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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爐日話│高莽:我與恩師戈寶權先生

冰心

錢鍾書與楊絳

高莽/繪

小學課文《一天吃了六個墨水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鋅皮娃娃兵》、《世界文學》雜誌、普希金、魯迅、錢鍾書、楊絳等人的畫像……相信很多人對此都不陌生,而對於以譯者、主編、創作者身份隱於作品背後的高莽先生,可能還有很多年輕人不是很了解。

高莽

我國著名翻譯家、作家、美術家。1926年生於哈爾濱,曾任《世界文學》雜誌主編、編審;中國作協、中國美協會員;中國翻譯工作者協會、中國外國文學學會理事; 中俄友好協會理事。著有《久違了,莫斯科!》《枯立木》《聖山行》《俄羅斯美術隨筆》等隨筆集。譯作(均譯自俄文)有蘇聯作家岡察爾短篇小說集、劇本《保爾·柯察金》、卡達耶夫《團隊之子》等,繪畫作品《祖父》《自畫像》《巴金和他的老師們》等。

今年已經九十多歲的高莽先生,仍然據守在自己的書桌旁進行學習、創作。教師節昨日剛過,小編帶大家回憶高莽先生與恩師戈寶權先生的結識,感受兩位大師的風範。

結識恩師戈寶權先生

我第一次見到著名外國文學研究家、翻譯家戈寶權先生是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那是1949年早春時節,有一天,領導通知我,說路過哈爾濱市的戈寶權同志想和當地的俄蘇文學譯者、研究者見見面,座談座談。那時,「戈寶權」在我的頭腦中是位高不可攀的人物,他的譯著是我學習的榜樣,具有指導意義。當時,戈寶權先生肩負著即將成立的新中國的特殊使命,他被派往莫斯科擔任新華社駐蘇記者。新中國成立後,根據周恩來總理的任命,戈寶權先生作為新中國駐蘇使館的代表接收了國民黨的駐蘇使館,並擔任了新中國駐蘇大使館的臨時代辦和參贊。

戈寶權

按著指定的時間,我早早地來到了指定的地點。戈寶權先生準時到了。他的穿戴和廣大革命幹部不一樣,大家穿的是黃色軍裝或藍色幹部服,而他身上是一套西裝。他戴著一副近視鏡,黑髮梳理得非常整齊,臉上露著親切的微笑。他談話客客氣氣,只是濃重的蘇北口音使我聽起來有些費力。他問其他幾位被邀請的人怎麼還沒有來,我回答不知道還有誰。他取出筆記本,念了幾個人名。我茫然不知所措,我仔仔細細看了幾遍,然後用顫顫悠悠的聲音說:「這些人都到了……那名單上寫的都是我的筆名……」

我先後用過的筆名有:雪客、小四、肖兒、竹馬、何馬、何焉、野嬰、野炬、烏蘭汗、秀公、海子、謝桃等。戈先生開列名單時,以為是多位譯者和研究者,其實他開出的那幾個名字都是我的筆名。戈寶權大概感到意外,他沒有想到翻譯文學作品和撰寫有關文章的竟是如此一個毛頭小子,更沒有想到,他列出的筆名會是我一個人的。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座談會是否還能開得成。在這麼一位名人面前,我屏住呼吸,甚至連氣也不敢大聲喘了。戈寶權先生笑了,思考了少許,最後說:「就開一個兩個人的座談會吧!」

普希金/高莽繪

那年我23歲,很不成熟,與現在的23歲青年相比差太多了。他並沒有因為出席座談會的只有我一人而將發言刪減省略,或應付幾句了事。相反,他講得津津有味兒,談蘇聯文學現狀、談蘇聯作家、談他與蘇聯文學界的交往,還談了他自己怎樣走上了研究俄蘇文學的道路,如何進行詩歌翻譯。他讓我講講自己的情況,我記不得我都說了些什麼。告別時,他可能聽出我的語文水平不高,文化素質較低,便鼓勵我要加強中俄文字修養與鍛煉,要刻苦,要勤奮。

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講授俄蘇文學課,講授如何治學,講授翻譯的重要意義,而講課人是大名鼎鼎的戈寶權先生。我覺得,他很了解對方的需要,他把我想知道的、我沒有說清楚的和需要知道的事都告訴了我,還指出了我需要努力的方向。我暗自思忖,如果有朝一日能在這樣的人身邊工作該有多好呵!沒有想到,幾年後,我的希望竟變成了現實。

高莽先生的書架

第二次見到戈先生,是1953年的夏天。

當時,我作為一名翻譯隨中蘇友好協會代表團前往蘇聯參觀訪問。火車經過7天7夜的賓士,抵達了我嚮往多年的莫斯科。車站上聚集了很多迎接代表團的蘇聯人,他們手中捧著鮮花,臉上露著微笑。戈寶權先生也在他們中間,他是作為我國駐蘇使館的代表來歡迎中蘇友協代表團的。在這種場合做翻譯,我感到緊張。這已不是二人坐在桌前慢慢地用母語交談,而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他的面,做口頭翻譯,經受俄語的考驗。戈先生居然還認識我,大概意識到我的不安,主動提醒我:「要冷靜,要沉著,要認真。」他看了看我,又加了一句:「遇到疑難我會幫助你。」多麼溫暖的話語,多麼親切的關懷!我如釋重負,信心倍增。從那時起,我願意在他面前從事口譯,不怕出醜,因為在工作中可以時時得到他的指導,他隨時隨地以長輩的體貼口吻,糾正我翻譯中的失誤或遺漏。他的態度、他的聲調,增強了我工作的勇氣與信心。

1954年2月,戈寶權先生離任回國,調到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當領導,我則是他管轄下的對外聯絡部的一名工作人員。那時,我經常跟隨他接待外賓。戈寶權先生知道我喜歡畫畫,喜歡畫速寫肖像,特別是文學界人士,所以,他有時會有意地給我留出一點時間來,讓我滿足自己的心愿。記得有一次還發生了一個小小的誤會。那天,主客隨便交談,戈先生對我說:「你畫吧,我自己與他們隨便聊聊。」戈先生的俄語講得很地道,知識淵博、辭彙豐富,只是發音帶有江蘇家鄉的味道。戈先生突然意外地用俄文講話,使習慣於聽我翻譯的蘇聯客人毫無準備,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蘇聯客人以為我只顧作畫,不做翻譯,便催促我。待我說明之後,他們頓時恍然大悟。

高莽十七歲時的自畫像

戈寶權先生是學者、是翻譯家,他從事學術研究態度嚴謹,從不投機取巧,更不迴避困難。每逢遇到疑難問題,他總是查遍各種書籍,反覆向行家請教,想盡一切辦法解決問題。戈先生又十分虛心,不恥下問,有時也找我們商量某字某句的譯法,和我們一起探討學問。有一天,我去看望先生,談話間他順手拿出幾頁紙遞給我。我一看,愣住了。原來,他在《人民日報》上看到我發表的《〈阿Q 正傳〉在蘇聯》一文,認為有用,又不肯麻煩別人,便親手抄錄了全文。那時,我國還沒有複印機。這事使我深為感動。

戈先生誨人不倦。我喜歡向他請教,他從不拒絕。有時,為了幫助我,他不惜停下手頭的工作,拿出很多時間與精力為我寫出很長的解釋文字來。這使我感到過意不去,也使我漸漸不敢去過多地打擾他,佔用他的寶貴時間。

用鎬刻的魯迅頭像

1992年年底,戈寶權從美國回來,下飛機便直接住進了醫院。我急急趕到醫院去看望,先生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床頭懸著輸液的玻璃瓶,腰部插著排泄的導管。

我望著這位師長,心頭陣陣酸痛。他可清醒?可認識來者?可聽得見我的聲音,我講的話?「你說吧,他能聽見!……只是他說不出聲來。」戈寶權的夫人梁培蘭輕輕地告訴我。

戈先生的兩隻眼睛眯縫著,我知道,有一隻已失明多年,另一隻視力很弱,是常年勞累的結果。當年他頭髮烏黑油亮,如今已染上了白霜。他的皮膚顏色本來較深,現在在一片白色的病房中,顯得更黝黑了。他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皮動了動,手指頭尖微微彎曲了幾次。我立即弓下身去,湊到他的嘴邊,只見他輕輕地蠕動嘴唇,卻聽不到聲音。他大概是在跟我打招呼,也許是在表示什麼。

我坐在他的身邊,追憶在戈先生領導下工作的經歷,一晃已經40多年了。在這40多年裡,我的工作有過幾次調動,但都和他在一起。在工作方面,他一直是我的領導;在學術方面,他一直是我的老師。

戈寶權先生是我國介紹、翻譯俄蘇文學的傑出學者。他接過了魯迅、瞿秋白、茅盾、曹靖華等老一輩的接力棒,奮力地往前奔跑。在學術領域,他拓寬了研究文化交流的範圍,寫了不少文章,集成厚厚一本,以《中俄文學交流因緣》為書名問世,其資料之翔實、之豐富,是前無古人的。戈先生的學術活動加深、擴大了與俄蘇作家的友誼與交流,很多蘇聯老作家都認識他,他也悉心保存了他們寄給他的信件、贈書、題詞等。幾年前,他把自己的藏書捐贈給南京圖書館,成立了「戈寶權藏書室」,並捐款3萬元,設立戈寶權文學獎金。半個多世紀苦心積累的文化財富,如今變成大家可以享用的寶貴資料,顯示了他博大無私的胸懷。我感到幸運的是我為他畫的一幅肖像也掛在「戈寶權藏書室」內。

戈寶權/高莽繪

戈先生80誕辰之日,我又來到了他的病床前。好像是春天回到了他的身邊,他笑著接過鮮花,與我攀談。他的聲音低微,吐字尚且含糊,但從他那紅潤的面頰上,知道他已經擺脫險境。他又開始關心別人,噓寒問暖,鼓勵晚輩。他盼望自己早日出院,重回書房工作,他不能不工作,他還有許多理想等著去實現!戈寶權先生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學者。

2000年5月15日,戈寶權不幸逝世,消息傳來,我悲痛地說:「我萬分痛心,因為我的成長與他分不開,他的為人、他的譯著都是我學習的榜樣。」

高莽先生寄語

我一直在想,「衰老」這病或許也有自己痊癒的一天。去年我應邀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的作者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畫像。突然覺得自己的腰不痛了,渾身充滿了活力和幹勁。彷彿「衰老」頑症自然消逝了。奧斯特洛夫斯基只活了32歲,其身殘志不殘、頑強拼搏的一生仍然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我彷彿明白了:人是否衰老,是否死亡,不完全取決於年齡,更重要的還取決於他的事業、他的精神。

高莽先生

2016年,在藏書家張期鵬先生幫助我編著《高莽書影錄》的過程中,我曾寫信對他說:

時光匆匆過去,90年竟是如此之快。

自己全身是病,頭腦昏昏沉沉,思維不能集中,走路晃晃悠悠,視力衰退,雙耳失聰,且有盲妻癱瘓在床,需要照顧。

但,回顧往事,還是做了一些有利於人民的事情,譯了一些外國文學著作,寫了一些隨筆散文,畫了一些美術作品。

家庭和美,互相體貼,低調做人,謙虛謹慎——這是我的生活的基調。

*內容來源:《高莽》/圖片來源:網路(侵刪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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