浸潤到骨髓和血液里,讓人產生對美的渴望,對他人的愛心和同情心,對生活充滿幻想和期待。」童話閱讀就這樣潛移默化地為張抗抗打下了文學和人生的底色。 歷史漸漸進入了「文革」時期,「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最高指示讓她熱血沸騰。1969年春天,當時她已經在杭州郊縣插隊,聽說北大荒農場招收知青的消息,「在一個月亮很大的夜晚」,張抗抗自己「步行到縣城」,第二天一早,坐頭班汽車回杭州報名。她不顧父母、外婆的反對,毅然離開了生活19年的故鄉杭州,背著簡單的行李和幾本世界文學名著,踏上了開往北大荒的列車。 「我是帶著文學的夢想去北大荒的。」可當張抗抗到了冰天雪地的黑龍江,才真正體會到現實與童話之間的距離,「去了北大荒以後,我即使開始寫作的時候,也不敢想『我要成為一個作家』,因為那個時候,『作家』這個詞已經沒有了,絕對已經沒有這樣的夢想了——連夢想都破滅了,只剩下對文學近於虔誠的熱愛。」張抗抗內心擁有一種柔軟卻強大的生命力量:「可以說,當時望不見前方的目標在哪裡,但是文學之路,卻隱隱地埋伏在荒原的草叢裡,由於自己對文學的興趣和熱愛,就在這條看不見目標的路上摸索。你不知道會不會到達,也不知道最後會到達哪兒。就是跟著文學的吸引力走;或者說,是文學之路在你的腳下延伸。這樣一步一步,就把路走出來了!」 北大荒農場環境惡劣、物質匱乏,知青們都是趴在炕沿上寫字,寫久了就會腰酸腿麻。張抗抗當時除了給家人寫信,還要記筆記、學習寫作,「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個桌子」。終於有一天,張抗抗「在瓦廠的一個角落發現了一張扔在牆角的桌子」,她特別高興地撿了回來。小桌很簡陋,「木頭面沒拋光,帶著木刺,胳膊放上去,常常被木刺鉤住袖子」,張抗抗從自己的箱子里找到了一張魯迅的畫像,鋪在上面,再找了一塊塑料薄膜蒙在上面,天天與魯迅先生對視。「2003年我獲得魯迅文學獎的時候,就想起了當年那個場景。」 「1976年『文革』結束,逐漸改革開放,整個新時期的文學就一下子接上了。」張抗抗終於走出了自己的文學之路。如果從1961年那篇「處女作」算起,至今她已經筆耕不輟51年,這條文學之路也越來越鋪滿榮譽,同時也越來越承載責任。張抗抗是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協副主席、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副會長,她多年為版權問題奔走發聲,被稱為文學界的「版權保護鬥士」。2009年11月,張抗抗被聘為國務院參事,這意味著她可以直接向中國總理建言。但張抗抗多次在採訪中這樣說:「因為作為作家觀察的習慣性,你會對問題有更多敏銳的發現,比如說維權的問題、文化發展的一些問題。這些身份的作用是雙向的,功能可以互補。我現在還是一個寫作的人。」 語文教育應該是「基礎教育」、「常識教育」 閱讀和創作是張抗抗生命的基底,她的文學之路除了受家庭教育的影響,張抗抗說:「我有幸遇到幾位好的語文老師!」 1963年,張抗抗參加了小學升初中的考試,她的成績達到了浙江省重點中學——杭州一中的錄取分數線。張抗抗高高興興地邁入了中學生活,卻在那裡提早地感受到了現實的殘酷:她多次被要求「與家庭劃清界限」,政治考試即使與同學們答案一樣,也總是被打低分;她積极參加集體活動,認真學習,但入團申請提交了幾次,還要一直接受團組織的「考驗」;到了文化大革命前夕,她連參加國慶遊行的資格也沒有了…… 「比如家庭出身問題啊,比如當時那種意識形態,包括童話中那些人道主義理念、或在當時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情調。這種歷史背景對今天小孩來說已經是非常遙遠了,沒法講清楚。」但從那段難以言清的過往中,張抗抗卻深刻地感受到:「一個人如果有幸遇到好的語文老師,對一個人的成長會起到關鍵的作用。」中學時的張抗抗,是一個處處被人另眼相待的「醜小鴨」,她只有在語文老師那裡才能「得到一點溫暖」。張抗抗的作文寫得好,語文老師就會當作範文在課上朗讀,他們也不吝嗇於對張抗抗的表揚和鼓勵。雖然老師們僅僅是維護了「公平」,但對於張抗抗而言卻是「非常給我以自信心的」。也是從那時起,張抗抗「更願意多寫作文」了。她利用課餘時間,還參加了學校的「魯迅文學興趣小組」,每個星期都與小組成員在一起交流讀書體會,有時也參加作文比賽——「這個對我來講是一個在文學起步之前的準備階段,雖然你不一定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作家,實際上也在無形中給我灌輸了很多文學的養料。」「語文和文學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文學是從語文起步的。今天我們談學校的語文教育,首先教的是漢語應用的常識和規律,讓學生掌握語文基礎知識。」張抗抗進一步解釋,「基礎知識就包括對課本中白話文、古典詩詞範文的學習,各種應用文的體例運用。不能到了大學畢業,連個請假條、總結報告、文案怎樣起草,都分不清楚。首先要學會準確地使用辭彙,起碼把句子寫通順了,懂得怎樣表達自己的意思。」「然後,在這些常識基礎上再讓學生掌握寫作的技法。」「語文是文學的一個地基,文章的開頭結尾、構思結構、段落的起承轉合;先學會敘述、然後才是表述和描述。這是小說、戲劇、詩歌、散文——所有文學最基本的東西。那麼我們進入文學以後,蓋成什麼樣的大廈,那就是站在一個更高的平台上了:它需要想像力,需要形象的表達,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情感和思考。」那麼語文教材範文的選擇標準應該是怎樣的呢?《城市的標識》、《地下森林斷想》、《牡丹的拒絕》……張抗抗有多篇作品入選了中小學語文教材,這個問題她是怎麼看?「作為學生要閱讀的範文,首先你的漢語表達基本是準確的,是具有語言文字魅力的美文。這樣的文章,才能提高孩子們的閱讀欣賞能力;另一個,這個作品應該是有一定的思想內容,對孩子們有一定的教育意義,給他們一些啟發,讓他們去思考。」談到自己入選語文教材、教輔的一些作品,她認為可能是因為自己的文章能給讀者一些啟發,引起大家的思考和討論。張抗抗還講起一件趣事。她的《天山向日葵》留下了疑問:為什麼作者看到的向日葵不是迎著太陽轉呢?這篇文章被多處選用後,張抗抗還意外收到了一封從事生物研究的讀者來信,「他很認真地告訴我,從科學的角度看待向日葵的趨光性,當向日葵果實飽滿以後,它的果盤就轉不動了。」我想在這裡感謝這位讀者。她又說「,現在我們的教材正在逐年改革,變得更豐富更多樣。尤其是教輔類,選用了很多當代作家的好文章。所以編選教材的老師們,身負重任,他們是學生的文學營養的直接供應者,還要再多下一點功夫,儘可能把好文章作為教材、教輔推薦給學生。現在圖書浩如煙海,靠學生自己來選擇,有一定難度,我希望學校的語文老師和家長都多多讀書,把瀏覽新書、篩選圖書作為一項必需的工作,為學生的課外閱讀搭橋鋪路。」 閱讀要「符合人生的發展規律」 童話閱讀伴隨了張抗抗的童年。「童話讓小孩子心中充滿光明,明辨善惡,懂得真誠是好的,同情是好的,助人是好的——多少使人能夠在生活中成為一個……一個心智健康的人吧。」但經歷過中學和北大荒生活的打磨,張抗抗才更深刻地發現,「但是從我個人經歷來講,童話也有負面作用;它太單純太美好、與現實隔絕,可能會使得孩子們在面對殘酷的現實時,比如我初中遇到搞階級鬥爭啊、後來文化大革命啊,從想像中一下子跌落到深淵裡。過度的童話教育,讓人長不大,需要通過循序漸進的成人閱讀來進行補充。」 「我記得我初中時期是在文革中」,那時候「很多書都不能讀了」,渴望閱讀的張抗抗「就只能讀魯迅」。可因為知識儲備和人生閱歷都不夠,魯迅先生的雜文讓中學生張抗抗讀得頭疼,「確實很難懂」。父親及時地糾正了她:「這些隨筆雜文,將來等你長大以後再讀。現在讀了你也讀不懂,所以不必要費那麼大的勁非要看它。」 「等再大一點,到了文革後期,除了那些革命的讀物,我就偷偷去閱讀家裡面藏的蘇聯文學;到了知青時期,每次探親回來的時候,就會讀一些歐洲文學了,包括法國文學、英國文學;然後改革開放一開始,大量的美國現代文學來了;再以後,拉丁美洲文學來了……」張抗抗是把父親的教誨聽進了心裡,「所以說,一個人一生中閱讀是要分階段的,還是循序漸進比較符合人生的發展規律。」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農場堅持閱讀,恐怕是張抗抗最難忘的閱讀經歷了。有一年冬季,張抗抗參加了小興安嶺的伐木隊,每天清晨就上了山,她會用半天的時間把一天的活兒幹完,「然後回來就讀書」。躲進棉氈子帳篷里,燒上「大木柈子」,點上油燈。伴著木頭燃燒「噼里啪啦」的聲響,被油燈熏得「鼻孔都是黑的」,可張抗抗卻感嘆:「哎呀,後來好像再沒有那種那麼安靜的心情去讀書了。」「我記得那時候不知從哪弄來一本《浮士德》,」張抗抗笑起來,回憶一下子變得具體而生動,「那外面是零下三四十度啊,在帳篷里讀《浮士德》,跟眼前的生活完全不相干,根本看不懂,只是覺得那些句子很美,書中發生的事情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另一種我不了解的文化,令人神往。那種感覺雖然很荒誕,但是我至少在那時候的文化荒原里觸摸過它,那種感覺到現在都會觸動我。」「所以我想說一下,閱讀是一個人終身的事情。」張抗抗說得很懇切,「一個人噢,不要說你當作家還是不當作家,不管你成為什麼樣的人,讀書永遠是人生的精神養料!」 「讀書補充知識,大家都知道。比如財經類、保健類、烹調類——這些都叫實用類的書,可以幫助我們的生活。但是對於文學類、思想類的書籍,就不能用那麼功利的態度了。」張抗抗更強調文學作品的閱讀,「文學作品有點像中藥的樣子,它是調理身心的,尤其是調理心性的。要是文學的閱讀伴隨終生的話,一定是對我們的心性有滋潤的作用。它不直接告訴你應該怎樣做,它讓你知道世界和人生是怎樣的,去讓人去想世界為什麼會這樣?書中的人物與我是怎樣的關係?我將成為怎樣的人?讀書讓人具有胸懷和眼量,這些東西是看不見的,不會『立竿見影』,是長期甚至終生的修鍊。」「如果你選對了書,這本書可能對你一生都有作用。」張抗抗少年時最喜歡讀《魯賓遜漂流記》,「我那時候暑假裡看了,一口氣要看完,然後後來又看了很多遍。」張抗抗講起書,語調都是上揚的:「魯賓遜漂流記很傳奇啊,它整個過程充滿了驚險,那麼這些驚險、冒險、歷險背後是什麼呢?是智慧,是勇氣,是毅力。你不知不覺地就會覺得,一個人啊,他可以在荒島上戰勝孤獨,他可以用聰明才智、用強大的意志在荒島上獨自生存,戰勝所有的困難。這種精神對我後來一生都有用的。」說起當今青少年的閱讀,張抗抗擔心:「我們中國現在的問題是過於現實。過度實用的閱讀,就會使小孩子喪失天真和爛漫。所以我希望家長、老師,多多起點引導的作用。」張抗抗仔細地解釋,「如果孩子們一個月買一本書的話,那麼語文老師、班主任老師,一個月要買五本書,能夠再退回到孩子的這個年齡先讀過一遍,用自己的經驗去分辨,覺得哪一本書是適合孩子們閱讀的,再引導孩子們去讀。好的家長你要給孩子買書的時候,不妨自己先看一會兒,看了以後它確實是好書再推薦給孩子。」 採訪回來,我遲遲沒有動筆。我在想,是一種思考力,讓張抗抗面對感性的生活體驗時擁有了作家理性的視角;是一種創造力,讓一位成功人士於完美中不斷地尋求改變與進取;是一種抗爭力,讓一個溫柔的女人勇於直面公民的社會責任。可這些力量的源泉是什麼呢?我找不到答案。直到我讀到張抗抗的一句話——「愛與生命同在」,腦海里所有的思緒彷彿一下子穿上了線:是愛——她愛文學,進而愛生活——是這種柔軟而強大的愛,讓她擁有了一種充滿感受、思索和行動,甚至是反抗現實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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