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 揭開遠古歷史之謎
永遠有多遠?胡適曾說,如果我們還沒有把握,徹底搞清楚夏、商、周三代的史實,就不妨把中國五千年的古史打個「對摺」,兩千五百年可矣。那麼,在還沒有普遍使用紙張,還在竹簡上書寫文明與思想的漢代,這個距今已兩千二百年的時代是不是已經足夠遙遠?
老子有多老?錢穆曾說,莊子應該比老子出生的年代更早,老子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老」。為了說明老子不夠「老」,錢穆三番五次地撰文考證,還因此輯成了厚厚的一本《庄老通辨》。那麼,老子——這位曾經在歷史上公認的莊子的精神導師,這位讓孔子也恭敬求教的老師,究竟有多「老」?以最全面、最充分、最真實的解答。2009年年初,北京大學接受海外捐贈,收藏了一批珍貴的西漢竹書,總數達3300多枚。這是目前所見戰國秦漢古書類竹簡中數量最大、保存質量最好的一批。北大歷史系教授、北大出土文獻研究所所長朱鳳瀚對此評價說,竹書中含有近20種古代文獻,大致涵蓋了哲學、史學、文學、文字學和醫學等學科。對於先秦史、秦漢史、古代思想史、自然科學史等諸多領域的研究都有極高的學術價值。
經初步考證,這批竹簡,書寫年代約在漢武帝時期,是漢王朝鼎盛時期的,頗具代表性的寶貴知識遺產。竹簡的內容,包括迄今為止所見最完整的簡帛古本《老子》、存字最多的秦漢字書《蒼頡篇》、亡佚兩千年的戰國貴族政治教科書《周馴(訓)》、西漢早期編撰的秦末歷史《趙正(政)書》、時代最早而篇幅最長的古小說《妄稽》、體系極為完整的《日書》、經過系統編撰的長篇古醫書等,其內容涵蓋共達近二十種古書內容。
其中《漢書·藝文志》所劃分的「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六大知識門類,是迄今所發現的戰國秦漢古書類簡牘中,數量最大且內容涉及面最廣的一批。由於這批竹簡全部屬於古代書籍,不含簿籍、律令、遣策、書信等官私文書,因此稱之為「西漢竹書」。
沿絲綢之路歸來
——中國簡帛研究百年征程
眾所周知,二十世紀以來的簡帛學研究,是由王國維、羅振玉、章太炎等國學大師開啟,經由胡適、傅斯年、郭沫若等知名學者繼往開來,一路艱辛跋涉,已走過百年歷程。對於研究漢代及漢代之前,只能「書於竹帛」的時代,中國學者們已經為之求索百年。
二十世紀初以來,正如王國維、羅振玉合著的《流沙墜簡》一書中的研究思路,由於發現秦漢竹簡、竹書的區域往往皆在西北大漠、塞外古驛,人們發現與解讀竹簡、竹書的視野,是沿著絲綢之路而去的。學者們循著大漢帝國絲綢之路的蛛絲馬跡,在塞外風沙中尋古覓幽、孜孜以求。
1914年初版的《流沙墜簡》,就是根據法國漢學家沙畹著作中的照片所作的初次探研。正是這批照片中所收錄英國考古學家斯坦因在中國敦煌等地盜掘的簡牘及少量紙片、帛書等,引起了王國維與羅振玉的高度關注,他們在1991枚照片中,選取了588片,加以精心考釋,編撰成書。
《流沙墜簡》一書以及王國維後來發表的系列論文,均是傳世典籍,不僅對每枚簡文分類詳加考釋,而且應用新發現的簡牘資料,撰寫出許多研究漢代制度和西北史地的論文。《流沙墜簡》一書的精闢考釋和王國維研究敦煌漢簡的系列論文,不僅為當時的東西方學者所望塵莫及,而且至今仍不失為近代簡帛學的奠基之作。
「流沙墜簡」的「流沙」指發現古代竹簡的羅布泊、敦煌、居延海等地,「墜簡」的「墜」有遺失、散落的意思,這是很形象的語言概括。清末民初,西方列強冒險家、古董商、漢學家、人類學家等大量湧入中國西北邊境,沿著自漢代以來的古絲綢之路,大肆進行非法考察與勘測,藉機盜掘壁畫、雕塑以及古代簡帛文書等珍貴文物。這是一條「逆行」的絲綢之路,昔日大漢王朝、中華民族以絲綢之路溝通世界、融匯文明;此時卻因國力衰微,引來了西方列強們的倒行逆施,他們劫掠遺產、公然分贓。事實上,被譽為近代簡帛學奠基之作的《流沙墜簡》,其考證樣本與立論基礎,都正是那些被西方列強們劫掠與瓜分的中國竹簡。雖然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學術探索,卻也不啻於一個莫大的反諷。
新中國成立後,一個嶄新的主權國家屹立東方,中華民族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新生。與此相應的,繼往開來、獨立自主的中國竹簡研究,隨著各地不斷發掘出土的古代竹簡,煥發勃勃生機,開始顯露前所未有的學術活力。可以看到,不但在西北塞外的古代遺址逐步得以精心清理及搶救性發掘,仍有許多世所罕見的珍貴遺存出土與研究成果面世;另一方面,長沙馬王堆、臨沂銀雀山、荊州張家山、荊門郭店村、長沙走馬樓、湖南里耶等地出土的大批秦漢簡帛書,也讓研究者的目光從西北的塞外大漠返歸至內地湖湘各處。
更為可喜的是,隨著一大批海外收藏的竹簡、竹書陸續回歸中國,如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等,這些前所未見的中國文化遺產,正在逐步揭示與展現中國古史的絕代風華。一條以簡帛學研究為基礎,重新復原與重新書寫中國古史的嶄新征程,正在中國人自己腳下徐徐展開。
這是一條沿絲綢之路回返的百年歷程,這一返程,意味著中國竹簡的發現、保護與研究徹底回到了中國人自己手中,中國人的簡帛研究名正言順地走在了世界前列!那麼,作為這條百年歷程上的最要結點,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以下簡稱「北大竹書」)的發現與研究,還將帶給我們怎樣的驚喜與收穫呢?
又一座漢代典籍寶庫
對於中國上古歷史、思想、文化、科技、書法藝術等領域的研究均具有重大學術價值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所長、歷史系教授朱鳳瀚稱,北京大學收藏的西漢竹書,是目前所見戰國秦漢古書類竹簡中數量最大、保存質量最好的一批,是繼上世紀發現的馬王堆帛書、銀雀山漢簡、郭店楚簡、上博楚簡,以及2008年入藏清華大學的戰國竹簡之後,問世的又一座出土典籍寶庫。
朱鳳瀚教授介紹說,這批竹簡總數達3300餘枚,估計經過整理拼對後,可復原的完整竹簡在2300枚以上。從竹簡上出現的「孝景元年」字樣,可以大致推出竹簡的年代大約在西漢中期,其中多數可能抄於漢武帝時代。竹簡在送交到北大的時候,保存情況良好。當時分裝在7個盒中,用包包裹,可以看出收藏者曾用化學試劑進行保護。北大的相關專家學者對竹簡進行了清理、剝離、處理,並進行了排版、拍照、記錄。
在竹書存放處,可以看到竹簡保存情況良好,表面一般呈褐色,質地硬實,字跡清楚,墨色黑亮。這些竹簡寬度一般在0.5-1.5cm左右,長度也從十幾到五十多厘米不等。其中,《日書》(類似「黃曆」的占卜用書)等書簡上保存有硃紅色界欄和圖畫,色彩鮮艷如新。竹簡上的文字抄寫極為工整,至少有七八種不同的書風,或古樸,或飄逸;或剛勁,或凝重;各具特色,堪稱漢代隸書中的精品,書法藝術價值也極高。
為了保護好這批寶貴竹書,相關專家學者參觀竹書原件時,均被要求戴上口罩,避免二氧化碳濃度與水蒸氣濕度超標。其實,我們只注視著一張張高清晰度照片,也可以親切觸摸到那個兩千二百年前的漢武大帝時代。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批穿越近兩千二百年時光,倖存至今的寶貴檔案的全貌:竹簡按長度,分為長、中、短3種規格,長簡大約長46厘米,相當於漢尺兩尺,三道編繩,內容為《日書》等選擇類數術文獻。中簡同樣用三道編繩,長30至32厘米,相當於漢尺一尺三寸至四寸,大多為醫藥類古籍。短簡為抄寫在先,然後編連,按照這種狀況看,王國維當年所謂簡牘開本遵循「簡六牘五」,簡長以二尺四寸和一尺兩寸為主的論點已經不適應近年來簡牘發現的現狀。
《日書》等竹簡上有紅色界欄,圖畫和文字顏色鮮艷如新,多數竹簡都有契口和明顯的編繩痕迹,文字絕大多數書寫於竹黃一面,僅有一些篇題書寫於竹青一面的上端。尤為珍貴的是,這批竹簡的內容為各類古代典籍,內容涵蓋了《漢書·藝文志》所劃分的「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等6大類古籍,而非以往數次發現常見的律令、文書檔案和遣冊等公私文書。
迄今《老子》最完整古本
對於《老子》一書的校勘整理極有價值
王國維曾按古代簡牘的內容和性質進行分類,為三大類:第一大類是小學術數方技書,涉及《蒼頡》、《急就》、《力牧》、《歷譜》、《算術》、《陰陽》、《占術》、《相馬經》、《獸醫方》等多種典籍;第二大類是屯戍叢殘,其下又按內容分為簿書、烽燧、戍役、廩給、器物、雜事等六項;第三大類是簡牘遺文,主要彙集各式書信。王國維的分類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中國古代竹簡、竹書的分類標準。事實上,儘管百年來出土竹簡、竹書數量劇增,但其內容仍不出王國維所列的這三大類別。
北大竹書,超越了王國維的分類法則,三大類標準已無法準確涵蓋其內容。大量的與傳世文獻有差異的先秦經典,已經亡佚的不為後世所知的新出土文獻,共同構成了這批竹書的特質。如果一定要對此增加一種分類標準,那就是「文化經典」——如迄今為止所見最完整的簡帛古本《老子》、亡佚兩千年的戰國貴族政治教科書《周馴(訓)》、西漢早期編撰的秦末歷史《趙正(政)書》、時代最早而篇幅最長古小說《妄稽》等。
北大竹書中的這批文化經典,就單單以我們的歷史常識為範疇,來看待其獨特價值,也會頗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比方說,我們都知道漢代初年重「黃老之術」,而並非「獨尊儒術」。這批竹書中沒有發現儒家經典,卻發現了最完整的簡帛古本《老子》,就是漢代初年這段思想史的明證。漢代人如何解讀與理解《老子》,「黃老之術」又是如何與漢初政治思想相聯繫的,這些相關問題,北大竹書《老子》就能給出目前最為完整的答案。
北大竹書本《老子》有多完整?研究表明,比之前的版本——馬王堆帛書本、郭店楚簡本更完整!據考證,目前通常所用的《老子》馬王堆本雖是全本,但比較殘破;而郭店本內容則只有今本內容的五分之二。北大竹書本《老子》,全書僅缺少一兩枚,達「218枚,5300多字」——五千言《老子》的最完整古本就此面世。更為奇特的是,北大竹書首次發現有《老子上經》和《老子下經》的篇題,分別對應今本《德經》和《道經》,「這種命名方式在《老子》古本中是首次發現」。每篇均有分章符號,章節劃分與傳世本有所不同,「這是探討《老子》分章最原始最齊全的資料」。——《老子道德經》可能從此改名《老子德道經》。此外,漢代人讀此經的分章是77章,也非現在熟知的81章。重新解讀與考證《老子》一書,尤其是漢代人怎麼理解老子思想,又將是今後很長一段時期學術界乃至公共知識界的熱門話題了。
再拿我們熟知的「神醫扁鵲」的典故來講,「扁鵲」實際上是古代對醫術高超者尊稱的一個通用名詞,並不是一個人的專用名字。按照古人的傳說,醫生治病救人,走到哪裡,就將安康和快樂帶到哪裡,好比是帶來喜訊的喜鵲;所以,古人把那些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醫生稱作「扁鵲」。春秋戰國時代,就有一位叫秦越人的醫生,因醫術高超,被百姓稱作傳說中的「神醫扁鵲」。這位創製「望、聞、問、切」四診法,會用銀針在穴位行針,給齊桓公看過隱疾的秦越人,就是我們目前所知道的最早的「神醫扁鵲」。那麼,我們還能看到這位秦越人當年的藥方嗎?我們還能據這位中華神醫的神奇藥方續寫中華醫學曾經的神話嗎?北大竹書,或許就能解答上述問題。
在這批竹書中,有記載著180多個醫方的古代醫書,其內容涵蓋內科、外科、婦科、兒科等多種疾病的治療方法等。這是繼馬王堆漢墓古醫書之後最豐富的一批出土中醫文獻,很多內容從未見諸於世。北大竹書中這部分內容現存700餘枚竹簡,完整簡530餘枚;這些竹簡中有少數單獨的藥方有篇名,如「秦氏方」、「氵今遊方」、「翁壹方」。這些人名應該就是古代名醫,其中「秦氏」或許正是戰國名醫扁鵲(秦越人)。讀扁鵲的藥方,了解扁鵲的醫術,不但飽兩千多年後我們的眼福,這些方術還將是中華醫學史上的重要篇章。
《史記》的參考文獻之一
提供了西漢早期人們講述秦朝歷史的一個新文本
司馬遷做《史記》,最初也是寫在竹簡上的。北大藏西漢竹書的歷史典籍,正是與《史記》同時代的產物,甚至於還是《史記》的原材料與底本,具有「原《史記》」、「前《史記》」、「新《史記》」的獨特史料價值。
北大竹書中有古代史書《趙正(政)書》,這就是一部從未面世過的新史料文獻。該史書圍繞秦始皇之死和秦朝滅亡,記述了秦始皇(文中稱之為「秦王趙正(政)」)、胡亥、李斯、子嬰等人物的言論活動。據考證,書中對秦始皇嬴政和秦二世胡亥分別稱為「秦王趙正(政)」、「秦王胡亥」,而不是「始皇帝」、「二世皇帝」,這說明作者並不承認秦朝的正統地位。該書成書年代應在西漢早期,書中的部分段落還見於《史記》的《蒙恬列傳》、《李斯列傳》,雖然不盡相同,但也極可能是司馬遷撰寫《史記》時參考的文獻之一,因此具有無可比擬的史料價值。
在北大竹書中,看過司馬遷曾搜集與使用過的史料,還有戰國晚期貴族子弟們所專用的政治學教材《周馴(訓)》,這是兩千多年前的「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官方成果,非權貴家族不得享用,其珍貴程度可想而知。
北大竹書中有一篇史書類文獻《周馴(訓)》,共有200餘枚竹簡,近4800字,目前研究者認為可能就是《漢書·藝文志》「道家」下著錄的「《周訓》十四篇」。全書採用「周昭文公」訓導「恭太子」的形式,記載了上自遠古的堯舜禹、下至戰國中期的很多重要史事,包括前所未見的商湯對太甲、周文王對周武王的訓誡等,另外還有論述治國為君之道的長篇文字。相關研究專家稱,「周昭文公見於先秦文獻,是戰國中期的東周國君,『恭太子』則是西周君武公的太子。這篇文獻有可能是編著於戰國晚期、用來對貴族子弟進行政治教育的教材,在出土簡帛文獻中屬於首次發現。」此外,《周馴(訓)》中提到周文王有四子,這與之前的記載不同,也具有重要意義。
鑒古知今,繼往開來,是歷史的意義,也是歷史的價值。務實求真,開拓進取,是研究的本義,也是研究的價值。北大竹書的發現與研究,其意義與價值,也正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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