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大海內於牛跡

07-03

在反思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的過程中，有護持印順法師者（下文簡稱護印者）出來極力加以維護，這本屬平常，但觀其言辭，或冷嘲熱諷以求快意，或借重外力以圖打壓，很少見到平心靜氣討論相關問題的文章。今日得見一篇護印之作，作者心氣平和了不少，但為論證印順法師「人間佛教」思想其來有自，強以六祖為其前驅，竊以為萬萬不可，這不但得不到印順法師印許，更兼錯解祖意，枉為三世佛冤。

印順法師何以不會印許六祖為其前驅？只要看看他如何評價禪宗就一目了然了：「禪宗，自有他的偉大處。但他偏重心性的體證，過著山邊林下的淡泊生活，有著急了生死的精神，雖自稱為教外別傳的最上乘，而作風卻活像聲聞行徑。無邊佛法，被狹隘為『佛法無多子』。深邃的義學，精密的論理，都被看作文字戲論而忘卻了。」（《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先不論印順法師需要對禪宗存有多大誤解才能作出這樣的評價，單憑他加予禪宗的急了生死、化約佛法、忘卻義學等斷語，護印者將六祖作為其先行者，不說是欺師滅祖，恐怕也算得上強人所難了。

護印者作出這種附會，根本原因是錯解了六祖有關開示的意趣。六祖有云：「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又云：「一切修多羅及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經，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無世人，一切萬法本自不有，故知萬法本自人興。一切經書，因人說有。」護印者解釋說，文中的人即是「人類」，世間即是「人間」，既然六祖宣稱三藏十二部經皆佛為人類宣說、佛法只能在人間覺悟，稱他為「人間佛教」的祖師爺豈非名正言順？問題在於，這是依文解義的結果，完全未能明了六祖真實義。如果貫通《壇經》來理解，此處的人無疑是「六道眾生」的代名詞，世間也應該是「六道眾生共處」的「世界」，否則，六祖所謂「百川眾流，卻入大海，合為一體，眾生本性般若之智亦復如是」、「自性若悟，眾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眾生」、「普願法界眾生言下見性成佛」等語，該如何交代呢？縱然六祖說到六道凡夫中的人，也作如是說：「人我是須彌，貪慾是海水，煩惱是波浪，毒害是惡龍，虛妄是鬼神，塵勞是魚鱉，貪瞋是地獄，愚痴是畜生」（《壇經》）。這分明指的是唯心迴轉、往來六道的人，而不是實有自體的人；由這樣的人構成的人間，自然不是撥無了其餘五道的人間，而是「具足六道眾生」的人間。

反觀印順法師所說的「人」，則與六祖之說大相徑庭。儘管印順法師常常將「三界」、「六道」、「輪迴」等概念形諸筆墨，但他思想中的「人」卻是否定了其餘五道而孤立存在的「人」。何以見得？他說：「在六道眾生中，地獄太苦，餓鬼飢餓不堪，哪裡會發心學佛？畜生也大多是愚昧，不能了解學佛。阿修羅猜疑心大，不能堅信佛所說的話，又加上瞋恨心強，喜歡鬥爭。天國，享福都來不及，更沒有心學佛。所以『三途八難』中，長壽天便是八難之一。因此，佛經說『人身難得』、『佛法難聞』，只有人最為難得，才能學佛。」（《從人道成佛之路》）又說：「可以肯定地指出：法，本是為人類而說的；一切是適應人類的情形而安立的。」（《人間佛教緒言》）印順法師不信「人身難得」、「佛法難聞」、「三途八難」、「諸佛皆出人間」等語是佛陀策勵人道中人的方便說，執之為真實說，認為只有人才能學佛，必然出現這樣的問題：現世造惡業下墜三途的人、無緣聽聞佛法的人、聽聞佛法而不能成為他所謂「人菩薩」的人，以及現世生活在地獄、餓鬼、畜生、阿修羅、天等五道的眾生，特別是深陷三惡道的眾生，很難有升華、凈化與成佛的機會，因為他們在當道不能聽聞佛法，不知憑什麼資糧能轉生到人間，成為唯一有能力聽聞佛法的人？這樣的「人」，不是孤立於五道、實有自體的「人」是什麼？由這樣的「人」構成的世間，不是狹隘到只有「人」生活的「人間」又是什麼？這樣的「人」和「人間」與六祖說的「眾生」和「世間」有什麼關係？有護印者說，印順法師「並不如某些人所說那樣否定其他五道，而是在凸顯人道修行的意義」，「指六道中唯人掌握上升下墮之樞紐，人居六道的中間，天界及三途只是在承受人中所造善惡之果，唯人能造善惡業因」，如此公然否定佛陀開示的三世六道輪迴因果思想，與其說是為印順法師辯護，不如說正是為反思印順法師者作註腳。

六祖與印順法師兩說，究竟誰是如法之說呢？請看佛陀怎麼說吧。佛陀固然常在人間度化，但他老人家度化的世間並不以此為限，而是下至地獄上到諸天的三千大千世界：「如一日月周行四天下，光明所照，如是千世界，千世界中有千日月、千須彌山王、四千天下、四千大天下、四千海水、四千大海、四千龍、四千大龍、四千金翅鳥、四千大金翅鳥、四千惡道、四千大惡道、四千王、四千大王、七千大樹、八千大泥犁、十千大山、千閻羅王、千四天王、千忉利天、千焰摩天、千兜率天、千化自在天、千他化自在天、千梵天，是為小千世界。如一小千世界，爾所小千千世界，是為中千世界。如一中千世界，爾所中千千世界，是為三千大千世界。如是世界周匝成敗，眾生所居，名一佛剎。」（《長阿含經》）佛陀固然常為人說法，但他老人家也平等地為其餘五道眾生說法：「為有情類說五乘法，由本願力，依法界身，於一切時，從諸毛孔任運流出無量法光，以一妙音等澍法雨：於一眾會無量有情，昔來信樂聲聞乘者，聞佛為說聲聞乘法；昔來信樂獨覺乘者，聞佛為說獨覺乘法；昔來信樂無上乘者，聞佛為說無上乘法；昔來信樂種種乘者，聞佛為說種種乘法；昔來信樂人、天乘者，聞佛為說人、天乘法；傍生、鬼等，亦聞如來以隨類音而為說法。」（《稱讚大乘功德經》）何以如此？因為世間是六道眾生因果循環構成的世間，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而佛具有無量智慧與無量慈悲，必定會平等為六道眾生說法。

依此聖言量觀之，可以肯定六祖的思想乃為佛法正傳，印順法師的思想則為佛法變種。我們還可以說，只有肯定六道輪迴，才能建立起佛法的三乘教法；只有在六道輪迴的基礎上，才能理解禪宗的真趣；只有在眾生平等的基礎上，才能開出如法的人間佛教。反之，不僅無法理解禪宗，而且必然破掉佛法的三乘教法，根本不能開出如法的人間佛教。

佛經勸小乘人云，「無以大海內於牛跡」，末學亦願以此語勸告護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