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知識》雜誌:海湖莊園會後,中美關係要過三道檻——曉?岸
美國佛羅里達州海湖莊園
舉世矚目的中美元首海湖莊園會晤4月6日至7日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總體順利地舉行了。早日實現特朗普時代中美元首首次會面是2017年中國外交的重大議程之一,可以說與「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金磚國家峰會兩場「主場外交」具有比肩重要的意義,能夠對今後三至四年的中國外交態勢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六方面的積極效應
基於中美兩國官方吹風情況和國內外公開報道、評論,筆者認為海湖莊園會晤對中美關係的穩定發展初步產生了以下六方面的積極影響。
首先,習近平主席與特朗普總統在這輪中美關係過渡期中經過他們兩人親自和雙方工作層共同努力做出的一系列鋪墊,用較短時間實現了首次會面,之後時隔僅四天又第三次通話,建立了個人友誼和工作聯繫,開啟了最高層經常會面、直接溝通的模式,設定了特朗普年內對中國進行國事訪問的議程,減少了中美關係自特朗普當選以來突出表現出來的不確定性。
其次,這次會晤勾勒了雙方共同思考今後45年兩國關係如何發展的歷史縱深,明確了一個基本共識,即,中美作為世界大國責任重大、合作是唯一的選擇,兩國加強溝通協調,可以共同辦成一些大事,做很好的合作夥伴。
第三,這次會晤搭建了新時期中美對話的基本架構,確定了外交安全對話、全面經濟對話、執法和網路安全對話、社會和人文對話四個支柱,兩軍對話交流機制也有新發展(即將建立聯合參謀部對話機制等)。這樣的安排有助於兩國聚焦對話主題、提高對話效率、挖掘對話深度,也順應了當今世界多議題跨領域聯動的趨勢。
第四,就兩國政府各自內外優先施政領域進行了「對錶」,特別是圍繞經貿、朝核問題進行了坦率交流,以高度務實的態度聚焦當前紛擾雙邊關係、全球貿易和地區安全形勢的最緊迫挑戰。中方展現了加強對美投資以促進國內改革升級、助美創造就業機會的誠意。雖然僅憑一次會晤無法解決中美間的所有問題,但還是降低了有關矛盾激化為衝突的風險,更為雙方工作層的協調指明了方向。
第五,進一步加深了特朗普政府在中方高度關切的台灣、南海等問題上的認識,拉平、縮短了其「學習曲線」,推動有關問題重回可控可協商軌道。美國領導人雖沒有公開重申蒂勒森國務卿3月訪華時對「新型大國關係」的呼應,但仍強調了兩國相互尊重核心利益的重要性,這是美方認識上的一個進步。
第六,凸顯了中美執政者理解對方治國理政思維、理性處理兩國關係的一面,壓低了外界對中美衝突的心理憂懼和預期,壓縮了某些國際行為體挑動中美矛盾以謀私利的空間,為全球經貿和亞太安全形勢調整提供了正向力。
朝核問題的考驗
由於雙方披露的信息有限,我們不可能看到這次海湖莊園會晤的全貌,但足可以對中美關係的未來發展持謹慎樂觀態度。不過,中美關係的發展路徑從來都是複雜和曲折的,中美互信的搭建也從來不是一個平滑的上升曲線,在新的國際形勢和美國國內政治複雜變動期就更是如此。必須避免盲目樂觀,更不能對特朗普任內中美關係的變數掉以輕心。
今後一個時期的中美關係,仍要穿越現實的叢林。雙方需共同邁過的第一道檻是朝核問題。由於朝鮮和美國同時相互不斷示強,特朗普政府終結奧巴馬時期的「對朝戰略忍耐」,美國軍方頻繁釋放已做好對朝進行定點打擊準備的信號,過去那種逢美國新總統上台朝方總要通過強硬的試探來迫使對手坐到談判桌前的招數似乎失靈了,演變成一場「誰先眨眼」的意志較量,大有「第二次朝鮮戰爭」山雨欲來的架勢。
海湖莊園會晤之後,特朗普通過推特發出「中國不幫忙,美國便單幹」「中國若幫忙,貿易問題好說」的「碎碎念」,這分明是一種在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情況下將壓力轉向中國的威逼加利誘策略,有關話語恰恰暴露了特朗普並不情願推美國在朝鮮半島陷入戰爭、要用貿易換取地緣政治利益的心態。至少,美朝雙方不大可能在5月韓國新政府產生之前就相互貿然採取激烈行動,談判仍是各自目標。這樣的判斷如果成立,中國發揮什麼作用的問題確實再也無法迴避,須有超越傳統思維的外交智慧和重新積極斡旋的外交勇氣。如果美方目標仍是促朝棄核,那麼推動朝方重拾棄核目標也應成為中國全力以赴的工作方向。
百日貿易談判計劃
雙方需共同邁過的第二道檻,是這次「習特會」開啟的「百日貿易談判計劃」。各種消息顯示,「百日談判」本是中方提議,美方接了過去,使它看上去更像是「限時答覆」,要在儘可能短的時間裡取得減少美國對華貿易逆差的政績,還要求有衡量進展情況的「中途站」。「百日談判」使中美雙方面對貿易戰風險而緊繃的神經得到喘息,但傳統談判方式的改變迫使雙方必須充分利用這段時間搞清楚對方到底要什麼,在此基礎上重新協調利益並梳理、盤活合作點,以相互妥協消除大規模貿易戰的隱患,這對雙方工作層的壓力都是極大的,對兩國地方省州利益和大局觀的考驗也是直接的。
目前看,美方極有可能在鋼鐵、服裝、機電以及金融、服務等行業和美國企業赴華投資准國民待遇問題上謀求突破,中國則可能借勢以更大力度敦促美方放寬對華高技術產品出口限制,推動雙邊投資協定(BIT)談判在奧巴馬時期基礎上取得新進展,還會以中美談判為契機倒逼國內高耗能和過剩產業的關停並轉,同時面對美方在具體問題上的壓力,適當擴大自美農產品進口的種類和額度加以緩衝,手握對美大宗商品採購牌加以制衡。
在「百日談判期」內,由於美元過於強勢,中國央行過去一段時間一直在採取措施防止人民幣持續顯幅貶值,加上為兩國貿易談判提供必要氛圍、集中火力在更緊迫問題上向中方施壓的考慮,特朗普政府不會再打威脅將中國列為「貨幣操縱國」這張牌,但開始指責中方「匯率失調」,也就是繼續採取各種顯性或隱性的補貼措施來扶持、保護對美出口。
現階段看,「百日談判期」過後,中美當可避免大規模貿易戰。之所以這樣判斷,除了雙方之間的積極協調外,一個很重要原因是美國經濟基本態勢良好,仍在吃奧巴馬執政後期推動復甦留下的「老本」,對外挑起激烈貿易摩擦的緊迫性並不高。但即便如此,中美之間局部、小規模的貿易摩擦仍是無法避免的—包括雙邊渠道的反傾銷反補貼調查和世界貿易組織框架下的訴訟,事實上這些年來已經是一個常態化的現象。
中長期看,特朗普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並不匹配,減免公司稅和大興基建等短期刺激經濟措施尚難落地,美國經濟走勢仍存在變數,如果資產價格收縮,股市、匯市發生大的波動,能源市場出現大的調整,聯邦政府剛性支出比重突破總體經濟所能忍耐的極限,對外尋找「替罪羊」以轉嫁風險和壓力的衝動就會再次抬頭,中美貿易爭端形勢仍可能重新變得嚴峻起來。要知道,美國總統的貿易授權相當大,針對對外貿易爭端發起制裁措施無須國會批准。
今後若干年,經濟問題將是中美關係的真正核心問題。雙方不應只關注貿易問題,也要對彼此金融風險的相互溢出有足夠準備和及時處置。當前美聯儲的貨幣政策是分三步走的,就是徹底退出量化寬鬆、逐步加息(2017年內至少還有兩次)和縮減資產負債表規模,趨向實施一種更為嚴厲的緊縮政策,這必然不斷產生外溢效果,對中國貨幣和匯率政策的影響將是很大的。而中國信貸過快增長造成的金融脆弱能否得到有效治理,也將對全球金融市場穩定產生直接影響。從此角度來看,適當減少中國對美貿易順差也是有正面意義的。總之,必須使中美溝通談判在貿易、金融領域和微觀、宏觀層面上均有體現,使之真正契合「全面經濟對話」的「全面」定位。「百日談判」如能反映這一特點,可被視為中美經濟再平衡的新起點。
合作機會的及時把握
中美雙方需要共同邁過的第三道檻,是合作機會的稍縱即逝。這是一項綜合性的工作,需要雙方綜合性、高效率的把握。特朗普執政以來的表現已能證明:一方面,特朗普的各領域政策隨著「學習期」延伸正加速靠近美國的政治和外交傳統,另一方面,他濃重的商人思維、交易思維和敢說敢為的個人風格也確實改變著美國的內外行為方式,不應指望特朗普在總統任上展現完全常態化的正常行為方式。而此前中國的內外行為方式已經發生了變化。如此一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就擺在中美面前:如果兩國元首會晤開闢的合作機遇抓不住,機遇會不會立即轉化為挑戰,重新掀起硬碰硬的較量,導致兩國之間的敏感問題全面失控?對於這一點,足夠的憂患意識仍是必要的。
必須承認,中美溝通仍然存在管道狹窄的問題,原因就在於本屆美國政府決策的高度集中模式及其背後隱藏的不同「圈層」影響力的角逐,這種在特朗普入主白宮後發生的現象已經使包括國務院在內的諸多聯邦政府部門以及眾多傳統頂級智庫處在前所未有的「賦閑」狀態,更何況尚有總計3000多個公務員崗位在政府換屆過程中空缺,其中400多個屬於關鍵職位。其結果是,除了特朗普女婿、總統特別顧問庫什納這條管道,中方仍不能確信到底還有哪些管道可以把話直接遞到總統耳邊,基於實證的研究報告等傳統方式是否還能對美方的決策產生足夠的影響。管道的狹窄和缺失必然導致溝通效果的大打折扣,即便雙方工作層忙得四腳朝天,也不一定能確保所做努力可以起到直接效果。然而改變這一局面恐怕並不以中方意志為轉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特朗普政府執政方式和華盛頓政治生態的演變,中方除了冷靜觀察、及時全方位做工作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一般認為,特朗普在美國大規模開展基礎設施建設的計劃將給中美合作創造機會,中方企業也已顯示了與美方企業分享設備、技術、融資、管理經驗乃至直接參与投資建設的濃厚興趣。有專家學者期待相關合作的開展能有助於緩解特朗普政府在貿易問題上的對華壓力。應當看到,中美基礎設施建設合作的確面臨重要機會。今年1月下旬開始在美國地方州層面流傳的由白宮經濟委員會草擬的徵求意見書顯示,首批100個基建項目主要集中在交通、橋樑、電力設施上,都是中方可以發揮所長的領域。然而,這些項目涉及聯邦預算審批,無法用行政令的辦法繞開國會先行,發揮作用最早也要等到2018年春天。既然無法即時「變現」,中美基建合作恐怕只能從長計議,但中方仍可開動腦筋,就事論事,推動以制訂聯合規劃、設立中美基礎設施建設合作基金等方式提前發揮它的政治效應。
中美元首海湖莊園會舉行後,有媒體評稱,這次會晤標誌著世界進入一個中美「雙核」協調的時代。這樣的判斷言過其實,也為時尚早,因為很重要的一點是,特朗普政府仍未確定對華政策,中美關係的不確定性雖明顯下降,但並未得到根本消除。從現在起到特朗普首訪中國,將是一個十分關鍵的階段,需要雙方「排雷」與成果積累並舉。在此期間,如果雙方各自關切的重大問題協調得好,將使特朗普訪華正式開啟中美關係順暢發展的新時期,進而最終使世界「雙核」結構成為一種可能;協調失敗,不排除重演2009年11月奧巴馬首訪中國後的那一幕——因美方在經貿問題上願望「落空」,奧巴馬團隊回國後調低對華政策期許、採取報復措施,中美關係沖高回落,為後來「亞太再平衡」戰略的制定埋下伏筆。
實事求是地講,海湖莊園會並未對未來中美關係和亞太安全局勢「一錘定音」,它激起的迴響實在令人浮想聯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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