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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中秋┃明月澡雪印禪心——禪詩中的明月意象

月亮,在中國哲學中不僅提供了窮則思變、樂觀豁達的人生啟迪,而且在中國文人的審美意識中留下倩影。《詩經》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陳風·月出》)相思之苦被月光沖淡,倩影似有似無的意象引起了詩人審美的愉悅。宗白華先生曾讚歎道:「月亮真是個大藝術家,轉瞬之間為我們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湧起在眼前。」(宗白華《美學散步》)月亮的神秘魅力引起中國古人的關註:「夜光何德,死則又育」。屈原在《天問》中充滿讚歎,月亮總出現在闊大蒼涼的宇宙,而月的神韻、月的風采是那麼沖淡高古,那麼浩雅悠長。儘管人世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但中國哲學對時間與空間、瞬間與永恆、靜止與運動等的思考總是頗有心悟,如「月印萬川」、「一月能現一切水」等。這樣,月亮意象在中國文化中就有了審美的情趣,因此,「詩人站在月光下便有了一種掩飾不住的思古幽情,月亮成了閱盡滄桑的歷史見證。」(傅道彬《晚壇鐘聲——中國文化的精神原型》)

在禪宗哲學裡,以月喻禪可以說是一種傳統,流傳下來的禪偈和禪詩中以月喻佛性的很多,禪境中的月境可謂「水月兩忘,方可稱斷。」(吳言生《禪宗詩歌境界》)禪者從月亮里得到的啟示已不同於「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月夜憶舍弟》)和「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和月。」(歐陽修語)詩人舊夢重溫的情思,也不同於「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謝庄《月賦》)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張九齡《望月懷遠》)中詩人暗藏的喜悅。禪宗境界的頓悟追求一種脫離言筌的形式,月亮在禪者的心中自然別有喻意了。

  一、明月本凈,禪心澡雪由印度傳入的大乘佛教在對待人生問題上,由「法性本寂」立言,強調只要不貪執於現象即可滅妄心,清靜本心,即達涅槃的境界,也就是「即世而出世」,「轉世而出世」的積極解脫,認為出世的關鍵不在於形式上的遠離,而在於心性的解脫,世間實際即涅槃的真理。心不散亂,意不貪執,自然精神專註,自然澄明內發,內心澄明自會觀照萬物,體認實相,最終證得正覺。「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論五藏,澡雪精神。」(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六祖慧能也強調說:「佛法出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禪宗的頓悟更重悟「人間凈土」的思想。禪者只有追求內心的清靜空明方可頓悟即心即佛的佛性。其心中才會灑滿靜寂澄碧、溫潤禪悅的月光。這「月光」是禪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喜悅,以「遮詮」(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形式將月比心。

  唐僧人皎然有詩云:「夜夜池上觀,禪身坐月邊。虛無色可取,浩浩意難傳。苦向空心了,長如影正圓。」(《水月》)詩人以皎潔的明月來象徵禪心潔靜無污,突出禪心在澄明的同時,更包含著一種禪悟的喜悅。

  禪者證佛心是向內的自我體證,而禪悟後的愉悅卻是經外求而喻之的,讓這明靜的心靈借月色印證出禪者的祥光。

  於是詩句當中的意境得到了升華,這是禪者的心趣。唐僧人寒山有詩云:「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叫我如何說。」(《全唐詩》)而貫休見了風雪中的乞食僧有悟:「似月心常靜,如麻事不知。行人莫輕誚,古佛盡如斯。」(《乞食僧》)

  禪者更以動靜結合的方式來凸顯這份心境。唐齊己有詩云:「山稱明月好,月出遍山明。要上諸峰去,無妨半夜行。白猿真雪色,山鳥古琴聲。吾子居來久,應忘我在城。」(《寄明月山僧》)明月遍照群山,月白、山白、猿白、寺更潔白,悠揚的琴聲絲絲傳來,像在提醒修行者不該忘掉本身具有的佛性,像明月在天一樣自然存在。

  二、佛性自悟,明月無聲真正的禪者雖不屑於功名利祿的生活,卻並不厭世。禪宗的宗旨是「明心見性」、「平常心是道」,以「無修之修」來證自我佛性。根據佛教的理論,一切佛法,無不是真如的體現,此真如在宇宙本體曰實相、法性,在如來法身曰佛、佛性,在具體事物中曰法、萬法。實相、法、性佛、佛性乃至一切諸法,雖然說法各異,實際上是同一個東西,亦即「萬法雖殊,一如是同」。(賴永海《中國佛性論》)既然實相乃宇宙之佛性,如何去喻實相呢?禪者常常借月來象徵對佛性的體悟,對恬淡閑適、自適心會的生活禮讚。像「懸崖撒手任縱橫,大地虛空自坦平。照壑輝崖不見月,庵頭自有一簾明。」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五燈會元》)禪家從「一江清風」、「一簾明月」的閑適生活中頓悟到真正的禪,證得自性即同佛性。

  月亮帶給禪者的意趣是超越功利的,而人生只有超越了功利的束縛,方可以真心坦然面對身邊的一切,方可悟出人生的三味。這在唐代以後的僧人中屢見不鮮:

向晚十分終更好,靜兼江月淡娟娟。

  (宋則之《雪霽觀梅》)

  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床頭。

  (宋靈澄《西來意頌》)

  更當星少夜,月色透松羅。

  (宋守端《白雲夏日》)

  定起不知天已暮,忽驚身在明月中。

  (清敬安《出定吟》)

  禪者在悟中體味禪的樂趣自有淡月下觀梅,窗前賞月的快意,就連宋丞相司馬光都感發禪悟「浮雲任來去,明月在天心」。佛性即自性,無形相可見,只有識得「真空妙有」佛性的禪者方可發出「雲歸夜壑空難狀,月落秋江影自生」的感悟。

  儘管李白曾以摯誠的童心描繪了詩情畫意的月光世界,像「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

  (《送魏萬還王屋》)「水如一匹練,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等畢竟是霧裡看花般的情感流露。老子說:「致靜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道家在靜觀中可摒棄塵世中的凡情俗念,自足心明似鏡,鑒物澄清。禪者寧靜自適的精神世界不僅表現在月下觀照中愜意的生活意趣,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心的空靈。王維有詩云:「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真可謂明月無聲印萬川,禪心自空納宇宙。

  三、不落言筌,禪月無痕言不盡意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主要命題。從儒家「辭不盡言,言不盡意」到道家「道可道,非常道」、「所可道者,意之粗也;不可道者,意之精也。」到佛家禪宗的釋迦拈花,迦葉微笑,不立文字,見性成佛。各派哲學家都體味到一種語言難傳的感悟,而這正是他們要追求的,所以在嘗試了若干種方法後,最終選定了以一種豐富而得體的象徵形式,去表達這難以言傳的生命感悟和情感超越。月亮以其澄明和寧靜、溫馨和慈祥的意象走進了中國文化的藝術天地。李白曾做詩曰:「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關山月》)杜甫也云:「江月光於水,言樓思殺人。天邊常做客,老去一沾巾。」(《江月》)

  禪者卻把中國人神往的「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精神世界藉助月亮意象去「乘月返真」了,司空圖在他的《二十四詩品》中多次藉助月亮意象表達他對難以言傳的藝術風格的體味,此種頓悟了人生禪機的感悟,用司空圖自己的話說就是「乘月返真」。比如:他用「月出東斗」形容高古;用「乘月返真」形容洗鍊;用「月明華屋」形容綺麗;用「明月雪時」形容縝密;用「如月之曙」形容奇清等。

  月亮意象對禪者而言,借月喻佛性,悟性月自明。這樣,對同處同一明月下的後來人在寄託一種情思、追問一種永恆,體證這自靜本心時,自然帶有了一份審美的意味,「夜來添個山中月,夢與梅花一樣清。」(清木然《紙被詩》)在淡淡的月光下去體會這種美境,可謂心也淡淡,夢亦淡淡。

綜上所述,在禪宗大盛的年代,禪師與居士常以明月喻佛性。南懷瑾先生曾引一句佛經式的成語闡述這一現象:「甚為奇特希有」(南懷瑾《禪宗與道家》),這短短六字暗含著「明月」在禪詩中有著深厚的意蘊。如果說禪詩是唐詩中一支奇葩的話,那麼「明月」在禪詩里就起「點睛」的作用:不僅給禪者澄靜空靈的視覺審美,而且是種「水月兩忘,方可稱斷」的禪悟心得。禪者在此刻才明白了「無物堪比倫,叫我如何說」的禪意。

(溫新瑞)

(摘自《中國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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