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詩意千尋瀑

記憶的梗上，誰不曾有兩三朵娉婷的花，無名的舒展？但他一生回憶的梗上，只開過一朵，那就是———林徽因。

　　這樣的愛情在今天看起來，實在像情感世界裡的海市蜃樓。

　　他———金岳霖，是中國邏輯學的開山鼻祖，著有《邏輯》一書，西南聯大殷海光說與別人，認為該書增一字多，減一字少。說完將書往桌上一扔：「你聽，真是擲地做金石聲。」從小西化的生活，讓他從來都是西裝革履、風流倜儻，連豐腴俊秀的梁思成都自愧不如。可是，他卻喜歡上了已為人妻人母的林徽因。

　　實在不能不感嘆林徽因的絕代風華。她真是那種美貌與才華兼具的女子。兩個名字叫起來讓山河作響的男子梁思成和徐志摩都把她深深鑲進自己的生命。其中徐志摩坦言，認識她之後才懂得做詩。而金岳霖是通過徐志摩認識林徽因的，他目睹了朋友在戀愛上的慘敗，可他最後還能用盡一生來愛林徽因，這不能不說是林非凡的人格魅力在起作用。

　　我一直納悶，他們留下足夠多的文字，林徽因本人也快人快語，可對於徐志摩和梁思成，她沒有說過一句明確的愛。這使得過了多少年對此懷有好奇心的人，也只有猜的份。她惟一說過關於愛的一次，是為了金岳霖。

　　我曾把這三個男人在心裡揣摩：梁思成是最合適做丈夫的那種男人，他沉穩持重，含珠蘊秀。他的愛也許不會轟轟烈烈，卻會安安穩穩。他的愛當屬於絕對君子之愛。徐志摩是百年才出一個的天才詩人，他的愛就像他自己一樣，是沾滿火花隨時準備涅磐的鳳凰。但隨時都有把你拉下去和他一起自焚的傾向。他一見喜歡的人，就可以老婆孩子都不要，馬上離婚。把大家閨秀出身又接受過西方教育的林徽因嚇得只好將此事交與父親處理，由林長民親自寫信告知：「閣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惑不知何以為答」，這絕對屬於情種的愛，狂熱而不深沉，全憑一時興起。而金岳霖的愛，當可真正算做情痴一般偉大了。他愛得專一，自始至終都以最高的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襟懷與品格。在取捨之間，他懂得成全。他的一生都在為夢想而堅持，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他都在自己追逐的情感里沉醉，至死不悔。這種境界和修養，在那個大師雲集的時代，能做到的人也是鳳毛麟角了。

　林徽因從來沒想要傷害這個她認為會和自己過一輩子的梁思成，她自己亦對梁思成說，「你給我的生命之重，我將用一輩子來回報。」可在致胡適的一封信中她還是說道：「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麼新的人來，我只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一個愛我的人，待我極好的人）、兒子、家庭等等，後來更要對得起另一個愛我的人，我自己有時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為難。」這非常真實的話，表達了她複雜的內心對金岳霖深潛的感情。

　　寫到這裡，讓我們不要責備，來為愛情讚歎一下，也悲哀一下。愛情在人的生命中，就像靈感之於腦海，夏露之於綠蔭，轉瞬即逝。我們實在不能說林徽因的一生就該只愛誰一個，這就像你要求一個人生命里划過一道彩虹，在她行走的天空中再不出現第二道彩虹一樣不可思議。

　　甚至，我覺得梁思成和林徽因是最和諧的夫婦最完美的婚姻，可不一定是最完美的愛情。你想，一個人如果把另一個人愛到骨子裡，她還會再愛上別人嗎？即使有彩虹再次划過，於她記住的都是當初在她心裡划過深深痕迹的那道彩虹。可是，林徽因之後為徐志摩寫過《那一晚》，又喜歡過金岳霖。還是把婚姻和愛情不要亂拉的好，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感情那就是婚姻，是合適過日子的一對子，她對徐志摩的心寫在詩里，她對金岳霖的愛說給大家，而她對梁思成更像是一個她自己所說的舊式女子的責任，那裡面有溫暖，有和親人一樣讓人感動的東西，但未必就和愛情沾邊。

　　金岳霖大約也對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感情有所懷疑。要不，以他的聰明絕頂，又有徐志摩的前車之鑒，他是斷然不會冒冒失失讓自己愛上這個女子。

　1932年6月，梁思成去了河北某縣考察古建築，林徽因因為身體不適未去。此時，金岳霖便向林徽因流露出愛意。

　相同的文化背景，共同對人格獨立、精神自由的追求，使他們很快在音律相求中感到高山流水的和諧。梁思成考察歸來後，林徽因便哭喪著臉對他說：「我苦惱極了，因為我同時愛上了兩個人，不知怎麼辦才好。」聽到林徽因這番話後，梁思成半天說不出話來。

　林徽因對梁思成毫不隱諱，坦誠得如同小妹求兄長指點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極，苦思一夜，比較了金岳霖優於自己的地方，他終於告訴妻子：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金岳霖，祝他們永遠幸福。

　林徽因於是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訴了金岳霖。

　金岳霖不忍看著林微因在痛苦中抉擇。他深知，愛不一定就是得到，放手，有時也是一種愛的方式。他的回答是：「看來思成是真正愛你的，我不能去傷害一個真正愛你的人，我應該退出。」

　在妻子說出這種話的時候，梁思成可以表現出這樣的風度和寬容；而在千辛萬苦等來的愛情面前，金岳霖卻能表現出這樣的洒脫大度。不是神仙般的人品，說不出這樣的話來。那個時代的人做出的好多事，好像就是要給我們這些後來者做典範的，讓我們只能望其項背之時，徒生高山仰止的敬佩和感嘆。

　此後，誰也沒有再提這事。他們三人成了終身的好朋友，互相關懷，互相幫助。金岳霖甚至成了梁家的「高級顧問」。梁思成在工作上碰到問題時，就來找老金理一理。連林徽因跟其母親吵架，或者跟梁思成有什麼爭執時，也常叫金岳霖「仲裁」。

　作為哲學家的金岳霖忠誠實踐著柏拉圖的哲學觀點———理性是人靈魂中最高貴的因素。他用他的理性，把他們因為情緒激動而搞糊塗了的問題分析得清清楚楚。他用他的理性，把他的感情壓製得徹徹底底。他從此離不開梁家，說一離開就像丟了魂兒。可他卻一直能保持著君子的距離，這些，是無數文人身上沒有，但為無數個文人所推崇備至的最富有詩意的行為！

不知道是林徽因太優秀，還是出現在她身邊的那群男人太好太出色？但那個時代雲集在她身邊的那群人，隨便看看，都讓人覺得璀璨得睜不開眼。金岳霖、沈從文、蕭乾、李健吾、梁實秋、卞之琳……那些文壇名人、教壇大匠、社會名流總是每周六在三號衚衕的林徽因家裡聚會，這就是當時名極一時的太太客廳。聚會中，林徽因總是會議的中心和領袖人物，出入任何行業，她都可以侃侃而談。而當她侃侃而談時，愛慕者總是為她天馬行空的思想所迸發出來的警句所傾倒。有一段時間，林徽因研究漢代，任何人一說話，她都馬上可以把話題扯到那個遙遠的時代，而自己則深思邈遠若曹植筆下的洛神，飄飄然回不到現實。這時，金岳霖總叼著煙斗坐在一旁，一邊欣賞著她橫溢的才華睿智的思想，以及流露於外表的迷人神采，一邊在煙霧中輕輕的笑。他幸福地感受著由欣賞帶來的一切，也真正實踐著他自己對學生那番愛的解釋：戀愛是戀愛者的精神和感情的升華。戀愛的對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戀愛者的精神和感情的升華。而不是真正的客觀存在。因此，只要戀愛者的精神情感是高尚的、純潔的，他的戀愛就是幸福的。

　他因此也給林徽因留下快樂的回憶，林的文字就可以看到：「思成是個慢性子，願意一次只做一件事情。最不善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但雜七雜八的家務卻像紐約中央車站任何時候都會到達的各線火車一樣沖他駛來。我也許仍是站長，但他卻是車站！我也許會被碾死，他卻永遠不會。老金（金岳霖）正在休假，他是這樣的一種過客，他或是送客，或是來接客，對交通略有干擾，卻總能使車站顯得更有趣，使站長更高興些。」

　　這樣子的生活，簡直里外都是君子般的坦蕩！難怪後來有人總結，說他們代表了整整一代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的學術精英！沒有良好的教育完美的人格，又焉能如此！

　林徽因生命中三個男人的感情故事後來大家都知道。徐志摩為林徽因離婚之後，見林徽因成了梁思成的未婚妻，馬上轉而追求陸小曼。梁思成在林徽因去世後，續弦娶了林誅。愛有很多種方式和理由，這裡無意責怪誰，只不過我覺得金岳霖的故事聽起來更加撼天泣地。

　金岳霖為林徽因終身未娶，他一輩子都站在離林微因不遠的地方，默默關注她的塵世滄桑，苦苦相隨她的生命悲喜。林是個要強的女子，總希望自己內外兼顧，真正能下了廳堂，進得廚房。可她畢竟精力有限，自己也累得不堪重負。金岳霖對她可謂看到骨子裡：「她仍然是很忙，只是在這種鬧哄哄的日子裡更加忙了。實際上她真是沒有什麼時間可以浪費的，以至於她有浪費掉她生命的危險。」言語中，怎樣一種相知的惋惜和愛憐！

　可他就這樣把愛深埋心間，直到林徽因去世，感情才像孩子一樣得到忘情的釋放。

　林徽因去世那年，建築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為代表的唯美主義的復古主義建築思想」，林徽因自然脫不了干係。雖然林徽因頭上還頂著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幾個頭銜，但追悼會的規模和氣氛都是很有節制，甚至帶幾分冷清。可金岳霖依然放聲大哭，甚至送去的輓聯中仍有掩飾不住的熾熱情感在飛瀉———「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他後來回憶這件事還講道：「追悼會是在賢良寺開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淚沒有停過……」

　 梁思成、林徽因全部去世後，金岳霖繼續拿那些孩子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看。梁子誡等梁家後輩一直和他住在一起，並且以「乾爸」相待相稱，並為金岳霖養老送終。

　林徽因死後多年，一天，金岳霖先生忽然鄭重其事邀請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飯店赴宴，眾人大惑不解。開席前他忽然宣布說：「請諸位來慶祝一下，因為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言畢，頓令舉座感嘆唏噓。

　當他躺在病榻上，有人請他為《林徽因詩文集》寫點東西。他回答：「我所有的話，都應該同她自己說，我沒有機會同她自己說的話，我不願意說，也不願意有這種話。」

　　後來這些事情，林徽因如果知道，敏感若她者，將如何淚撒江天！金岳霖先生用一生一世的執著和至死不渝的痴情，讓我們終於相信，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永遠！

　林徽因更不會知道，為她的愛情寫上最濃墨重彩一筆的，不是徐志摩，不是梁思成，而是金岳霖。那一筆里飽含的深情，是值得後來千百年的人們裱了邊，捧著芯子，當做壁畫般欣賞的一條詩意千尋瀑！（文：木末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