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四大名著之:《補紅樓夢》· 卷四【清】 歸鋤子
第三十七回 賈惜春屍解大觀園 史太君示夢榮國府
話說當下綉琴、素琴兩個在鞦韆上打了一會下來,秋水、春山兩個看見了,便笑著也坐上畫板去,紫雲便也給他兩個推送起去。這兩個比綉琴、素琴打的更好,大家喝采。一回兩個人下來了,惜春在旁邊看著笑道:"你們都打的是坐鞦韆,有什麼好看呢?你看我打個立鞦韆你們看,好不好?"說著,便撩衣上前,站上畫板去,兩隻手挽住兩邊彩繩,也不用人推送,把腳蹬開,便漸漸兒的打了起來。平兒笑道:"今兒四姑娘怎麼這麼高興呢?"大家都說:"可不是么,這也算是奇事了。"說著,只見惜春在上面越打越緊,直飛到半天里去了。李紈道:"可惜四姑娘不肯穿艷麗衣服,只愛素靜,若有好顏色衣服打起鞦韆來,真是詩上說的"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了。"大家都說:"可不是呢!"當下正在喝采,不防那鞦韆架上兩邊的彩繩忽然一齊斷了,把惜春連人連腳下的畫板,一齊拋了出去。因去的力猛,直拋出有四五丈遠,方才落了下來,"撲通"的一聲,卻落在沁芳橋的河中間。那河通著外潮,現今春水長了,也有兩丈多寬呢。惜春恰掉在中間,人便了沉下去,那畫板便飄在水面。當下眾人都大吃一驚,說聲"不好了",連忙一齊跑至河邊看時,見人已沉下。紫鵑看見大哭,料想撈救起來也未必中用,姑娘死了,我還活著做什麼呢?因心裡一想,便拚命的也向河當中涌身一跳,"撲通"的一聲,也下去了。大家看見,叫說:"不好了,一個還沒去救呢,怎麼又下去一個,還了得了嗎?" 當下王夫人等也聽見了,都嚇了一跳,連忙與眾人走過來看時,只見這些丫頭、婆子們都不能下水,大家都在那裡說要用竹子上頭綁了鉤兒去撈。探春喝道:"你們還不快些外頭去叫人去呢,只管在這裡混說些什麼!"底下婆子們答應了一聲,連忙的跑出去,叫外邊的人去了。寶釵道:"你們再去兩個,叫他們外頭的人快些進來,一面告訴老爺們,就請老爺們進來。"兩個媳婦答應著,也跑了去了。 不一時,只見園子外頭林之孝領了一起家人進來了。探春叫說:"你們是能下水的,便快著都下去罷,再遲了,就不中用了。"於是,林之孝便忙叫了十個人撩起衣服來,趕著從河邊一起下去。說著,外面賈璉、賈環也跑進來了,都喘吁吁的說道:"那是怎麼著了?"跑至河邊,見了眾人,便忙叫林之孝再添兩個人下去。林之孝答應,又叫了兩個人下去。 那起先下去的人,早在水中撈著了惜春,四五個人撮著抬了上來,放在岸上,重新下水幫著又把紫鵑抬了上來。只見兩人周身是水,大家摸了摸全然冰冷,並無熱氣。寶釵道:"我記得書上說,溺死的人要用牛一頭,將人肚腹貼伏在牛背上,使頭垂向下,以便從口中出水,等水去盡,用皂角末吹進鼻孔,得嚏就活。倉猝不得有牛,則用鍋一口,反覆地下,以人腹對鍋底,頭亦垂下,可以出水。我想來鍋小不能如牛,牛又一時不能現成,不如用大缸一隻,反覆過來比鍋好多了。"大家都說:"這話很是,快就這麼辦!"於是,叫家人們去抬過兩隻大缸來,反覆在地,吩咐林之孝等且帶了家人們出去,等傳喚再來。探春便叫婆子和家人媳婦們,把惜春、紫鵑兩人抬了,翻過身來伏在缸上,肚腹貼著缸底,頭垂向下,又叫人將缸兩邊移動,口中果然淋出水來。李紈道:"好了,水出來了。"探春道:"我看來,只怕有些難救呢!"平兒道:"該打發人到東府里給信去,就請了大嫂子過來呢。"寶釵道:"快傳人過去。"底下答應了一聲,早有人趕忙過去了。 不一時,尤氏、胡氏都過來了,大家相見後,看見了惜春,尤氏便道:"四姑娘這是怎麼著了?我才剛兒聽見了,就嚇了我一跳。"李紈便告了他原故,尤氏道:"撈救遲了,只怕難得中用呢。"大家忙著看時,只見他兩人口中流出來的水已經不少,身已漸癟。大家商量著把地下鋪上ブ褥,將兩人抬下缸來,仰面放在ブ褥之上,用皂角末向鼻孔中吹了半天,全然不見有嚏。尤氏伸手向惜春胸前摸了一摸,已經冰冷,全無熱氣,因說道:"這已不能救了,何必枉費氣力呢。"王夫人便吩咐賈璉,去外面作速備辦兩副棺木,並一切衣衾之類,料理齊備。不一時,賈珍、賈蓉也都過來了,看見無救,便放聲大哭了一場。王夫人與探春等,大家也同著哭了一會。賈璉在外邊早辦了兩副上等杉木棺槨,帶領家人們抬了進來,並一切衣衾之類,各樣齊備。寶釵便叫丫頭、婆子們將惜春、紫鵑兩個抬進櫳翠庵去,替他周身換了衣服。只見他二人身上雖然冰冷,卻是其軟如綿,並不僵硬,兼且面色如生。裝殮停當,抬進棺去,把惜春停放櫳翠庵雲堂中間,因紫鵑系殉主而死,其義可嘉,便停於旁邊左側。除王夫人之外,俱在靈前上香,大家哭拜了一會。然後除尤氏、李紈等一班人之外,以下傅秋芳、巧姐等也都與紫鵑上香展拜。 當下忙亂已畢,李紈道:"這鞦韆架子是新今豎立的不久,那彩繩如何得一齊都斷了呢,這可不就是詫事了么?"寶釵道:"四姑娘近來行為給頭裡大不相同。正月里放燈一請即至,今兒並沒人請他,自家便老早的來了。頭裡看見風箏上是妙玉向他說話,已經奇怪的很了,後來鞦韆他自家又要上去。你想,他早日可是打鞦韆的人么?我們彼時原不好阻他的,又怎麼知道有繩斷的事呢?這繩原斷的古怪,可見他這鞦韆也打的古怪了。總言是他已經得了道力,不比從前,故藉此屍解升天去了。況且,頭裡他曾向我說過,說是二十年之內他便先到芙蓉城中等我去了。你們細想想看,是不是?"探春道:"這卻不錯。頭裡二哥哥和柳二爺那一番事,也就奇的很了,我問他時,他說早知道了,原該是這麼著的。可見這會子二嫂子說他是屍解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了。"平兒道:"可憐這紫鵑,真是個好的。自從林姑娘死了,就跟了四姑娘情願出家。這會子四姑娘死了,他也就尋了死了,可不和當初鴛鴦姐姐是一樣的可敬么!"大家點頭,又嘆息了一會。 到了次日,王夫人便叫人到饅頭庵里去,請了八個姑子來,在櫳翠庵里給惜春誦經。寶釵向李紈道:"四姑娘要是得道去了,還要這些姑子誦什麼經,懺悔什麼呢?要是不能得道,這些姑子有什麼武藝兒,聽他瞎胡鬧,白費了錢鈔還有限,到底有什麼益呢?"李紈道:"老太太喜歡這麼樣,也只好隨他念去罷了。"於是,八個姑子每日在櫳翠庵中,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經懺。然後發送至鐵檻寺中停放,待等差人搬柩回至南京祖塋安葬,暫且不題。 再說惜春在鞦韆架上繩斷之時,魂已出巧,看見妙玉明明在前招手。惜春連忙上前,說道:"妙師父,你等我一等。"妙玉笑道:"我在這裡等你呢,你快上來罷。"惜春連忙走至跟前,拉了妙玉的手道:妙師父,你可是從芙蓉城來的么?"妙玉點頭,惜春道:"我們走罷了。"妙玉笑道:"我等了你來,你還要等他呢!"惜春道:"我還等誰啊?"妙玉道:"你看,那不是他來了么。"惜春回頭看時,只見紫鵑忙忙的來了,看見惜春,忙叫道:"姑娘慢著些走,我來了。"惜春笑道:"原來你也來了,你這可認得妙師父了么?"紫鵑忙給妙玉請安。妙玉道:"我在頭裡走,你們只跟著我來就是了。"於是,妙玉在前,惜春在中,紫鵑在後,三人一路行來,隱隱半雲半霧。走夠多時,只見前面一帶淡紅圍牆裡面,隱隱樓閣。惜春便問道:"妙師父,那前頭可是芙蓉城了么?"妙玉笑道:"你只來過一回,怎麼就認得出來了么?"說著,已到跟前,只見門外有許多黃巾力士,見了妙玉等來了,便都垂手站立。 妙玉等進了南門,到了石頭牌坊跟前,只見警幻仙姑同了寶玉、迎春、鳳姐、黛玉、香菱、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可卿、晴雯、金釧、瑞珠都迎了出來。大家相見,便讓至花滿紅城殿上坐下。寶玉道:"妙師父來的好快啊!我打算你們該到,是時候了,才剛兒約齊了他們出來迎接,走到牌坊跟前,就有人來說你們到了。"妙玉道:"我是算著時候兒去的呢,且沒有什麼耽誤的事,可不就來的快了么。"惜春便問寶玉道:"二哥哥,你到了這裡有幾年了?"寶玉道:"我來了好兩年了。我們這裡,這些日子天天盼你來呢。原來紫鵑姐姐也跟你來了。"紫鵑便與黛玉請安,黛玉忙拉著說道:"我們這有十多年沒見了,我知道你在四姑娘那裡,卻不防你們今兒一起來了。這可好的很了。"惜春又向可卿道:"這是小蓉大奶奶呀,怎麼我頭裡到這兒來,你說是第一情人,不是小蓉大奶奶,都不認我呢?"可卿笑道:"那會子,我原回過姑娘的,說還不是你來的時候呢,到了時候自然就知道了。這會子,該是姑娘來的時候了,故此我們打伙兒通來迎接姑娘了。"寶玉道:"我頭裡到這兒來過幾回呢,也都是這麼樣的。四妹妹,你可看見那對聯上說的:"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么。"惜春又向迎春道:"二姐姐,你來的年代多了,可知道二姐夫的事么?"寶玉道:"孫紹祖的事,誰不知道呢!你們只知道他殺了人償命的事,還不知道他在陰間變了豬去了呢!"惜春道:"我只聽見二哥哥和柳二爺救了薛大哥,又到襲人家裡頭去的事,至於孫紹祖變豬的事,二哥哥,你怎麼知道的呢?"寶玉便把老太太在地府林姑老爺任上的事,細細告訴了他一遍。惜春道:"原來老太太這會子倒在京城裡去了,鳳姐姐、鴛鴦姐姐都到地府里去過一趟的。"鳳姐又問問家裡的事情。大家談了一會,迎春道:"四妹妹,你這會子初到,我且先和你去見見元妃姐姐去,回來再淡"惜春道:"原來元妃姐姐也在這裡呢!" 於是,迎春領了惜春、紫鵑到了赤霞宮,去見了元妃。元妃道:"我們姊妹四人,此刻倒有三人聚於此處,也就很不寂寞了。現在你二姐姐一人獨居,你今既來了,便在這裡給他和紫鵑三人在一處住罷。這屋子就在前邊,那邊便是你寶二哥哥住,我們姊妹總在一塊兒,朝夕可以相見,何等不好呢!"惜春道:"臣妹蒙妙玉指引而來,未忍與之拋撇,竊恐辜負其情奈何?"元妃笑道:"妙玉與警幻同居,相隔不遠。既系同在此處之人,便無分爾我,即如王熙鳳、林黛玉、秦可卿、甄香菱等均與在生之時不同。此刻雖然未經得道,然已如入芝蘭之室,有久而不聞其香,與之俱化的景況了。我因為的是姊妹同居,正好序天倫之樂事耳。"於是,惜春上前謝恩後,便告辭出來,復到警幻宮中以及絳珠宮、"痴情"、"薄命"司內各處走了一回。至晚,回到迎春屋內同住。紫鵑道:"林姑娘那邊已有薛大奶奶和晴雯、金釧都在那裡,我又已經跟了姑娘多年,只好遵娘娘的旨,在這裡住了,早晚到林姑娘那邊請安去罷。"迎春道:"你這來的原故,誰還不知道么?林姑娘他也斷乎不能怪你的罷了。"於是,到了次日,芙蓉城中公具了酒筵,在警幻宮中與惜春、紫鵑接風。 席間說起賈母與賈夫人已經過去了半年了,我們耽延至今,俱未得前去請安。這會子,四姑娘也來了,我們打量也該也去的很了,不可再遲。警幻仙姑道:"你們也商量商量,是那幾位同去呢?"當下,眾人都說要去。警幻仙姑道:"據我看來,要去又何必都去呢?此刻先去幾位,來年再去幾位,輪充著每年都可以去得的。老太太那裡,年年有人過去請安,也不寂寞,這裡也不缺人照管,豈不兩全其美呢?"妙玉道:"我是此刻便可不去,四姑娘初到也可不必,都到來年再去罷。這會子,林姑娘自然是頭一個要去的,你們再商量幾個人同去就是了。此刻便不去,橫豎還有來年的,又何必擠在一塊兒呢!"鳳姐道:"二妹妹和四妹妹都到來年去罷,這會子鴛鴦姐姐是要去的,連我和林妹妹才三個人,還商量一兩個人同去才好。"晴雯、紫鵑道:"我們兩個跟了林姑娘去罷。"黛玉道:"紫鵑妹妹才來,且到下年去罷。倒是晴雯同了我們去也好。"於是,商量已定,又過了兩天,方才料理起身,前去吩咐仙女們備下兩輛雲車,收拾齊備。到了這日,大家都送至牌坊跟前,齊說:"到了都城隍府見了老太太、姑太太們都給我們轉稟請安罷。於是,鳳姐、鴛鴦坐了一輛雲車,黛玉、晴雯坐了一輛雲車,帶領八名仙女,簇擁而去。出了芙蓉城中,便取路向京城都城隍王府而來,暫且不題。 再說賈母在都城隍府中,每日無事,或與賈夫人、夏金桂、張金哥等鬥牌,或叫班小戲兒來聽戲,或是說書的女先兒,或是八角鼓兒。有時盼望黛玉、鴛鴦、鳳姐等人,都不見到來。賈夫人道:"他們也該來了呢,恐怕有什麼事絆住了,也不可知。"賈母道:"他們那裡有什麼事呢?就像我久已想著要到家裡去看看,也是這麼著,到如今都還沒去呢,我可又有什麼忙處么。今兒晚上,可一定要去了,叫司棋跟我去走一趟罷。"賈夫人道:"老太太只帶一個人去,不少么?"賈母笑道:"這比不得到那裡赴席去,一個人就夠的很了。"賈夫人道:"吩咐外邊備一乘大轎,一乘小轎,二更天老太太到榮府里去呢。"底下答應了,吩咐出去。 到了二更天,司棋上來服侍賈母起身。賈夫人問:"轎子齊了么?"司棋道:"已經伺候著了。"賈夫人與司棋扶了賈母,到內殿前來坐了大轎,司棋上了小橋,前面打了一對燈籠照著,轎夫抬出大殿,由中門而出。一路轉彎抹角,不一時早到了榮國府前,吩咐繞至後門,遠遠住轎。司棋下來攙了賈母,吩咐燈籠人役轎夫俱在此伺候,不用上來。潘又安已騎了馬趕了上來,便在外面照應燈轎伺候。 賈母扶了司棋從後門進去,先到了大觀園內,順路走到稻香村來,進了李紈屋裡。賈母便道:"珠兒媳婦,你可認得我么?"李紈從夢中睜眼一看,見了賈母便道:"是老祖宗么。"便忙跪下請安。賈母笑著,忙拉他在身旁坐下,道:"你竟還認得我么。"說著,司棋上來給李紈請安。李紈道:"你不是司棋么,怎麼得和老祖宗在一塊兒的呢,是從那裡來的呢?"賈母笑道:"珠兒媳婦,我告訴你。我自從那年死了,就有焦大跟了我去,路上又收了鮑二家的。到了陰間,說是先要在城隍大人那裡過堂,焦大就找了城隍的書辦,和他商量,誰知那書辦叫馮淵,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他說城隍府里教他進去,細細問他,只怕少爺要出來親看呢。誰知那少爺就是珠兒,細問起來,城隍大人就是林姑老爺。姑太太也在那裡,因為無子,就把珠兒當了少爺。那時候,請了我們進了城隍府里住著。司棋、潘又安夫婦都在林姑老爺那裡伺候。林姑老爺問起黛玉來,我說林丫頭已死了兩年了。姑老爺、姑太太說怎麼都沒見么,這可那裡去了呢?差人四下尋訪,後來鳳丫頭和鴛鴦找我來了,才知道他們和林丫頭、迎丫頭、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都在芙蓉城裡,算是仙境地方呢。後來林姑老爺升了京城都城隍,我們一起出了地府,姑老爺上天陛見,我們便到芙蓉城去了一趟,這會子寶玉和柳二爺都在那裡呢。姑老爺陛見回來,我們便一同到京城都城隍王府里來了。這會子離家不遠,我故此今兒回來瞧瞧你們的。家裡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現在你們蘭小子就很好,將來桂小子上來,更外榮耀。老爺現已陞官,家業復興,我心裡就很歡喜。這會子環兒媳婦和蘭小子媳婦他們都認不得我,我也不去瞧他們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李紈忙拉住道……要知他說些什麼,請看下回便見。
第三十八回 晴雯姐晝責善保婦 林黛玉夜會薛寶釵
卻說賈母當下站起身來要走,李紈便忙一把拉住道:"老祖宗,請坐一坐。我們這些人一個兒也不見了,也沒人倒茶上來。老祖宗也該餓了,等我吩咐他們預備點心上來,給老祖宗吃些兒,再走罷。"賈母笑道:"我不餓,也不吃什麼。橫豎我明兒閑了,還要到這兒來看你們呢。"李紈拉住賈母不放,道:"老祖宗,請再坐一坐,我還有話說呢。"賈母道:"我說閑了就來的,你又何必累贅呢?"說著,把手中拐杖子在地下一擊,就猶如打了個焦雷的一般,把李紈驚醒,原來卻是一夢。聽了一聽人都睡的靜悄悄的,那自鳴鐘剛打了十二下,已交子正。李紈細想夢的奇怪,於是翻來覆去總睡不著。直到將交五更,方朦朧睡了一覺。天明醒了起來,梳洗已畢,換了衣服,便到王夫人上房裡來,見了王夫人,只見平兒、寶釵也都來了。 才剛坐下,王夫人道:"你們來的都好,我正要打發人來請你們呢!"平兒道:"老太太要叫我們過來,可是今兒夜裡頭有夢不是么?"王夫人道:"可不是么!"李紈、寶釵道:"我們上來,也是要來回老太太的。"王夫人道:"這可奇的很了,竟是人人都有夢么?這個夢可與別的不同呢!"我看老祖太太還同活著的時候全然一樣,說話諸事都還照常。今兒一早老太爺就向我說了,吩咐教我問你們可都有夢?他就上衙門去了。"平兒道:"司棋還跟了老祖太太來的,夢裡向我說的話,也給璉二太爺是一樣的。他今兒一早就要來回老太太的,我說我上去回了也是一樣,你不用上去了。"寶釵道:"老祖太太可是福大的很,如今又現在王府裡頭受享去了。林姑老爺、姑太太都做了忠王,可也不小了,珠大太爺這會子算是世子了。老祖太太在那裡也就很不寂寞,還要記掛著來家裡看看,到底還是老人家頭裡疼愛兒孫的心腸。"李紈道:"寶二叔同柳二爺、林姑娘、二姑娘、妙玉、香菱、鳳妹妹、鴛鴦、尤二姐、尤三姐他們總在芙蓉城裡頭,去了那裡還是仙境,更加逍遙自在呢!四姑娘去了不久,想是老祖太太還不知道。記得他死的時候,大家都看見妙玉來的,可不是妙玉是來叫他去的么,自必也在芙蓉城裡去了。"王夫人道:"他們倒都算得了道去了,這也罷了。只是林姑娘、二姑娘、尤二姐他們怎得得道的呢?"平兒道:"這也是他們應該有這福氣,才是這麼樣的,這一半人算是成了仙了。老祖太太這些人,又算是成了神了。想來都城隍王爺的廟宇離這裡不遠,我們這些人要見老祖太太去是不能夠的,也該到廟裡去燒燒香磕個頭兒去,就是林姑老爺、姑太太那裡也是該去的。雖然不能看見老祖太太們,到底也各盡一點心兒去呢!"王夫人道:"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裡,自然要磕頭去的么!看來今兒已來不及,明兒一早去罷。"因吩咐人到外面去請了璉二太爺進來,底下人答應去了。 不一時,賈璉來了,王夫人便吩咐道:"明兒一早到都城隍廟裡燒香,你可教人早些預備供獻祭禮。外頭就是你同老太爺去,裡頭就是我們這四個人。別人都不必去,老祖太太說的好,他們都認不得呢。"賈璉答應了下去,便傳人備辦了豬羊祭禮,金銀元寶幣帛,香燭供獻,酒果之類。 到了次日一早,賈政便先和賈璉到了都城隍廟裡,各處祭祀展拜了一番。禮畢,賈政便上衙門去了。賈璉在廟裡等候王夫人、李紈、平兒、寶釵到了,先在大殿上拈香禮拜已畢,便到後面寢宮裡一一拜過,然後到後面來。那後面殿上,供的是聖父聖母。王夫人等剛走至殿外,忽見殿上有人走了過去,明明一閃,儼是司棋的樣兒。王夫人等上殿看時,並不見有一人在內。李紈道:"這聖母就該是老祖太太了,老太太請行禮罷。"王夫人道:"多年都沒見老祖太太了,前兒反蒙老祖太太下降指示,只是我們的罪可重的很了,惟有多磕些頭罷。老祖太太,諒來寬恕我們的。"說著,便磕下頭去。平兒、寶釵看那塑像時,雖不很像賈母,卻也神氣溫和。王夫人拜畢,李紈等挨次都磕過了頭。然後又到各處看了一看,方才上車回來,暫且不題。 再說賈母那晚在榮國府中,仍由後門出來,上轎回至都城隍王府。賈夫人等迎接,到上房裡坐下。賈母便細細地把回到家中之事,說了一番。賈夫人道:"我原也想跟了老太太去,回家走走,只是年代多了,所有的人我都不認得了。他們也認不得我,只怕連舅太太都記不清楚了呢。"說著,自鳴鐘打了三下。賈夫人道:"阿呀!已經寅初了,老太太也乏了,請安寢罷。"於是,各自歸寢。過了一日,卻是賈政、王夫人等到都城隍廟中來,上殿拈香祭獻,到了已正,俱各回家去了。這裡賈母等大家聚談,賈夫人道:"舅太太我還依稀認得,這珠大奶奶我就全然不認得了。"賈母道:"今兒珠兒見了他媳婦沒有呢?"賈夫人道:"他見是見了的,也不能說話兒,他們兩下如今都安享如意,兒子都做了大官了,還有什麼不好么!若是兩下苦楚傷悲的,一見了面可就難過了呢。今兒我看這璉二奶奶,竟比頭裡鳳姑娘的人材還高些呢。"賈母道:"他原是鳳姑娘的丫頭叫平兒,他自來為人就很好。如今扶了正,又養了兒子,將來都是有造化的。"賈夫人道:"這寶二奶奶就是薛姨太太的姑娘了,果然很好。我看他們妯娌們,一個賽似一個,怨不得老太太看著也樂的很呢。"賈母道:"寶玉的媳婦他叫寶釵,可憐他自來與人不同,端方和順。如今兒子叫桂小子,將來很有出息的。"正說著,只見藩又安在宅門口來稟事,司棋進來回說:"芙蓉城裡璉二奶奶和我們姑娘都回來了,坐了車在門外呢!"賈夫人聽見,忙叫司棋選迎了出去,叫潘又安快頭裡去請。潘又安答應了,忙跑出大門來,叫快請車進去,吩咐門上的人把車子幫著推進了大門、二門,到了大殿檐前,吩咐一應人役都退出大門之外。司棋出來先扶了鳳姐、鴛鴦下了車子,然後又攙了黛玉、晴雯下車,同仙女們簇擁著上了大殿。走進宅門,到了內殿,賈母、賈夫人等都迎出內宅門來,大家相見,然後一起同到上房。鳳姐、黛玉等重新拜見,又請了林如海、賈珠拜見。請安已畢,方才大家坐下。林如海、賈珠仍到外面去了。 賈母道:"我們一到了這裡,就盼望你們來的,足足的等了有半年了。怎麼你們直到今兒才來么?"鳳姐道:"我們那時候原就打量要來的,因為是怕老祖宗才到了這裡,不好就鬧著來驚動的,也要等過下一兩個月來,我們再來才好。其實我們也沒什麼事,不過這裡耽擱一天,那裡耽擱一天,就一天天的耽誤了下來了。正在打量要來,又說四姑娘要來了,又等了他好些日子。前兒不久,他才來了,又還耽擱了兩天。昨兒還說老祖宗要在這裡望我們了,我們也該去的很了。二姑娘、四姑娘他們都說要來請安來的,我們恐怕人多累贅,故此趕著先來了,叫他們都等我們回去了,下回再來罷。" 賈母道:"四姑娘也到你們那裡去了么?"黛玉道:"四妹妹是妙玉去迎了他來的,他是已經得道屍解,與人不同。那紫鵑也跟了來了。"賈夫人道:"你們那裡又添了兩個人,越發熱鬧了。"鳳姐道:"老祖宗這裡人也不少啊!我想我們這些人,這會子竟分作三處了。榮國府里還剩了十幾個人,現今雙添了多少新人了;忠王府里分了十幾個人去;芙蓉城裡也分了十幾個人去。這會子,就是榮國府里的人,不能到我們這兩處來往。我們現在這兩處的人,都可以彼此往來的,雖然是兩處還猶如在一處呢。" 賈母道:"我前兒回到家裡各處去看看,他們卻都還很好。今兒二太太和珠兒媳婦、璉兒媳婦、寶玉媳婦他們特意都到這兒來燒香磕頭的。我們才剛兒在這裡正說他們妯娌們呢,就有人來回說你們來了。"鳳姐道:"我明兒也想著要到家裡去走走呢!"黛玉道:"我明兒和你一起去罷,我也要去看看寶姐姐去呢。"正說著,只見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一起都進來了。大家相見已畢,坐下敘談。到了次日,賈夫人備辦了酒筵,叫了一班小戲兒,在花廳上預備著。賈母等大家在上房裡吃過了早飯,便都請過去聽戲。大家到了花廳坐下,班子里的孩子上來打千兒請賞戲。賈母道:"不拘什麼,揀好的唱罷了。"賈夫人道:"請璉二嫂子賞兩齣兒罷。"鳳姐忙站起來笑道:"姑媽,我知道什麼呢,還是請老祖宗賞幾齣好的,叫他們唱去的好。"賈母便問道:"你們會唱"四夢"的戲不會呢?"那孩子道:"有是都有,只怕不全,不知老太太教唱那幾齣呢?"賈母道:"《南柯夢》的《花報》、《瑤台》,《邯鄲夢》的《掃花》、《三醉》,《紫釵記》的《折柳》、《陽關》,《牡丹亭》的《遊園》、《驚夢》。"那孩子答道:"這都是有的。"賈母道:"就唱這幾齣罷。"那孩子答應了下去,當下妝扮起來,隨即開戲,唱完了這八出,便擺下酒席。席上唱的是《蝴蝶夢》八出,賈母、鳳姐賞了八十串錢,夏金桂、張金哥、智能、鴛鴦賞了五十串錢,賈夫人,黛玉賞了四十串錢。戲完席散,回到上房,各自歸寢。 過了一日,賈母與鳳姐、賈夫人無事,便要鬥牌,因還少著一家,便叫了智能上來,四家鋪下紅氈,鬥起牌來。黛玉、鴛鴦、晴雯便與司棋到各處閑逛,暫且不題。 再說王夫人等那日回到家中,說起看見司棋的話來。大家都說:"老祖太太不便給我們相見,故叫司棋出來打個照面,使我們知道的意思,也未可知。我們既然知道老祖太太在那裡,今後須要常去請安才是。"王夫人道:"明兒每逢初一、十五,我們輪流派兩三個人去上香罷,也不必限定都去就是了。" 過了一日,邢夫人往這邊來閑逛,王夫人便把老祖太太回家示夢的事情,並大家到都城隍廟中去祭祀的話,都細細告訴了他一番。邢夫人至晚回去,便告訴了賈赦。賈赦道:"怪道去年冬天有人說,都城隍王爺已經升了去了,換了新王爺來上任。那左右住的人家,天天晚上聽見人喊馬鬧,又有鼓樂之聲,真是奇事。我說那裡有這話呢,都是那些愚人瞎說罷了。今兒這麼說起來,這事竟是有的,新王爺就是我們林姑老爺了。老祖太太既然在那邊王府裡頭,我們自然要去磕頭,都要過去請安去呢。"邢夫人道:"吩咐他們外頭預備現成了,我們明兒一早起來就去罷。"賈赦道:"就是這麼著。" 於是,到了次日一早,賈赦同了賈琮,邢夫人帶領著蔣氏並丫頭,媳婦及王善保家的等人,一群車馬往都城隍廟來。到了廟中,先到大殿上拈香禮拜,然後到寢宮各處磕頭。賈赦等祭拜在先,各處走了一走,便在大殿上坐著喝茶。邢夫人等在寢宮拜後,王善保家的在旁說道:"這忠王妃就是我們家的姑太太了,我們都該磕頭呢。"說著,便跪下磕頭,剛跪得下去,忽然口裡罵道:"你這老娼婦,又向主子跟前討好獻勤兒罷。我先打你這老娼婦的嘴。"說著,只見王善保家的自己舉起手來,左右開弓一連打了四五十個嘴巴,登時那臉上就青紫起來。旁邊那些丫頭、媳婦們見了,一個個都嚇住了,又不敢上前拉勸。那王善保家的又罵道:"老娼婦,我給你有什麼仇?你平空的葬送了我,我今兒可要你這老娼婦的命呢!"說著,又自己舉起手來,又打了一氣,打的嘴裡鮮血淋漓,兩腮腫漲。旁邊丫頭、媳婦們見了害怕,便都一齊跪下,說道:"這總是他的不是了,我們也不知道是那位姑娘或是那位奶奶,總求你老人家開恩饒恕他罷。"那王善保家的又打了一會,說道:"司棋姐姐,你還給這老娼婦說情做什麼呢?罷了,罷了!好了這老娼婦了。"說著,便一跤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昏暈過去。刑夫人便叫幾個媳婦在旁看守著,"等他醒轉過來就攙扶著他一起坐車來罷"。吩咐已畢,便帶了蔣氏上車回去了。先到了家中,賈赦等已經回來。邢夫人便告訴了王善保家的之事,道:"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兒,故此給他討饒,這打他的人,好像是寶玉頭裡屋裡的丫頭晴雯似的。但只是老祖太太、姑太太那裡並沒聽見有這個人呢!" 說著,王善保家的已經蘇醒過來,眾人攙扶著出廟,坐車回來了。邢夫人便問他道:"那打你的人,你到底可知道他是誰不是呢?"王善保家的道:"阿喲,罷了我了!這是我作多了孽了!我磕頭的時候,恍惚看見就像是頭裡寶二爺屋裡的丫頭晴雯的模樣兒似的,後來我就不曉得了。"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也疑惑是晴雯呢!你且去歇著罷,好生躺躺兒去。"王善保家的答應了,眾人攙他去了。邢夫人道:"我記得頭裡為司棋的事情,裡頭也有晴雯在內,那原是他的不好,也怨不得人。"賈赦道:"他那個嘴原也很不好,今兒這麼著也應該呢。"暫且按下不題。 再說賈母等正與賈夫人、鳳姐、智能鬥牌,忽然聽見晴雯打王善呆家的,司棋在旁求情。鴛鴦道:"晴雯妹妹,你如今也罷了,還記他的仇做什麼呢?既打了他一頓,也該撂開手了。"晴雯道:"我並不是記什麼仇,這些年過來,我久已都忘記了。這會子見了他,不由的就生了氣呢!"黛玉笑道:"你這還是結習未除,參悟不透的緣故。"鳳姐聽見,說道:"那老娼婦原也可恨,很要這麼著收拾他一頓才好。"說著,大家笑了一會。 一日,鳳姐說道:"今兒沒事,可要家去走走去了。林妹妹要去,我們一起去罷。"晴雯道:"我跟了奶奶、姑娘也去逛逛。"黛玉道:"也罷了,就是我們三個去罷,人多了也累贅了。"於是,吩咐外邊備了兩頂大轎,一頂中轎。到了二更時分,三人回明了賈母、賈夫人,到了外邊內殿上轎。轎夫抬出大門,前邊打了一對燈籠,潘又安騎馬在後,一起往榮國府來。不一時,轉過府後,潘又安上前吩咐轎夫落下轎來。鳳姐等三人都下了轎,吩咐潘又安與燈轎俱在此等候。鳳姐等三人仍由後門進去,鳳姐便順路先到自己屋裡去了。晴雯跟了黛玉,到大觀園來。鳳姐道:"你們回來,還在這裡來會齊。我不到園子里去了,便在這裡老等你們罷。"黛玉、晴雯答應了,便進大觀園來,到了怡紅院中,只見眾人俱已睡熟。 黛玉二人走到寶釵炕前,黛玉便叫道:"寶姐姐,我特來瞧你來的。"寶釵夢中聽見,睜眼一看,說著:"是林妹妹么!那一個不是晴雯姐姐么!你們怎得一起來的呢?"晴雯便上來請安,寶釵忙拉著他,便都一起坐下。黛玉道:"寶姐姐,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姐姐一向很好?我久已知道添了侄兒桂哥兒,這會子已過了十歲了罷,都很好?"寶釵道:"我們桂小子今年十一歲了,托妹妹的福,都還好。前兒老祖太太回家來告訴我們,才知道妹妹在芙蓉城裡,已登仙境了。元妃娘娘、二姐姐、鳳姐姐、鴛鴦姐姐、妙玉、香菱、尤二姐姐、尤三妹妹、小蓉大奶奶他們這些人總在那裡呢,比我們這裡熱鬧多了。"晴雯道:"那裡還有個警幻仙姑,我和金釧、瑞珠,寶二爺和柳二爺都在那裡呢!"寶釵道:"上年聽見柳二爺和寶二爺在路上救了我哥哥之後,便到襲人家裡去,寶二爺寄了一把扇子來給我,上面有詩,待我取出來給妹妹瞧。" 說著,便去取出扇子遞與黛玉,黛玉接過扇子來,道:"這事我也知道的。"因打開看了一遍,笑道:"這會子,不過三十年就可以聚會,用不著四十年了。我記得頭裡到了那裡的那一年除夕,多謝姐姐寄了一首五言排律來給我,至今我還收著呢!等你明兒到那裡去的時候,再給我看。"寶釵道:"那也是我無聊之極,因思想著妹妹,故此寫了焚化的,也不知道得到不得到?不過是我一點兒心罷了。早要知道妹妹可以看得見,這幾年裡頭我又很可再寄幾封書子去了。"晴雯道:"寶二爺頭裡在家裡寄給我的詩文,我總在那裡得了的。我也至今還收著呢。" 寶釵道:"我們四姑娘,可在你們那裡沒有?"黛玉道:"他是前兒不久,妙玉才接引了他來的,紫鵑也同著來了。我們因等四妹妹到了那裡,過了幾天,才到老太太這裡來的。"寶釵道:"是的呀,你們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姑媽這裡來請安的。"要知黛玉怎麼答言,且看下回,便見明白。
第三十九回 城隍府賈母慶生辰 芙蓉城寶玉建詩社
話說當下薛寶釵夢中向林黛玉道:"原來你們是到老祖太太和姑爹、姑媽這裡來請安的。"黛玉道:"我和鳳姐姐、鴛鴦、晴雯四個人來的。到了那裡,恰是你們同舅母在那裡祭祀的那一天。隔了兩日,又是大舅母他們來祭祀的。又過了兩天,今兒沒事我們便到這兒來走走。鴛鴦姐姐在老太太那裡沒來,我們和鳳姐姐三個人來的。這會子鳳姐姐他在自己屋裡給平兒姐姐說話去了,我便和晴雯來看姐姐的。寶釵道:"怪道昨兒有人說那邊大老太太家王善保家的,在都城隍廟中給鬼打了一頓,說是晴雯呢!我們總沒聽見老祖太太說晴雯在那裡呢,那裡只有司棋、潘又安、珠大太爺、馮淵、秦錘、智能、焦大、鮑二家的幾個人,所以都詫異呢?"晴雯道:"那裡還有崔子虛、夏金桂、張金哥三個人呢。頭一個是張金哥,他是貞節有名的人,很不該給夏金桂在一塊兒的。"寶釵道:"我們那嫂子,真是提不起的,這會子他倒也得了好處了。"黛玉道:"我看他倒比頭裡好了好些,也知道改過了。" 寶釵道:"妹妹,我想著要和妹妹到王府里去見見老祖太太、姑爹、姑媽,請請安去,你說使得使不得呢?"晴雯道:"寶二奶奶要去,這會子就走罷。璉二奶奶在他自己屋裡呢,寶二奶奶就坐了璉二奶奶的大轎,我們便一起同去,去了回來再把轎子來接璉二奶奶回去,豈不兩全其美呢!"黛玉道:"這倒也好,姐姐不要耽誤了,要去就去罷。" 於是,寶釵跟了黛玉、晴雯出了大觀園,由後門出來,三人走到轎前。潘又安看見寶釵,便上來問道:"璉二奶奶還沒出來么?"晴雯道:"這是寶二奶奶,同去請老太太的安去的,回來的轎再來接璉二奶奶罷。"潘又安聽見,便遠遠的打千兒請了安,三人各上了轎,頭裡打了燈籠,潘又安上了馬在後跟著。 不一時,早到了忠王府,進了大門,穿過大殿,又進宅門,到了內殿上頭,下了轎,早有人在頭裡報信去了。賈母、賈夫人聽見了,便迎出來在內宅門口站住。寶釵、黛玉、晴雯走到面前,賈母看見寶釵,便笑道:"那是寶玉媳婦么?"寶釵忙上前請安,賈母便指著賈夫人道:"這是姑太太了,你們還認不得呢!"寶釵便也上前請了安,於是一起到了上房。 黛玉道:"寶姐姐他要和我們過來請安,便坐了鳳姐姐的轎來了,等回去的轎再接他去。"賈夫人道:"你寶姐姐既來到這裡,雖然沒什麼款待,也略坐這麼一坐。鳳姐姐他在那裡老等著呢,還是叫人先接了他回來才是。"晴雯道:"他們人不好進去的,還得我去接他回來呢。"賈夫人道:"也好。"吩咐外面,備兩乘轎子,仍叫潘又安跟去。晴雯便坐了一乘,外抬了一乘空轎,仍往榮國府去了。 寶釵在上房裡,又重新拜見了賈母、賈夫人並與鴛鴦相見,又請了林如海、賈珠出來拜見了。請安已畢,林如海、賈珠便到外面去了。司棋、鮑二家的等上來給寶釵請了安,丫頭們倒上茶來。賈母又命人去請了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三人來,大家相見。 不一時,秦錘也上來請安,接著夏金桂、張金哥、智能都上來,大家相見。寶釵見了夏金桂,便欲叫嫂子,因又不好出口。黛玉在旁看見,便道:"這是馮大嫂子,這是崔大嫂子,這是秦大奶奶。"寶釵便叫金桂是馮大嫂子,金桂紅了臉,便上前拉住寶釵,低聲說道:"姑奶奶,你是寬洪大量的人,要求姑奶奶海涵包容我呢!"寶釵道:"什麼話呢?"但請放心,咱們不言而喻就是了。"因向張金哥道:"崔大嫂子,我們雖沒會過,卻是久仰大名的。"又向智能道:"這秦大奶奶,我們頭裡也會過的。"智能道:"寶二嬸娘,有十幾年沒見你老人家了,早要知道林姑娘到嬸娘那裡去,我也跟了來請安了。" 說著,鳳姐也回來了,與寶釵相見,說道:"你們同寶妹妹回來,都不告訴我一聲兒,教我在那裡老等。姑太太評評,他們可是個人么?"賈夫人笑道:"依他們還要等你寶妹妹回去了,方才接你回來的呢!才剛是我吩咐他們,教先接你去的,要不然這會子你還在那裡呢。" 說著,便擺下兩席酒筵,上邊一席是賈母、賈夫人、夏金桂、張金哥、鴛鴦,下邊一席是寶釵、鳳姐、黛玉、智能、晴雯,大家坐定,獻上酒來。寶釵與鳳姐又說了些別後事情,酒過多巡,菜獻五道,寶釵便要告辭回去。賈夫人再三不肯,道:"此時才交四鼓,天也還早,我也斷不敢多留的。"於是,又飲了一會,方才散席。 寶釵惟恐已遲,便忙謝酒告辭。賈夫人問:"什麼時候了?"底下答應道:"鍾已打過三下了。"賈夫人道:"並不為遲,還沒有寅正呢!"便吩咐外邊備轎伺候,教司棋跟送回去。眾人送了寶釵到內殿上了大轎,司棋坐了小轎,前面打了燈籠,一起出了王府。不一時,繞到榮府後門,都下了轎。司棋攙了寶釵進去,到了大觀園怡紅院中寶釵上房裡面,司棋便要告辭回來。寶釵拉住司棋道:"你且坐著喝茶,我還有話問你呢!"司棋道:"老太太等著回話呢!我要去了。"寶釵拉著不放,司棋死命的爭脫,寶釵便跌倒在地。 驚醒過來,卻是一夢。那時已交過五更,天還沒亮。寶釵細想道:"這回比老祖太太來的又大不相同了。"便翻來覆去的,總睡不著。漸漸天亮,窗紙大明,樹上鳥聲歷亂。寶釵便披衣起來,坐著看時,漸漸窗上紙紅,已有日光,便叫起綉琴、素琴來。桂芳已醒,看見寶釵,便問道:"媽媽今兒怎麼起得這麼早,做什麼呢?"寶釵道:"我今兒天沒亮醒了,就睡不著,看著天亮的,不如早些起來罷,還睡什麼呢!"說著,素琴、綉琴服侍寶釵起來,桂芳便也起來了。綉琴便舀水進來,伺候寶釵、桂芳洗臉。 寶釵道:"我今兒夜裡頭是和林姑娘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喝酒,趕著回到家裡就醒了,再睡不著。"桂芳道:"媽媽怎麼就不帶了我去見見老祖太太也磕個頭去,我見了老祖太太不用說是喜歡的了,就是老祖太太他見了我,他老人家自然也歡喜的呢!"寶釵笑道:"那是夢裡頭,怎麼能夠帶你去呢?"寶釵道:"連我們前兒去,也看不見老祖太太呢,你要去了,老祖太太也認不得你,故此前兒沒見老祖太太的人,都不用去呢!"桂芳道:"前兒媽媽要是帶了我去,我雖然看不見老祖太太,媽媽你昨兒夜裡去的時候,就好告訴他家人家的了,那老祖太太他不就認得我了么?老祖太太他要是認得我了,他這回再回家來的時候,他就要問我,和我說話兒了,我那不就認得老祖太太了么?"寶釵笑道:"等明兒再到王府里磕頭去的時候,再帶你去罷了。昨兒夜裡先是林姑娘、晴雯和頭裡的璉二太太三個人一起來的,林姑娘和晴雯在我這裡說了半天話,我們才同著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那璉二太太,他到他自己屋裡去了,我們沒等他出來,便先去了。到了那裡,重新又打發人來接他回去的。後頭璉二太太昨兒夜裡頭必定也是有夢的,我這會子梳洗完了,便到他那裡問他去。" 說著,便帶了素琴出了園子,到平兒屋裡來。轉過粉油的大影壁,進了院子,翠雲看見,說道:"寶二太太來了。"忙上前打起帘子,寶釵走進屋裡,只見平兒梳洗才完,正在洗手,笑說道:"我今兒算起的早了,誰知你更比我起的早。你昨兒夜裡頭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么,怎麼就不叫我一聲兒同去呢?"寶釵笑道:"我連鳳姐姐也沒教他知道,怎麼還得工夫來約你去呢?"平兒道:"你見了姑老爺、姑太太、珠大爺沒有,他們那裡還有些什麼人呢,你多早晚回來的?"寶釵道:"我是和林妹妹、晴雯去的,到了那裡,還有夏金桂、張金哥、智能兒、鴛鴦、秦錘都會見了。姑太太再三的留我在那裡坐了席,我怕遲,趕著回來已經五更多天,天快亮了。鳳姐姐回去的時候,才交四更天,他在這裡也沒多大會兒。"平兒道:"我們奶奶來時候,還沒三更天呢,和我坐著說這樣說那樣的。他說,我們那天的廟裡祭祀的那一天,他們就來了。又問問蕙小子,他瞧著他倒很歡喜,我就要叫他起來,給我們奶奶磕頭,奶奶不肯,說孩子家他又不認得我,沒的嚇了他罷。又問巧姑娘,他也知道是養了外孫,姑爺做官很好。又問問合家的人,這個那個,原來他都知道,也並不是為老祖太太前兒回來才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正在說著四姑娘屍解成仙的事情上頭,忽然晴雯來了,說你們已經到了那裡了,請璉二太太快些回去呢!我就向我們奶奶說,奶奶你也帶了我去請請老祖太太、姑太太的安去呢!我們奶奶倒也肯的,後來想起來說沒有多的轎子怎麼去呢?他說我一時還不能回芙蓉城去呢,等明兒無事我再來的時候,帶你去就是了。我正要送他出來,他把我一推,就驚醒了。我想著你自然也是有夢的了,故此起來趕著梳洗了,打量就要往你那裡來的,誰知你倒先來了呢!"寶釵道:"怪不得前兒那邊王善保家的挨了打,說是晴雯,我們還都不信,說晴雯並沒聽見說在老祖太太那裡呢?誰知道,就是我們在老祖太太那裡去的那一天,他們就都來了的。"說著,桂芳來了,先向平兒請了安,便說道:"二大娘,你老人家昨兒夜裡有夢沒有?"平兒笑道:"我給你媽媽是一樣的。你媽媽昨兒夜裡到老祖太太那裡去,他就不叫我和他同去,你說我該罵他不該罵他呢?"桂芳笑道:"我也說媽媽,你怎麼不帶我去呢?我媽媽說,"你還認不得老祖太太怎麼帶你去做什麼呢?"二大娘,我媽媽連我還不肯帶了去,自然也不肯和你去了。"寶釵笑道:"可是他說的明白,連兒子都不帶了去,還帶女兒去么?"平兒笑道:"桂小子你很好,我可要撕你的嘴呢!"桂芳笑著忙跪下道:"二大娘饒恕了罷,是侄兒說錯了。" 說著,蕙哥與月英兩個都出來了,見了寶釵請了安,便向桂芳道:"哥哥,我們今兒還不到學裡念書去么?"桂芳道:"我因為今兒還早呢,故過來逛逛的,你們也才停當了呢!"寶釵道:"你們也該好好兒的念書去罷。"於是,三個人一齊到園了里家塾中念書去了。寶釵便也同著回怡紅院來,按下不題。 接著,是甄應嘉升了戶部尚書,賈政等與周瓊等都去賀喜,陳也俊等也去賀喜,薛蝌是屬員,更不消說。大小衙門賀喜官員絡繹不絕,也唱了幾天戲,門前車馬紛紜,甚是熱鬧不題。 再說黛玉、鳳姐等在都城隍王府中,不覺早已兩月。鳳姐一日向賈夫人道:"我們在此已經兩個多月了,芙蓉城裡雖沒什麼事,到底也要回去。況且,他們要來的人多,也得我們去替換他們才好來呢。我們這會子回去了,開年依舊又來請安來了。"賈夫人道:"這會子已經七月里了,待等過了八月初三日老太太的生日再回去罷,我也不多留了。" 於是,到了八月初三日這一天,大家一早都給賈母拜壽磕了頭。不一時,聽見外面賈赦、賈政、邢、王二夫人等率領一起榮府里的大小男女都在外面磕頭。賈母與眾人俱在房內看著點頭微笑。不一時,拜壽磕頭已畢,都回去了,連那些供獻也都搬回去了。鳳姐出來笑道:"老祖宗,為什麼都不出來享用些兒,他們倒都一攏統搬回去了,原來他們也是虛邀老祖宗的。"鴛鴦道:"那原不過是盡一點兒心,老太太用不用,他們那裡知道呢?況且,他們來磕頭的,老太太也沒有備壽麵賞他們吃,這會子把供獻搬回去了,也只算是老太太賜他們的克食罷了。"黛玉笑道:"這倒也說的是呢。"這日也沒什麼外人,外頭是本衙門十來個司官馮淵、崔子虛、秦錘,林如海、賈珠等叫了一班小戲兒,在外頭聽戲。裡頭賈母、賈夫人、金桂、金哥、智能、鳳姐、鴛鴦、黛玉、晴雯等因賈母不喜聽戲,叫了一班八角鼓兒打皮口兒的,玩了一天。 於是,又過了數日,鳳姐、黛玉、鴛鴦、晴雯便告辭了回芙蓉城去。依然坐了原來的兩輛雲車,一路凌鳳踏霧,雲路翱翔,半天的工夫,早到了芙蓉城裡。仙女們見了,忙去報信,尤二姐、三姐、壽可卿、瑞珠路近便先迎了出來,都請到花滿紅城殿上坐定。尤三姐道:"你們一去又是三四個月了。"鳳姐道:"我們原要早些回來的,當不得老太太再三不肯,你便怎麼樣呢?"說著,寶玉、迎春、惜春、香菱、金釧、紫鵑也都來了。寶玉道:"你們這些日子不來,我就說是他們必定是要等過了老太太生日才回來呢。今兒回來了,可不是我說的話不錯么。"鴛鴦道:"姑太太定要留著過了八月初三老太太的生日才許回來的,要不然,早就回來了。"說著,警幻、妙玉也來了。大家坐著細談賈母回家示夢,以及賈赦、賈政到廟裡祭祀,鳳姐、黛玉回榮府,黛玉又同了寶釵到都城隍府中之事。大家說了半天,然後鳳姐、黛玉、鴛鴦、晴雯四人又到赤霞宮去稟見元妃,奏明一切。接著,又是接風酒筵。 不覺又過了一個多月,一日,大家都在絳珠宮裡閑談,寶玉道:"我上回說的,左右無事,不如起個詩社倒還有趣呢!那裡知道七事八事的就耽誤了,直到如今,差不多兒竟有一年了。這會子,一點事兒也沒有了,人又齊了,這社可要起的成了呢!"香菱道:"且先要算算是那幾個人呢!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師傅自然要算一個了,這才得三個人。那是那幾個呢?"寶玉道:"二姐姐是四個,四妹妹是五個,妙師父是六個。"迎春、惜春道:"我們的詩都去不得,而且丟久了,不用算我們罷。"寶玉道:"誰的詩,又怎麼好呢么?你們要再不算,就沒有人了,管他好不好,不過是玩兒罷了。"香菱道:"警幻仙姑他的詩就很好,可以請了來算一個的。"寶玉道:"這個就托妙師父轉請罷,一定是要算一位的。明兒稟明了元妃姐姐,也是要求請了算一位的。可不就有了八個人了么?"當下計議已定。 到了次日,寶玉便把這事稟明元妃。元妃大喜道:"我倒歡喜這些事的呢!既這麼樣,明兒起社就在這這裡罷。你便預告訴他們,都不要拘什麼禮才好。況且,這也是文墨事情,須要洒脫,不可拘謹。你不見古人還要解衣磐礴呢么!"寶玉答應,過來告訴眾人。眾人都道:"娘娘自來是喜歡翰墨的,因為拘於禮范,故不能常時舉行。今兒既有這旨意,我們明兒就遵旨,不要過於拘謹,盡可隨意而行,但不致於放誕就是了。"妙玉已經請了警幻仙姑,也應承了。 香菱道:"我們明兒這社裡,用什麼題目呢?"寶玉道:"此刻芙蓉盛開,明兒就以芙蓉城的芙蓉為題,每人七律一首,也不限韻。這社就叫芙蓉詩社,何等不好?頭裡詠梅花、桃花、柳絮、海棠、菊花,從沒有詠過芙蓉的,況兼這芙蓉也是花中美品,而且又是本地風光呢!"惜春道:"晴雯是芙蓉女兒,他還是芙蓉之婢,還是芙蓉之主呢?"香菱道:"他還不能算芙蓉之主。瀟湘妃子從前行酒令,掣得芙蓉花簽是"風露清愁"四字,一句詩是"莫怨東風當自嗟",那芙蓉花,除了他也沒人配得上,他才算得是芙蓉之主呢!"黛玉道:"這社幾時起呢?"寶玉道:"還要等到幾時還好,就是明日罷了。"大家說定,各自散了。到了次日,警幻仙姑、妙玉、黛玉,香菱都到赤霞宮來,會了迎春、惜春、寶玉,一起進去面見元妃。元妃道:"我昨兒已對寶玉說過,列位都知道了么?"眾人都道:"謹遵娘娘的旨意就是了。"元妃笑道:"這麼說,還是拘謹的了,以後不準說這些話,愛坐就坐,起居如常,也不用謝坐等類一切繁文。"眾人都答應道:"是。"元妃笑道:"今兒八個人,倒有我們姊妹四個,這正是"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了。"警幻仙姑道:"今兒詠的是芙蓉,要是詠的桃李,就是娘娘的太白了。"於是,擺下八副筆硯,各人散坐構思。宮女、仙婦們旁邊伺候,倒茶、添香、磨墨、拂紙。不多一時,元妃的詩早已一揮而就,說道:"你們誰先有了,誰先交卷。我是不計工拙叉手而成,已經先有了。你們且先來看看。"要知元妃之詩說些什麼,留作下回細表。
第四十回 怡紅院燈火夜談書 蘅蕪院管弦新學曲
話說當下元妃詩已先成,大家都說道:"娘娘是天縱之聰,英才敏捷,臣妹等萬不可及的。"因接過來,大家念道: 曾聞花發滿秋江,何事移栽近帝鄉。羅裁成隋苑彩,輕脂染就漢宮裝。妖嬈人面天然色,嫵媚枝頭別樣芳。試問芙蓉城內主,何如宛在水中央? 大家念完,齊聲說道:"有溫八叉之敏捷,更有韓冬郎之清麗,定然以此首壓卷的了。"元妃笑道:"我這原算不得什麼,君等少不得總有元白佳作在後呢!等交卷齊備之時,我再妄為君等品第甲乙罷了。"於是,大家仍復入坐,弄筆揮毫。少頃之間,香菱的早有了,正交卷上去,妙玉的也有了,便也交卷上去。元妃便先接過香菱的來看時,只見上面寫道是: 秋風裊裊盪嬌容,天半朱霞漾碧空。畫閣愁多風露重,秋江腸斷月明中。千枝濃艷才輕浣,一片凝酥旋欲融。最是年年風景好,錦官花發滿城紅。 元妃看罷,點頭道:"甄妹詩才典雅清新,自是不同的。"又取過妙玉的來看時,念道: 何年海上赤瑛盤,浣化輕紅花萬攢。含露含鳳形冉冉,疑非疑是影姍姍。輕盈欲語嬌無限,清瘦多愁淚不幹。江上秋風花景重,扁舟好去弄漁竿。 元妃念完道:"妙師的詩真是清新俊逸,起句突兀,結句悠揚,又比甄妹的較勝一籌了。"說著,警幻仙姑、黛玉、寶玉三人都也完了,便也交卷上來。元妃便接著看警幻仙姑的,見上面寫道: 芙蓉艷質殿群芳,媚壓金釵十二行。露輕紅濃欲滴,風含葉翠靄如狂。誰方脂肉誰方鏡,竊比嬌容竊比裳。大抵詩人工說謊,翻言不及美人妝。 元妃看完,笑道:"仙姑大才,只用芙蓉"不及美人妝"一句,便一意翻轉到底了。佩服!佩服!"因又把黛玉的取過來看時,念道: 芙蓉千朵正悲秋,一片紅雲壓碧流。淚濕閨中方錦褥,懶登花外夕陽樓。城頭明月傳哀角,江上秋風送別舟。弱質那堪風露重,不禁為爾發清愁。 元妃念完,點頭道:"妹妹一往情深,不減太白烏棲之曲矣。"因又看寶玉的道: 花里芙蓉分外嬌,淡紅染就剪輕綃。千重艷冶依香陌,一片溫柔近畫橋。殘月枝頭光歷亂,秋風江上影逍遙。芙蓉城畔新栽柳,為與芳卿伴寂寥。 元妃看完道:"寶玉這詩,也風韻自然,頗有別緻。"因問迎春、惜春道:"二妹,四妹,你們怎麼還沒完卷么?過遲了,是要罰的。"迎春、惜春道:"臣妹原說過久矣荒疏的,這會子是抱佛腳,也只好勉強塞責罷了。"說著,便一齊交卷上來。元妃便先看迎春的,念道: 花開嬌媚剪秋羅,萬點輕紅映碧波。帶露好看容偃仰,臨風時見舞婆娑。濃霜拂面迎青女,皓月當頭問素娥。誰染楓林如中酒?秋江一樣醉顏酡。 元妃念完,遂接著念惜春的道: 遍種芙蓉待發花,高低重疊艷橫斜。嬌容對鏡疑金谷,瘦影臨流擬若耶。葉際潑翻天水碧,枝頭洗淡赤城霞。也知開落秋江晚,不怨東風只自嗟。 元妃念完,點點頭兒道:"你們兩個雖不叫怎麼好,也都還去得。四妹的"葉際潑翻天水碧,枝頭洗淡赤城露"這一聯就好,竟比二妹的強些呢!一總品第起來,我看是仙姑、妙玉、林妹三人是超等,甄妹、寶玉是特等,二妹、四妹算是一等。你們都大家看看,是不是呢?" 於是,大家把各人的詩,都互相看過。香菱、寶玉道:"妙師的"含露含風形冉冉,疑非疑是影姍姍",仙姑的"誰方脂肉誰方鏡,竊比嬌容竊比裳",林妹妹的"城頭明月傳哀角,江上秋風送別舟",這幾聯實是絕好的警句。我們看了,實是"眼前有景道不出,崔顥題詩在上頭"了。"黛玉道:"那"最是年年風景好,錦官花發滿城紅"與那"芙蓉城畔新裁柳,為與芳卿伴寂寥",這兩個結句都典切而搖曳有致的很,我們都不及的。"元妃道:"我們只得八個人,他們倒有一半人都不能詩,豈不可恨的很么!怎麼就有這些曾子固呢?他們那些不能詩的,然而也不可使之向隅。"便吩咐了宮女,都一起分頭去請了來,大家聚會。 不一時,鳳姐、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鴛鴦、晴雯、金釧、紫鵑、瑞珠都到了,先見元妃請安。元妃又諭令不必拘禮謝坐。於是,擺了五席筵宴,元妃在中,寶玉在旁陪坐,其餘眾人分坐了四席。大家猜枚行令,盡歡而散,暫且按下一邊不題。 再說光陰荏苒,日月如梭。那小周姑爺學差已滿,回京陛見之後,升了鴻臚寺少卿。接著,又是大周姑爺之父周瓊大拜了,由兵部尚書升了內閣大學士。於是,榮府的人都忙著到兩處賀喜。鬧了幾天,早到了五月中旬,乃是賈政七十生辰。榮府搭篷挂彩,派了五天戲筵。頭一天請的是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永昌駙馬、安國公、慶國公、鎮國公、治國公、平原侯、襄陽侯、錦鄉侯、錦香伯、壽山伯等客,並請了大學士周瓊相陪。第二日請的是六部、翰詹、科道各官員。第三日請的是鴻臚寺、大理寺、太僕寺、太常寺、光祿寺及本城各官員。第四日請的是各親友並族中的人等。第五日乃是家宴。那內里是薛姨媽、傅太太、邢岫煙、李紋、李綺、史湘雲、薛寶琴、探春、巧姐、小紅、青兒、鶴仙、椿齡等都來了。外面各家送禮絡繹不絕,都派定了家人,大小男女各有執事,不得紊亂。榮禧堂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歌喉宛轉,舞態翩躚。到了晚上,一路燈球照耀,如同白日。堂上貂蟬滿座,門前車馬成群。 到了第五日家宴,只有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賈薔、賈芸、賈藍、賈芹等,並無外人。內里是薛姨媽、邢岫煙、薛宛容、李紋、陳淑蘭、李綺、甄素雲、史湘雲、薛寶琴、梅冠芳、探春、周照乘、巧姐、小紅、青兒、椿齡、鶴仙,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平兒、寶釵、馬氏、蔣氏、傅秋芳、胡氏、明珠、月英、綠綺等都在大觀園內榆蔭堂上,另有一班小戲兒預備伺候。那時桂芳已十四歲了,便同了蕙哥、薛孝哥、遺哥、甄芝哥、杜若都到外邊聽聽戲去了。那周瑞哥、梅春林、周安哥、薛順哥、祥哥、福哥、祺哥、禧哥都還小些的。便在園子里聽戲。 薛姨媽本懶待聽戲,邢、王二夫人也都上了年紀,都不愛聽戲。薛姨媽道:"我們在那邊坐坐去罷,戲也沒什麼聽頭,白鬧的慌,天氣又熱,咱們鬥鬥牌去罷。"邢、王二夫人道:"很好,戲都聽厭了,也沒什麼趣兒,倒是換個地方坐坐兒涼快些。"因說鬥牌,還少著一家子呢,便叫了尤氏過來,一起到紅香圃那邊,四家子鬥牌去了。 探春道:"老太太們都愛靜,不歡喜聽戲都去了,單剩了我們這些人亂鬧了。這會子,就算大嫂子有年紀些了。"傅秋芳道:"我們太太這幾天也鬧乏了,連璉二嬸娘、寶二嬸娘、環三嬸娘都有些乏了,多少事情都是這四位照應指點,多早晚才得睡,天一亮就起來了,就算今兒沒有外客,事情還少些。這會子,只算在這兒坐著歇歇兒罷了。"史湘雲道:"你們太太自來有限,還虧著這會子有大奶奶你可替他的勞了。這裡頭只有兩個二嫂子的事多,卻也只是他兩個人才能夠辦。"平兒笑道:"你們看著好戲不聽,只管說張說李的做什麼呢?"大家都笑了,正待再要說時,只聽那戲場上轉了《蘆花盪》,張飛上場,鑼鼓喧闐,說話也聽不見了,於是大家看戲。 到了晚上,薛姨媽等歇了牌,都請過來坐席。榆蔭堂上擺了八席,又唱了兩折戲下來,便放了賞。席散之後,都歸到王夫人上房裡來。薛姨媽便先回去了,只留下邢岫煙來沒去。薛寶琴、李紋、李綺也各自帶了哥兒、姐兒告辭去,單留下史湘雲、探春、巧姐兒來。接著小紅、青兒、椿齡、鶴仙也去了,邢夫人也帶了蔣氏過去,尤氏也帶了胡氏各自回去了。巧姐便在平兒屋裡住了,湘雲、探春在稻香村內李紈屋裡住了。邢岫煙便在寶釵怡紅院里住了,孝哥已跟了薛姨媽回去了。 桂芳與薛苑蓉、薛順哥在岫煙、寶釵旁邊燈下,大家說笑。桂芳便問宛蓉、順哥道:"你們在園子里,今兒聽的是些什麼戲?我今兒一天通沒在裡頭呢,也沒知道這個小班子兒唱的好不好?"宛蓉道:"今兒開場唱的是《郊射》、《迎舉》、《滿床笏》的八出,後來唱的是《西川圖》一折,晚了席上唱的是一折《永團圓》、一折《兒孫福》,倒還是晚上的戲有趣些兒呢!"薛順哥道:"桂哥哥,你們外頭今兒聽的是些什麼戲?也說給我們聽聽呢。" 桂芳道:"今兒外頭唱的是《遂人願》的整本新戲,倒也生疏有趣呢。"宛蓉道:"是個什麼故事呢?這本戲我還沒聽過呢!"桂芳道:"這本戲是接著《白蛇記》新今打出來的。那白蛇在雷峰塔里不得出來,青蛇便又配了個秦生,也猶如許宣頭裡的一般,也到雄黃山去取了仙草來救了秦生。那許宣卻在西湖上做了和尚了,他每日還去哭妻。後來秦生做了官,遇見許宣,問其哭妻的緣由,後來便拆了雷峰塔,許宣還與白蛇團圓的故事。"岫煙道:"這《遂人願》的名字就起的有趣兒。人都因為看著白蛇並無過惡,那法海又何苦來要把缽孟罩住了他,壓在雷峰塔底下呢?是凡聽戲的人,總要給白蛇稱冤道屈,故此才演出這本新戲來,給人聽著稱快,都遂了人的心愿了。這裡頭和尚哭妻,倒也是翻案的文章呢。" 寶釵道:"但凡前頭有過的書以及傳奇等類,後人見他做的很好了,便想著要續,殊不知前人好手,所謂"極盛,尤難為繼"的了。後人做出來的,總難免續貂之誚。不但這《白蛇記》,就是《西廂》十六齣,《草橋驚夢》為止,關漢卿也是填詞的名手,續了四齣尚且貽譏千古呢!那小說裡頭施耐庵《水滸傳》七十回為止,誰知後人就續了個四傳,又續了個《後水滸傳》,皆是狗尾之筆。"岫煙道:"我看小說裡頭倒是《後西遊記》比前書竟還好些呢。"寶釵道:"也就是這部書算後來居上,其餘總是後不如前的了。"岫煙道:"我最愛他裡頭說伏羲的龍馬、周昭王的鞍轡、文明天王麒麟的春秋筆、造化小兒的圈子等類,想頭很好,嘻笑怒罵皆成文章。而且語言有味,妙旨無窮。"桂芳道:"我最喜歡他說的,到靈山有無見佛的一段,他說佛原是沒有的,是空是無,那大顛說到了靈山見不成佛,豈不枉費了功夫呢!那小行者聽見了,就變成了如來佛,坐在上頭要割豬一戒的舌頭,說你罵師兄就是罵我,我和你師兄不分彼此。那是說心即是佛,真是遊戲三昧,是好文章呢。"岫煙道:"桂哥兒,你看書倒也精細呢,這些書並不是單看他的怪誕的,總要瞧他遊戲含蓄的道理。" 桂芳道:"今兒這和尚哭妻的那一套曲子,倒很好聽。我卻又不知道他的曲文。今兒園子里唱的《西川圖》、《郊射》這些曲子,我倒知道的呢,可惜今兒我又沒在裡頭。"宛蓉道:"那《郊射》郭子儀唱的是些什麼東西?桂哥哥,你說給我聽聽呢!"桂芳道:"郭子儀他唱的是《玉芙蓉》的曲牌名兒,那起頭兒是"平生志頗矜,事業期鐘鼎。肯甘心章句,空老窮經。倒不如長天倚劍把孤雲截,博得個一戰功成四海名"。"岫煙道:"桂哥兒,你倒連這些詞曲竟都知道呢。" 寶釵道:"這是我們蘭大奶奶,他自幼兒在家裡就學的會彈會吹會唱,跟他來的秋水姑娘人也聰明,也就學會了,也能吹能彈能唱。我們這裡原沒人唱這些東西,自從他到了這裡,接著我們環三太太來了,他們都差不多的年紀兒,況他頭裡在家裡的時候也是學過的,便成日家無事也就大家吹唱了玩兒了。我們桂小子、蕙哥兒、松哥兒、月英、綠綺、祥哥、禧哥都學會了好些曲子。單是禧哥兒小些,今年才得九歲,倒唱的怪好聽的呢。"桂芳道:"二舅母,你老人家明兒等我去請了我們大嫂子和秋水姑娘,把這些兄弟、妹妹、侄兒們都叫了來,唱給你老人家聽,好不好?" 宛蓉道:"桂哥哥,你有什麼好曲子,先教給我兩支兒,明兒他們唱的時節,我也就會唱的了。"桂芳道:"宛妹妹,你愛唱什麼好呢?"宛蓉道:"我才學知道是什麼好呢?桂哥哥,你只把你會的教給我罷了。"桂芳想了一想道:"我教你唱個"把幾分春三月景"罷。這是《祝英台》的牌名兒。"宛蓉道:"這是哪一齣戲裡頭,什麼人唱的呢?"桂芳道:"這是《琵琶記》裡頭《規奴》牛小姐唱的。宛妹妹,你唱這個才合式呢,別的曲子唱出來不合的多。"宛蓉道:"桂哥哥,你可寫出現,我先看看曲文呢。"桂芳道:"自然要寫出來,也才好點板眼呢。"遂叫紫簫、玉簫取了紅黑筆硯箋紙出來。 原來紫雲、綉琴、素琴一班丫頭年紀大了的,都已放出去了,寶釵這裡又換了紫簫、玉簫、驚鴻、塞鴻四個。當下取過筆硯來,桂芳便寫出曲文,用紅黑筆點了板。宛蓉念了一遍,說道:"這板怎麼又有紅有黑的,為什麼並不一樣呢?"桂芳道:"有黑板的曲子音高而腔長故慢,無黑板的曲子音低而腔短就快了。那詞賦里說的紅牙、紅幺就是指的這個了。"因用手拍著,便教了宛蓉數遍。那宛蓉心性聰明,早已會了一半。桂芳又教了數遍,宛蓉便單自唱了一遍,早已不錯。順哥在旁邊聽著,也便隨著學了一會,道:"桂哥哥,你替另教給我一支曲子罷,我不歡喜唱這旦腳的曲子呢。"桂芳道:"順兄弟,你明兒且聽他們唱過一番,我再教給你唱就是了。"岫煙道:"天也不早了,明兒再說罷。"寶釵道:"也要睡了,明兒好早些起來的。"於是,大家收拾歸寢不題。 到了次日,岫煙、寶釵梳洗已畢,便帶了宛蓉等到王夫人上房裡來。馬氏、平兒、巧姐等已都在那裡了。大家坐下,正在喝茶,湘雲、探春、李紈、秋芳等也都來了。大家說說話兒,坐了一會子,便一齊下來,都到園子里來。 路上走著,宛蓉便告訴湘雲、探春說:"晚兒晚上,桂哥哥說今兒請大嫂子同這些妹妹、兄弟們唱曲子玩兒呢。史大姑媽,三姑媽,都請到我們大姑媽那裡去逛逛罷。"湘雲、探春道:"這可有趣兒,我們卻也聽見說他們學會了曲子,總還沒聽見過他們唱呢。"寶釵道:"我們那裡沒有這些傢伙,倒是到蘭大奶奶屋裡去罷。他那裡這些東西是現成的,也免得搬動累贅。"秋芳道:"既是姑媽、舅母們肯賞光,就請在我那裡坐坐喝茶去罷。" 於是,一同到了蘅蕪院里,大家坐下。原來秋芳的丫頭也都換了,一個鼓琴、一個彈棋、一個曝書、一個侍畫。當下鼓琴、彈棋挨次送茶,寶釵道:"索性把璉二太太也請了來。"秋芳因教侍畫去請,連姑娘、哥兒一起請來。不一時,平兒、巧姐等也都來了。平兒道:"你們又請了我來,作什麼呢?"探春道:"聽見說你唱的曲子很好,要請教你的妙音呢!"平兒笑道:"我只會聽,可不會唱,這又是誰的興頭?這會子人也都齊了,要唱就唱罷了,還等什麼呢?"桂芳道:"宛妹妹昨兒晚上,尋我教給他一支"把幾分春三月景",今兒先來合了笛子,唱唱看是不是呢?"秋芳道:"這就很好,把笛子拿過來,我吹著姑娘唱罷。"宛蓉笑著不肯,桂芳道:"他還唱過,不好先唱的,也要誰先唱一遍給他聽聽看,他就明白好唱的了。"秋芳道:"我吹著,請環三太太就先唱這一支,給宛姑娘聽聽,他就好唱的了。"馬氏道:"要我先獻醜么!秋水姑娘,我和你兩個人就唱這一套罷。" 秋水點頭,便取過弦子來彈著,蕙哥在旁邊哺著笙,馬氏打著鼓板,便唱了一支"把幾分春三月景",秋水便接過來,唱"春晝"的一支,兩人把一套四支曲子都唱完了。大家齊聲贊好,然後便叫宛蓉來唱。宛蓉道:"我只怕唱不上來呢。"秋芳道:"姑娘,你放心只管唱,我把笛子領著你就是了。"於是,宛蓉便唱了一遍,馬氏道:"板眼不但不錯,而且嗓子清脆,那裡像個初學的,將來任是什麼曲子總不難學的了。"秋芳道:"這該誰唱了呢?"秋水道:"月姑娘來唱一套罷。"月英便過來唱了兩支《掃花》的"翠鳳毛翎",不但音韻嘹亮而且高,字眼都自然的很,大家贊好。綠綺又過來唱了一支闊音的"蝴蝶呵",大家越發贊好。 薛順哥道:"這是那一齣戲,什麼人唱的?"寶釵笑道:"這是《冥判》裡頭大花面唱的。"順哥向秋芳道:"大嫂子,我要學這支曲子,你可好歹教給我就是了。"秋芳道:"這支曲子很難唱呢,你初學,須要揀那容易些的先唱,等學會了幾套曲子再學這個就容易了。"順哥笑道:"我是先要把那很難的學會了他,那容易的不就更容易了么?那書上說的"不可畏難而苟安",我倒是不怕難的。"秋芳笑道:"這話也是,等他們唱完了,我再寫篇子教給你就是了。"宛蓉道:"桂哥哥還沒唱呢,你也唱個什麼給我們聽聽啥。"要知桂芳可唱了個什麼沒有,且聽下回分解,便知道了。
第四十一回 大觀園荷露共烹茶 藕香榭採蓮群賦景
話說當下宛蓉向桂芳道:"桂哥哥,你也唱個什麼給我們聽聽呢?"桂芳道:"我唱什麼好呢?也罷,月妹妹才剛唱了《掃花》,我來唱《三醉》罷。"於是,便唱了一套"秋色蕭疏",秋芳便過來彈著弦子,換過秋水吹笛。祥哥上來唱了一套"裊晴絲",桂芳便上去接著哺笙。讓蕙哥唱了一套《疑讖》的"論男兒壯懷須自吐",大家贊好。又換上松哥過來唱了一支"天運有循環"的《大紅袍》。這兩個都唱的是闊音。還有禧哥九歲,唱了一套"莽乾坤一片江山"。大家齊聲說:"他至小的,倒都唱的這麼怪好的,實在有趣兒呢。" 順哥便拉著秋芳寫"蝴蝶呵"的曲子,遺哥、周瑞哥、周安哥、周照乘姑娘都央馬氏、秋水等教唱。於是,馬氏便教了遺哥一支"滿胸臆",秋水便教了照乘姑娘一支"容瀟洒",桂芳教了周安哥一支"月明雲淡露華濃"。蕙哥教了周瑞哥一支"頓心驚"。於是,各人寫了篇子,點了板眼,五個人教五個人學,都用手拍著,教了有十幾遍,就上笛子領唱。周瑞哥、周安哥、照乘姑娘都會了,只有順哥、遺哥兩個人還沒會。秋芳道:"我說這曲子難唱呢,通身腔多難唱,都不為奇,只這末了一句"只教恁翅膀兒展,將個春色只這也么鬧場來",他又唱的快,板眼又太少,腔兒又太多,所以難了呢。這"滿胸臆"是《錦纏道》的曲子,也是難唱的。"於是,又教了十幾遍,再上笛子,將就可以了,還不大熟。宛蓉又要學底下的一支,便一直唱到夜晚才歇。到了次日,便各人又要學唱別的曲子,一連鬧了三四天,也學會了好些曲子。 時已五月將盡,天氣炎熱,大家便都在藕香榭里乘涼。那曲音臨水,更覺好聽。湘雲、探春、岫煙、李紈、寶釵幾人在蓼風軒里坐著乘涼,遠遠聽著藕香榭里管弦之聲,倒也有趣。湘雲道:"這裡荷花盛開,何不賞蓮呢?弄他幾支小船兒,教丫頭們採蓮,這個玩意兒也還好。"探春道:"很好么,這個玩意兒頭裡都沒辦過,並且可以做詩,也是個好詩題呢!"李紈道:"也給孩子們學著做做詩,比唱曲子總有益些。"寶釵道:"小船也有四五隻呢,也還有幾個駕娘,教幾個丫頭們採蓮,卻倒還有趣。詩就作即景,也不必定詠採蓮。就吩咐他們,今兒先把船收拾好了預備著,就是明兒舉行罷了。"李紈道:"就在藕香榭裡頭坐罷,也請老太太出來逛逛。"原來李紈那裡,也換了幾個丫頭,一個叫玉燕、一個叫紫燕、一個叫輕雲、一個叫輕霞。那裡紫燕、輕霞兩個在旁,李紈便叫他兩個去叫了管園子的婆子們過來,叫他去吩咐駕娘們,把船早些預備妥當了。再叫人把藕香榭擺設停當,預備明日之用。然後,便大家一起過藕香榭來,都對他們眾人說了。 桂芳等聽見了,便說道:"採蓮做詩,這個玩意兒又比唱曲子更有趣了。"蕙哥道:"我們今兒唱唱,要早些兒歇了,好預備明兒的事呢。"秋芳笑道:"可不是,早些兒歇罷,這幾天也夠了,還虧這些兄弟、妹妹們都還聰明,要是教上百十遍還學不會的,可就要把我磨死了呢。"探春笑道:"誰教你樣樣都精通了的,像我們不會寫畫,不會吹唱的倒不快活么!這正是常言說的好,能者多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 李紈道:"明兒都要一早在這兒會齊,連飯也都在這兒擺,遲了天就熱了。"岫煙道:"這荷花全是一早好看,帶露清香,領略那一派清氣,是最妙的。到了太陽將午,天也熱了,花也倦了,連人的精神也比早上起來的時候減了。到了下午,更不消說了。"湘雲道:"果然荷花須是太陽初出的時候才好看呢,原取他"未經日照精神滿",足可見那"映日荷花別樣紅"的話,尚非定論。最好是"城邊野池蓮欲紅"和那"門外野風開白蓮"這兩句,便秀麗而清潤了。"說著,天已漸晚,便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一早,眾人都到藕香榭會齊,王夫人也請下了。大家因天熱圖早上涼快,都天一亮便起來了,趕著梳洗齊備,便陸續都到齊了。王夫人也來了,道:"你們今兒倒都起的很早。"湘雲道:"我們也才到齊,天熱的很,就是早上還涼快些兒,遲了太陽高了,就難走的很了。"說著,只見那藕香榭欄杆外頭,早系著四隻採蓮船在那裡。一望蓮葉布滿,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那荷花含露,分外精神。大家憑著欄杆,只聞得一股清香,令人心醉。探春道:"你看這荷葉上的露珠都遍滿了,再遲一會子太陽高了,被風翻動,那露珠就滾掉了。趁著這會子,叫他們拿些傢伙去都收了來烹茶吃,倒是很有趣的事呢。"寶釵道:"荷露烹茶,那卻很好,勝似古人碧筒勸酒多矣。"李紈、平兒道:"既這麼著,就吩咐駕娘們快些去收了來,再遲了就有限了。" 李紈便叫紫燕去吩咐駕娘們,各帶了盤子碗盞,撐船四下去收。駕娘們領命各把蓮船解了纜,一路盪去,挨著蓮葉上收取,用大碗盛接。不一時,四隻船上都收攏來,傾在一處,卻有一小官窯罈子,碧清香靄。隨教丫頭們將小茶爐子安放在軒子後邊,生起火來,用小茶銱子先烹了兩壺龍井茶起來,大家嘗著,果然不同。寶釵道:"記得那年在櫳翠庵品茶,妙玉把自己帶來收著的從前掃的梅花上的雪,封貯在鬼臉青的瓮內,旋取出來烹茶,那已經是絕妙的了,也還到不得這個清香呢。"大家喝了,都說:"實在很好,從來沒喝過這個茶,這還是頭一遭兒呢。"王夫人道:"連頭裡祖老太太那麼樣,也還沒嘗過這個新呢。"湘雲道:"這採蓮也還得派幾個人去才好。"李紈道:"也不用多,一船兩個,派八個人去罷。過小的去不得,挑幾具長大些的去就是了。"探春道:"我給你們挑就是了。"原來平兒屋裡換了素蘭、春蘭、傾城、翠雲四個,馬氏屋裡換了荷珠、綠珠、飛雲、紅杏四個,湘雲帶來的丫頭是香雪、紅雪兩個,探春的丫頭是碧蓮、紫綃兩個,岫煙的丫頭是伴月、停雲兩個,巧姐的丫頭是菱花、雙喜兩個,當下探春挑了一會,便挑了八個出來。一個長挑身材,面容清秀的,是馬氏的丫頭,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丫頭答道:"叫荷珠。"探春笑道:"好的很,這個名字正合時景,這孩子就長的很好,也不愧這個名字。"又一個梳頭,眉眼盈盈含笑的,是寶釵的丫頭,問是什麼名字?寶釵笑道:"他叫驚鴻。"探春也笑道:"很好,都是名稱其實的。"那其餘的六個,便挑的是:平兒的傾城、秋芳的彈棋、湘雲的紅雪、岫煙的伴月、巧姐的菱花和探春的紫綃了。平兒道:"已經吩咐擺飯了,等吃了飯再分派他們上船罷。"說著,便在藕香榭里擺了四桌飯,大家坐下,丫頭們在旁邊伺候,添飯打扇。不一時,飯畢嗽口喝茶,伺候的丫頭們都替換下去吃飯。 那荷珠、驚鴻、傾城、彈棋、紅雪、伴月、菱花、紫綃八個人先吃了飯,都換了輕紗短衣上來。探春便吩咐他們,分坐四船,前去採蓮。桂芳、蕙哥、遺哥等見了,便也都要到船上去。李紈道:"這可使不得,不但恐怕掉下水去不好,況且這採蓮原是在高頭看著才有趣的事,又何必定要親歷其境呢!"湘雲道:"可不是么,這正是做詩的道理,你不聽見說"寫花決不寫到泥"的話么!你們還說今兒作詩呢,且看看他們採蓮,也就料理著誰會做,誰不會做,好預備下紙筆的呢。" 於是,桂芳、遺哥、蕙哥、松哥都說:"我們是做的,不知道再還有那幾個要做呢?"薛順哥、賈祥哥、周瑞哥聽見,便也都道:"我們也要學做呢。"寶釵道:"你們姑娘們,又是那幾個做呢?"薛宛蓉、周照乘二人道:"我們也學著做罷了。"李紈笑道:"一共是九個人,今兒是我的大主考,也沒什麼難題目,你們各人都做一首即景的七言絕句罷,也不用限韻。"隨即教人去取了十副文房四寶過來,鋪設停當。 其時荷珠等八人已各上了採蓮船,駕娘們將船四下盪開。王夫人等在藕香榭上面都伏在欄杆上看,只見四隻採蓮船都串入荷花叢里去了。湘雲指著道:"這正是"紅蕖向臉兩邊開,蓮葉羅裙一色裁。亂入荷花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可見前人的詩,總說的不錯呢!"寶釵道:"不但是好詩,而且是好畫。"因向秋芳道:"大奶奶,你畫過"採蓮圖"沒有?"秋芳道:"原有"蓮舟新月"和"柳岸蓮舟",畫是也畫過的,只是總不及這真的好看呢!"探春道:"畫原不能畫的全,總要得其神妙就是了。詩也不能說的全,也是只要得其雅趣就是了。你們做詩的,看著他們,也就好見景生情的。"李紈道:"領略一番,心境開豁,就下筆自然有神了。你們也就動手做去罷。" 於是,桂芳等九人,便都入坐磨墨拂紙,拈起筆來打稿兒,各人凝思注想。岫煙看著,笑道:"看著他們一個個的拈筆弄硯的,倒還有些趣兒呢!我們今兒都算同考官了。"湘雲笑道:"等他們交了卷,我們先看過了,再薦卷給主考看罷。"說著,桂芳、宛蓉兩個先有了,上來交卷。湘雲接過來,便與岫煙、探春同看。先看那桂芳的,只見上面寫道: 臨水人憑亞字欄,藕花香里耐盤桓。最憐清曉君須記,露瀉荷珠滿翠盤。探春道:"好啊,就現在的景緻說來,便是好句子。況又有荷珠的名字,觸目生情,懂得這個道理就知道文章的化境了。"因又看宛蓉的,只見上寫道:陰陰垂柳可人憐,一望荷花紅欲然。驀地投竿魚戲處,採蓮船作釣魚船。湘雲道:"他這首更好,句法清秀曲雅,都是將門之子,怪不得又敏捷而又清新呢。"說著,松哥、薛順哥、周照乘三人也來交卷,湘雲接過來,先看松哥的,只見上面寫道是: 滿池蓮葉滿池花,說甚吳宮斗館娃。日暮蓮舟風景好,柳梢新月一鉤斜。探春道:"才剛兒說的"蓮舟新月圖",他這兩句用的就很好。"湘雲又看薛順哥的,只見上寫道: 垂楊罅里採蓮舟,兩兩雙鬟自不愁。底事中流停盪槳,怕他驚起水中鷗。 湘雲大家看了,都點點頭兒。又看周照乘的,只見他上面寫道是: 畫槳蘭橈水一方,荷花人面斗新妝。折來蓮葉渾如蓋,好把斜擎障夕陽。 湘雲道:"也都很去得呢!"因看那四人尚未脫稿,還不能交卷。 只見水面上四隻採蓮船,都已回來了,荷珠等八人下了船,采了許多荷花,一起送到藕香榭里來。王夫人教吩咐底下人,搬了大小花瓶十二個過來,將采來的荷花插了,擺在兩旁,高低錯落,紅白參差,滿屋清香,麗容幽靜。大家都說:"實在有趣。" 正說著,只見那蕙哥、遺哥、祥哥與周瑞哥四人,也都交卷上來。湘雲接過來,便先看蕙哥的,見上面寫道: 垂柳垂楊映畫橋,採蓮舟上載多嬌。都來日暮蓮歌起,裊裊聽吹碧玉簫。 湘雲看完了道:"也還罷了。"又看遺哥的,見是: 水閣生涼雨過時,綠陰深柳舞參差。一池菡萏花初發,寫出豪蘇膩柳詞。 湘雲道:"可見你是平日不用心的緣故,這會子不但交卷已遲,而且詩又平常,不及你桂哥哥多矣。"探春道:"你不要委屈了他,我看這詩也就很去得,將來總有長進的,詩有這個意思也就罷了。孩子們總要作興鼓舞他,他便有興頭了。你過於一味挑飭他,阻了他的興頭,他便頹喪了。"寶釵笑道:"史大妹妹同三妹妹說的話,一個太過,一個不及,都不算中道。我看,總以不偏不倚為是。"岫煙笑道:"寶姐姐的話是公允極了,絲毫不錯的。"湘雲又看祥哥的,只見上面寫道是: 採蓮人在水中央,碧杜紅蘅次第香。一陣風傾荷葉露,跳珠驚起睡鴛鴦。 湘雲看了點點頭兒,又看周瑞哥的,見是: 萬綠參差疊水中,粘天蓮葉自無窮。最憐清景何人賞?一片荷花欲放紅。 湘雲道:"這詩都很去得,總還不大相上下。" 說著,桂芳、宛蓉因交卷獨早,頗有餘工,便各人又做了一首,都送上來。湘雲接著看桂芳的,見上面寫道: 斷續蟬聲柳畔鳴,曲房臨水午風生。藕花香沁詩書里,把卷消閑分外清。 湘雲看了,笑道:"你這可謂是"有餘勇可賈了"。" 因再看宛蓉的,見是: 藕香榭里暑風清,梁燕依人掠水鳴。消得晝長無個事,疏簾清簟賭棋枰。 湘雲道:"這兩首又好,看起來還是宛姑娘的更覺清麗些呢。這裡頭是桂哥兒和宛姑娘兩個人,是要薦元的,其餘的也都是薦卷,並無敗卷,請大主考看罷。" 李紈笑著,接過來從頭一一看完,說道:"我看了,是取中三等。一等是桂芳和宛姑娘,二等是薛順哥、照姑娘和我們家杜若,三等是遺哥、周瑞哥、蕙哥、祥哥。再過兩年,他們又要添好幾個上來了,比我們那頭裡起社的時候,人越發多了。" 探春道:"我們桂侄兒、蕙侄兒和遺哥兒,他們都是同年的,今年十四歲了,也很可以赴考去得了。"王夫人道:"他爺爺前兒說過的,明年已是科場了,早就給他們捐了例監子。開年也就要教他們用功,預備下場去呢。" 說著,藕香榭中早擺下了四席。後檐卷逢下一席,是王夫人坐,湘雲、探春、巧姐、宛蓉、禧哥陪坐。前檐臨水擺了三席:是李紈、岫煙、桂芳、松哥、周照乘、綠綺坐了一席,寶釵、秋芳、遺哥、蕙哥、月英、薛順哥坐了一席,平兒、馬氏、秋水、周安哥、周瑞哥、祥哥坐了一席。 當下猜枚行令,大家正在暢飲。只見外面管園子的婆子,同著平兒屋裡的翠雲慌慌張張的跑來,回道:"那邊大老太爺不好的很了,璉二太爺、環三太爺已經趕著過去了,請璉二太太快些過去呢。"大家盡吃了一驚。王夫人聽見了,便忙說道:"前兒聽見了大老太爺不好,已經五六天了。不過是上了年紀了,吃多了點兒東西,又受了點兒風寒,也不怎麼樣。怎麼這會子,一下子就這麼利害起來了呢?"平兒道:"本來我們大老太爺年紀也不小了,今年已是七十七歲,將近快八十歲的人了,只怕受不起什麼病了呢!"王夫人道:"既這麼著,你就快些去罷,到了那裡看怎麼樣,就先打發人過來給信。"平兒答應了,下來便吩咐巧姐照應著孩子們,他便帶了丫頭回到自己屋裡,收拾了東西,連忙上車過去了。當下眾人因平兒去了,況且聽見賈赦不好,大家都不興頭,略坐了一會子,也就各自散了。 王夫人回到上房,平兒已打發人回來給信說,大老太爺病重的了不得,現在已經不能說話,只怕不能救了。賈政、賈蘭下了衙門回來,聽見了,便也連忙過去了。到了二更時分,賈蘭回來說:"大老太爺只怕今兒夜裡未必得過呢,爺爺在那邊看視,今兒不能回來了,教我回來給信的。"王夫人道:"你環三叔也在那裡呢?"賈蘭道:"環三叔也不回來了,因為家裡沒人,才教我回來的。"王夫人道:"你也歇著去罷,明兒早些過去就是了。"賈蘭答應了下去,當下各自歸寢。 到了次早天才一亮,外頭早有人進來回說:"大老太爺於醜正不在了。"王夫人等趕忙起來,賈蘭聽見便趕著過去了。"王夫人便教巧姐趕忙梳洗了,帶了瑞哥、月英坐車過去,又教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都過去磕頭,就便在那邊跟著叔叔們照應罷。賈政又上衙門去告假,啟奏了皇上。當今念系元妃之伯,功臣之後,且知世襲革去,現是賈環承襲,便加恩賜了個四品職銜。賈政代謝了恩回來。賈璉在家將衣衾棺槨預備齊了,天文生擇了申時入殮,門口搭起棚來,上下人等換了一身白衣,從門外一直到內里一片盡白。入殮之後,從賈政起一一哭拜,賈璉、賈琮匍匐舉哀。次日,便有各家上祭,王夫人帶了探春、李紈、寶釵、馬氏都過來拜奠,留了湘雲、岫煙與秋芳在家看家。至晚回來,次日又去。尤氏、胡氏也是天天過去,小紅、青兒、椿齡、鶴仙等也天天過來。一連七天,方才無事。賈璉、平兒等在彼守孝,並不過來。巧姐便從那邊回家去了。湘雲、岫煙、探春等也各自回去。 賈璉又請了鐵檻寺十二個和尚來家,啟建道場,念了四十九天經懺。過了百日之後,便開喪發引,賈政這邊內外大小人等,都一起過去,穿孝祭奠,照應分派事情。各衙門並各親友人等,都是豬羊祭禮,金銀紙札之類,一起一起的前來打祭,門前鼓樂喧天。一連又忙了兩天,這日出殯,銘旌上大書:恩賜四品職銜,享壽七十七歲,恩侯賈公之靈柩。殯儀甚是熱鬧,一路各家棚子擺祭的不少。自辰正起身,未正才到了鐵檻寺中,把靈柩抬進,停放正中。料理一切齊備,款待送殯的親友酒飯已畢,都各自進城去了。送殯的女眷們怕遲,也都趕著進城回去。這裡只有賈璉、賈琮等在寺伴宿,內里是邢夫人、平兒、蔣氏等在內。賈政、王夫人等也都一起回家去了。 賈璉把搬靈柩回南之事,料理齊備,又將家內安排停當。過了一日,邢夫人、平兒、蔣氏等哭著拜辭了靈柩,先已回家去了。賈璉帶了八個家人,雇了一隻大座船,將賈赦靈柩抬上停放中艙,又將惜春、紫鵑之柩抬放前艙,吩咐賈琮帶領賈惠等好生回去照應家中事情,"我不過三四個月,便可回來了。"賈琮答應,等賈璉開了船,方才回去。平兒回到家中,過了幾天,便依然搬過榮府這邊來了。要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第四十二回 大觀園中金盆蟋蟀 怡紅院里錦盒蜘蛛
話說平兒自鐵檻寺中回來,過了幾天,便依然搬過榮府這邊來住。時已九月初旬,一日桂芳在秋爽齋家塾中念書,驚鴻來請吃午飯,兩個便同回怡紅院來。行至沁芳橋邊,只見塞鴻躲在那太湖石背後,蹲在那裡瞧什麼呢?桂芳看見了,指著問驚鴻道:"他怎麼在那個地方就解手么?"驚鴻笑道:"他那裡是解手,他在那裡掏促織兒呢!"桂芳笑著搖手道:"你不用說話,待我去嚇他一嚇。"說著,便躡著腳步悄悄兒的走了過去。驚鴻笑道:"那是何苦來呢,又嚇他作什麼呢?"因叫道:"塞鴻姐姐,桂哥兒來了。"塞鴻聽見,回過頭來,看見桂芳兩個,說道:"你們還不吃飯去,又跑到這兒來做什麼呢?"驚鴻笑道:"你怎麼不吃飯去,就跑到這兒來做什麼的,你可掏著了幾個好的沒有?拿出來給我看看呢。"塞鴻道:"才剛兒掏著了個上好的黃麻頭,送到家裡養著呢!我聽見這裡還有一個叫,故此又到這兒來掏的,誰知掏了半天總掏不出他來么。桂芳道:"你掏著了的,放在那裡呢?我先和你瞧去,等吃了飯,再來掏這個罷。"於是,三人一起回到怡紅院中,桂芳就要先瞧促織兒。驚鴻道:"你先吃了飯,慢慢兒的再瞧罷,我們有好幾個呢!"於是,桂芳忙忙的吃了飯,便下來催著驚鴻等吃飯,道:"你放在那裡呢?你們吃你們的飯,等我自家先瞧去罷。"塞鴻道:"你莫去,我們都收著呢。你看不打緊,不要給他都跑了呢。我們吃了飯就拿出來給你看就是了。"桂芳道:"既這麼著,你們就快些吃罷。"玉簫笑道:"你催狠了,把他還噎死了呢。"桂芳笑道:"我給你澆上些湯就吃的快,又不得噎了。"說著,把一碗雞筍湯給他兩個倒在飯上,驚鴻等笑著,二人吃完了飯,嗽口喝茶,婆子們收去傢伙。 塞鴻便搬出四個盆子來,一個一個的揭開了看。玉簫道:"叫驚鴻姐姐把他的也拿出來,兩下鬥了看那才有趣兒呢!"驚鴻便也去掇了四個盆子出來,道:"這裡頭有紫簫兩個呢。"遂也揭開了看過,驚鴻便揀出一個紅頭黃牙的來,給塞鴻兒剛兒掏出來的黃麻頭兩個去斗,都放在斗盆里,拿草典子輕輕撥轉,兩下對頭,鬚眉豎起,張開兩牙便鬥起來了。兩下咬了一二十口,驚鴻的紅頭掇轉身子敗走了。塞鴻的黃麻頭便站住不動,"趨趨"的一連叫了三聲。桂芳道:"有趣,有趣!你再放兩個下去鬥鬥看呢!"驚鴻道:"我這是揀了個好的出來的,還輸掉了呢!那幾個越發不配了,後邊的傾城們,秋爽齋的荷珠們,蘅蕪院的彈棋們,他們都養著呢,明兒叫他們都拿到這兒來斗。"桂芳道:"我也要養幾個呢,你們就替我先弄兩個,再教他們外頭也弄幾個來。我給蕙哥兒、松哥兒他們說了,他們也是要弄的,等多弄他些,我們大家來斗,那才有趣兒呢。"塞鴻道:"你到學裡去罷,等我們給你養下幾個就是了。" 於是,桂芳到家塾里去了,便告訴蕙哥、薛孝哥等養促織的話。大家聽見了,都說有趣,我們都弄他幾個,大家玩兒。到了晚上,各自回家都弄了盆子,大家養起來了。桂芳又教外頭小廝們弄了好些進來,挑選了幾個用雕花戧金的舊盆子,養了七八盆,教驚鴻等照應餵食。早晚自家瞧看,放出來自家挑鬥,斗敗了的就撂掉了,一連挑了五六天,共挑了四盆出來。總起了名字,安上牌子,約了大家,明日在怡紅院中來斗。原來薛孝哥、順哥兩個也養了七八盆,蕙哥、松哥、祥哥、月英都各人養了幾盆。這日賈環知道他們斗促織兒玩,因他們平日讀書做文都還用心,便由他們玩去,反放了他們半日的假。 於是,各人的丫頭都把盆子掇到怡紅院來,平兒、馬氏、秋芳也都到這邊來看。寶釵接著說道:"我們從前倒都沒弄過這個玩意兒,不知道他們怎麼著就知道的。"馬氏道:"嫂子,你不知道,外面專養這個的人開個閘兒,鬥上百上千的輸贏呢。到了臨末了兒,將軍圓盆還唱戲賀喜呢!"秋芳道:"我們哥哥他就好養這個東西,三嬸娘家裡自然也是常養的。馬氏道:"我們哥哥頭裡一年要養兩百盆呢,到了臨了也不過只得一兩盆圓盆。他在這個上頭也花掉了好些銀子呢,這些年來久沒養這個東西了。"寶釵道:"怪不得,他們怎得知道的呢,原來有你們這兩個行家在這裡呢。"馬氏道:"你們把盆子搬過來,秤過了分兩,配起來才好鬥呢。"於是,用戥子逐一秤了,號上分兩,配勻了。 先是薛孝哥的給蕙哥的鬥起,兩下都放在斗盆里,孝哥的是個紫頭黑翅,蕙哥的是個黑頭灰翅。兩個張開黃牙咬起來了,一連鬥了二三十口,那紫頭回身就走,黑頭追上,紫頭復又張口來斗,又咬了幾口,那黑頭兩牙鉗住紫頭往外一提,把那個促織兒直拋出盆外,那盆里的黑頭便"趨趨"的叫了。大家都笑說道:"好利害,你看他得了勝就自鳴得意了呢。"平兒笑道:"他叫的也不過是"誰敢來"的意思。"於是,又挑了祥哥的一盆上來,與月英的鬥了一回,卻是月英的贏了,那祥哥的促織兒連腿都迸掉了一隻了,大家大笑。又該是桂芳的與薛順哥的兩個鬥了,這兩個鬥了半天,卻是桂芳的贏了。又輪松哥的給薛孝哥的兩個斗,卻是孝哥的贏了。 一連鬥了二三十場,打敗了幾十個,只剩下孝哥一盆、順哥一盆、蕙哥兩盆、桂芳兩盆、月英一盆,松哥和祥哥的七八盆都敗了。孝哥的一盆給蕙哥的又鬥了一場,孝哥的也輸了;又給順哥的兩下一斗,順哥的也輸了。桂芳的又要給他斗,蕙哥道:"我這個一連鬥了五六場了,我不教他鬥了,我拿那一盆給你斗罷。"遂將這盆收過,又把那一盆放下去,與桂芳的去斗,仍是蕙哥的贏了。桂芳又把那一盆放下去斗,卻是桂芳的贏了。桂芳又給月英的鬥了一回,月英的也輸了。桂芳道:"我這個算是個將軍了,蕙兄弟的也是個將軍,咱們兩個將軍來拼他一拼罷。"蕙哥道:"使不得,這會子都是強弩之末了,自古說"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會子算是疲憊之際,不要弄的兩敗俱傷,那又何必呢?總是給他養兩天再斗的好。" 正說著,只聽玉簫在外說道:"蔣奶奶來了。"寶釵等回頭看時,只見襲人帶著兩個孩子,還跟了一個丫頭進來,逐位的請了安。平兒笑道:"你早來這麼一會子就好了,我們這些促織兒才剛兒斗完了呢。"襲人笑道:"這個玩意兒倒很有趣,我們頭裡都沒有大弄過,只有他們小丫頭們弄一兩個玩玩就是了。"寶釵便教他到上房裡面,和平兒、馬氏、秋芳等一起坐著說話兒去,教兩個孩子和哥兒、姐兒們在外面玩罷。原來襲人生了一個女兒叫做綠雲,今年十一歲了,生的比襲人更加嬌媚;一個兒子叫做瑤華,今年八歲了。蔣玉函已經死了三四年了,襲人這幾年以來,常到榮府出入。因蔣玉函已死,遺留下有兩三千金,家內無人,把要緊的東西都寄在寶釵這裡,遇有事情,俱要榮府照應一切。適才先見過了王夫人,便到怡紅院里來的。平兒等坐著談了一會,便各自帶了孩子們回去了。這裡寶釵便留襲人在怡紅院里住了,晚上孩子們都在面前說笑玩耍。寶釵道:"你家兒子今年八歲了,也念了三四年書了,我們桂哥兒可問問他讀的什麼書,寫的什麼字?你又可以教教他了。"襲人道:"他能念個什麼書,我又沒知道書的人,也只好由他瞎胡鬧去罷了。"寶釵道:"你家綠雲姑娘,長的越發很好了。"襲人道:"這是托太太的福,他倒還罷了。"寶釵道:"他倒也還像你這麼性格溫柔,言語沉靜,將來倒很好的呢。"襲人道:"太太既說他好,我明年叫他來在這裡伺候,想諒太太也不能叫他當粗使的丫頭,只學著做些細事罷了。"寶釵笑道:"那是什麼話呢?"襲人道:"我是實心實意的話,跟著太太才學的出人來。太太凡事指點教導他,我就感恩不盡了。"寶釵笑道:"你這個話說在那裡,真是笑談的話了。"襲人道:"連就是太太肯教他伺候,不過算賞我的臉了,到底還沒盡我報效的心呢!"寶釵笑道:"等明年沒事的時候,常時給他在這裡來住著玩玩,沒事我還可以教他做做針線,這原可以得的,若說做丫頭,那卻使不得。"襲人道:"那粗事原不要他做,不過倒茶裝煙,那原算不了什麼事。"因叫:"綠雲,你聽見了沒有?"綠雲走過來道:"我聽見了,明年過來伺候太太,倒茶裝煙我都會的呢。"襲人道:"今兒先給太太磕了頭,太太才收你呢。"綠雲答應,便過來給寶釵磕頭。寶釵忙拉住了,笑道:"你這孩子就很好,我倒是疼他的,做丫頭斷乎使不得。瑤華呢,我不要他姐姐做丫頭,我倒要他做丫頭呢。瑤華,你肯不肯?"瑤華笑道:"我又不是個女人,怎麼做丫頭呢?"說的大家都笑了。於是,襲人在園子里又住了幾天,才帶了孩子們回去了。 光陰捻指,早又到了臘月中旬。賈璉在南京安葬事畢,迴轉京都,到了家內。先見了邢夫人回稟一切,然後過這邊來,見了王夫人。大家相見了,說說金陵事情,路上光景。正說著,只見外面人來回說:"黑山莊庄頭烏進孝的兒子,送東西來了,在外面磕頭請安,有個稟單在這裡,請太爺們看呢。"賈璉聽見了道:"他們年年總要到這時候才來,再不肯早些來的。"說著,便要接稟單出去,賈環道:"二哥你才回來,歇歇兒罷。我出去看他怎麼說就是了。"說著,接過稟單看了一看,就出去了。王夫人道:"你這一路很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歇兒罷。"賈璉答應了,便回到自己屋裡,與平兒、蕙哥、月英們說話去了。 話休絮煩,早已又過了新年。春來夏往,荏苒之間,不覺又是七月新秋,這年是初六日未時立秋。大家都在秋爽齋閑話,平兒道:"今兒什麼時候立秋?"馬氏道:"聽見說是未時,這會子也該差不多兒了,鍾已早就打過十二下了。"平兒便叫拿過表來看時,針已指到午正四刻十四分了,因說道:"剛剛兒的要交未時了。"正說著,只聽自鳴鐘"當"的打了一下。寶釵道:"交了未時了,你們都看秋罷。"李紈道:""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皆秋。"你們留心看梧桐就是了。"平兒道:"這麼著,叫素蘭和他們大家在屋子外頭看去,等落下葉兒來,就快些送上來看就是了。"秋芳道:"近來人的詩,有兩句很好,又恰合這會子的情景。"寶釵道:"是那兩句呢?"秋芳道:"小婢拾將梧葉去,也從閨閣報新秋。"李紈、寶釵齊道:"實在好的很,真是清新俊逸之句。"馬氏道:"二嫂子,你教這些傻子在外頭等梧桐落葉兒,知道他多早晚才落呢?"月英道:"叫他們拿東西去打下他一個葉兒來就是了,又何必等呢?"蕙哥笑道:"那打下來的也算不得落的,你的主意兒倒也好呢。" 原來襲人的女兒綠雲,從春天就在怡紅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回去。到了六月,又來在這裡住著,還未回去。他見素蘭們一起人都在外面等梧桐落葉兒呢,他便一個人繞到屋後去瞧,等了一會,只見那棵梧桐樹上微風過處,竟飄下一個葉兒來。他便連忙上去拾了藏著,繞到前頭,進了屋內,拿出梧桐葉兒來,送了上去。大家都說道:"好啊!他們都還在那裡傻等呢,你是在那裡撿來的?"綠雲道:"我到屋後頭瞧去的,沒多會兒就看見掉下這個葉兒來,我趕忙的撿了藏著進來的呢。"李紈道:"這個姑娘伶俐的了不得,原也是巧拙不同,卻也難得這麼湊巧的很呢。"寶釵道:"明兒才是巧節呢,他今兒倒先得了巧了。"秋芳道:"乞巧倒不得巧,不乞巧倒偏得巧呢。"馬氏道:"乞巧倒也是個好玩意兒呢。桂芳聽見了,便說道:"咱們年年怎都沒聽見過乞巧么,那書上說穿針乞巧,瓜果金盤,這麼些東西,我都沒見過呢。"秋芳道:"這都是女孩兒的玩意兒,原是閨中兒女之戲。"蕙哥道:"這麼著,我們和妹妹們今年也學著乞個巧兒玩玩罷了。"寶釵道:"乞巧是今兒晚上,並不是明兒的事。"平兒道:"該怎麼樣給他們學著玩玩也好啊!"寶釵道:"那穿的是七孔針,這會子也沒這個東西,只好擺列瓜果,焚香祭拜雙星。然後各人用小盒子一個,裡面放上一個極小的蜘蛛在內,供在桌上,等明兒早上開看。如裡面結成小網有錢一般大的,便為得巧,也還有結網不圓不全的,又次之也還有全然不結網的。"李紈道:"既這麼樣,你就教他們備辦起來罷了。"寶釵遂教玉簫、紫蕭兩個去吩咐外面備辦了瓜果、供獻、香案之類進來,再備雕漆小香盒十來個來。"你們是乞巧的人,須要把蜘蛛預先尋了來放著,只要小綠豆兒大,越小越好"。 於是,桂芳、月英等各帶了丫頭們在園子里,四處遍尋,尋了來便各自放在各自盒子裡頭,號上了人名,是桂芳、蕙哥、松哥、祥哥、禧哥、月英、綠綺、綠雲共是八人。到了晚上,將香案抬至檐前,上面羅列金盤瓜果,香花繚繞,燈燭輝煌。八個人獻酒,對天跪拜,然後各將香盒供上。大家便在院內乘涼,馬氏道:"既祭牛郎織女,也該奏樂侑觴才是。"秋芳道:"這卻也該呢。"遂教人去取了笙、笛、鼓板過來,大家輪流唱了一會,直到三更方散。 到了次早,桂芳見天初亮便起來了,到了各處把眾人都催了起來,梳洗已畢,都到怡紅院中。大家來齊,便到昨兒所供檐前香案上面,把各人的盒子拿了過來。打開看時,只見桂芳與松哥的兩個盒子裡面有蛛絲結網並未結成,蕙哥、祥哥、禧哥的盒裡全然沒有蛛絲。松哥道:"都是桂哥哥,今兒起的太早,把人都催了起來,趕著打開了看,也沒等他結的成,要是遲些兒再開了看,可不就結的完全了么。這會子就算是很巧,也到底還算不得巧呢。"平兒道:"還有他們三個盒子沒打開呢。"因又將綠綺的揭開看時,也沒有蛛絲。又將月英、綠雲的兩個盒子揭開看時,只見裡面卻都有錢大的蛛網,結的齊全圓密。大家都來看了,齊聲說:"好。"李紈道:"這才算的很巧呢。本一這乞巧都是女孩兒家的事,這兩位姑娘將來都是巧的。這月英姑娘,他姐姐就是個巧的,今兒他又得了巧了。這綠雲姑娘,他昨兒就先得了巧,今兒倒又得了巧,可不都巧的很了么。"大家都笑說:"不錯,不錯,真正是巧極了。" 李紈道:"今兒是七月初七了,科場只得一個月了,你們也該預備下場的事了。"寶釵道:"可不是,明兒桂小子和蕙哥兒弟兄兩個,還有薛家孝哥、史家遺哥,甄家芝哥都是同年的,他們也都捐了例監了。明兒考的時候都會在一起同了去,彼此都有個照應。你們也該會會他們,大家商量商量呢。"蕙哥道:"我們前兒還在甄老伯家,都會見的,他們也說要約我們呢。我們這五個人明兒先要會會談談文章,將來要天天在一塊兒呢。" 於是,桂芳、蕙哥便約會了甄芝哥、史遺哥、薛孝哥商量下場之事。平兒、寶釵也把他們下場的東西,都預備停妥了。到了八月初六日,便派了四個家人跟了桂芳、蕙哥約會了甄芝哥、史遺哥、薛孝哥,五個人在一塊兒尋了寓處住了。初七日夜裡進了頭場,到了三場已畢,十六日便一起回到家內,大家接著。王夫人道:"好,你們都辛苦了,都好好兒的家去歇著罷。" 桂芳、蕙哥各自回到自己屋內,便先把文章抄出來送與賈環去看。賈環道:"都還罷了,到底是桂芳的好些。"到了晚上,賈政、賈蘭都下了衙門,桂芳、蕙哥兩人又把文章送上去看。賈政先看了,便說道:"你們年紀都還小呢,有這個樣兒也就罷了,將來總不止如此,功名很不用愁的。"因遞與賈蘭道:"我看這文章竟都還可以巴結呢,你看一看瞧。"賈蘭接過來,看了一遍道:"蕙兄弟的文章很可以巴結得中,桂兄弟的文章不但中,只怕中的名數還要高呢。"賈政笑道:"便不能這麼樣,也總可以有望就是了。你們都好好兒的歇著,聽信去罷。"桂芳二人答應了,便下去各自家回自屋裡去了,要知幾時發榜,兩人中是不中,須待下回,便知明。
第四十三回 秋爽齋重陽群賞菊 怡紅院除夕共聯詩
話說賈桂芳、賈蕙自科場考試已畢,匆匆八月已過,又早已是九月了。到了初九日這日,乃是重陽佳節,又是賈蕙生日。秋爽齋菊花正開,王夫人便叫在秋爽齋賞菊吃螃蟹。蕙哥兒先到王夫人上房磕了頭,又到各處都讓過,下午便都到秋爽齋來賞菊。寶釵道:"頭裡吃螃蟹,作菊花詩的時候,到如今倒不覺將近二十年了。"李紈道:"桂哥兒今年倒十五歲了,可不該有二十年了么。"平兒道:"那會子,老祖太太興頭,還有鴛鴦、琥珀姐姐他們鬧的才有趣兒呢。"蕙哥道:"是怎麼個鬧法子,也說給我們聽聽呢。"李紈笑道:"那會子,你娘還算是丫頭呢,鴛鴦、琥珀兩個是老祖太太的丫頭,他們在一塊兒玩慣了的。你娘剔了一殼螃蟹黃子,要擦那鴛鴦的臉上,鴛鴦閃過了,你娘把一殼螃蟹黃子倒擦在你前頭王氏娘的臉上了。他們都笑說是主子奴才為吃螃蟹打架呢,連老祖太太聽見了,都笑起來了。"桂芳道:"這也不過是錯誤,卻原好笑呢。我們如今人也不少,怎麼倒沒有頭裡熱鬧么?"李紈道:"那會子,還有林、史、薛、邢、李五家姑娘們在這裡,故此人多熱鬧。那一天菊花詩、螃蟹詩都是你娘做的好,你明兒教你娘拿給你看就知道了。" 說著,已擺下酒席,請大家入坐。周圍一轉盡擺了菊花,高低重疊,顏色參差,大家飲酒賞菊。酒過兩巡,王夫人便教拿螃蟹來吃。不一時,掇上幾大冰盤螃蟹。平兒道:"這螃蟹雖不叫怎麼大,卻倒還老,都是頂殼的黃子。"李紈道:"教他們換熱酒上來,這東西最怕吃冷了。"於是,大家都用姜醋蘸著剝蟹。正在吃的高興,忽然外面有人進來回說:"恭喜老太太,太太們大喜,蕙哥兒中了,外面頭報來了。二太爺、三太爺都在外頭呢。"王夫人笑道:"好,這螃蟹就是聯登黃甲的吉兆,你們再打聽去,是中了多少名數呢?"外面人答應出去了。王夫人道:"桂小子倒沒有名字么?"李紈道:"他們都說他的文章好,要中的名數高呢,這前五名總是在後填的,想來必定是五經魁首,也不可知呢。"說著,外面人又進來回說:"蕙哥是第一百二十二名舉人。"不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史遺哥中了第九十名舉人,也有報子來了。"寶釵道:"他們五個人同著考去的,倒中了兩個了,只怕那三個人未必能僥倖了呢。"說著,又有人來回道:"甄府芝哥中了第二十名舉人,也報到這裡來了。"說著,賈政、賈蘭都下了衙門,回來聽見賈蕙中了,便教人進來叫他們出去。桂芳因為沒中,不肯出去。寶釵道:"爺爺叫你們出去,為什麼不去呢?這科不中還有下科呢,你要知道巴結就是了。"桂芳、賈蕙等正打量一起出去,只見又有人進來回說:"老太太、太太們大喜,桂哥兒中了第五名舉人了。"大家都笑說:"果然是中的高呢,恭喜,恭喜!快些出去罷。"於是,到了外面,早有各親友都來道喜。只有薛孝哥沒中。 到了次日,桂芳、賈蕙兩人便同著拜座師,謁見主考,赴鹿鳴宴。原來房師就是賈藍,是從長安縣奉調入闈的同考官。桂芳、賈蕙會著了,說本是一家的弟兄,如今倒做了師生了。賈藍道:"我只以朱卷秉公薦的,又並無關節,誰知道就是你們呢!到底是兄弟們的才學好,都是萬選青錢,難得又恰恰的出在我房裡,真是家門有幸。彼此都可喜的很呢。。"這科的大主考就是甄寶玉,謁見時老師又是年伯。甄寶玉又著實獎勵說道:"我給你家寶二兄是同年,又給你們令兄是同榜,今兒房師又是令族兄,可見是世代科第,學有淵源的了。"當下赴了鹿鳴宴,迎舉回來,先到宗祠里祭拜過了,然後到各處磕頭。各衙門及親友們都送賀禮,擺了兩天酒席,大家歡喜,甚是興頭。 到了九月半間,因會試尚早,賈環見他們兩個都中了舉了,便不十分查他功課,隨他們在園子里閑逛,或是下棋、唱曲、釣魚、澆花等類。賈環道:"你們閑玩,我並不禁止,就是前兒斗促織兒等類,雖然是玩,到底總覺無益,須要揀那有益的玩兒才好。我們家裡世襲原是武的,這弓馬總是該講究的。我們頭裡誰沒習過?到了今兒都忘不了。我想你們都還沒學過呢,明兒園子里立個鵠子,你們都來學射。璉二太爺沒什麼事,便請他過來教導你們。我也可以帶著指點指點。"桂芳、賈蕙聽見了,齊答應道:"是,又學了弓箭,又當是玩意兒,況且原是該學的呢!"於是,便去回了賈璉,賈璉道:"好。"便吩咐人去外面備了鵠子進來,又備了十張弓,一百枝響箭,親自到園子里來,先教桂芳、蕙哥弔膀子,拿架式。除了禧哥尚小,還不能拉弓,那薛孝哥、松哥、祥哥也一起來跟著學射。先吊了三四天膀子,便學拉弓的架式,然後搭箭講撒放,這才講究準頭。一連學了十來天,漸漸兒的便可以了。賈璉、賈環都在旁邊指點。五個人挨次而射,先立定架式,搭箭開弓,便要膀子平正,講究高低上下,先要忍而不發,然後再講撒放,那箭一離了弦,嗡然有聲,那頭中了鵠子,便把中心套子摧了下來,旁邊小廝們便在地上拾起來,連忙照樣合上,以便挨次再射。先是十枝裡頭只能中一兩枝,又過了幾天,便十枝裡頭能中三四枝,弓也漸漸長了一個勁兒了。倒是杜若的弓箭很好,十枝能中八九枝,不但有準頭,而且撒放也好。賈璉道:"他才得十四歲啊,明兒再過一兩年就很有長進,倒不如將來習武罷,也好承接世襲的職銜的。"賈環道:"我看他讀書也還可以呢,且等下科給他考了看,如不得中,再棄文習武也不遲。到底是文的好些,這射鵠子的弓箭,原算不得什麼。"於是,大家又學了幾天,漸漸兒的十枝裡頭能中六七枝了,架式撒放也好了。不覺已交十月中旬,天也冷了,便收起弓箭鵠子來,等明年春天再射罷。 光陰迅速,又已冬盡年底。到了除夕這一日晚上,賈政率領子侄兒孫先到祠堂里祭拜過了,便到寧府里來展拜影像,女眷自邢、王二夫人起,至傅秋芳止;外面自賈政起,至禧哥止,一同祭獻,跪拜已畢,便回到榮府。早有賈珍、尤氏等過來與賈政、王夫人辭年磕頭,然後是桂芳、賈蕙、杜若、福哥、祥哥、禧哥、明珠、月英、綠綺等上來磕頭。王夫人教丫頭們取了一盤金錁子出來,散了壓歲錢。丫頭們的,都是一般的銀錁子。邢夫人與尤氏等俱各帶了孩子們回去了。賈政、賈蘭與賈璉等在榮禧堂家宴之後,便料理出門朝賀去了。 榮國府中,其時到處燈火輝煌。大觀園內,一路槊燈明亮,園內之人花枝招展,到處歡笑。桂芳等與月英、綠綺等都在大觀園內睹放爆仗,只見李紈、馬氏、秋芳、秋水一群人都到怡紅院來。李紈看見他們放爆仗,便說道:"你們看仔細燒了衣裳,都隨我們到這兒來玩罷。"於是,一起到了怡紅院中,寶釵接著,大家坐下。李紈道:"年下放爆仗這件事,頗覺無味,況且怕燒了衣裳,以及跑跌倒了,這又何必呢?你們怎不尋個別的玩意兒,總比這個好呢。"秋芳道:"今兒大年節下,何不就以除夕即景為題,算起一社做詩,總比別的玩意兒好了。"李紈道:"也不用多作,倒是大家聯句的好。"寶釵道:"說起聯句來,有十六七年都沒做了。還是那年,在蘆雪亭賞雪,大家玩的。那會子,鳳姐姐還說了一句"一夜北風緊",就拿他這句做了起句呢。光陰荏苒,真是往事不堪重提起了。"李紈道:"不用說了,拿過筆硯來,我先起一句罷。"紫蕭便忙取紙筆過來,桂芳便接過來道:"我寫罷。"說著便提筆寫道:《除夕即景聯句》。李紈道:"我起一句。"是:今夕知何夕,桂芳寫了,便說道:"我便接了下去罷。"因又寫道:良宵歲盡時。松盆香馥郁,秋芳道:"你寫著罷,我接這一聯了。"因說道:紅燭影參差。殘雪無心盡,祥哥兒道:"這一聯讓我聯罷。"因念道:東風有意吹。桃符新鬱壘,綠綺見了,便說道:"叔叔你寫著,這一聯讓我聯罷。"因念道:圖畫舊鐘馗。爆竹聲千里,秋水便道:"我接這一聯罷。"因說道:屠蘇酒一卮。詩猶詠雪句,杜若道:"這聯的句法很好,我要接這一聯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松本歲寒姿。家慶團圓宴,桂芳寫了,便說道:"你們都接著聯了去了,到底還讓我聯兩句呢,這一聯可要讓我了。"因提筆便接寫道:群歡令節儀。斗杓回禹甸,寶釵道:"這一句轉的還莊重,這一聯我接罷。"因念道:莢轉堯墀。馬齒行年長,賈蕙聽見,便說道:"二嬸娘這一句倒難對呢,讓我想一想,你們不要搶了我的去。"因點了點頭道:"有了,桂哥哥你寫著。"因念道:牛毛義理知。光陰彈指過,月英道:"桂哥哥,你寫著,我接這一聯罷。"因念道:歲月隙駒移。筆墨有閑意,秋芳道:"這一句卻很有些意思,我先對這一句。"因念道:梅花無丑枝。眾人都說道:"對的好。"李紈道:"我又接起一句罷。"因說道:栗為消夜果,綠綺道:"二叔叔,你寫罷,我又有一聯了。"因念道:書是睡魔醫。試寫宜春字,杜若道:"這一聯我倒有了,你就接著寫罷。"因說道:還聽響卜詞。燃燈照虛耗,賈蕙道:"這都是除夕應有的事,我接這一聯罷。"因想了一想,便說道:"有了,你寫罷。"煮茗佐詩思。戴勝簪花女,秋水道:"好啊,這還沒有說到呢,我想一想就接聯這兩句罷。"因說道:囊錢壓歲兒。誰家送窮乏,月英道:"這送窮倒難對呢。"因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桂哥哥你寫罷。"因念道:何處賣獃痴?是事呼如願,桂芳道:"這"呼如願"的典,也用的好呢,我對這一聯罷。"因提筆想了一想,便寫道:逢春盡熙。黃羊方祀灶,秋芳道:"這"黃羊祀灶"的典,也很好,可難對呢。"因想了一想,便念道:綠酒又酬詩。致祭床婆樂,寶釵道:"這床婆子倒真難對呢,我有一句未免牽強些。"因說道:還錢酒媼怡。燈明一塔火,賈蕙道:"我接這一聯罷。"便念道是:煙靄萬家炊。漏永雞鳴早,杜若道:"桂哥哥,你接著寫罷,我又有了。"因念道:人喧犬吠遲。只緣守一歲,桂芳道:"這要讓我聯兩句了。"因接著便寫道:宛似避三屍。佳趣生豪興,秋芳道:"這又該我聯了。"因說道:歡娛總好禧。翻嫌良夜短,李紈道:"也夠了,不必再往下聯了,我收一句罷。"因說道:樂此不為疲。說著平兒來了,見了眾人,便笑道:"好啊!你們知道這會子多早晚了,還在這兒做什麼呢?"寶釵道:"這會子也還沒五更天呢,二嫂子你睡覺了沒有?"平兒笑道:"我連著衣服躺了一躺,也沒大睡著,起來聽自鳴鐘剛打了兩下,問他們都沒見回來,必定是在園子里玩兒呢。我估量著是要在這裡的,可不是一找就找著了。你們做什麼呢?都不叫我一聲兒。"馬氏在旁邊磕著瓜子兒,笑道:"叫了你來,也給我在這裡的一樣。他們剛做完了詩呢,我在旁邊坐著盹都坐上來了。這會子才交丑正,不過才得四更天罷了,天亮還早呢么,白坐著有什麼趣兒呢?倒不如唱兩套曲子,搬出鑼鼓來,大家打打又熱鬧,又醒了盹了。"平兒笑道:"好么,大年節下很該這麼著。好好兒的唱兩齣戲給我聽聽,也是你們的一點兒孝心。"說的大家都笑起來了。 於是,便大家唱了半天,又打了幾起鑼鼓。到了五更天,大家都說咱們有這麼些火氣,怎麼還有些兒冷么?原來各人都踏著腳爐子,當中又有流金大火盆籠著火。寶釵道:"五更天了,格外顯冷呢。"便吩咐人來在火盆里添火,又教燙了熱酒來,擺了兩桌碟子。大家又喝了一會子酒,天就亮了,大家方散,各自回去梳洗去了。 瞬息新年燈節已過,接二連三會試場期亦畢,專望發榜。到了發榜這一日,賈桂芳中了第七名進士,甄芝中了第三十七名進士。史遺哥與賈蕙都沒中。桂芳便與甄芝同赴了恩榮宴,回來到祠堂里祭祀過了,然後與賈政、王夫人等磕頭,拜見眾人。外面賀客盈門,貂蟬滿座。湘雲、岫煙、探春、巧姐等都來賀喜,便留住園內。 一日,湘雲、岫煙在李紈稻香村裡,與馬氏、秋芳四人鬥牌。李紈因牌不大很熟,只在旁邊閑看。看了一會,因見孩子們都在旁邊瞧看呢,便拉了宛蓉、照乘、月英過來道:"我們也來鬥牌罷。"便另在一桌也鬥起牌來了。薛宛蓉已是十六歲了,周照乘十三歲,月英十二歲。湘雲看見笑道:"你們那起鬥牌的,倒有趣兒呢。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了。"李紈道:"你們又不和我來么,我就和他們來去了。"當下稻香村兩桌鬥牌不題。 寶釵卻與探春、巧姐在平兒屋裡閑談,探春道:"我們桂芳侄兒算是強爺勝祖的了,今年才得十六歲,倒中了進士,將來比蘭大侄兒還要高些呢。也很該給他說親了,都可以娶得媳婦,怎麼還沒見提起這件事么?"平兒道:"可不是,殿試過就要做官了,怎麼還不說親呢?我們蕙小子已經定了梅家冠芳姑娘了,杜若侄兒也定了甄家的素雲姑娘了,周安哥也定了東家的淑蘭姑娘了,我們外孫兒周瑞哥也定了我們家的綠綺姑娘了,三妹妹家照乘姑娘也給了綺妹妹的兒子甄芝哥了。這幾個都配的很好呢!" 寶釵道:"我久已揀定了個媳婦兒在那裡了,前兒已向老太太說過,老太太也說很好,教請三妹妹做媒人呢。"探春道:"是那個姑娘呢?"巧姐道:"就是現在這裡的薛大妹妹,姑媽就看不出來么?"探春道:"哦,就是宛姑娘啊!果然是個好姑娘。"平兒道:"這薛二舅太太又自來和我們寶二太太說的來,兩親家就像姐妹一般,兩家孩子又都配得上。這宛姑娘誰不說好呢!我們蕙小子定了梅家的姑娘也還不錯,那原是留下宛姑娘配我們桂芳侄兒的,要不然我早就要了做媳婦了。三姑太太,這個大媒要你做呢。"探春道:"這個容易,只是謝媒的禮,我可要先講定了呢。"寶釵笑道:"這什麼要緊,三妹妹,你說要怎麼謝就怎麼謝罷了。" 到了次日,探春與巧姐便約了岫煙,在平兒屋裡把這話說了。岫煙自來與寶釵相投,況兼桂芳青年科甲,有什麼不願意?又有探春夫婦的大媒,遂當面應承了,說:"這會子,不必拘於形跡,且等殿試朝考過了,再為下聘,開年擇日過門便了。"岫煙是在怡紅院住,晚夕與寶釵兩下都是心照,仍然照常一樣,不露一毫形跡,也因孩子們面前說出,彼此不便的緣故。過了幾天,探春、湘雲、岫煙、巧姐等都各自回去了。到了五月殿試已過,要知桂芳是幾甲多少名數,須看下回,便知分曉。
第四十四回 瓊林宴賈甄同蕊榜 大觀園昆仲並完姻
話說光陰荏苒,到了五月殿試已過,桂芳是二甲第二名,甄芝是二甲第十二名,兩人一起同赴了瓊林宴。朝考以後,桂芳是點了翰林院編修,甄芝是翰林院庶吉士,兩個都入了詞林。這裡賈政請了大周姑爺與探春過來,擇日到薛家下聘。到了這日,把聘禮擺設齊備,派了十二名家人押送過去,大媒是都察院大堂。薛家是薛蟠、薛蝌迎接,也是貂蟬滿座,珠履盈門,屏開孔雀,褥隱芙蓉。收了聘禮,賞了家人,安排回禮,也差了八個家人押送回來,這裡一樣款待了酒飯,發了賞賜花紅尺頭,家人上來磕頭謝了,方才回去。 榮府里便料理收拾新房子,桂芳與賈蕙都是開年便娶媳婦過門的,要兩處房子呢。園子里只有藕香榭、瀟湘館兩處房屋寬大,別處都不夠住。桂芳要住瀟湘館,大家都說:"瀟湘館雖然寬大,只是空久了,從前林姑娘在裡面死的,又不大吉慶,何必要住這裡呢?"桂芳道:"人的壽夭窮通,皆有一定的,那裡在乎房子呢!"寶釵道:"卻乎也是的,就是那些風水休咎的事,都不足信。況乎生死,何關房屋?他既喜歡這裡,就定了在這裡罷。"於是,賈蕙便定了藕香榭。這兩處都著人收拾,藕香榭連著暖香塢一帶,不過油漆裱糊,所需修理有限。瀟湘館卻久無人住,修理工多,單只是那些竹子都已零落的不成樣兒了,足足的修理了一月有餘,方才略可看得。 寶釵與眾人進內到處細看,因說道:"頭裡林妹妹死了,人都說是聽見這裡有人哭,我就不信這些鬼話。寶二爺那會子要到這裡來,他們都說這可使不得,我倒特意教他到這兒來痛痛的哭了一場,也不見怎麼樣,倒反覺得明白了些。紫鵑在櫳翠庵里服侍四姑娘,他有空兒便到這兒來洒掃、焚香、供茶。別人都不敢進來,其實紫鵑也沒有看見林姑娘在那裡呢。那裡知道林妹妹他久已到了芙蓉城裡,一半是仙體了。及至紫鵑跟了四姑娘去後,林妹妹倒到了這兒來的,還和我說話談心,可見頭裡林姑娘死了,都沒到這兒來過,所以人都是白見鬼呢。"平兒道:"常言說的好,疑心生暗鬼。從前園子里拿妖捉怪,也盡都是些謊話,空費了許多的事呢。"寶釵道:"什麼屋子裡沒死過人,難道死過人的屋子就有鬼了么?就便算是屋子不吉利,還有個人傑地靈呢。大凡屋子裡三五天沒人住,就塵封遍滿了,豈不聞人氣紛塵么。"李紈道:"這是自然的道理,所以人勝屋是興旺的氣象,屋勝人便頹喪了。"於是,該油漆的油漆,該裱糊的裱糊,窗格上仍然換了茜紗。收拾齊備,又已新年。 到了三月,桂芳娶親之時,三日前薛府早送了妝奩過來,安排鋪設齊備。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巧姐、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都來賀喜。到了迎娶的這一日,外頭派了八十名家人,上下各處伺候照料,各有執事。那賴大已經死了,單是林之孝一個人的總管。裡邊派了八十名家人媳婦,各處照料,也各有執事,伺候差使,林之孝家的總管。外面預備了一班大戲,園子里預備了一班小戲兒。 這日王公侯伯、各衙門大人都來道喜。門前執事車馬擁擠不開,來往行人都避道繞路而走。到了午正,發了大轎,全付執事,全付鑾駕。原來桂芳迎娶,賈政已奏聞,代為請假,皇上知系元妃之侄、寶玉之子,現中二甲第二,已點翰林院編修。聖心甚喜,便賜了喜字玉扳指一個,大荷包一對,給假完姻。故此轎前羊角槊燈上書"奉旨完姻"四字。桂芳便坐在大轎內,前去親迎。前面抬著雁亭,後面便是王和榮、趙亦華、焙茗、掃紅等八名家人,騎馬在後,一路到薛府去了。那時,賈璉等已經服滿。賈政率同賈珍、賈璉、賈環、賈琮、賈蓉、賈蘭、賈蕙、賈杜若、賈藍、賈芸、賈薔、賈芹、賈福、賈祥、賈祺、賈禧等在外面陪客,榮禧堂上開戲。裡面邢夫人、尤氏、蔣氏、胡氏與王夫人、李紈等陪客,在園子里榆蔭堂上聽戲。 平兒、寶釵、探春、秋芳四人不肯聽戲,原也有好些事情通要照應指點,便在瀟湘館新房子里坐著。寶釵因說起蕙哥娶親,擇的是六月裡頭,天氣炎熱,不如這會子和暖的好。平兒道:"這會子,已經鬧的了不得了。明兒六月里大熱天,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呢?媳婦娶進了門,我這個婆婆只怕要累倒了呢。"探春笑道:"你還不怕累,自來就像狗一般似的吃得來辛苦。要是寶姐姐在六月天裡頭,就怕要累倒了呢。寶姐姐,你明兒六月里不用幫他的忙,等他一個人受去才好呢。"平兒笑道:"寶二太太他不聽你的話,他給別人辦事比自家的事還放在頭裡呢。"秋芳道:"今兒梅大妹妹都跟了姨太太到薛舅太太家裡去了,他們妯娌兩個,這會子在一塊兒呢,到了六月里,就都到這兒來了。"探春道:"怪不得,今兒梅姨太太沒來呢,一者是家裡侄女兒出閣,再者要到這兒來女孩兒家又不便。我們家照乘是甄姨太太自來從小兒見的,原不用迴避。況且,我們女婿也大了,總在外面通不進來,這就沒什麼礙處了。" 正說著,只聽外頭有兩個媳婦在那裡嚷鬧拌嘴。平兒聽見,說道:"是什麼沒規矩的人,竟在這兒來嚷鬧,還了得么?"便叫傾城出去看去,原來是興兒媳婦和焙茗媳婦兩個嚷鬧。這焙茗媳婦是派在怡紅院伺候的,興兒媳婦是派在瀟湘館伺候的。因巧姐的丫頭菱花吃過飯,沒有洗臉便進園來,走到沁芳亭見有婆子們舀了水送到怡紅院來的,菱花便道:"我倒要點水兒先洗洗臉呢。"恰值興兒媳婦走過來,見了便叫那婆子把水倒些給菱姑娘洗手。那婆子道:"這是怡紅院驚鴻姑娘要的,姑娘要水等我送了去再舀來罷。"興兒媳婦道:"你先倒給菱姑娘洗了,再換了水送給驚鴻姑娘去就是了。"於是,婆子把水倒在盆里,菱花便褪下手上金鐲子,把手巾抹了一把臉,洗了洗手,就趕忙的上去伺候去了。興兒媳婦把水盆遞給婆子,叫他再換水送到怡紅院去。婆子去了,興兒媳婦便把菱花的鐲子拿了起來,把自己的個手帕子包了,便轉過蓼漵走到滴翠亭旁邊,繞過太湖石,去把鐲子便藏在石頭底下,等到晚上沒人的時候,再來取了出去。誰知焙茗的媳婦因偷著在榆蔭堂聽了一齣戲,便連忙跑回怡紅院來。走到滴翠亭里,因離怡紅院不遠,便且在亭子里略坐一坐。那亭上四面都有窗子,他坐著卻從玻璃窗里往外正看,只見興兒媳婦忙忙的走來。正待要叫著和他說話,只見興兒媳婦卻繞到太湖石背後,蹲在地下四面一望,就像藏了個什麼東西在那裡的,轉身便走回去了。 這焙茗媳婦等他去遠了,便下了亭子,走到那太湖石背後細細一望,只見那石頭底下露出一點兒紅東西在外面,因伸手進去掏了出來看時,卻是個大紅手帕子的包兒,裡面甚是沉重,忙打開看時卻是一對金鐲子。因想道:"不知道他是偷的誰的呢?這會子,這東西人都帶在手上的,怎麼著偷得來呢?"因把鐲子藏在身上,把手帕子便捏在手裡,一直到瀟湘館來,推說是來看新房子的熱鬧的。那裡一般的媳婦們見了,便讓坐喝茶。興兒媳婦看見焙茗媳婦的手帕子,猛然驚心,細看越覺疑惑,便撤身連忙跑到滴翠亭太湖石底下尋了半天,早不見了。便依然跑回瀟湘館來,只見焙茗媳婦還在那裡喝茶呢。興兒媳婦便拉他到沒人的地方,問他道:"你這手帕子是在那裡撿著的?"焙茗媳婦道:"這是我自己的,怎麼撿著的呢?"興兒媳婦道:"我看見你的手帕子是綠的,這紅的是我自己的東西,我認得的。"焙茗媳婦道:"手帕子就有不得兩塊么?有綠的就不許有紅的?怎麼我自己的東西,你來冒認,這話好蹺蹊啊!"興兒媳婦道:"我頭裡見你還是綠的,這會子怎麼又是紅的呢?你不認,我就在你身上搜。"焙茗媳婦道:"搜不出來呢?"興兒媳婦道:"搜不出來,我再給你一條手帕子。"說著,便動手掀他的衣裳要搜。焙茗媳婦怕他搜出鐲子來,便推他道:"我自己的東西,你來冒認,我不搜你就罷了,你倒來搜我?你又沒拿住我的贓,你敢搜我么?"興兒媳婦急了,道:"我現拿住了贓了,你還強辯么?"焙茗媳婦啐了他一口,道:"你的東西放在那裡,看見我拿去的么?我和你到上頭去講理,還要你給我消賊名呢!不知世務的混帳東西。"興兒媳婦道:"你這小婦養的,現是我的東西,你還賴么?"便一把把手帕子搶了過去塞在身上,便硬來搜焙茗媳婦身上。焙茗媳婦把他兩手抓住,罵道:"好大膽的娼婦,我和你回主子去。" 正嚷著,只見傾城出來問道:"你們為什麼拌嘴?璉二太太叫你們進去呢!"兩個媳婦只得跟了進去,見了平兒等四人,焙茗媳婦便上前跪下回道:"這興兒媳婦不知在那裡偷了一對金鐲子,用手帕子包了藏在太湖石底下,我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見的。等他去了,我便拿了出來,正打量送上來的。他見了我,就說我偷了他的手帕子,要搜我身上,我不給他搜,故此吵嚷的。"說著,便在身上取出一對金鐲子來,送了上去。平兒接過來看了,便問道:"這鐲子是誰的呢?"興兒媳婦上前跪下說道:"這鐲子是焙茗媳婦偷的菱花姑娘的。菱花姑娘在沁芳亭褪下鐲子來洗手,洗過手便連手帕子都忘記拿了去了。這焙茗媳婦就拿手帕子包了鐲子去了,我後來見了他,便問他手帕子是那裡來的?我搶過他的手帕子,要搜他身上,他怕搜,故此吵嚷著驚動了太太們。這會子,他還強辯呢!"說著,把手帕子也送了上去。平兒便叫翠雲去把菱花叫來,探春問道:"他說在滴翠亭窗子里看見你的,你又是在那裡看見他的呢?"興兒媳婦無可回答,只得支吾道:"我在沁芳亭旁邊太湖石背後解手,看見他偷的。"焙茗媳婦道:"我在滴翠亭看見他是從沁芳亭來的,我並沒到沁芳亭去。"說著,翠雲已叫了菱花來了。菱花正因不見了鐲子,要來回璉二太太的,半路上遇著了翠雲,便和他一起上來。寶釵問道:"你的鐲子怎麼不見的?"菱花道:"我在沁芳亭旁,看見個婆子提了熱水來,因說要洗洗手。這興兒嫂子便叫婆子倒了水,我褪下鐲子洗了手,就忘記帶了。那會子,只有個婆子和這興兒嫂子兩個在那裡。他們該知道是誰偷了去呢?"寶釵道:"這手帕子是你的不是?"菱花道:"這手帕子不是我的。"探春笑道:"這手帕子就是興兒媳婦的了。"平兒便吩咐傳了林之孝家的過來,說道:"這興兒媳婦偷了菱花姑娘的鐲子,還賴焙茗媳婦偷了,大呼小叫的嚷鬧,真是無法無天了。你把他帶出去,在園門外頭打二十板,攆了出去就是了。"林之孝家的答應,帶了興兒媳婦出去了。 到了酉正,已經迎娶了新人過來了。桂芳騎馬在前,到了門前,鼓樂喧天。大轎抬至榮禧堂上,伴娘攙出新人,拜了天地,便送入洞房,坐床撒帳揭去蓋頭。新人雖是從小兒見慣了的,這燈光之下,更覺百媚千嬌。瀟湘館內燈燭輝煌,花枝招展,香煙人氣,錦繡笙歌,十分熱鬧。 少頃榆蔭堂上又擺下酒筵,大家都請去坐席聽戲。開了鑼鼓,先是《天仙送子》,那一班小戲兒扮的天仙張仙,童男童女,俱執著長幡寶蓋,點著氤氳安息香,後面奏著細樂,一班小孩子直送至瀟湘館內。王夫人吩咐賞了四盒果子,十串大錢,單給這送子的一班孩子們的。次早,把天仙送來的小泥孩子,又還賞了一個荷包,裡面一個金錁子,便掛在小孩子身上。那外面的戲上,一樣送子卻不送到裡面來。到了三更多天,客就散了。園子里的小戲,一直唱到天亮,席上共賞了二百多串錢。過了幾天,探春、湘雲等俱各回家去了。匆匆過了回九,滿月。瞬息之間,已交六月,又是賈蕙娶親之期。三日前,梅翰林家便送了嫁妝過來。這日是甄寶玉的大媒。李紋、李綺、湘雲、探春、巧姐等都來道喜。岫煙因是外甥女兒出閣,便到梅府去了,只有薛姨媽一個人過來,仍在王夫人上房裡住,因有了年紀,況本來怕鬧,天又炎熱,飯後都請到園子里聽戲。薛姨媽到了園子裡頭,便在怡紅院里坐了,不肯聽戲去。寶釵、宛蓉兩個陪著,其餘的人都去聽戲去了。薛姨媽同著一個女兒、一個孫女兒坐著,說道:"我且在這裡乘乘涼著,這麼大熱天還聽戲去呢?新房子里人多,我也不去了。"寶釵道:"媽媽,過會子倒是到宛姑娘屋子裡坐坐去罷。"薛姨媽道:"姑娘,你外頭有事,快出去照應去罷。宛丫頭他初來,還沒他什麼事,我和他到他屋子裡坐坐去罷。"寶釵答應,等薛姨媽和宛蓉到瀟湘館去了,他便過去照應去了。 薛姨媽到了瀟湘館,各處看了一看,便在宛蓉屋裡坐了,丫頭在後面打扇。薛姨媽道:"這裡有這些竹子,倒很涼快。想起頭裡林姑娘在時,他還是我的乾女兒呢。可憐他人倒是很好的呢,在我面前說話兒就像女兒一般,給你姑媽也是親姐妹一樣的。"說著,就淌下眼淚來了。宛蓉道:"我聽見說林姑娘給這裡的四姑娘都成了仙了,現在芙蓉城裡頭呢,這是雖死還比活著的高了。"薛姨媽道:"聽見是這麼說,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會子,日天很長,我且在你這裡躺一躺。你且過去聽聽戲去罷。" 宛蓉便吩咐了丫頭在裡頭伺候著,便也過去陪著大家聽戲。到了戲快煞鑼,便回屋裡來,看薛姨媽已經睡醒,問戲完了沒有?宛蓉道:"這出完了就煞鑼了。預備迎接新人,是時候了。"薛姨媽道:"過會子,他們都要看新人去呢,你且和我到老太太上房裡去。我便在那裡,不過來了。"宛蓉便同了薛姨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王夫人也回來了,問薛姨媽怎麼不聽戲?薛姨媽道:"這麼大熱天,還聽什麼戲呢?我且在你屋子裡坐坐,一會子新人到了,你們都要到外頭去呢。這新人是外孫女兒,我是不用看的。我就在這裡替你看屋子罷。"說著,外面鼓樂喧天,媳婦上來回說:"大轎到了,請老太太、太太們都到前邊去呢。"且按下這邊不題。 再說賈蕙迎娶了新人梅冠芳回來,伴娘攙扶著拜了天地,送到藕香榭新房裡面,坐床撒帳諸事已畢,外面開戲,都請過去聽戲去了。宛蓉、月英、明珠、照乘、綠綺都不出去,要在屋裡等看外面送子進來呢。新人冠芳又自來是在一塊兒玩慣了的,便都來與他說話兒。月英道:"嫂子,他們都出去了,我們都是些熟人,有誰笑誰么?"冠芳便低了頭,抿著嘴兒笑。宛蓉道:"咱們姐妹們原比不得外人,我前兒初來,他們也是這麼樣,我就和他們說話兒。真是說的,有誰笑誰么?"冠芳笑著,低聲說道:"姐妹們有話問我,我才可以答言的。你們不問我,我可有什麼說的呢?"月英道:"嫂子,你穿的這些衣服不少,這麼大熱天很該去掉兩件呢。"冠芳道:"原是熱呢,叫我不用脫的么。"宛蓉道:"很可以把裡頭的襯衣去了一件。"說著,便上來給他解鈕子,先脫去外罩,然後把襯衣去了一件,復將外罩穿上,丫頭在旁邊打扇。說著,只聽外面笙簫管笛的,一路細樂吹打,卻是戲班裡送子進來,伴娘接進房去。宛蓉等大家又玩了一會,方才出去聽戲。到了三朝,因天氣炎熱、薛姨媽、湘雲、探春等都各自回家去了。襲人因兩次喜事,本日都不好來的,直等回過了九,便帶了綠雲、瑤華兩個過來叩喜。寶釵便留住了幾天,襲人便要告辭回去。寶釵便留下綠雲在園子里玩兒,襲人帶了瑤華回去了。要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可也。
第四十五回 凹晶館賞桂賦新詞 城隍府玩月歌舊曲
話說賈蕙娶親之後,過了兩月,早是八月中秋了。賈政、賈蘭、桂芳到了晚夕,都下了衙門回來。賈政便率領了子侄賈璉、賈環、賈蘭、桂芳、賈蕙、杜若、賈祥、賈禧在凸碧山莊玩月家宴。王夫人便帶了平兒、李紈、寶釵、馬氏、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綠綺、秋水、綠雲在凹晶館擺席。時桂花正開,大家賞桂玩月。秋芳道:"這花與月倒是個好詩題呢,咱們妯娌們就唱和兩首罷。"宛蓉、冠芳都笑著不好答應。李紈聽見了,說道:"你們且先議定了是那幾個做,今兒已遲了,明兒早些做罷。"寶釵道:"明兒十六,一樣好月,再遲了月就不圓了。你們都沒見填過詞,何不就把這"花月即事",各填小令一闋也好。就是你們六個人罷,也不必要他們來做了。我們老妯娌兩個做主試,好不好?"李紈道:"就是這麼著,也還就在這凹晶館裡頭,這月亮、桂花映著水,分外有趣些。"於是,大家猜枚行令,直到三更天方散。 到了次日,晚上月色剛上,王夫人睡得早,也不喜鬧,都不敢請。單約了平兒、馬氏過來賞月,備了兩桌碟子擺在凹晶館檐前,臨水月光正照兩旁,桂花香氣襲人。大家坐下,各有筆硯在旁,都擺在各人面前一張花梨茶几之上,一面喝酒,一面拈筆起草。 李紈道:"倒是這麼樣很好呢,原是即席賦詩。況且,不做詩的一樣喝酒,也不見向隅,可不是雅俗共賞的有趣么。"平兒向馬氏道:"我們不會做詩的,只會喝酒。他就笑我們是鄉愚了,我們要罰他呢。"馬氏道:"可不是,這可不要依他,要罰他三大杯呢。"李紈笑道:"我說的是"向隅",你不懂得,錯認了是"鄉愚"。你罰不得我,我倒要罰你呢。"平兒笑道:"寶二太太在旁邊聽得明白,可不是他說的是鄉愚,這會子他還要賴呢,你說句公道話罷。"寶釵笑道:"他原說的是"向隅",你們不懂得就認做是"鄉愚"了,兩下都不用罰酒就是了。"平兒笑道:"向隅"是怎麼說呢?"月英道:""一人向隅,滿座不樂",大娘說的,這原是現成的一句話。媽媽不知道就認錯了。"寶釵笑道:"可見該罰你的,倒還不如你女孩兒明白了。這向隅的話,是說一桌子的人坐著喝酒,人人都對著席上坐的,這一個人倒背過臉去,對著牆角兒淌眼淚去了,所以滿座的人見了都不樂了。大嫂子他說你們不會做詩的,又吃不著東西,就氣的躲在牆角兒那裡哭去了。"說的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不一時,秋芳、宛蓉、冠芳、月英、綠綺、秋水六人的詞都做起來了,一齊呈上,李紈與寶釵兩個同看。開先卻是綠綺的,只見上面寫道是:《凹晶館玩月賞桂即景》下寫著《調寄搗練子》: 花在眼,月當頭,喜煞平分一段秋。金粟如來香世界,玉京宮殿水明樓。 李紈道:"氣派雄麗,將來要成老手的。他今年才得十三歲,算他至小呢。"寶釵道:"他自來的聰明就比別人好些,這也在乎各人呢。"遂又拿起一張來看,卻是月英的,只見上寫著《調寄如夢令》是: 徙倚桂陰香靄,人在清虛世界。疑向廣寒游,萬里清光一派。堪愛,堪愛,飄落天香雲外。 寶釵道:"他這首的意思也好,單就"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兩句裡頭翻出來的。"李紈點頭,遂又取過一張來看,卻是秋水的,寫著是一調《減字木蘭花》: 可人良夜,一個素蟾窺樹罅。秋色平分,黃雪盈盈欲斷魂。秋風裊裊,聲起梧桐吹綠筱。池面蕭疏,客亦知夫水月乎。 李紈看了道:"現成之句,巧湊的有趣呢。"寶釵道:"前半調句法意思也就很清麗,後半調除了現成之句,還不及前半調呢。"因又取起一張來看,卻是宛蓉的,乃是一調《菩薩蠻》 秋風裊裊吹青桂,移時明月生衣袂。花月最多情,冰壺濯魄清。香飄金粟蕊,池館閑臨水。秋色凈無塵,銀河沒點雲。 李紈道:"這首更好,真是辛、蘇之筆了。"寶釵道:"這《菩薩蠻》與《減字木蘭花》兩調皆是換韻的,頓挫鏗鏘聲調流麗,易於動聽,再能句法清新,就格外見好呢。"秋芳道:"這換韻的詞,就猶如曲中的北曲一樣。詩中的七古也是因換韻,而聲調頓挫有致。曲中北曲流麗鏗鏘,其最易動人者,亦全在犯調、出調之字,抑揚好聽。可見是同一理也。"寶釵笑道:"你這不是舉一隅以三隅反,竟是告諸往而知來者。可謂:芳也,始可與言詞已矣。"李紈、秋芳等大家都笑了。因又看底下的,卻是冠芳的,乃是一調《望江南》小令: 秋光好,花月總奇觀。十里桂香金を匝,一輪月滿玉團圓,良夜覺清寒。 李紈道:"這首詞,句雖短,卻句法老練,有咫尺千里之勢。"寶釵道:"這正所謂:"寸鐵殺人"呢。不見那"傷易則誕,傷繁則支"么。"因看還有一張,便拿起來看時,卻是秋芳的,上寫《調寄西江月》,念道: 金粟盈盈香滿,玉盤影影光寒。算來何處可盤桓,第一凹晶之館。 寶釵念到這裡道:"好啊,這本地風光的有趣。所謂:"隨手拈來,頭頭是道"呢。"因又念那下半調道: 良夜月明有約,秋風蹴水無端。可人領略且憑欄,秋色三分在眼。 寶釵念完了,道:"這後半也好,到底是老手不同,要算後來居上了。"李紈道:"他們的也都還強,沒有什麼過弱的呢。" 說著,月光照滿,舉室皆明。李紈便教折一枝桂花來,"咱們傳花飲酒,花到誰手中,誰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便說一個笑話兒,兩宗俱不能的,喝三大杯就是了"。於是,雙命丫頭們取了笙笛鼓板過來,又拿了一面花腔小鼓,命丫頭在屏後起鼓。 那鼓聲忽緊忽慢,前面花恰恰傳到馬氏手中,那鼓聲忽然住了。秋芳便取過笛子來,道:"三嬸娘唱什麼呢?"馬氏道:"我這兩天嗓子很不好,唱個"強對南熏"罷。"秋芳道:"單唱這一支么?"馬氏道:"這還是勉強呢,唱出來你就知道了。"於是,秋芳吹著,馬氏便唱了一支《懶畫眉》。令過復又起鼓,這回花到宛蓉手裡,鼓聲住了。宛蓉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江頭金桂》的"怪得你"。大家都說:"這曲牌名兒,倒很對景。"說著,令過又起鼓,又到了綠綺手中,鼓聲住了。綠綺便唱了一支《油葫蘆》,《醉打山門》裡頭的"俺笑著"。大家都說:"他唱的這大喉嚨的曲子,倒很好呢。" 寶釵道:"這《山門》里的曲子都好,開頭兒是"樹木槎牙",那後頭的一支《寄生草》還更好呢。他說"慢英雄淚,相隨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管,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頭裡林妹妹還在的時候,我就說過這支曲子的。那會子還沒人會唱呢。"綠綺道:"這一支"慢英雄淚"我也會唱的,等過會子花再到了我的手裡,鼓聲若住了,我就唱這一支罷。" 說著,鼓聲又起,這回花卻到了平兒手中,鼓聲忽然住了。馬氏道:"你唱什麼呢?"平兒笑道:"你可看見我唱過沒有?少不得說個笑話兒罷了。"李紈道:"說的不笑,是要罰酒的。"平兒笑道:"我還沒說呢,你怎就知道不笑么?"因說:"有一個捐納的官府,坐堂審事,那原告被告上來回話,各人總說的是各人有理,這官府斷不下來,因說道:"你們說的話本縣都不明白,我先據原告的話,把被告的打他二十個板子。那被告說的話也還有理,再把原告的也打他二十個板子。"這一件事馬上就結了案了。官府正要退堂,那書辦、衙役上來告假。那官府便問道:"為什麼事,要告假呢?"那書辦、衙役回道:"告假回家害眼睛去。"那官府"哼"了一聲道:"我看你們都是好好兒的兩個眼睛,怎麼說是回家害眼睛去呢?"那書辦、衙役回道:"老爺的眼睛看著小的們是明明白白的,小的們的眼睛看著老爺卻是糊裡糊塗的呢。""說著,大家都笑了。 令過,鼓聲又起,這回卻到秋水手中住了。秋水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小春香"。令過,復又起鼓,花到月英手中,鼓聲住了。月英道:"我唱什麼好呢?"秋芳道:"你的曲子很多,隨你揀著愛唱什麼,就唱什麼罷了,有誰點戲呢么?"於是,月英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抵多少煙花三月下揚州"。 正剛唱完了,只聽那高處山上有人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呢。"大家聽見,驚疑不定,都說道:"這時候,怎麼有人在山上說話呢?"忙命丫頭們出去看去。平兒道:"這聲音很像寶二爺說話,大月下,回家來走走,也不可定呢!"李紈道:"我們都出去看看去著,要是他,可不請他下來坐坐呢。"於是,一起走到外邊,只見那先出來的丫頭說道:"我們一出來,就像凸碧山莊的月台上有兩個人坐著似的,看不明白。這會子都不見了。"平兒又叫人走到凸碧山莊裡頭,四處看了一番,並不見有一個人影兒。 月英道:"寶二叔他老人家又說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給人見見他。我們這裡好些人都沒見過他呢!"平兒道:"頭裡我們奶奶在的時候,幾回家大月下像是見鬼,這會子,大月下竟是見仙了。"寶釵道:"夜已深了,咱們也大家散了罷。"李紈笑道:"想是寶二爺到自己屋裡去了,你們快些回去,說說話兒去罷。也叫他出來,會會我們才好,先給我們請安問好罷。"寶釵笑道:"他要是到自己屋裡去,才剛兒他就答應著下來了。你沒聽見是兩個人么,那一個就是柳二爺了。想諒他們必是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因為大月下,所以到園子里逛逛,聽見唱曲子就聽住了。既然驚動了人,他們還不走做什麼呢?"馬氏道:"既然聽曲子的人都走了,咱們也散了罷。"於是,大家各自回去不題。 原來寶玉果然是與湘蓮二人,到賈母這裡來的。頭一天在都城隍府里過了中秋,次日晚上月色更明,二人出來步月,便順道來到大觀園內。寶玉道:"這看月要在高處,這裡惟有個凸碧山莊最好。當初起造的時候,原為玩月而設。"於是,二人便上了凸碧山莊,在月台上憑欄而坐,卻望見底下凹晶館裡眾人傳花擊鼓,飲酒唱曲。寶玉道:"我們頭裡還沒有他們這會子會玩兒呢,我還記得在馮紫英家裡,曾唱過"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那會子我的板眼也記不清,又沒常唱,都不過是瞎鬧罷了。二哥,你的曲子是好的。"湘蓮道:"我會的也有限,嗓子也不大好。這曲子是要常唱的才好呢。你沒聽見說,"曲不離口"么。"說著,只聽綠綺在那裡唱"俺笑著"呢。湘蓮道:"寶兄弟,你聽這曲子很有趣。"於是,聽他唱完了這一支《油葫蘆》湘蓮道:"這《山門》的北曲最好聽的,是誰唱呢?"寶玉道:"這是我們賈蘭侄兒的女孩兒,他叫綠綺,這孩子很聰明呢。"說著,只聽寶釵說起"慢英雄淚"的《寄生草》來。寶玉聽見了道:"二哥,你聽你弟媳說起這《山門》的《寄生草》來,可記得我常和你說過的,"謝慈悲剃度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我頭裡就因為這幾句才想著出家的。那裡知道,後來倒應了這幾句話了。"湘蓮道:"那會子,全是做和尚的心念,就給我出家的一般。這會子,我們兩個人全然換過了,也算得是兩世人呢。"寶玉道:"就這會子看起來,也還是"來去無牽掛"的好呢。"湘蓮道:"你頭裡要那些姊妹們看著你化灰,還要化成一股煙,被風一吹就吹散了。可知道,那就是不能"來去無牽掛"的緣故么?"寶玉道:"可不是的。"說著,又聽秋水唱"小春香"。湘蓮道:"這曲子也唱的很好呢。"不一時,秋水唱完了。少頃,又聽見月英唱"抵多少煙花三月下揚州"了。湘蓮道:"這又是誰唱呢?嗓子很好。"寶玉道:"這是璉二哥的女孩兒,我們的侄女兒呢。"正聽得他唱完了,寶玉就大聲的說道:"唱的實在很好!我可唱不上來。二哥,你還可以唱得來呢。"這一聲,早驚動了他們,走出來看。湘蓮道:"他們都知道了,我們走罷。" 於是,二人便離了大觀園,仍然回到都城隍府中,見了賈母、賈夫人,寶玉便把上項事情細細說了一遍。賈母道:"他們後來的這些人,倒都會唱的,有趣兒。你們頭裡都沒聽見誰學過呢。"湘蓮道:"老太太的孫女兒、重孫女兒都唱的很好呢。聽見說,都會做詩寫字,一個個的都是聰明極了的人,可真難得呢!"賈母笑道:"他們這些人,一個個的都到我這裡來磕頭,我是都認得他們的,只是他們卻總認不得我呢。"說著,林如海、賈珠進來,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賈珠卻約了馮淵、崔子虛、秦鍾陪湘蓮、寶玉在花園裡頭賞月飲酒。中間寶玉說起,"頭裡在望湖亭喝酒,也是咱們這幾個人,就只沒崔大哥呢"。湘蓮笑道:"雖然少著崔大哥,卻又多著兩個媳婦呢。"賈珠笑道:"那是馮大嫂和薛大嫂,兩個也不知誰是誰了。"說著,大家哈哈大笑。馮淵笑道:"你們兩個薛大嫂,都給我有瓜葛。頭裡在芙蓉城,見了你們甄氏薛大嫂,他可也認不得我,我也認不得他了。他倒養了個好兒子呢,前兒他和你們家的子侄們到這兒來給老太太、姑太太磕頭,我見了的。"秦鍾道:"他給我們這一輩兒的弟兄,和我的姐丈,常時都是在一塊兒的,只恨我不能夠和他們說說話兒,看著怪悶的,怎麼樣呢?"崔子虛道:"這原是不得齊的事,咱們這會子在這裡相聚,他們要是知道了,也是白想著不能夠的。正所謂:"易地則皆然"呢。" 寶玉道:"咱們今兒弄個什麼新鮮酒令兒玩玩罷。"秦鍾道:"寶二叔有什麼好酒令,就說出來,咱們行罷了。"寶玉道:"我想起頭裡在馮紫英家行的那個酒令兒,倒很有些意思。那是要說女兒悲、愁、喜、樂四樣,咱們如今把女兒改作丈夫,這是酒面,還有酒底是要唱一支曲子,不會唱的說個笑話兒罷。就先人我起,說不上來的罰三大杯。"因斟起門杯,就說道:"丈夫悲,季子無顏下地歸。丈夫愁,詩書未可博封侯。丈夫喜,忽地題名金榜里。丈夫樂,談笑且傾金鑿落。"眾人都道:"好。"寶玉飲了門杯,便仍然把"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的曲子又唱了一遍。令過,下家便是柳湘蓮。 湘蓮也斟起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唾壺擊碎寸心摧。丈夫愁,襟懷抑鬱撫吳鉤。"寶玉道:"柳二哥是感慨的話,豪放的很呢。"湘蓮道:"我也不過是順口瞎說罷了。"因又說底下的道:"丈夫喜,遨遊任意誇仙體。丈夫樂,苦趣全無多快活。"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一漢鍾離"。大家都叫好!下家便挨著秦鍾。 秦鍾道:"我只怕說不上來呢。"因想了一想道:"丈夫悲,少年夭折咎誰歸。"寶玉道:"這就很好么,你就照這麼說就是了。"秦鍾又道:"丈夫愁,玉人何日始梳頭。"寶玉笑道:"你為他是光頭啊,這會子是梳了頭了,不用愁了。"說著,大家都笑了。秦鍾又道:"丈夫喜,舊雨重逢如願矣。丈夫樂,嬌妻久已拋衣缽。"湘蓮也笑道:"拋了衣缽,才能梳頭呢。總是舊雨重逢如了願的好,還有什麼不喜,什麼不樂的呢?"秦鍾飲了門杯,便唱了一個"聽他一聲兩聲"。大家贊好。下家便該馮淵了。 斟了門杯,馮淵便說道:丈夫悲,埋沒陰曹是也非。丈夫愁,白髮星星欲上頭。丈夫喜仇讎解釋婚姻起。太夫樂,閨房小語鳴弦索。"賈珠道:"他這後兩句,倒比前兩句好。"馮淵飲了門杯,道:"我大麴兒不會唱,唱個小調兒罷。"賈珠道:"只要唱的好,不然是要罰的。"馮淵便唱了"一個小耗子上燈台"的京柁子。秦鍾笑道:"這是馮大嬸娘教的,我也不知聽他唱過多少回數了。怪不得"閨房小語鳴弦索"呢,原來就是教你唱了這個小調兒了。"下首卻該崔子虛。子虛便說道:"丈夫悲,拆散鴛鴦兩處飛。丈夫愁,義不孤生負好逑。丈夫喜,孟光俟我黃泉里。丈夫樂,團圓永遠無蕭索。"寶玉道:"好,到底是崔大哥,文品雙高的人,不同呢!"子虛飲了門杯,道:"我不會唱,說個笑話兒罷。"寶玉道:"原是不會唱的,便說笑話兒。崔大哥,你的笑話兒必是與眾不同,就請教罷了。"崔子虛道:"有一個先生教小學生對對子,那先生出的是"雲開"兩個字,那學生說:"雲開了,就有太陽出來了。"便對了個"日出"兩個字。那先生見了,道:"也還罷了。"便又出了個"和尚"兩字,那學生說:"這是出家的男人,我便對出家的女人就是了。"便寫了"尼姑"兩字。那先生又出了"青山"二字,那學生便對了"白水"二字。那先生便把這六字一連,添上一字湊成一句道是:"雲開和尚青山去。"那學生便也添上一字道是:"日出尼姑白水來。""說著,大家哈哈大笑,都身秦鍾說道:"你明兒就把這"雲開和尚"做個別號,倒很有趣兒呢。"秦鍾也笑著向崔子虛道:"崔大叔,你老人家怎麼著拿我來取笑么,這要罰你三大杯呢。"崔子虛也笑道:"我是一時出於無心,就忘了忌諱。這說笑話是最難的事,說的不笑又嫌不好,說的人笑了又容易犯人忌諱,偏是聽笑話兒的人,又慣會吹毛求疵,所以難了。"柳湘蓮道:"我有個道理,這三大杯罰酒,平分一半,我給你轉敬秦鯨卿,就賀他這"雲開和尚"的別號,你們說好不好?"賈珠、馮淵、寶玉齊說道:"很好,這評的平允而有趣兒,還有什麼說呢?"於是,子虛、秦鍾兩人分喝了三大杯酒。令過,下家輪該賈珠。 賈珠斟上門杯,便說道:"丈夫悲,將生白髮此心灰。丈夫愁,花月空留舊畫樓。丈夫喜,故鄉不異他鄉里。丈夫樂,自在逍遙殊不惡。"飲了門杯,便唱了一支"嘆雙親"。大家都說:"好!"於是令完,已是三更多天了,撤過酒席,又看了一會月色,便大家散了。 次日,又是馮淵請,接著崔子虛、秦鍾各請了一回。於是,又鬧了幾天方才回芙蓉城去。下文如何,請觀後卷。
第四十六回 眾金釵暖香塢會飲 群麗人紫菱淵看梅
話說襲人帶著兒女家人在紫檀堡居住,那時綠雲已十五歲,瑤華已十二歲了。卻有一班惡賊,打聽得他家自來富足,又欺他是婦女,並無男人在家,便從後門挖洞而入,竊去了首飾、衣服、銀錢等物將近有二三百金。其時花自芳已死,襲人便同了他嫂子到榮府里去,求了寶釵。寶釵便教人傳了焙茗進來,吩咐他出去給襲人撕羅撕羅,一面報官緝獲。襲人因紫檀堡系在城外,況經了這一番偷竊,便不敢在那裡居住,將家中所有的東西,收拾停當,一起搬到花自芳的女人--他嫂子那裡去同住,就在榮國府後邊,離府又近,有人照應,便將紫檀堡的房子租給人住了,又得了租錢。 過了些時,襲人進榮府內,來到了怡紅院見了寶釵。寶釵問他,怎不帶孩子們來玩呢?襲人道:"我們嫂子有個女孩兒,今年也是十三四歲了。他們這會子都在那裡玩呢,所以就沒帶他們進來。"寶釵道:"你家綠雲那孩子倒很聰明,我前兒看他做的針線卻很好。我這裡有些活計,還打量要央他來做呢。"襲人道:"太太有什麼東西,儘管教他來做就是了。說什麼央呢,只怕他做的不好,還求太太教導他呢。"寶釵道:"他倒是樣都做的很好呢,本一他心裡聰明,比別的孩子不同些。" 襲人道:"頭裡我要教他進來伺候,太太又執意不肯。這會子,搬在我們嫂子那裡一塊兒同住,我們兩個寡婦,一個正經男人也沒有,家裡大小事情,都要托賴府里照應。我是感激恩典,也沒什麼補報。太太既喜愛綠雲,又不肯教他當丫頭,這會子只求太太把綠雲給桂大爺收在房裡,早晚伺候。況且,桂大奶奶待人很好,就像那邊秋水姑娘,蘭大奶奶也很體惜疼愛的。我們這也算不得補報,只求太太們早晚教人照應照應,給外頭的人知道了,也不敢欺負,這就沾恩不盡了。"寶釵道:"你頭裡說教他做丫頭的話,我都不肯么。這會子,怎麼又說這話呢?不過一兩年之間,你揀個好人家,給他一夫一妻的過活去,再不然招個女婿子來家,你也有了照應了。怎麼說出這句話來呢?"襲人道:"要說揀女婿,這會子要揀好的原有,只是他又不肯要我們這等人家的女孩,要是將就些的,我又不肯把女孩兒給他。我看他倒很歡喜府里,當不得太太又疼愛他,不但是我感激,就是他也感激不盡的。太太要是不允,我就磕頭總要求賞收的。"說著,便跪下去。寶釵忙拉住道:"那有這個道理。"襲人便跪著不肯起來,道:"只求太太允了,我才起來呢。"寶釵道:"你快起來,我允就是了。"襲人便磕頭道;"我這裡先叩謝太太了。"說著,站了起來。 寶釵道:"這也要請老太太的示,還不知道老太太準不準呢?據我看到底使不得。"襲人道:"老太太自來是疼顧我的,要是不準,我磕頭去就是了。太太這會子就帶我去回老太太去。"寶釵道:"等過一天,再回老太太去罷,那裡在乎這一時兒呢。"襲人道:"老太太准了,這事定規了,我就放了心了。請太太就領我走一趟去罷。"說著,便求了寶釵,同到王夫人上房裡面,把這話回了。王夫人先也不肯的,當不得襲人跑下磕頭,王夫人又自來喜愛襲人,見他如此,只得便應允了。 過了一天,襲人便帶了他女兒綠雲進來,從王夫人起,到處都磕了頭。從此綠雲便在桂芳屋裡,宛蓉也給秋芳待秋水的一般。況且,綠雲聰明乖巧,原足取憐,故此王夫人、寶釵等自來喜愛,又兼襲人感恩圖報,一片真心,與眾不同,便都格外看待。那襲人無事便常在府內出入。 這年八月初三日,乃是賈母百歲冥壽。薛姨媽、邢岫煙、湘雲、寶琴、李紋、李綺、探春、巧姐等俱來拜壽。頭一天,賈政率領子侄兒孫,邢、王二夫人率領大小人等,都到都城隍廟裡祭獻磕頭,回來家中懸起賈母影像,面前羅列供獻,香花繚繞,錦繡繽紛。這日,兩斑合演《安天會》的整本,托塔天王帶領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巨靈神、九曜、二十八宿、六丁六甲、天神天將共有一百多人上場,熱鬧非凡,都贊好戲。到了晚上,賈母面前抬過炕桌放在當地,賞了八十串錢,其餘各親友內外共賞了二百多串錢。席散之後,薛姨媽等都到王夫人上房裡來。湘雲道:"記得頭裡老祖太太八十歲的時候,聽了五六天戲,總沒有今兒的戲熱鬧。"探春道:"本來今兒是兩班兩演,故此人多,兼之行頭艷麗,裝束精奇,怎麼不格外的顯熱鬧呢!"當下薛姨媽、岫煙、邢夫人、尤氏等俱各回去了。湘雲、寶琴等在園子里分在李紈、寶釵兩處住了一夜,次日也便都回家去了。再說湘蓮,寶玉二人回到芙蓉城內,說起月下回家,在凸碧山莊聽唱的話來,大家都問:"是些什麼人唱呢?"寶玉道:"先是我們環三弟婦馬氏先唱,接著就是我們媳婦薛宛蓉唱,最好是蘭大侄兒的女孩兒綠綺唱的是《醉打山門》裡頭大花面的曲子,才有趣兒呢!"鳳姐道:"他們這會子,一個個的倒都會唱的了,比頭裡的人還興頭些,更外熱鬧的了不得了。可還有誰唱呢?"寶玉道:"後來是平姐姐的女孩兒月英唱了,我聽他唱的實在好,忍不住就說了一聲"很好!我可唱不上來"。這一聲就驚動了他們,出來探望。平姐姐他早聽出是我的聲音來了,我那月英侄女兒,他還說的好,說:"寶二叔他又說人唱的好,他又不肯給人見見他,我們這裡好些人都沒見過他呢。"" 鳳姐笑道:"他既這麼說,你就該下去瞧瞧他們去才是的,又怕什麼呢?"寶玉笑道:"我和柳二哥步月,偶然到了那裡,忍不住說了一聲好,還懊悔的了不得,怕做了惑世誣民呢!怎麼還下去見他們么?"林黛玉道:"二哥哥,你就不知道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么?別要說淪海桑田,就這十幾年的工夫,人事已變更的了不得了,現在舅母家裡已是認得的人少,沒見過的人多了。"迎春道:"我們來得早的,沒見過的人多是不消說的了。只有四妹妹他來的遲些,又比我們多看見好些後來的人。" 鳳姐道:"明年八月初三,是老太太一百歲冥壽。我們也該早些議定,是那些人去呢?"鴛鴦道:"是人都要去呢,也只好酌量著留幾個人在這裡辦事罷了。"鳳姐道:"妙師父、甄妹妹、尤三妹妹、瑞珠、晴雯、金釧、紫鵑姑娘這七個人,都請留在這裡不去。我和林妹妹、二妹妹、四妹妹、尤二妹妹、蓉大奶奶、鴛鴦姐姐也是七個人,恰分一半人去就是了。"香菱道:"我頭裡就說要去,都還沒去過呢!明兒我是也要去給老太太磕頭去的。"尤三姐道:"你不用忙,等他們明兒去了回來,咱們兩個消消停停的一同再去補祝就是了。" 於是,到了次年八月初一日,鳳姐等回了元妃,元妃另備了壽禮,咐吩鴛鴦齎帶。七人一同出了芙蓉城,半雲半霧,兩個時辰,早到了都城隍府中。見了賈母、賈夫人,並拜見了林如海、賈珠等,請過夏金桂、張金哥、智能來,大家相會。秦鍾也上來請安,與他姐姐說話,可卿晚夕便在秦鍾屋裡住了。黛玉在賈夫人上房住了,鳳姐、尤二姐、迎春、惜春、鴛鴦五人便在賈母上房住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只見賈政與邢、王二夫人率領合家男女大小人等,都來供獻磕頭。鳳姐便一一問明了賈母,等他們去了,說道:"我們媳婦梅家的姑娘人品也還去得,我們侄媳婦甄家的姑娘也好,總不及我們侄媳婦薛家的姑娘模樣兒嬌媚呢。你們看著怎麼樣?"鴛鴦道:"這薛家的姑娘倒不像他姑媽--我們寶二姑奶的模樣兒,倒很有些像林姑娘的模樣兒呢!"黛玉道:"我看這環三奶奶的模樣兒,倒很有些像彩雲的樣兒。"鳳姐道:"一點兒不錯,我也是這麼說呢。這兩個三奶奶的人品兒,都沒十分了不得的去處。倒是小蘭大奶奶他們小妯娌的人品兒好了。"這日下晚,湘蓮、寶玉二人也到了,就在賈珠那裡住了。 次日初三一早,賈夫人與鳳姐等挨次拜壽,外面是林如海、賈珠、湘蓮、寶玉、馮淵、崔子虛、秦鍾等上來磕頭拜祝,先吃了壽麵,都請到花園裡聽戲。這裡並無外客,便請賈母正中坐了,林如海、賈珠、湘蓮、寶玉、馮淵、崔子虛、秦鍾及賈夫人、鳳姐、迎春、惜春、黛玉、尤二姐、鴛鴦、可卿、金桂、金哥、智能分男東女西在兩邊相陪坐了。原來是一班弋陽腔,唱的是《大香山》整本,唱到觀音游十殿,上刀山,下油鍋,鑼鼓喧天。賈母嫌鬧的慌,便搖手叫快剪了鑼鼓罷,於是,登時煞鑼下場。班子里小旦又上來請賞戲,賈母便點了《鄉里親家母》、《四老爺打麵缸》、《劉二姐趕會》、《王小二過年》,聽的人人發笑。賈母大喜,賞了五十串錢,盡歡而散。次日,湘蓮、寶玉便先回去了。鳳姐等又住了數日,賈母留著過了中秋,方才一起回芙蓉城去,暫且不題。 卻說這年又逢科場,賈杜若帶了賈祥與薛孝、薛順、梅春林、周安、周瑞一起同去下場,三場已畢,大家回來,各抄出文章與賈環、桂芳等觀看。瞬息發榜之期,先是人報梅春林中了第十八名舉人,薛順中了第三十六名舉人,接著是周安中了第六十名舉人,周瑞中了第六十三名舉人,賈杜若中了第七十五名舉人,薛孝中了第九十九名舉人,賈祥中了第一百三十八名舉人。次日,赴了鹿鳴宴,便各自回去。到了十月裡頭,杜若便迎娶了甄素雲過門。又過了一月,到了十一月里便是甄芝迎娶了周照乘過門。接連三月,各家喜事,往來甚是熱鬧。 到了十二月初間,王夫人又要作"消寒會",便請了薛姨媽、岫煙、湘雲、探春、巧姐等諸人來家。這日到了日午,方才陸續來齊,吩咐明日作"消寒會",將酒席一切早為預備停當。到了次日,在暖香塢圍爐會集,各處用大銅火盆滿籠了火。那火盆周圍,一轉擺下椅子,大傢俱向火團坐。每人座右各放一張小几,也有方的、也有圓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方勝連環六方八方的,各樣不同。几上各放一個雕漆葵花小茶食攢盒,裡面俱是杏仁、松子仁、核桃仁及各樣細巧茶食,額外一雙小牙箸,一個茶船,裡面一個小蓋盅。大家擁爐茶話,到了傍晚,撤去茶食,每人面前便是一個果菜小攢盒,另外一個鑲銀酒盅,一把流金走烏自斟酒壺,一雙鑲金小牙箸。到了上菜的時候,便撤去攢盒,另是一色的小洋碗。當下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湘雲、岫煙、尤氏、巧姐、綠綺八人圍了一盆火在上。那底下便是探春、李紈、馬氏、胡氏、薛宛蓉、月英、秋水七人也圍了一盆火在左。那平兒、寶釵、秋芳、梅冠芳、甄素雲、明珠、綠雲七人也圍了一盆火在右。 原來杜若娶了甄素雲,住的是紫菱洲。梅冠芳住的是藕香榭。這藕香榭原連著暖香塢的,到了夏天便住藕香榭,到了冬天便移在暖香塢來,這暖香塢就是梅冠芳的屋子,探春道:"這暖香塢原合乎冬天住,所以暖而又香的惟有梅花,這是取個暗梅的意思。這會子小蕙大奶奶住在裡頭,他恰姓梅又名冠芳,可不是梅花么?這暖香塢的主人真是名稱其實的了。" 平兒道:"頭裡老祖太太也喜歡的暖香塢暖和,那會子作"消寒會"都是下雪的日子多,今年怎麼都沒很見下雪么?"探春道:"頭裡不但下雪,並且詠雪作詩,詠雪聯句呢!這會子,又沒有雪又不作詩,不如過會子喝酒的時候,行個雪字酒令罷。"李紈道:"也好,不拘詩詞以及書上成語,只要有個"雪"字的,說出來就是了,說不上來的罰一杯,這也還容易。"說著,早撤過了茶攢盒,換上酒器。 於是,先從薛姨媽說起,薛姨媽道:"我自來不知道這些酒令,教我怎麼說呢?"探春道:"不拘詩詞成語,只要有個"雪"字就是了。"薛姨媽飲了門杯道:"我就說個"豐年好大雪"罷。"探春笑道:""珍珠如土,金如鐵",姨媽是從自己家裡說起的。"下家便是邢夫人,說道:"踏雪尋梅。"王夫人接著飲了門杯,道:"石城霽雪。"探春道:"這是南京家鄉的景緻,可惜我們長了這麼大,都沒有到過,空知道這個名兒。"下家便是湘雲,說道:"一枝春雪凍梅花。"大家說:"好!"下家挨著岫煙,飲了門杯道:"獨釣寒江雪。"接著,便是尤氏說道:"鵝毛雪。"湘雲道:"這也算不得什麼成語,該罰一杯呢。"尤氏道:"雪像鵝毛片,難道沒有這句話么?"探春道:"雖有這句話,卻算不得成語,本該罰一杯才是。姑念素不知書,權且將就了罷。"下該巧姐,便說道:"飛雪初停酒未消。"接著,綠綺也飲了門杯道:"風雪夜歸人。"底下便先輪著左邊,該探春說道:"殘雪壓枝猶有菊。"下該李紈,飲了門杯道:"踏雪沽來酒倍香。"接著便該馬氏,說道:"梅雪爭春未肯降。"下該胡氏,飲了門杯說道:"佳人雪藕絲。"湘雲道:"這個"雪"字算不得,是個假的,罰一杯,也不用重說了。"於是,胡氏罰了一杯。下該薛宛蓉,飲了門杯道:"梅瘦雪添肥。"接著便是月英說道:"雪滿山中高士卧。"下該秋水,飲了門杯道:"步自雪堂。" 底下便又輪著右邊,該平兒說道:"雪花兒飄飄。"探春笑道:"這也算不得詩詞,又不是成語,要罰一杯。"平兒笑道:"雪花兒飄飄,飄了三尺三寸高,難道沒有這一句么?探春道:"縱有,也是山腔野調,算不得的。罰一杯,不用重說就是了。"於是,平兒罰了一杯,下該寶釵說道:"梨花白雪香。"接著秋芳飲了門杯,說道:"亂山殘雪夜。"下該梅冠芳,說道:"巴蜀雪消春水來。"下家甄素雲飲了門杯,說道:"惟解漫天作雪飛。"接著,便該明珠,說道:"梅須遜雪三分白。"下該綠雲,飲了門杯說道:"雪卻輸梅一段香。"探春笑道:"這句省力,有了上句,就自然有這下句了。"於是令完。平兒道:"我們不認得字的,怎麼知道行什麼令呢?可不是生拿著我們瞎鬧么!"說著,大家都笑了。 薛姨媽道:"這裡有這些火,又喝了幾杯酒,倒很暖和,咱們散坐坐罷。"於是,大家站起身來,都到後面梅冠芳屋裡去坐了。伺候的丫頭捧上茶來,探春道:"這裡離紫菱洲不遠,咱們再到杜大奶奶新屋子裡去坐坐,回來就好吃飯的。"薛姨媽道:"那邊只怕沒有這邊暖和罷。"李紈道:"那裡也和這裡一樣,夏天便住臨水的屋子十分涼快,冬天另有避風的地方,也給這裡差不多兒。"甄素雲站起來道:"姨奶奶、姑媽們不嫌簡褻,便請過去坐坐。那裡有幾棵臘梅,才剛兒要開也還可看呢。"探春道:"這就很好,姨媽請過去逛逛去罷。"薛姨媽便與邢、王二夫人等一起到紫菱洲來。 藕香榭原離紫菱洲近,出了藕香榭轉過彎來,並不多遠早到了紫菱洲,走到素雲住的屋子,乃是小小三間,兩邊抄手游廊。廊下伺候的丫頭見了,便忙來打起大紅猩猩氈繡花灰鼠暖簾。大家走進屋去,只見中間擺炕,兩邊一溜紫檀小寶座椅子,上搭灰鼠椅搭。薛姨媽與刑夫人便在炕上坐了,王夫人、岫煙、湘雲、探春、巧姐、尤氏、月英、綠綺在兩邊椅上坐了,其餘李紈、平兒、寶釵、馬氏等俱在兩邊房內分著坐了。四個丫頭棒上洋漆茶船,挨次送上茶來。 玻璃窗內望見外面庭中五六棵冰心臘梅,恰纔初放,甚是好看,屋內香氣撲鼻。探春道:"這臘梅並非梅之種類,這香卻比梅花還香些呢。"湘雲道:"臘梅原算梅中逸品,所謂黃梅,就是此種。從來詠此梅之詩甚少。臘梅須要接過,才能有冰心,那沒有接過的不但是紅心,且而花瓣尖小,名為狗蠅,既不可看,且又不香。所以這移花接木的法兒,倒是能奪造化之巧的呢。"岫煙道:"這冰心臘梅,根上發出來的,開花仍是紅心,只為沒有接過的緣故。 於是,大家坐了一會,暖香塢里已經擺飯,丫頭們便上來回了。大家便仍回暖香塢里來,吃了晚飯,嗽口喝茶,又坐了一會,便大家散了。過了一日,湘雲、岫煙等也各自回去了。 漸交年底,轉瞬新年。到了二月,薛孝便迎娶了陳淑蘭過門。這陳淑蘭便是李紋之女,乃李紈甥女。接著,便是梅春林迎娶賈月英過門。這梅春林乃寶琴之子,寶釵之甥。兩家唱戲請客,甚是熱鬧。接著,三月又值會試之期,薛孝、薛順、史遺、梅春林、周安、周瑞、賈蕙、賈杜若、賈祥便會同一起入場會試,三場已畢,大家把文章抄出,互相評論,並請教賈環、賈桂芳、甄芝等,都說:"文字清醇,盡皆有望。" 到了四月半間,又值周瑞迎娶綠綺過門。三天頭裡,早已押送過嫁妝過去。這日賀喜的親友盈門,榮禧堂上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王公侯伯、六部九卿,貂蟬滿座。交到午正,周府花轎已到,先迎接周瑞進來拜見,一切禮儀行畢,便在榮禧堂上當中設下筵宴,真是食前方丈。讓調瑞坐了,八個家人雁翅侍立在後,其餘親友俱在兩邊相陪,坐定開戲。裡邊李紈、平兒、寶釵、馬氏、蔣氏等俱在秋芳屋裡幫著打扮綠綺梳妝穿戴。因那邊擇的是酉時上轎,平兒等照料綠綺寄戴齊了,因叫拿過表來看時,才交申正一刻,便大家坐著閑話。不一時,裡面王夫人又打發人出來催問,教早些齊備,不要誤了時辰。平兒便到王夫人上房裡來,回覆說已經齊備,單候時辰的話。到了王夫人上房,只見邢夫人、尤氏、胡氏等俱在那裡坐著呢。 平兒上去,恰纔把這語回明了王夫人,只見外面有人傳進話來,說:"恭喜老太太、太太們大喜,蕙大少爺中了第一百二十八名進士,報子來了。"邢夫人道:"好,今兒又是雙喜。"王夫人等大傢俱各歡喜。不一刻又有人來報,薛順中了第一百二十名進士,梅春林中了第九十八名進士,周安中了第八十三名進士,俱有報子來了。 接著,又有人來報,新姑爺周瑞中了第三十一名進士,報子也來了。外面戲上剪了鑼鼓,大傢俱與周瑞賀喜,並與賈蕙賀喜。薛順、梅春林、周安亦俱在坐,大家互相賀喜。那王公侯伯等都說:"今兒這喜事,實在可喜,難得這般巧又聚在一塊兒,真可謂一段佳話了。"賈政道:"這都是托賴王爺、公爺們的洪福罷了。"說著,已交酉初,內里才扶出綠綺上轎,這裡周瑞便告辭起身,鼓樂喧天,迎娶去了。 這了一日,大家同赴了恩榮宴。只有薛孝、史遺、賈杜若、賈祥沒中。到了五月,殿試以後,金殿傳臚:"周安是二甲第二十三名,周瑞是二甲第三十三名,薛順是二甲第四十三名,梅春林是三甲第三名,賈蕙是三甲第三十三名。朝考以後,周安、周瑞俱是翰林院庶吉士,薛順是戶部主事,梅春林是邢部主事,賈蕙是工部主事。要知後文怎麼樣,請觀下回就知道了。
第四十七回 椿齡女劇演紅香圃 薛寶釵夢登芙蓉城
卻說其時大學士周瓊死了,賈政等與各親友都去弔喪,內里王夫人等也過去打祭。周府中王公侯伯及各位大小官員總來打祭,門前素車白馬,擁擠不開,皇上賜謚賜祭,熱鬧非常。大周姑爺丁艱在家。甄應嘉便奉旨調補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所遺戶部尚書員缺著賈政升補。賈政由工部侍郎現升了戶部大堂,各親友及大小官員都來賀喜。 恰值薛宛蓉生了一子,賈政大喜,取名賈祉。湘雲、岫煙、寶琴、巧姐、月英、綠綺等俱來賀喜,惟探春在重服新喪沒來。邢夫人、尤氏、蔣氏、胡氏、青兒、小紅、椿齡、鶴仙等過來了。大傢俱到瀟湘館內,先到房內看了看小孩兒,便都道:"我們人多,總在屋外坐罷,省得在屋子裡頭鬧的慌。"於是,都在外面坐了。湘雲道:"這祉哥兒相貌就很富態,生的還快么?"寶釵道:"昨兒一早起來,他就告訴我說肚裡有些疼,我就給他料理,一切預備停當,接了姥姥過來,到了午初就生下來了。"岫煙道:"生的快,大人就不很吃力,也易於調養了。" 寶琴笑道:"想起我們姊妹們,頭裡做姑娘的時候,總在這園子裡頭一塊兒玩的。這會子,我們姐姐倒有了孫子了。真是不覺得日子怎麼樣就這麼快法呢!"湘雲道:"說起頭裡的話來,已是二十多年了。我們漸漸兒的都要老了,都是四十上下的人了。我們珠大嫂子自來比我們年紀大,今年也將近五十了么?"李紈笑道:"我今年五十二了,那邊大嫂子今年都五十九了,明年就六十歲了。" 湘雲道:"大嫂子前年就過了五十大壽了么,怎麼我們都不知道呢?"巧姐笑道:"前年姑媽們都到這兒來拜壽的,怎麼倒忘了么?"岫煙道:"大嫂子生日是九月里,那年杜大爺叔侄兩個中了舉,我們都來道喜,就順著拜壽,那會子喜壽並作一起。史大妹妹想是只記得喜事,就把壽事忘了。"湘雲笑道:"是的,我想起來了。我自來這記性就很平常,明兒到了老太太的年紀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呢?" 平兒道:"頭裡看著他們這一起小孩子漸漸兒的會走、會玩,就很有趣兒。怎麼這會子孩子倒又養了孩子了?我們這一班的人眼看看的都要抱孫子了。小孩子們就把大人都催老了呢!"寶釵笑道:"連周姑奶奶都要抱孫子了,我們姑嫂妯娌們漸漸兒的該稱老太太了。"說著,大家都笑了。 這日外面榮禧堂上開了大戲,裡面園子里榆蔭堂上是八角鼓兒。王夫人陪了薛姨媽、邢夫人、湘雲、岫煙、寶琴、巧姐、尤氏等大家都到榆蔭堂聽唱。薛姨媽、邢、王二夫人等都嫌聽戲很鬧的慌,倒歡喜聽八角鼓兒打皮扣有趣兒。馬氏、秋芳、梅冠芳、月英、綠綺等都不愛聽八角鼓兒,便悄悄的拉了小紅、椿齡、鶴仙到蘅蕪院來,叫丫頭搬出笙笛鼓板,要椿齡唱曲。椿齡道:"三嬸娘和嫂子們教我唱,我怎好不唱的么,就是丟了二十年,都沒很理過,只怕唱不上來呢!"馬氏道:"你是自小兒專心學的,怎麼得忘了呢?我們不但要請教你的曲子,還要你走個山勢做出身段來。我們這裡都沒什麼外人,不過大家玩兒,怕什麼呢?"棒齡笑道:"實在丟久了,怕唱不上來,嬸娘和嫂子、姑娘們都別要笑。請嬸娘的示,教我唱什麼呢?" 秋芳道:"聽見說你的《遊園》很好,我們秋水姑娘也會這一套曲子,教他扮春香,你指點了他的身段。況且,這出的賓白有限,他賓白也是記得的,就只沒有說過。"秋水道:"大奶奶,你先不用笛子,走個上場看我可接的上來?有不是的教給我就是了。"椿齡道:"還要把鏡台、衣服預備停當了呢!"說著,便捏出身段,輕輕腳步,上場唱引子:"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秋水便也做出身段,上場接唱:"炷盡沉煙,拋殘綉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棒齡便說定場白,秋水接著把這段賓白說完。棒齡道:"春香與杜麗娘的身段不同,春香的身段要活變,搖擺腳步要輕巧利便,說白要輕快就是了。" 於是,又演了兩遍,便重新妝扮齊全了上場。秋芳道:"這齣戲的行頭不用費什麼事,有了你這個教師,他們盡可以學的。即如《規奴》、《題曲》、《拜月》、《狐思》之類,行頭都是現成的,大家都可以學了玩兒。"因教把小鑼取了出來,於是秋芳吹笛,馬氏彈弦子,月英打鼓板,綠綺哺笙帶打小鑼。當中地下鋪了紅氈,鑼鼓打了上場,椿齡扮了杜麗娘出來,唱了兩句引子。秋水便扮了春香上來,接唱引子,說過定場白,取了鏡台、衣服過來,棒齡便唱"裊晴絲"對鏡梳妝更衣。底下兩人合唱進園、遊園,一直唱到尾聲"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秋水說白道:"小姐回去罷。"又合唱"倒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兩個一起下場。大家都說:"好。" 小紅道:"三嬸娘、嫂子、姑娘們都沒聽過我們薔大嫂子的戲,我倒是頭裡都聽熟了的呢。他的戲自來是好的,這會子丟了二十年還有這麼樣,就可見他頭裡的好處了。就是秋水姑娘今兒初次踩氈,有他這好領袖都帶挈好了。"馬氏道:"咱們早就沒想起你來,我們唱的曲子不但沒說白並且曲子不全。明兒大奶奶沒什麼事,便請到這兒來,我們都要請你作教師呢。"棒齡道:"秋水姑娘倒很聰明,我一說他就明白了。我明兒教你一出《題曲》。這齣戲又好又不要陪場。"秋水道:"《題曲》裡頭的曲子是《桂枝香》,我雖沒學過,曲文卻是知道的。"椿齡道:"既記得曲文,更容易了。"因把手拍著,便教了兩遍。秋芳也沒學過這曲,馬氏卻是有的,便取過笛子來吹著給秋水唱,早會了兩支曲子了。秋芳道:"這會子,一時也不能全會,明兒再學罷。我們且大家來各唱幾套,請教大嫂子聽聽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兒,要指點指點呢!"於是,秋芳吹著笛子,馬氏先唱了一套"南浦無限別離情",接著,秋芳便唱了一套"他媳婦"。椿齡道:"嬸娘和嫂子的曲子都很好,這《諫父》的嗓子,我就沒這麼樣。"秋芳笑道:"沒這麼樣壞啊!"棒齡道:"這"他媳婦"和"裊晴絲"的曲子,雖然都是細的,我這嗓子唱"裊晴絲"還可以唱得,要是唱"他媳婦",就沒嫂子的嗓子這麼樣好了。"他媳婦"比"裊晴絲"的曲子又高些,所以比著就難唱些了。"說著,梅冠芳又唱了一支"娘親教",原來冠芳過來,跟著大家也學會了好些曲子了。月英又唱了一套"怕奏陽關曲"。接著,綠綺唱了一支"師父道"。椿齡道:"這闊音我雖不能唱,卻聽得出來這小姑奶奶實在唱的很好。這小堂調的嗓子,就圓熟的了不得。"大家都唱過了,因知小紅不會,便要鶴仙唱。鶴仙道:"我頭裡雖然學過,卻沒學會。這會子,久已忘了,更不能唱了。"秋芳道:"既然學過的,好歹總要唱的,便唱錯了又有什麼要緊么?"鶴仙無奈,只得唱了一支"小春香"。 只見外面平兒、蔣氏進來了,平兒笑道:"好啊!我說你們怎麼都不見了呢,原來躲在這裡唱呢!"秋芳道:"二嬸娘,你老人家早怎不來,才剛兒薔大嫂子還唱了一齣戲呢!你看紅氈子還鋪在地下不是。"平兒道:"他的戲,我頭裡是聽熟了的。這二十年來通沒聽他唱了,怎麼這會子高興又唱起來了呢?"棒齡道:"我原說丟久了,恐怕記不得了。三嬸娘和蘭大嫂了定要我出醜,我沒法兒只得旋教了秋水姑娘,同他兩人唱了一出《遊園》。"蔣氏道:"二嫂子是頭裡聽過的,三嫂子是才剛兒聽過了,就可惜我還沒聽過呢!三嫂子,你們先來的時候,怎麼就不叫我一聲兒么!"平兒笑道:"小嬸子,你不要慌,環三嬸娘有臉,這琮三嬸娘難道就沒臉么?薔大奶奶少不得也唱一出給你聽就是了。他就便回你,也不好回我的。"椿齡道:"二位嬸娘既不棄嫌,但請包含不要見笑,我說不得獻醜就是了。"因要燭台蠟燭一枝、書一本,"我便唱這出《題曲》罷"。 於是,馬氏會吹這一套曲子,椿齡便扮了小青上場,果然唱的身段神情細膩幽靜,與眾不同。唱到後來下雨題詩云:"冷雨幽窗不可聽,挑打閑看《牡丹亭》。世間亦有痴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大家都贊說:"好!實在班子里都沒這麼神情入妙的呢!真是絕技了。你有這麼樣好本領,還不肯唱,豈不白埋沒了么!"說著,外面丫頭們進來回說:"榆蔭堂上請坐席了。"於是,椿齡改了妝,大家一同出了蘅蕪院,到榆蔭堂來。 李紈、寶釵見了,便問道:"你們都是在那裡玩的,怎麼這一天都沒見你們呢?敢是在那裡鬥牌來不是?"馬氏笑道:"鬥牌也沒什麼趣兒,我們今兒聽了頂名公的戲,玩的實在有趣。因為鬧著也沒空兒得來請你們兩個的。"李紈道:"你們不過唱了些曲子,翻來覆去不過是那幾套罷了。怎麼又說聽什麼戲呢?"寶釵道:"是了,你們必定是拉了這薔大奶奶,叫他出場的,是不是呢?"秋芳笑道:"到底二嬸娘明亮,凡事謾不過去。這薔大嫂子說了,明兒常過來教我們呢!少不得也要唱幾齣請二嬸娘聽聽。"寶釵笑道:"他的戲自來是好的,我聽過了多回,這又有二十年沒見了。"說著,大家入坐。榆蔭堂上擺了四席,猜枚行令,直鬧到三更天方才散了。次日,湘雲、岫煙等便都各自回去了。 到了臘月里,小周姑爺又升了禮部侍郎,內外大小人等都去賀喜,又鬧了幾天。早又過了新年。到了四月,乃是平兒、寶玉二人生日,湘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等都來拜壽。時值芍藥盛開,都請在紅香圃里坐席。探春道:今兒還有琴妹妹、邢大姐姐都是今兒的生日,故此他們都沒來呢!"寶釵道:"可記得史大妹妹那年子喝醉了,睡在芍藥花底下石凳上的時候了?"湘雲道:"說起來就像沒幾年的話,那會子也是在這紅香圃里,行令喝醉了的。今兒又在這紅香圃里,我可不行令,也不喝酒了。我們且看看花著。"於是,大家一同到外面看時,果然芍藥盛開,有上千的花頭,真是一片紅香,十分爛熳。湘雲道:"韓詩上說的"浩態狂香",真是不錯。" 這日,小紅、椿齡、鶴仙等也來拜壽,都到紅香圃來。椿齡道:"今兒是寶二叔、璉二嬸娘的千秋,我們是特來上壽的,就在這裡演幾齣以當祝壽罷。"馬氏、秋芳等便叫人搬了樂器傢伙,並一切應用的行頭過來,當地鋪了紅氈。原來秋芳、冠芳、秋水、綠雲都學會了幾齣。 開場便是《掃花》冠芳扮了呂洞賓上場,秋水扮何仙姑,唱"翠鳳毛翎";轉場便是椿齡唱《題曲》接著,又是秋芳扮牛小姐上場《規奴》,綠雲扮惜春;轉場又是冠芳扮蔡伯喈上場《盤夫》秋水扮牛小姐;下來又換秋芳扮杜麗娘上場《遊園》,綠雲扮春香;轉場又是椿齡扮瑞蘭上場《拜月》,秋水扮瑞蓮,共唱了六齣。 探春笑道:"你們學問長進的了不得,不但能唱曲,並且登場,身段、口角、神情還駕梨園之上。我們連唱也不能,真是自慚老拙。你們雖則聰明,真也會樂的很呢!"湘雲道:"祝枝山文士風流,他最喜傅粉登場,雖老梨園都嘆不如,真是今兒的光景了。"巧姐道:"自然還有幾齣戲,尚沒唱得完呢!"秋芳道:"還有《狐思》、《廊會》、《跌包》、《長亭》、《番兒》、《喬醋,因為人多難以轉場,故沒有唱。現在桂大奶奶才學,還沒學會呢,再多兩個人就好了。"於是,紅香圃里擺了三席。邢、王二夫人、尤氏等俱在王夫人上房裡坐,不到園子里來。這裡是湘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李紈、平兒、寶釵、蔣氏、馬氏、胡氏、秋芳、青兒、小紅、椿齡、鶴仙、薛宛蓉、梅冠芳、甄素雲分著坐了。大家猜枚行令,直鬧到三更多天,方才散了,各自回去。 到了七月,賈祉周歲。探春、巧姐、月英、綠綺、尤氏、胡氏、蔣氏都來賀喜添壽,湘雲等俱沒來。這日襲人也在這裡園子里,有一班女檔子伺候。大家先都到了瀟湘館內,奶子抱出祉哥兒,大家接過來引逗玩笑了一會兒。於是,也有金壽星的、也有金魁星的、也有金必定如意的、也有玉鎖、玉佩的,都取出來與祉哥兒添壽。宛蓉、寶釵謝了,大家坐下,丫頭挨次送上茶來。 只見那瀟湘館的竹子一片綠陰,映著茜紗窗,分外幽靜。探春道:"古人用芭蕉繞屋,取名"綠天庵",那隻宜於夏天,春秋天便不足觀,冬天便全然沒有了。那天摩詰"雪裡芭蕉"是只有那幅畫,沒有那件事,怎及這竹子,四時皆好看呢!古人說的好,"何可一日無此君"。那蘇東坡還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呢!可見這竹子的綠陰,比芭蕉的綠陰就高多了。記得這裡的名字,原叫"有鳳來儀",後來林姐姐在裡頭住,才改了叫瀟湘館的。"只見那粉牆上,有個月洞兒,洞外掛著一個鸚哥兒,在那裡叫道:"客來了,倒茶。"襲人指著笑道:"這鸚哥兒有趣,倒也還是頭裡的樣兒。"寶釵道:"我但到了這瀟湘館,便想起林妹妹來,故此總照他在日的鋪陳點綴,一毫不改。我到了瀟湘館雖然看不見林妹妹,我見了這屋子便猶如是有林妹妹在裡頭的一般,猶如見了林妹妹一樣。這鸚哥是前年收拾起這屋子就買來的,也教會了好些話,也會念詩的了。"說著,那鸚哥便念詩道:"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平兒笑道:"這東西有趣,比別的雀鳥都好玩些。那八哥兒雖也會說話,形像是個粗笨的,怎得及他這毛片青翠配著這紅嘴兒好看呢!"巧姐道:"那就猶如這一片綠竹,須要這茜紗窗才映著出色的一樣。" 說著,四個女檔子進來磕頭請安。平兒便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今年十幾歲了呢?"只見一個大些的回道:"我叫慶喜,今年十六歲了。那一個叫雙喜,一個叫迎喜,都是十五歲。那一個叫添喜,今年十四歲了。"平兒道:"很好,你們都下去好生妝扮去罷。"於是,都請到榆蔭堂上聽唱,邢、王二夫人也到了。四個女檔子唱了一天,賞了八十串錢。席散後,各人便都回去了。 到了九月初一日,桂芳升了翰林院侍讀學士,各衙門及各親友都來賀喜。薛姨媽、邢岫煙、湘雲、寶琴、月英、探春、巧姐、綠綺也都來了。初二日,外面一班大戲,園子里一班小戲兒。大家都在榆蔭堂上坐了聽戲,唱的是《遂人願》的整本。寶釵道:"上年聽見外頭唱過這本戲的,我們都還沒聽過呢。這是《雷峰塔》的續本。"湘雲道:"這續本不但能遂人願,卻於情理吻合,關目合宜,通身還不甚支離。就如這"雄黃山"一段,也不厭其重複呢。"李紈道:"聽見今兒外頭唱的是《南陽樂》的整本。這本戲雖沒聽過,卻看見過這本傳奇,是新曲六種裡頭的一種。這算是補天之石,演的是諸葛孔明滅魏平吳,也給這《遂人願》的戲是一樣的意思。"湘雲道:"那是從孔明有病禳星起,天遣華陀賜葯,北地王問病,興師滅魏平吳,功成歸卧南陽的故事。這本戲名為《補恨傳奇》,《遂人願》也是補恨。這麼說起來,今兒里外唱的戲雖不同,意思倒是一樣了呢。"寶釵道:"每每續書補恨的,其才遠遜前書,以致支離妄誕,便成畫虎類犬,自取續貂之誚。這兩本戲雖不能登峰造極,還算刻鵠類鶩的呢。" 說著,戲上已唱到西湖上和尚《哭妻》的關目。探春看了笑道:"這翻案的文章倒還做的有趣兒。想起頭裡我們二哥哥出家做了和尚去了,各處找尋了年把,合家大小終日哭泣,鬧的家反宅亂。後來我回家來了,就說這都是事有一定,不必找尋了,也不必傷悲,只當沒有這個哥哥罷了。誰知後來,二哥哥有人見他又留了頭髮,不是和尚了。並且優遊自在,已成仙體,身居仙境。大家把這找尋傷悲的心腸,久已丟掉了,坦然毫無掛礙。可見頭裡那些哀痛迫切,都是白撂掉了的。這會子,我們侄兒已發了科甲,入了詞林,又升了官。這也不是翻案的文章么?將來有人譜入填詞,還不是一本絕妙的好戲么!"湘雲笑道:"不錯,不錯,我明兒閑了就先起稿兒做出這部傳奇來,大家看看,再為更改添補就是了。"岫煙道:"這本傳奇很不好作,為的人太多了,腳色不夠就轉不過來,恐難免掛漏之譏呢!"寶琴道:"人雖多,也只好揀點著要緊的人作,怎能全呢。"岫煙道:"這會子,現在的人就有二三十個,還有老祖太太、元妃姐姐、二姐姐、四妹妹、林妹妹、鳳姐姐這都是少不了的。" 探春道:"你這麼一說,我倒偶然想起來,今兒還是有一個人生日的呢。"湘雲道:"八月初三才是老祖太太的生日,今日是九月初二日,是誰的生日呢?你只怕記錯了罷!"巧姐站起身來道:"不錯,今兒是我娘的生日。姑媽倒還記得么!"李紈笑道:"我倒也忘了,九月初二是璉二太太的生日。頭裡老祖太太在時,年年都要給他做的呢。"說著,早已擺席,大家坐定。等場上《遂人願》的戲唱至《團圓》,大家賞了一百多串錢。席散時,才交二更天,薛姨媽、岫煙、湘雲等大家都各自回家去了。 寶釵回至怡紅院中自己屋內,便收拾收寢。才合上眼去,只覺朦朧之中有一個美人在面前來,叫他道:"二嬸娘,你可還認得我么?"寶釵只當是傅秋芳來了,細看時並非秋芳,卻比秋芳格外嬌媚非常。這模樣兒的可人處,又是見過的。想了一會道:"你可是小蓉大奶奶么?"那美人笑容可掬的正要回答,只見後面轉過晴雯出來道:"寶二奶奶的眼力很好,可不是小蓉大奶奶是誰呢?"寶釵道:"你們今兒怎麼得到這兒來的呢?"秦可卿道:"前月初三是老太太生日,我們那裡林姑娘、二姑奶奶、四姑娘、璉二嬸娘都來給老太太磕頭的。我們沒來,等他們回去了,我才和晴雯姐姐兩個又後來的。今兒是璉二嬸娘的生日,今年四十九壽,又是金釧姐姐的生日。我們才剛兒在老太太那裡稟了辭,還要趕著回去拜壽,順路兒到這兒來請嬸娘的安的。"寶釵道:"才剛兒還說今兒是鳳姐姐的生日呢。這會子,倒不如我和你們一起給拜壽去,就到你們那裡逛逛,可使得使不得?"明雯道:"寶二奶奶既然要去,不要遲了,就走才好呢。" 於是,可卿在前,晴雯在後,寶釵在中,一路行來,隱隱如在雲霧之中,明明就像並未出了大觀園的樣子。走了一會,遠遠望見一帶淡紅圍牆,走到面前,只見有幾個黃巾力士在門外把守,見了可卿等都分開兩旁,垂手侍立。寶釵問道:"這是那裡了?"可卿道:"這就是芙蓉城了。"寶釵隨著可卿走進門去,只見前面有一座石頭牌坊。寶釵心下想道:"雖然走了多少路,並未見出了大觀園,這石頭牌坊倒像省親別墅似的。"及至走到牌坊面前看時,只見橫書四個大字是:"太虛幻境",旁邊一副對聯上寫著道: 假作真時真作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寶釵道:"怎麼這裡又是太虛幻境了么?"可卿道:"太虛幻境就是芙蓉城,又名為離恨天,又名為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其實是一個地方兒。"於是,過了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金碧輝煌,上面一匾橫書四個金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副長對聯寫道: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寶釵細細看了一遍,正待進去,只見宮門內早走出一群麗人來,大家齊聲笑道:"寶姐姐來了么?"要知出來的是些什麼人,下回便見。
第四十八回 甄士隱重渡急流津 賈雨村再結紅樓夢
話說寶釵與可卿、晴雯看見宮門內走出一群麗人來,齊聲笑道:"寶姐姐來了么?"寶釵看時,卻是鳳姐、黛玉、迎春、惜春、香菱、尤二姐、尤三姐、鴛鴦等,大家相見,請到花滿紅城殿上。寶釵與可卿先給鳳姐拜壽。鳳姐笑道:"我今兒怎麼當得寶妹妹給我拜壽呢!"鴛鴦便笑道:"大遠的來的,你該怎麼樣罷了?不是單吃壽麵就算了的。"說著,大家笑了。 寶釵道:"鳳姐姐、林妹妹、鴛鴦姐姐、晴雯姐姐,我是頭裡在老太太那裡都再會見過的。四妹妹也還隔別了不久,惟有二姐姐、香菱嫂子、尤二姐姐、尤三姐姐、小蓉大奶奶這竟有二十年都沒會了。"香菱道:"聽見外甥娶了媳婦很好,又養了孫子。外甥科甲詞林,如今又升了官。寶姐姐的福也就算全了。"寶釵道:"嫂子的孝哥,已中了舉,現今娶了媳婦,早晚也要有孫子了。"說著,仙女們捧上茶來。茶罷,黛玉道:"這裡有個警幻仙姑,乃幻境之主,妙玉師父與他同住,在這北邊不遠,我和寶姐姐到那裡逛逛,就聚談聚談,回來順到我那邊屋子裡坐坐去罷。"寶釵道:"你們這裡還有妙玉呢?我說怎麼不見呢!" 於是,大家一起出了宮門,向北而來。走不多遠,轉過身來看時,只見向北的也是一座石頭牌坊,一樣橫書四個大字乃是:"真如福地",旁邊一副對聯上寫道: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寶釵看畢,心下狐疑道:"怎麼這裡的聯匾又迥然不同呢?"只見過了牌坊,也是一座宮門,上面一匾橫書四個金字是:"福善禍淫",也有一副長對聯上寫道: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於是,大家正走進宮門,只見警幻仙姑與妙玉早迎了出來,讓至殿上,大家坐下,仙女獻上茶來。寶釵道:"久仰仙姑大名,無緣拜識,今者幸晤林妹妹,特來晉謁的。"警幻仙姑道:"有失迎候,方深抱歉,更蒙獎顧益切慚惶了。"正說著,只見寶玉進來了,對著寶釵作了一個揖道:"寶姐姐,別來無恙!頭裡我有一把扇子送你,說是:"記取四十年多福滿,好來聚首在蓉城。"這會子,恰纔一半,還有二十年洪福,待等享盡之時,你那時候才能歸到此處呢!這會子,總還不該相見的,故此仙姑們都不來迎接你,看見外面的聯匾就明白了。"寶釵道:"古人說過的:"雞豬魚蒜遇著便吃,生老死時至則行。"這會子,我既不該到這裡,我也不能必於要到此處。明兒我既該到這裡了,我也不能不到此處的。萬事無過數與命,我久已是聽之而已的了。即如三妹妹、史大妹妹、琴妹妹、邢妹妹,他們將來可還到這裡來不來呢?"寶玉道:"怎麼不來呢!寶姐姐,你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少刻有些冊子,你細細一看就明白了。是凡冊子上有名的人,都是要到這兒來的。寶姐姐,你直待二十年之後,到了這裡的時候,他們就打總兒都來齊了。小蓉大奶奶頭一個先來,故此他是第一情人。這裡有名的人是從小蓉大奶奶他起頭兒,等打伙兒都來齊了,是寶姐姐你一個人收尾就是了。"當下黛玉又請到絳珠宮裡去逛逛,寶釵、黛玉、鳳姐、寶玉等又出了警幻宮門,往西邊絳珠宮來。進了宮門,先看了看絳珠仙草,走到裡面,只見金釧、紫鵑、瑞珠都在那裡呢!早一起迎了出來請安,寶釵道:"金釧姐姐今兒生日,我來給你拜壽來的。"金釧道:"寶二奶奶,說也不敢當,我來給你老人家磕頭。"兩個讓了一會,然後一起同到上房坐下。仙女們捧上茶來,大家坐著又說了一會閑話。 花滿紅城殿上,早擺了酒席,仙女們過來請去坐席。寶釵道:"橫豎重來有日,這會子我就要告辭回去,恐怕遲了呢。"鳳姐道:"既承貴步光降,一杯水酒總要敬的,也沒壽麵給你吃,橫豎不耽擱就是了。"於是,一起都到花滿紅城殿上,請寶釵首座,餘人挨次坐了,送上酒來。 席間,鳳姐道:"我上年到老太太那裡拜壽,頭一天看見你們都到那裡磕頭,那些沒有見過的人,我在那裡一個個的都看見了。我們平姑娘的女孩兒月英,同小蘭大奶奶的女孩兒綠綺,兩個都長的很好,聽見說又都唱的很好呢!"寶釵道:"這會子,兩個人都出了閣了。月英是給了我們琴妹妹的兒子梅春林了,綠綺是給了巧姐的兒子周瑞哥了。這兩個姑爺,都中了進士了。他們好些人都學會了曲子,那是環三奶奶和小蘭大奶奶兩個人教的。他們兩個人是自幼兒就會唱的。"鴛鴦道:"我看那環三奶奶,倒很有些像彩雲的模樣兒似的。"寶釵道:"可不是么,彩雲現也是環三爺收在屋裡,我們都常時說他是妻妾同貌呢。" 迎春道:"我看見四個侄媳婦都很好,一個賽似一個的。我聽見說小蘭大奶奶姓傅叫秋芳,又會畫畫兒,比四妹妹的畫還畫得好些呢!那小桂大奶奶、小蕙大奶奶、小杜大奶奶一個個的,人雖然看見都知道了,那姓名我就弄不清了。"寶釵道:"我們桂芳的媳婦,就是我二哥哥的女孩兒叫薛宛蓉。我們蕙侄兒娶的是,我琴妹妹的女孩兒叫梅冠芳。我們杜侄兒娶的是,綺妹妹的女孩兒叫甄素雲。我們香菱嫂子留下的侄兒,娶的就是紋妹妹的女孩兒叫陳淑蘭。那綺妹妹的兒子甄芝,又娶了三妹妹的女孩兒叫周照乘。這幾個都是親上做親的。"說著,酒完了飯。 飯畢,寶釵便告辭起身,大家送出宮門,只見兩邊一溜配殿乃是"朝雲"、"暮雨"、"怨粉"、"愁香"、"痴情"、"薄命"等司,鴛鴦指著道:"這便是我和小蓉大奶奶的地方兒。"寶釵看時,只見門首一匾,上寫著道:"引覺情痴"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上寫道: 喜笑悲衰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 秦可卿還要請到裡面去坐,寶釵道:"恐怕遲了,不及看了。"說著,已走到"薄命司"門首,只見也有一聯,上寫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鳳姐道:"這是我的地方兒,請進去看看冊子罷了。"寶釵進去,滿屋一瞧,只見黑漆漆的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隨把上首的大櫥開了,只見果然有好幾本冊子,隨手取出一本來看時,只見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便揭開了一看,只見頭一冊上畫著兩株枯木,上面掛著一條玉帶,下面畫著一堆雪,雪裡一股金簪,後面一首五言絕句道: 堪嘆停機德,誰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釵看著,念了兩遍,點點頭兒。再往後看時,又只見上面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一個香櫞,後面有什麼"虎兔相逢一夢歸"的話;又看見一頁上畫著一個放風箏的人兒,又見後面一頁上有詩云: 勘被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 寶釵看了,心下俱已明白。又看見後面一縷輕雲,一灣流水,便忙忙看完。又取了一本出來看時,只見上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便又揭開看時,只見上面畫著一團烏雲,映著一輪紅日;又有一頁上面畫著一枝花,下有一條破席,又有什麼"堪嘆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的話。寶釵看了,心下明白,道:"這必定是晴雯、襲人了。"又取出副冊來,一一看過,十已明白了八九,點頭嘆息,便將冊子仍然收送櫥內。出了"薄命司"門外,便請眾人不須遠送。可卿道:"還是我和晴雯姐姐兩人送嬸娘回去就是了。"於是,大家送過牌坊,直到芙蓉城南門為界,看著寶釵去了,方才各自回去。 這裡仍是可卿在前,寶釵在中,晴雯在後,一路凌雲踏霧。不一時,早已別了榮國府大觀園怡紅院上屋之內,可卿與晴雯把寶釵一推道:"二十年之後,再來迎請罷,我們是回去了。" 寶釵猛然一驚,醒來卻是一夢。聽了聽自鳴鐘正打了四下,已交寅正,是五更天了。心下細想,比上回到老祖太太那裡去的夢,更奇了。勉強合上眼,再睡不著。看著天亮,也就不睡了,慢慢起來,梳洗已畢。薛宛蓉早上來了,寶釵便把夢中之事,細細告訴了他。 宛蓉道:"這太虛幻境,原來竟是有的。我看那《紅樓夢》的書,一百二十回說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只說太虛幻境內有警幻仙姑,卻怎麼又沒有芙蓉城的話呢?究竟那一百二十回的事,不知可全然不錯么,這是什麼人做的,怎麼單說咱們榮玉府的故事呢?"寶釵道:"那《紅樓夢》的書一百二十回,是曹楝亭先生的公子曹雪芹做的。那一百二十回書里的事,絲毫不錯。他只做到一百二十回,書便止了。故此總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你們這些人在後的怎麼能說到呢?所以芙蓉城就是太虛幻境的話,《紅樓夢》書里也尚未曾說著了呢!聽見說現在又有人做出《後紅樓夢》的書來,其中支離妄誕,與曹雪芹先生的書,竟有天淵之隔了。"宛蓉道:"《後紅樓夢》聽見有這部書,卻還沒見過,想諒必是說的我們這些人了。但是這曹先生做的一百二十回書,如走盤之珠,我們沒見過的人,即如二姑媽、璉二大娘、林姑娘這些人,這會子看了這書就猶如見了這些人的一般。只怕這《後紅樓夢》的筆法,斷不能如這曹先生的,必定難免畫虎類犬之誚故耳。"寶釵道:"縱然他是狗尾續貂,到底也要看看他說的是些什麼話呢?"到了晚上,桂芳下了衙門回來,先到寶釵屋裡來見寶釵。寶釵便也把夢中之事,告訴了他,並說起《後紅樓夢》的話來。桂芳道:"這曹雪芹先生做的《紅樓夢》的書,已是家弦戶誦,婦人孺子皆知,把從前一切小說盡皆抹倒。今兒正同甄妹丈談論這《紅樓夢》的書,他說南京織造曹楝亭先生的兒子曹雪芹做出這部書來,總說的是尊府的事,內中也有他家君在裡頭。所以外人都說:"甄即是賈,賈又即是甄",並沒有兩個人呢!又有人說:"甄賈都是借說,其實是雪芹先生自道呢!"這真假事迹,都是現在的,也不須分辨。總而言之,這書做的空前徹後,實在好的了不得。可笑後人不度德、不量力,便都想續出後本來。不但事迹全訛,並且支離的不成話說了。先是有人做了一部《後紅樓夢》來,便又有人做了一部《綺樓重夢》出來。山東都閫府秦雪塢因見了《後紅樓夢》,笑其不備,便另做了一部《續紅樓夢》出來。又有人見了說:《後紅樓夢》、《續紅樓夢》皆不好,便又做了一部《紅樓復夢》出來。合共外有四部書呢!我就先問他借了《後紅樓夢》、《綺樓重夢》兩部書來看。那《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兩部書,他那裡沒有,說是梅妹丈那裡有,我明兒再問他轉借。"因叫丫頭去把這兩部書拿來。不一時,取了《後紅樓夢》、《綺樓重夢》兩部書來了。桂芳道:"太太請先看完了這兩部,我再向梅妹丈那裡借了那兩部來就是了。"寶釵道:"我不過兩三天就可以看得完了,你且去歇著罷。"桂芳答應了下去。 寶釵就燈下先把《後紅樓夢》打開細看,看了兩天,早已看完了。桂芳恰又將《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兩部書借了送來。寶釵道:"這《後紅樓夢》妄誕不經,林黛玉、晴雯竟死而復生,林良玉為黛玉之兄不知從何而出?且突添一姜景星則其意何居呢?四姑娘復為貴妃,史湘雲忽成仙體,種種背謬,豈但是狗尾續貂而已呢!《綺樓重夢》我只看了一半,那部書是喪心病狂之人做的,通身並非人語,看了污人眼目,也不用看了。"桂芳道:"聽見這書是說的小鈺,更比《後紅樓夢》不如,所謂一蟹不如一蟹的了。太太且請看這兩部呢!"因把《後紅樓夢》、《綺樓重夢》兩部取了回去了。 寶釵又把《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兩部書看了兩天。桂芳這日下了衙門,又到寶釵屋裡,問道:"太太可看完了沒有?"寶釵道:"已看完了。這《續紅樓夢》雖然有些影響,就只是十數人都還魂復生,比《後紅樓夢》妄誕更甚,縱然通身圓滿,有這一段大破綻,也難以稱善了。《紅樓復夢》其才似長,因欲更還魂復生之謬,遂改為轉世。不知其謬轉甚。至於璉二太爺為白雲僧,正是《後紅樓夢》史湘雲成仙之意,其背謬多端,都不成話說了。"桂芳道:"總緣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膾炙人口,故此人都想著學做續本,那裡知道"極盛,尤難為繼"的道理。這曹雪芹的《紅樓夢》,結尾原有個"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的意思,或是留了個續本的地步,或是已經有了續本,尚未行世,也未可知呢!"寶釵道:"但不知這曹雪芹先生現在何處?只須找著了他,問他一問,如有續本便求他借出來看看,如尚沒有續本,就求他另做一部出來行世那四部書,見了他少不得自慚形穢,都要一火焚之了呢!"桂芳道:"聽見有人說,他在急流津覺迷渡口不遠。等我明兒閑了,到那裡去訪問訪問,就知道了。"寶釵道:"你既知道地方,就容易了。"桂芳答應。 過了一日,便帶了焙茗找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那條河內,有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早渡過兩個人來,骨秀神清,須髯如戟,飄然有出塵之態。桂芳便迎上前去,施禮問道:"請問二位老先生尊姓大名?此地有一位曹雪芹先生,可知道他在於何處呢?"只見那一個年長些的答道:"賤姓甄名費字士隱,這位敝友姓賈名化號雨村。敢問老兄尊姓,因何事要找這曹雪芹呢?"桂芳道:"晚生姓賈名桂芳。因《紅樓夢》之書系雪芹先生所作,這會子要訪尋他,是問他續本可曾脫稿與否的話。"雨村道:"這麼說起來,尊駕慕非是寶玉兄的後人么?"桂芳道:"二位老先生,何以知之?"雨村道:"向叨一族,與令祖昔常聚晤,今已暌隔二十年矣。歸問令祖,說雨村致意就知道了。這一位乃是令表弟薛孝的外祖。至於《紅樓夢》之書為曹雪芹所著,天下聞名已久,但雪芹已不在了六七年矣。此書並無續本,現在紛紛狂瞽妄語,爭奇其意,欲起雪芹於九原而問之,故演為黛玉破冢而生,正昔人"擬鑿孤墳破,重教大雅生"之意耳。"桂芳重新施禮,道:"原來是二位叔祖老大人呢!請問曹芹先生既死,二位老大人從前自是會晤過的。他的原書,原是有餘不盡,留了個續本地步的意思,或是他有心欲成續本,已經胸有成竹而未嘗屬筆,抑或已經脫稿,藏之名山,不肯行世,均未可定。致使斗筲之器全無忌憚,紛紛效顰,殊難寓目。奈何!奈何!"甄士隱道:"我等昔與雪芹共談之時,深知其並無續本。但他此書以我們二人起,復以我們二人結。現在紛紛四齣之書,已經亂雜無章,又焉能知道起結之道呢!賈兄今後但遇能以我們二人起,復以我們二人結的書,則雖非雪芹之筆,亦可以權當如出雪芹之手者矣。既知道效法起結,則必與原書大旨相合,而不相背,又何必定欲起雪芹於九原乎!"桂芳點頭再拜道:"二位老大人之言,使愚蒙如夢初醒,何相見之晚也。"於是,拜辭出去。 士隱道:"《後紅樓夢》與《續紅樓夢》兩書之旨,互相矛盾,而其死而復生之謬,大弊相同。《紅樓復夢》、《綺樓重夢》兩書荼毒前人,其謬相等。更可恨者《綺樓重夢》,其旨宣淫,語非人類,不知那雪芹之書所謂意淫的道理,不但不能參悟,且大相背謬,此正夏蟲不可以語冰也。"雨村道:"湯若士《還魂記》理之所必無,安知非情之所固有。此寓言之旨,其所謂柳盜跖打地洞。向鴛鴦冢者實指曇陽子之事,而設此假借之詞耳。故情雖有,理必無,實有所指而假借,豈真有還魂之事哉!"後"、"續"兩書,乃自二人還魂,以至十餘人還魂,然則有所指乎,無所指乎!其與《紅樓夢》原書背謬矛盾之處,又何可勝道。譬如作文須顧題旨,斷不能至於題外也。"後"、"續"兩夢其旨雖不同,而還魂複合則皆取意於此。譬之不知題旨而為文,猶之題是《論語》之題,而文則《孟子》之文矣,有是理乎?無此理即無此情,握筆作文,審題定格,胸有成竹,然後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乃稱能事。"後"、"續"兩夢尚居門外,"重"、"復"兩夢更不足與言矣。且《紅樓夢》中,蔣玉函解茜香羅之送寶玉,為"優伶有福,公子無緣"之關鍵,從初窺冊時一線貫下,至末卷結出襲人在又副冊之故。而《續紅樓夢》乃有黑夜投繯、璧返香羅之事,《紅樓復夢》又有守節自刎之文,《後紅樓夢》則群加譏貶,更同嚼蠟。總之不明前書之旨,而以還魂複合為奇妙,全與前書背謬矛盾而不知。古人謂:"畫鬼魅易,畫犬馬難。"彼四子者,不能為其難,而群趨於易,方且自矜敝帚千金,又安知其有背謬矛盾之事乎!是不特《石頭記》之為《情僧錄》,何可移動,則寶玉無為馮婦之理,而襲人又何用破鏡之重圓乎!"士隱道:"魚目何能混珠,趺不可當玉。我們且到芙蓉城,把此四部書與寶玉看看去,諒他不是攢眉,必當捧腹呢!"再說那空空道人當日把青埂峰下補天未用之石翻轉過來,將那石頭底下的字跡從頭至尾細細看完,不禁手舞足蹈的笑道:"這才是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石頭記》的原來續本呢!可笑那《後紅樓夢》、《綺樓重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四種,紕繆百出,怪誕不經。而且所說不同,各執一見,不知其是從何處著想,真可謂非非想矣。其實他於《石頭記》妙文,尚未能夢見萬一。我今兒於觀四東施之後,復睹一麗人,其快如何!惟有將此妙文,權當韓山一片石耳!"因取出筆硯,忙忙從頭至尾抄錄一番。復想曹雪芹已死,只好另覓一個無事小神仙的人,倩他點綴傳世去罷。正是: 滿紙荒唐言,略少辛酸淚。休言作者痴,頗解其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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