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舊制度與大革命的十字路口 | 托克維爾紀念

今天,是法國歷史學家、政治學家托克維爾212年誕辰紀念日。

很多人知道托克維爾,是在2012、2013年間,當時,他出版於一個半世紀之前的學術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在中國突然「走紅」,成為被閱讀和熱議的話題。

然而托克維爾又呈現出某種矛盾性,一方面,他是一位進步論者;另一方面,貴族出身的他對於「舊制度」又不無認同與懷念。這種特質與他所生活的時代有關,前後經歷了法蘭西五個「朝代」的托克維爾,所身處的位置是歷史的十字路口。他做出的每個選擇,都來自於內心的責任感和對國家與歷史的憂思。

撰文 | 盛仁傑

(休·布羅根《托克維爾傳》譯者)

經歷了五個「朝代」,

法國大革命影響了他的一生

1805年7月29日下午兩點,一個叫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的男嬰降生在法國的貴族家庭,他是托克維爾伯爵埃爾韋的第三個兒子。據說孩子相貌不凡,埃爾韋伯爵甚至開玩笑說:「他有朝一日會成為皇帝。」這本該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然而伯爵夫人卻感到很沮喪,因為她渴望生一個女兒——她的父母和大姐都在法國大革命中死於斷頭台,二姐又英年早逝,其本人在革命的監獄中飽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她連一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這就是托克維爾出生時的基本情況,休·布羅根教授在他的《托克維爾傳》中,正文開篇首句就說道:「如果說托克維爾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發生在他出生前,這並不自相矛盾,法國大革命,的確影響了發生在他身上的幾乎每一件事。」

托克維爾(Alexis-Charles-Henri Clérel de Tocqueville,1805-1859年),近代法國重要的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他出身貴族世家,經歷過五個「朝代」(法蘭西第一帝國、波旁王朝、七月王朝、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法蘭西第二帝國)。前期熱心於政治,後來主要從事歷史研究,主要代表作有《論美國的民主》、《舊制度與大革命》。

的確,那個年代的法國人都無法擺脫大革命加諸於身的命運,而托克維爾的貴族出身又使得這種命運交織得更為複雜。國家和個人都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托克維爾(1805-1859)年壽不永,僅過半百之數,但是這五十幾年間卻經歷了無數的風雲變幻:拿破崙帝國,波旁王朝復辟,百日王朝,波旁王朝第二次復辟,1830年七月革命,奧爾良王朝,1848年二月革命,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法蘭西第二帝國。

這些政治更迭都指向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如何結束大革命,如何重建法蘭西。托克維爾不僅深受歷史進程的影響,而且常常成為直接參与者。他的政治思想也隨之發生變化,但正如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所言:「身分平等的逐漸發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因此,他雖然身為貴族,但「心」(理智)向民主,提出「一個全新的社會,要有一門新的社會科學」。布羅根教授給《托克維爾傳》的副標題起名為「革命時代的民主先知」,真是恰如其分,而他又用手中的生花妙筆,為我們娓娓道來一個鮮活生動的托克維爾。

《托克維爾傳:革命時代的民主先知》作者:[英] 休·布羅根譯者:盛仁傑/董子云

版本:浙江大學出版社·啟真館2017年4月

正如上文所言,托克維爾出生在一個經受大革命洗禮的貴族家庭,而且屬於正統主義的保皇派貴族,也就是說他們悼念並支持波旁王朝。他甚至記得三歲那年,大家族的成員們圍坐在篝火旁,流著淚唱著保皇派的歌曲,為路易十六哀悼。一方面出於家庭政治傳統的影響,另一方面出於對自由的無限熱愛,使得托克維爾終其一生都是一個反波拿巴主義者。1814年,拿破崙第一次退位前夕,托克維爾跟隨父母來到巴黎,親身經歷了第一次革命。同年6月,波旁王朝復辟,在路易十八的無為而治下,法國呈現出一派繁榮景象。從托克維爾《回憶錄》的情況看,他對復辟王朝前幾年的美好生活印象深刻:

我年輕時期,在一個恢復了自由的重新走向繁榮和偉大的社會環境里度過極為美好的歲月;我在這個社會裡產生了關於中庸適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我被這種自由的魅力所征服,它後來成為貫穿我一生的激情。

《托克維爾回憶錄》作者:[法]托克維爾

譯者:董果良版本:商務印書館 2013年2月

可見,這種君主立憲制的政體是很符合托克維爾的品位的。然而查理十世繼位後,法國的政治一路向右狂飆猛進,查理甚至想要徹底否定大革命,恢復絕對君主制。這引起了實力日益增長的自由派的強烈不滿,終於在1830年釀成了史稱「光榮三日」的七月革命。托克維爾在給兄長愛德華的信中準確地預言了這個事件的幾乎每一個細節,這是他深刻洞察力的最早證明。儘管他認為復辟王朝的覆滅不可避免,但是其家族的正統主義傳統還是讓他為此留下了眼淚,這眼淚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爭——法國錯失了在19世紀獲得政治穩定的最佳機會。

托克維爾雖然宣誓效忠於新建立的奧爾良王朝,但他的內心是極為痛苦不安的。為了暫時逃避現實問題,也為了研究民主制在美國的狀況,托克維爾和博蒙一起揚帆遠航,前往美洲。

少了一位政客,多了一位哲人

北美之旅成為了托克維爾上半生最重要的轉折點。他循著表親夏多布里昂的足跡,來看看現在的美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托克維爾與博蒙一起遊覽紐約、新奧爾良,也一起穿越森林和荒原;有時被奉為貴賓,有時也不得不風餐露宿。他們既有在夏日夜晚乘風破浪、吹笛跳舞的喜悅,也有在寒冬遭遇乘船、險而喪命的苦澀。他們所訪問的人,上至美國總統、哈佛校長,下至販夫走卒、勞改犯人。這些富有傳奇色彩的經歷,記錄在托克維爾厚厚幾大摞的筆記本上,他也專門以浪漫主義的手法創作了《游奧奈達湖》和《荒野兩周》,這些都收入在J·P·邁耶編輯整理的《美國遊記》中,如今在布羅根的《托克維爾傳》中安排得更加連貫生動。

《美國遊記》作者:[法] 托克維爾譯者:倪玉珍 譯/崇明 校版本:上海三聯書店 2010年2月

當然,這場旅行的意義絕不僅僅在於這些趣聞軼事,而是1835年出版的《論美國的民主(上卷)》,在本書中托克維爾以其天才分析了民主在美國得以成功的三大要素——地理、法律和民情,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指出了民主的弊端和危險。時至今日,他的這些見解仍舊是後人理解「民主」時難以逾越的思想高峰。

雖然托克維爾對本書充滿信心,也灌注了極大的心血,但是它所獲得的巨大成功依然是出人意料的。托克維爾在歐洲文壇一鳴驚人,成為了各個沙龍最熱捧的受邀人。他也藉此盛名步入政壇,儘管過程有些曲折,但是他最終如願成為了眾議院議員。托克維爾本想為國為民盡貴族之義務,但是現實政治的醜惡嘴臉讓他感到頗為失望。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思想勝於行動」的書生,他樂於逃回書齋繼續創作《論美國的民主(下卷)》。

《論美國的民主》作者:[法] 托克維爾譯者:傅國強版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5年1月

到了1848年2月,法國又一次爆發革命,托克維爾也又一次站在了歷史進程的十字路口。相比於1830年的七月革命,當時他只能目送著流亡的皇家馬車離開巴黎,這次他卻勇敢地拄著手杖,揣著手槍來到壁壘森嚴的街頭,親身參與這場波及了幾乎整個歐洲的革命。他的《回憶錄》成為了這場革命的最佳實錄。然而第二共和國僅僅存在了四年時間,就在路易-拿破崙的政變中搖身變為了第二帝國,托克維爾的政治生涯也在這幾年中經歷了波峰與波谷。儘管托克維爾一開始就對路易心懷警惕,而且千方百計地希望通過憲法來限制其權力,但弔詭的是,正是在路易的政府中,托克維爾獲得了政治生涯中的最高職位——外交部長。然而事實再次證明,像托克維爾這樣的書生不適合「高權重位」,僅僅四個月後,他就辭職了。

1851年末,路易-拿破崙發動政變,加冕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托克維爾被押入囚車,關進監獄四天。這件事讓托克維爾覺得斯文掃地,耿耿於懷。他再也不會原諒路易-拿破崙的罪行:「暴力推翻法律,踐踏出版和人身自由,悖逆民意,而以其名義行事——法國掙脫了自由國家的聯盟,投向大陸專制君主制的懷抱——這就是此次政變的結果。」1853年,路易一度向托克維爾示好,並許之以外交大臣之職,但是托克維爾斷然拒絕,他正式退出政治舞台。

對於後人而言,這或許也是一個值得慶幸的決定,因為世間少了一位老謀深算的政客,卻多了一位遺世獨立的哲人。托克維爾開始了又一項龐大的寫作計劃,這次他把主題瞄準了每一個法國人都無法忽視的終極命題——法國大革命。1856年出版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僅僅是這個宏大計劃的開篇之作,但同時它也耗盡了托克維爾的心血。1859年他在戛納與世長辭,如果托克維爾能夠全部完成,那將是怎樣的驚世之作?畢竟薄薄的一本《舊制度與大革命》就已經成為了「法國大革命」研究中的不朽經典,它就像斷臂的維納斯,留給人們無限的遺憾,但也同時留下了無盡的想像。

《舊制度與大革命》

《舊制度與大革命》作者:[法]托克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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