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自由民主的困境與民粹主義的興起

佟德志

如果說,2016年西方政治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英國脫歐和美國大選,那麼,由此引發的民粹主義的興起也成為2016年西方民主進程中不容忽視的政治現象,甚至有學者認為,民粹主義早已席捲全球,佔據了世界政治的中心位置。民粹主義的興起全面挑戰當代西方的代議民主、精英政治和政黨政治,而民粹主義的興起也正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自由民主的這三大困境。

代表不能代表民意,成為代議民主揮之不去的困境

由於民族國家領土規模的擴張,現代民主不可能再現古代希臘的直接民主,而是選擇了間接民主的模式,代議民主成為西方現代民主的要義。隨著代議民主的不斷發展,這種以選舉為核心的代議民主越來越注重程序,程序民主大行其道,甚至成為民主的代名詞。然而,程序民主不僅存在著多數主義悖論,容易造成多數暴政,而且在程序一致性等方面也存在著內在的邏輯悖論。更為重要的是,民主程序的過程與結果之間存在著不確定性,從而在權力濫用、權利保障、自由、平等、公共政策、國際政治等多個方面存在著困境,在很多時候無法實現民主的本意。正是代議民主的種種困境,為民粹主義的興起提供了空間。

代表不能代表民意,成為代議民主揮之不去的困境。在英國正式進行脫歐公投前,650名國會議員中有471名表態支持留歐,156名贊成脫歐,支持留在歐洲的議員佔70%多。但是,英國公民的意見卻與之相反。根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在最終的全民公投當中,主張脫歐的選票佔比51.9%,約有1741萬人支持退歐,留歐選票佔比48.1%,約有1614萬人選擇留歐。這非常清楚地顯示了民意和被代表的民意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既然這些議員選出來就是為了代表民意的,那麼,當這些代表不再能代表民意的時候,他們的存在還有多大的必要性呢?針對這一困境,民粹主義將矛頭直接指向代議政治,在為選民提供另一種選擇的同時也為自己拓展了政治空間。

代議民主出現的一些問題很難通過代議民主的方式來解決,這可能是對代議民主更為嚴重的挑戰。2016年底,義大利全民公投的失敗讓人們看到了這樣的危險。義大利有一個龐大的議會,參眾議員共有近1000人,這使得議會內部的黨爭和派系衝突不斷,嚴重影響了政府的運作效率。為了提高政府能力與工作效率,義大利政府的改革就成為必然。但是,義大利前總理倫齊要推行的改革無法衝破反對黨不同政見的壓力,只好訴諸全民公投。訴諸於全民公投這種非常的民主手段,本身就說明了代議民主的困境,並帶有強烈的民粹主義色彩。

那麼,民粹主義能夠代替代議民主,成為西方的主流民主制度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在現代民主體系當中,代議制的存在不僅僅是出於西方現代國家的無奈,而是有著深刻而複雜的原因。很難想像一個現代民族國家在每個問題都訴諸全民公投,那不僅不可能,也將是混亂的。在當代西方,選舉的程序、代議機構、憲政的限制對於民主來講仍然是必要的。但是,這些體制卻出了問題,帶來了代議民主的困境。民粹主義的興起試圖擺脫這一困境,同時也正是這一困境的反映。

精英不能代表選民,反而只關注自己的利益,必然會導致體制對大眾的排斥與遺忘

在民主的原旨主義者看來,精英是民主的反義詞。然而,人們越來越發現,現代民主政治趕走了國王,卻用代議制的框架為精英構造了「天堂」。在自由民主體制當中,民主越來越被異化為精英政治。不僅如此,在政治實踐當中,那些在政治上佔據了統治地位的精英常常是把他們要代表的普通民眾拋在一邊,把民主打造成私人利益的戰場。

人們希望民選代表或領袖能夠代表他們的利益,但人們看到的是,選出來的代表或領袖成了他們的主人,不僅不能代表他們的利益,而且還不知疲倦地追求自身的利益。在英國「反政治興起報告」當中,人們把1944年到2014年70年間民眾對精英的評價做了一個縱向的比較。1944年,有35%的民眾認為英國的政治家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到2014年,這個比例上升為48%。1944年,認為英國的政治家是為了國家利益進行統治的民眾有36%;到2014年,這一比例則下降為10%。強烈的對比讓人們看到的不僅是精英群體治理能力的下降,更有人們對精英政治的無奈,這種無奈很容易就轉化為仇恨,反精英政治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精英不能代表選民,反而只關注自己的利益,這不僅印證了精英的貪婪,而且必然會導致體制對大眾的排斥與遺忘。與西方國家精英民主的現實相反,民粹主義對普羅大眾,尤其是底層民眾的誘惑力就在於他試圖在精英民主的現實之外為人們提供一個理想政治生活的藍圖。民粹主義者關心普通民眾,尤其是底層群眾,承諾改善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言論常常會在民眾當中製造這樣一種印象:與精英民主墮落為精英的代言人相比,民粹主義才真正代表了人民的利益,因此,民粹主義者掌握國家政權才更合理。事實上,民粹主義之所以能夠在有著深厚自由民主傳統的國家當中取得成功,其本身就是對自由民主的一種諷刺。

那麼,拋棄精英的民主政治又會是什麼樣的表現呢?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理由對民粹主義的解決方案表示樂觀。現代民主越來越表現為主體的複合狀態,穩定有效的民主既需要普通民眾的參與,同時也需要精英群體的領導。尤其是現代國家治理常常是面對複雜系統,要在短時間內做出正確的決策,這就需要專業的知識和管理,不是普通民眾所具備的。民主政治需要為這些方案留出空間,但民粹主義卻做不到這一點。

2016年民粹主義的興起,是對西方自由民主存在的種種困境的反彈和挑戰

民粹主義試圖打破現代政治的金科玉律,抨擊現有的政黨政治體系,甚至建立起頗有影響的新政黨,成為對自由民主政黨政治的一種諷刺。與傳統政黨不同,民粹主義色彩的政黨有一個大致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支持大眾的意見。

對傳統政黨政治的批評與對精英的批評往往會結合在一起,使得一些民粹主義的政黨也站到了精英的對立面。那些帶有民粹主義色彩的政黨,無論是英國獨立黨、法國的國家陣線這樣的右翼民粹主義政黨,還是西班牙的社會民主力量黨和希臘的激進左翼聯盟都不信任精英。在他們看來,精英就是他們的敵人。比較有建設性的政黨則試圖重新聯結精英民主與大眾民主,這被主流媒體簡單地解讀為反議會民粹主義,這實際上表達了代議制民主的一種擔憂。

在民粹主義訴求的引領下,傳統政黨政治正在發生變化。儘管在民粹主義興起的背景下傳統的政黨政治仍然處於主流,但是,新興的民粹色彩的政黨已經開始提供自由民主主流之外的另一種選擇,直接影響到當代西方政黨政治的格局。在英國議會650個席位中,僅佔有一席的英國獨立黨雖然聽起來無足輕重,但是,它確實在英國選民中分享了12%的選票,成為英國第三大受歡迎的政黨。在奧地利、荷蘭以及挪威,帶有民粹主義色彩的政黨也在議會中成為第三大黨派。德國的另類選擇黨成立於2013年,儘管未能夠達到5%的分享議席標準,但支持率卻一直走高。瑞士國民黨甚至在瑞士聯邦議會中控制了65席,成為第一大黨。

綜合以上三個方面,自由民主在西方國內全面推行代議政治、精英政治、政黨政治,在國際上推行全球化,而民粹主義則全面反對代議政治、精英政治、政黨政治,在國際上反對全球化,成為自由民主內部最成功的反對者。如果說當年拉美的民粹主義沒有引起人們足夠重視的話,那麼,在英美老牌的自由民主國家出現的民粹主義確實非常值得給予足夠的重視。

2016年民粹主義的興起,可以得出一個一般性結論,就是這一思潮的興起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對西方自由民主存在的種種困境的反彈和挑戰。它至少可以說明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自由民主結構中最重要的代議政治、政黨政治等安排越來越脫離公民的訴求,成為精英政治的代言人,在政治實踐上越來越陷入困境;另一方面,民粹主義對這些困境的挑戰正在改變自由民主的某些形態,比如,傳統的精英政治開始由中心向邊緣移動,現有的政黨政治將接受挑戰,越來越多的公民直接行動會衝破代議制的限制。

同時也應該看到,民粹主義在目前情況下還是很難突破西方由來已久的自由民主制度。民粹主義者並不是自由民主的革命者,而只是自由民主的挑戰者和改革者,它的興起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自由民主面臨的困境。

(作者為天津師範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副院長、教授)

本版供圖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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