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階級鬥爭」

一提階級鬥爭，好多人不由自主地會打哆嗦，尤其是那些成分不好的老人。不用說，在那個曾經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月，他們挨過整，心有餘悸。

所謂的階級，原本的意思，就是社會階層。Class和rank最早傳進中國的時候，人們一般都用它們來指軍階，誰是上校階級，誰又是上尉階級云云。至於階級鬥爭這個概念的引進，已經比較晚了。馬克思主義講的階級鬥爭，其實主要是指在大機器工業的條件下，佔有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和不佔有生產資料、只出賣勞動力的無產階級兩大階級之間的事兒。至於農民階級和貴族階級，都是中世紀的遺留，基本不在論說範圍。

但是，階級鬥爭理論傳入中國，迅速被中國化。原本無產階級是指跟大機器生產有關的產業工人，但到了中國，卻泛指一切赤貧之人，農村裡的僱農，成了農村無產階級，貧農變成了半無產階級。階級鬥爭，就成了古已有之的貧富搏殺。大機器工業這個前提條件，被丟到了爪哇國。

在1920年代中國第一撥工人運動中，工人們很快發現，如果按照階級鬥爭的說法，把資產階級斗垮，工廠完了，行業完了，他們也就沒地方吃飯了。那時候的產業工人，如果按財產計，實際上是中國的中產者。真的喪失了這個地位，實在是要命的事兒。所以，那一撥工人運動過後，再也沒出現第二撥階級鬥爭性質的工人運動高潮。此後上海工人的罷工，都是在幫會領導下，由杜月笙資助的，為的，無非是改善勞動條件和待遇。

然而，1949年之後，中國式的階級鬥爭理論，變成了真理。不僅可以而且必須用來解釋以往的歷史，而且在現實中，所有人都被劃分了階級成分。只要一個人被划到富人陣營里，那麼子子孫孫就永遠背著這個恥辱的印記，再也別打算翻身。在這個過程中，馬克思原義的資產階級，命運反倒要好一點，生活在城裡，能吃商品糧，即使經過資本主義改造，有段時間還可以拿定息。但是，農村的富人，或者說被劃成的富人（化成分的運動土改，擴大化嚴重，好些人是因為從前是富人，或者態度不好就被劃為地主的），則直接變成了社會中的賤民。不僅要忍受所有人的歧視，子孫不能上大學，而且干最苦的活，拿最少的錢。一有風吹草動，就會被押上台，接受批鬥。

在階級鬥爭中，賤民的陣營是不斷在擴大的。原來是地富，然後擴大為反壞右，凡是參加過會道門，當過國民黨軍隊的兵，警察，以及偽軍，滿洲國的國兵，反正歷史上多少有點職業上的「污點」的人，都會擠在賤民隊伍的邊上，弄不好就被扔進去。在文革高潮中，資產階級被發現是在黨內，於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一度也被變成了無產階級的對立面，成為鬥爭對象。文革結束的時候，據當時的統計，整個文革期間，被整被衝擊的人超過了1億之眾，當時人口不過6億多，等於是說，六分之一的人，都成了階級鬥爭的對象。到了這個份上，階級鬥爭，就成了打亂仗。

改革開放，不再以階級鬥爭為綱，停止政治運動。社會不再有貧下中農，不再有地富反壞右，但是，真正以財富多寡為標誌的階級，也再次出現了，而且，隨著中國的崛起，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由於在市場化轉型中，行政權力的種種干預，看得見的手到處亂伸，很多依權、傍權的人，趁亂髮了大財。而原來大批中小國企在轉型中，工人被甩包袱下崗，利益受損嚴重。這一切，無疑塗濃了這種財富不均的道德污點。

但是，即便如此，中國就需要再來一次階級鬥爭，把有產者悉數剝奪嗎？在中國晚近的歷史上，有過兩次大規模的資產剝奪，第一次是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政府借沒收敵產的剝奪，第二次，是借口土改和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的剝奪，剝奪之後，富人的財富，大部分都變成了國有資產。在今天看來，經濟都沒有起色。短缺，是這種貌似計劃經濟的公有經濟的特色。迄今為止，世界上能夠運作的共產主義經濟體，只有以色列的集體農場基布茲，但是基布茲沒有一個是靠剝奪起家的，都是自願者的自願組合。歷史證明，沒有了資本家，沒有了資本，所有人就只能在國家的企業或者農業合作社裡工作，過著半配給制的生活，即使有人想組織以色列那種基布茲，都是不可能的。嘗過了那種生活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品質的生活！更何況，為了讓人們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政治鬥爭是必須的，賤民的存在，也是必須的。沒有更低賤的賤民的存在，原本半飢半飽的貧下中農們，就會受不了。沒有日甚一日的精神和肉體的鬥爭、撕咬，來分人們的心，人們也許會忍不了自己的日子。

今天令人憤怒的貧富差距，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權力結構的不合理，以及權力不合理的參與市場競爭導致的，改變這種不合理的差距，關鍵是要繼續進行市場化和政治體制的改革，而非再來一場大規模的階級鬥爭。事實證明，所謂剝奪剝奪者，很難恰如其分地打到真該打的目標，玉石俱焚的結果，沒有了富人，就全剩下窮人了。

如果階級之間非得有鬥爭的話，也不應該是那種你死我活，你撕我咬的爭鬥，斗是為了合作，為了雙贏。一種有妥協，也可以妥協的鬥爭，其實是可以存在的。鑒於從前階級鬥爭的殘酷，這個詞兒，還是換一個吧，免得引起不好的回憶和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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