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余秀華:苦痛中的歌唱(3)

   

詩人余秀華:苦痛中的歌唱(3)

  ◆李偉 張蘭英

  

故鄉與遠方

  我始終相信,一個地域的開闊與一個人的心有莫大的關係

  我見過在無垠的草原上,被圈養起來的牛羊和人,和棲息在籬笆上的鷹

  在橫店,起伏的丘陵地形如微風裡的浪

  屋宇如魚,匍匐在水面上,吐出日子,吐出生老病死

  和一個個連綿不絕的四季

  (余秀華《田野》)

  與很多中國鄉村一樣,橫店的年輕人都在外面打工,村莊是老人與孩子的巢窠。打工賺回的錢,給孩子交了學費,給家裡起了新屋,延續著村莊表層的生命力。余秀華依舊住在1984年建的老房子里。父母都是最底層的農民,耕種著七八畝土地,一茬麥子,一茬水稻。為了多賺點錢,余文海還包下了一片魚塘。平時冬天,他要去鄰近的地方打零工,主要是幫人做水渠的防水。她的弟弟在鍾祥市當數學老師,基本脫離了鄉村生活。一家務農,每年有2萬多元的收入,日子過得艱辛。

  在余秀華的詩中,故鄉橫店是一個被反覆吟詠的意象:水稻,大豆,芝麻,高粱;布谷鳥,喜鵲,黃鸝,八哥;盛開的桃花,牽牛花,油菜花;藍天、雲朵,還有「浩蕩的春風」。都給了她無限的靈感。

  一根稻子就能夠打開關於田野所有的想像,它的沉默和高傲

  憂傷和孤獨

  它們的隱藏里,有懷孕的老鼠,剛出殼的麻雀和野雞

  這都是田野富饒的部分

  (《田野》)

  她從不吝嗇於謳歌每一個卑微的生命,因為她就是其中的一員。她就像「懷孕的老鼠,剛出殼的麻雀和野雞」一樣,躲藏在稻田中,獲得食物與安全感,也同樣是這富饒的田野的一部分。在余秀華心中,橫店就是美麗而豐饒的庇護所,有著「原野」般廣闊的胸懷,接納她,哺育她。儘管她不完美,但故鄉沒有嫌棄她。

  她用故鄉的麥子來形容日漸蒼老的父親:「深夜,看見父親背著月亮吸煙/——那個生長過萬頃麥子的脊背越來越窄了/父親啊,你的幸福是一層褐色的麥子皮/痛苦是純白的麥子心。」(《麥子黃了》)在這裡,父親就是故鄉大地的符號。她對父親的愛就是對故土的愛。

  但在余秀華的內心深處,還有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撕扯著她,推動她離開故鄉,遠走高飛。像其他青年一樣,她同樣渴望走向新的天地。她說:「我許多次想出去,想脫離這個村莊,甚至去流浪,想把生命放在最低的位置,如果在那樣的位置回望我現在的一切,我是不是對生命有更透徹的認知?」

  去年春天,余秀華打算出門打工。但因為晚了一天,她能做的工種被別人佔了,沒有成行。更重要的原因,是兒子要參加高考。雖然她自認為是個不稱職的母親,但有她在,兒子就會安心。

  就在不久前,余秀華接受了一家電視台的採訪,隨後在自己的博客中抒發內心的糾結與憤懣——「前天,面對電視台採訪,我說我不抱怨生活,我對生活熱愛得一塌糊塗。當時我的心的確是安靜的,覺得生活是美好的。但是我其實很討厭現在的生活,我想遠走高飛,我不想再回來,我不願意看到這裡所有的人,我對說話存在太多的抱怨!」

  故鄉對她而言,既是溫床、庇護所,也是禁錮的枷鎖,封閉的囚室。

  余秀華的丈夫在北京打工,每年2月份離開,12月回來。她也想去打工。前年,在殘協的組織下,余秀華去溫州的一家福利工廠工作一個月。那是她唯一的一次打工經歷。母親周金香拎著行李,送她去荊門坐上直達大巴車。「她自己連20斤的重量都提不起,自己的衣服也無法洗乾淨。」周金香說。在溫州,工廠給她安排最簡單的活,為皮包修剪皮料,她每天都要加班到夜裡零點才能完成。實際上,那次打工只維持了一個月,她就回家了。

  由於身體的原因,她沒辦法掙脫這片土地的束縛。她無法種地,養不了魚,只能喂兔子。在故鄉她是「沒用」的,她懷疑自己是個「包袱」和「麻煩」。

  只有在詩歌中,她才可以自由地飛翔與流浪。

  月下弦的時候,我們出發吧你的口袋裝高粱和秋風,我的口袋裝水和土

  向我們半生匍匐的泥土含淚鞠躬亦,漢江的號子叫響了兩岸菊花請牽著我的手,撫慰我一些小小的慌張在這首名為《亦,我們去北方》的詩中,她想像著和情人一起奔赴遼闊的北方大地:「別擔心,親愛的人啊/她就像一名愛情路上的義士,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征程。她向故鄉告別,帶上高粱、風、水和土,就能在異鄉生存。儘管這些都是內心的一種希冀,但為實現浪漫之旅開闢了道路。她將自己的愛戀賦予了濃郁的大地色彩,開鑿出一種人生的蒼涼和厚度。

  

出名

  我一聲不吭地吃飯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塊丟給它

  它搖著尾巴,快樂地叫著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們走到了外婆屋後

  才想起,她已經死去多年

  (《我養的狗,叫小巫》)

  如果不是《詩刊》編輯劉年的偶然發現,余秀華依舊在鄉間過著默默無聞的生活——割草、喂兔子、寫詩。

  「我覺得她的詩完全是從內心裡出來到我內心裡去的,是用靈魂和生命寫出來的詩。」劉年對我們說。在編後記《詩歌,是人間的葯》中,劉年這樣寫道:「人間有各種病症,所以人類才發明了詩歌。」「她的詩歌寫出了這種,『痛感』,即悲憫蒼生。如果面對那麼多的不公正,你依舊無動於衷,肯定是不道德的。余秀華之所以會紅,是因為詩壇里最缺的東西就是這種痛感。尤其是女詩人很少能寫出這種痛感,她去補了這個缺。我甚至覺得,除了她,中國所有女詩人都寫不出這種痛感。」劉年說。

  去年12月,劉年的同事彭敏給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楊慶祥打電話,說想在人民大學舉辦一場詩歌朗誦會,主題為「日常生活,驚心動魄」,選擇了五位詩人,第一個就是余秀華。余秀華朗誦的那首詩就是《我養的狗,小巫》。在這首詩中,她被命運無情地摁住頭,一次次撞到牆上。她不知道疼痛,也沒有屈服,她無處傾訴,只有不會說話的小巫還陪伴她。楊慶祥被這首詩打動了,答應幫助組織這場活動。

  那天晚上,在顫抖中、哽咽中余秀華讀完了她的詩。掌聲雷動,現場極其熱烈,五人朗誦會差點變成了她一個人的專場。

  「余秀華的詩歌之所以能夠打動別人,就是因為她是在讀詩醫人。她與厄運搏鬥,她憤怒、憂鬱、歇斯底里。同時她也帶來溫暖和救贖。」楊慶祥對我說:「她不是一個技術主義者,不是一個以修辭取勝的詩人,她是一個完全『真』的詩人。那份『真』,就是獨自面對命運並和命運死磕到底的『真』。而美學的最低和最高標準就是『真』。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把『真』忘記了。」

  余秀華出名後,迅速推出了兩本詩集。可以預計,它們都將成為暢銷書。詩歌的熱潮彷彿又回來了。同樣可以預計的是,余秀華的命運也將由此改變。她將獲得尊嚴和保障,這些都是她此前不曾擁有的東西。

  余秀華還會寫出更好的詩嗎?「她的生活越來越好,那種憤怒的東西,有力量的東西會不會消失?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楊慶祥說。

  摘自2015年第5期《三聯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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