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強大的秘密(連載六):民主多黨制籠罩的動亂陰影

美國強大的秘密是什麼?地理條件是不可忽視的。水路交通自古是文明昌盛的命脈所系。16世紀之後,跨大洋的海運貿易開始成為最重要的經濟紐帶。美洲的發現改變了世界地圖。北美的天然地利,使它成為聯接歐、非、拉美各洲的跨大西洋貿易的中樞。這促進了早年美洲殖民地的富庶,徹底扭轉了歐美基督教文明同阿拉伯伊斯蘭文明競爭的優劣局面。在20世紀,隨著跨太平洋貿易的發育,北美大陸仍然據有同時毗鄰兩大洋的地利。 北美大陸潛在地利之所以能充分發揮,前提是維持了一個跨大陸的統一國家。四分五裂的疆域將使交通成本數倍上漲,貿易優勢化為烏有。200多年前,美國的立國之父們就清楚地瞻見了這一點。華盛頓、傑弗遜都曾明確期待過一個跨北美大陸的統一國家。不過,早期美洲殖民地是互不隸屬的小國寡民狀態。獨立戰爭後,很多人仍希望保留這種自然狀態下的自由。在長達7年的時期中,獨立的美國是一個鬆散的邦聯,沒有統一的中央政府。占統治地位的意見認為:統一和強大的中央政府,必將損害自由和人權。 美國的統一是在強大和自由之間的妥協。理智和現實都促使立國之父們作出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政體設計,即分層權力結構。和人類歷史上一直普遍採納的傘狀權力結構相比,分層權力結構允許高層的強大中央集權,同時把底層權力保留給地方和個人,使人們的日常自由容易被維護。相對來說,歷史上其他大型政體的弊端,不是中央集權,而是傘狀權力結構本身。這種權力結構下,集權容易喪失社會活力,放權則易淪為割據局面。通過實行權力分層的聯邦制,早年美國極大地緩和了統一和自由之間的衝突。 權力分層成功的基本前提是處於強勢、擁有軍權的中央政府遵守分權規則。就美國的現實來說,獨立的司法體系在仲裁中央和地方爭議、劃定中央權力界限中,扮演了主要角色。】 二、民主與專斷:憲政 1、搖擺的危險平衡:民主多黨制籠罩的動亂陰影 在批評民主制度、宣稱「民主不適合中國國情」的那些人當中,最常見的一個論證就是:多黨制將導致政策搖擺,社會混亂。例如,一年前網路上流傳甚廣的一個帖子稱: 「(多黨制度下)甲黨的政策是「攘外必先安內」,乙黨的政策是「安內必先攘外」,丙黨的政策是「看著辦,不拘一格」。好了,競選時,先鬧哄哄地爭吵一番,經過「拳打腳踢」,甲黨上台了,乙、丙自然忍氣吞聲。等反對黨有了出頭之日,把政策大調整,准把個國家、百姓折騰得個夠嗆!怎麼辦?」 這個問題有一大半是偽問題。因為在專制制度下,隨著最高領導人的更替,同樣會出現政策大調整,經常會比民主制度下更為激烈和折騰。拿中國為例,明朝時候,永樂大帝本來雄心勃勃,建立了全球最強大的海軍,試圖征服遠洋,建成一個超級大帝國。但永樂死後,繼位者立刻徹底改變了這個政策,「不許片帆出海」,180度大倒退進入閉關鎖國時代。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 不過,這個問題有一小半是合理的:民主制度既然允許人們公開競爭最高權力,不可避免就會頻繁發生最高權力的倒手。有可能造成政策的大搖擺、社會的大動蕩。在某些拉美、非洲國家,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例。政策搖擺造成的社會矛盾,有時會激化為暴力衝突,軍事政變,最終毀滅了民主制度本身。 我以前寫過一個逗趣的小文,談「世襲專制制度的政治穩定性」。雖然逗趣,道理並不假。和民主制度比起來,世襲專制制度的確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權力鬥爭,增進了社會穩定。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世襲專制制度仍是人類文明史上存在最久、延續最長的制度,你不能不說它有很大的優點。 問題在於,世襲專制制度政治穩定的代價也是巨大的。沒有競爭壓力,最高統治者也就容易不思進取,不求變革。世界日新又新,王朝依然固步自封。一覺醒來,忽然發現四面楚歌,大廈將傾,已經太晚了。末代皇帝往往一個比一個昏庸。世襲專制制度的短期穩定,是以長期的沒落趨勢為代價的。 那麼,民主制度呢?它的優點是,在理論上可以通過執政黨的輪替,不斷更新執政理念,始終迎合時代潮流。實踐上,它能否避免短期內政策反覆搖擺的大動蕩呢? 作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大型民主政體,幼年美國的確也經歷了民主制度帶來的政策動蕩。如果沒有克服這種動蕩,它很可能也走上的「拉美化」的民主道路,在短暫的民主選舉之後,重新進入內戰或獨裁。 如我上一節所說,幼年美國最重要的一個政策辯論,就是「統一」和「自由」之間的辯論,是在強化中央權力(聯邦政府)和保障各州自治之間的辯論。以漢密爾頓為首的「聯邦主義者們」,組織了「聯邦黨」,強烈推動建立一個「大美國」的事業。在另一方,則是以托馬斯·傑弗遜為領袖的「傑弗遜黨人」。傑弗遜是華盛頓的同鄉,獨立宣言的起草人,在當時美國政界有很高威望。1792年,在傑弗遜推動下,成立了「民主共和黨」(Democratic-Republicans),形成同聯邦黨對抗的政治勢力。它也是今天民主黨的前身。他們強烈主張增進州的自治權力,認為「越靠近人民的政府,就是越好的政府」。分權地方政府比集權中央政府更能保障人權和自由。 兩黨之間的激烈糾斗,有時甚至演化成流血衝突。1804年7月的一個凌晨,新澤西州哈得遜河河畔,兩位衣著考究的紳士面對面相距十步,緩緩舉起了手槍……槍鳴了一響,又一響--一位紳士倒下了。這就是美國第一任財政部長,強烈主張統一的三位「聯邦主義者」之首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費城修憲會議的首要發起人。他在與當時的副總統阿倫·布爾(Aaron Burr)的決鬥中,中彈流血不至,當天下午死去。而毫髮無損的布爾也在隨後幾個月中面臨大眾輿論鋪天蓋地的「謀殺偉大的漢密爾頓的兇手」的指責,不得不從政壇銷聲匿跡,消沉而終。 表面上,這是兩位紳士為捍衛榮譽的一場傳統決鬥。但他們之間的衝突,由來已久,其背景正是聯邦黨和民主共和黨之間的角力。布爾和漢密爾頓都來自紐約州,早年一直是政治上的對頭。布爾曾經在參議員競選中擊敗漢密爾頓的岳父。在1800年的競選中,布爾作為民主共和黨的參選者,擊敗了聯邦黨人,最終當選為副總統。 1800年總統競選,在早年美國政治史上,絕對是一件大事。有人甚至把它稱為「1800年革命」。在那之前,並沒有真正的政黨更替。美國第一位總統華盛頓是超脫黨派之上,萬眾所歸的領袖,而且他在促進「大美國」的成形這一點上,立場傾向於聯邦黨。美國第二位總統是溫和派聯邦黨人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他當政期間,聯邦黨人也控制著國會,呼風喚雨,力促擴大聯邦政府的許可權。政府上下官員,大小法官,其任命都控制在聯邦黨人手中。在聯邦黨人看來,一個越來越強大的聯邦政府,必將實現「大美國」之夢,一切都走在正確的軌道上。 以傑弗遜為代表的反對派看見的卻是另一幅景象:政府越來越專制,人們的自由日益喪失。急於追求強大的聯邦黨人對外奉行軍事冒險政策,希望美國加入當時的英法戰爭,聯合英國進攻剛剛發生大革命的法國。儘管溫和派亞當斯沒有批准這個戰爭,他也從來沒有反對聯邦黨同僚們的好戰鼓噪。最可怕的是:聯邦黨人為了鼓動戰爭熱情,強行壓制不同意見。他們把持的國會通過了《外國人法》和《煽動叛亂法》。前者規定美國一旦對某國宣戰,就要囚禁和驅逐美國境內的所有該國公民。後者對「煽動叛亂」給了一個極為寬泛的定義,伴之以極為嚴苛的懲罰。一個著名的案例是:一位男子酒醉後聲稱自己沒準哪天高興了「會朝亞當斯屁股上放一槍」,就被逮捕。聯邦黨人任命的一些行政官員甚至濫用利用這些法律,關押同情民主共和黨的記者、編輯、作家和其他有名的支持者。有人認為,這是美國歷史上最充滿政治恐怖的時期之一。 在這場鬥爭中,傑弗遜當仁不讓地成為聯邦黨人的死敵。1799年,在傑弗遜鼓動下,南方兩個州通過決議,宣稱《外國人法》和《煽動叛亂法》違憲,因此無效。這幾乎引起了一場政治危機:究竟州政府有沒有權力宣布聯邦政府的法律違憲無效?60年後,正是聯邦政府和南方各州之間類似的衝突,成為南北戰爭的導火索。 正如我在上一節的結尾部分強調的:聯邦製作為一種權力分層結構,僅僅落實在憲法上是不夠的。憲法只是死的文字,關鍵在於誰來解讀。如果聯邦政府和州政府都宣布自己有權解釋,各執一詞的結果只能是混亂。最終,恐怕只能靠暴力手段來解決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南北戰爭的種子,在聯邦制的一開始就埋下了。而也只是在南北戰爭之後,美國的分權聯邦制才真正得到完善。 在1799年,南方兩州宣布聯邦法律無效的舉動,同樣幾乎導致戰爭和分裂。之所以矛盾沒有進一步激化,恰好是因為第二年的大選中,托馬斯·傑弗遜擊敗了所有聯邦黨人,當選美國第三位總統。聯邦黨人失去了政權,那兩部有爭議的法律也很快被廢止--但是,「統一派」和「自由派」之間的深層矛盾,並沒有解決。聯邦政府和州政府之間的權力界限究竟劃在何處?這個問題繼續成為美國政治中的不穩定因素。 觀點尖銳矛盾的兩黨,有沒有可能維持一個穩定的統一政體?民主制度怎樣才能避免政策動蕩?1800年選舉,造成美國歷史上、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和平的政黨輪替,美國人的也代表著當時人類的政治智慧,都在上述問題前面臨考驗。 當1800年傑弗遜當選後,聯邦黨人是如此恐慌。亞當斯甚至做出了非常不地道的舉動:他搶在自己總統任期的最後幾天內,大量任命各級官員,儘可能讓聯邦黨人佔據各大小政府職位。任命書濫發到如此多的程度,以致於其中相當一大部分沒有來得及郵寄出去,躺在了國務卿約翰·馬歇爾(John Marshall)的文件櫃里。傑弗遜上台後,對此感到異常氣憤。他告訴自己任命的新國務卿麥迪遜(James Madison,後來美國的第四位總統),不要發出這些任命。結果,第二年,一批遲遲拿不到任命書的官員們,忿忿地一紙訴狀,把麥迪遜告到了最高法院。 在北方各州,一批激進的聯邦黨人對1800年大選感到極度挫折,產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慾望:好,既然弘揚州權的傑弗遜上了台,整個美國的大聯邦已經不能成功了,乾脆我們自樹一幟,聯合北方各州退出聯邦,搞一個自己的「小聯邦」吧!與此同時,副總統阿倫·布爾因為得不到傑弗遜信任,在民主共和黨內逐漸失勢。為了自己的政治生涯,布爾試圖和這批激進聯邦黨人聯合,形成新的政治勢力。正是布爾的這個行為,使聯邦黨人的領袖之一漢密爾頓感到忍無可忍:這個無恥的布爾,不但先前和傑弗遜一起在競選中打敗了聯邦黨,現在又想從內部掏空聯邦黨!漢密爾頓多次在公開場合抨擊布爾,甚至侮辱其人格,稱之為「叛徒」。最終激來了布爾的決鬥挑戰。 政治迫害,極度恐慌,不擇手段,流血槍殺……更不要說當時流行於政壇的密謀、謊言和私下交易,這就是早年美國政治的一個真實面。 今天,在很多神化的歷史觀中,早年美國政治史的這些陰暗面,往往都被忽略不提了。這種做法,既是對美國、對民主政治的神化,也悖論地影響了民主政治的推廣。 說它是一種神化,因為它忽略了民主政治施行過程中會遇到的種種風險。似乎美國獨立革命槍聲一響,費城制憲會議墨跡一干,美國民主制度就大功告成,從此走在了一片光明的康庄大道上--似乎民主制度天然就有一種神力,能夠自發地走向穩定,只要遵循了什麼三權分立、多黨競爭等神聖的民主規則,就必然成功,絕不失敗。儘管實際的歷史是:民主在美國也差點失敗,政黨輪替也差點導致社會動亂。 另一方面,忽略不提這些歷史陰暗面的結果,造成一種錯誤印象,似乎早期美國的立國之父們,是一批不食人間煙火的完人。似乎從所謂「五月花契約」開始,美國人民就天然地具備著民主素質,能夠和平地完成民主選舉、政黨輪替而不陷入暴亂。這方面最大的一個神話就是:華盛頓急流勇退,開闢了美國的民主時代。事實上華盛頓的引退多少有點無奈,其結果是更多的混亂,而不是更少。這種錯誤的印象總結起來就是:美國人民和美國領袖都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他們能夠實行民主,而在人民素質不夠、領袖也不夠偉大的其他國家,民主就必定導致動亂,千萬千萬行不得了。儘管實際的歷史是:美國人民和領袖的素質其實也就是那樣,他們的民主化歷程同樣是跌跌撞撞,結果仍然成功了。 那麼,他們是怎麼擺脫了民主多黨制帶來的動亂陰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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