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教師的困惑:錢和自由,我的學生都不缺

2015-08-07 09:15來源:百萬庄的小星星作者:劉丹青載入中點擊:我要評論

鎮子里,他是念書改變命運的反例:念完大專,一個月賺2000塊,抽的煙比學生抽的還便宜。他的存在顯示了知識的無用:從投入產出比上說,還不如那些孩子們的父母念完初中就去做饅頭。

2011年8月31日,「陽光小學」的8歲學生張璇午餐後接雨水洗碗。「陽光小學」位於安徽省肥東縣陳集鄉小魏村,是全國首個民辦留守兒童寄宿制學校,2011年時有300多名孩子,清一色是留守兒童。圖 | CFP原題:汪老師的無力感《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 劉丹青(發自安徽懷寧)(本文刊登在第719期《中國新聞周刊》)過了40歲,汪德勝覺得自己教不動了。20年前,他相信自己有改變別人的能力。20年後,他承認自己很無力:每天來到學校,似乎就是為了看這些孩子怎麼糟蹋自己。不在乎很容易,在乎才需要勇氣。「學生比我有錢」他是江鎮初二年級的語文老師。江鎮隸屬於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安徽一直是勞務輸出大省,江鎮又是其中的典型,這裡出好面點師,青壯年一批一批地去大城市做饅頭,這讓江鎮早早有了「中華面點師之鄉」的名聲。江鎮初中是這個不足4萬人的鎮子上唯一一所中學。學校不大,3個年級一共有598名學生,其中留守兒童接近九成。只有汪德勝和老師們知道,教育他們是件無比棘手的事。汪德勝和孩子們一樣,留在了這鎮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那感覺就好像同樣漂在海里,可他卻以為自己在給別人扔救生圈。24年前剛入職時,王德勝熱情很高,以為自己將面對天真的孩子、求知的眼睛、親密而嚴厲關係。但不是這樣。空蕩蕩的鎮子里,生活是沉悶而絕望的。這裡沒有旅館,沒有餐館,原因很簡單:20年來,江鎮人只出不進,基礎設施毫無必要。種地之外,這裡只有兩件事:饅頭和饅頭的周邊生意。沿街一個個的蒸籠店外堆滿木屑、竹篾,屋裡家家都在編蒸籠。到了7月,雨一場連著一場。水混著邊角料一起流進水塘,水塘里浮滿綠藻、手工業垃圾,人穿著大雨靴蹚著泥水放牛,到處是牛糞垃圾。他的學生年輕、好動,有股戾氣,對老師是試探和挑戰的態度:太嚴厲會恨,不嚴厲又瞧不起,每一天都要拿捏分寸。他們可以一口氣幹掉一瓶酒,醒酒了就把廁所隔板捅出一個洞,洞修好又動手拆電纜——汪德勝搞不清他們的惡意從哪兒來。汪德勝大專文憑,抽十幾塊的「黃山牌」香煙,個子不高,臉黑得像炭一般。他的樣子是典型的鄉鎮教師,不像鎮里人那麼不修邊幅,衣著舉止有點「拿著」,說話引經據典,以知識分子自居,真誠負責,清高又無奈,夾在土和洋中間,位置很尷尬。鎮子里,他是念書改變命運的反例:念完大專,一個月賺2000塊,抽的煙比學生抽的還便宜。他的存在顯示了知識的無用:從投入產出比上說,還不如那些孩子們的父母念完初中就去做饅頭。汪德勝也瞧不起這鎮子。他說江鎮是個矛盾的地方:閉塞、髒亂、觀念陳舊,沒有公共設施,唯獨不缺錢。私人的房子都建得很好,室內裝修精緻,一家一輛小汽車,鋥亮地停在泥路上,突兀中帶一股橫勁兒。1991年起,江鎮人就闖出了一條路:去大城市做饅頭。早年日子不好過,饅頭鋪就四五平方米大,只夠鋪一張面案,白天做饅頭,晚上掃掉麵粉,躺案子上睡覺。也正是那時,汪德勝大專畢業,專業是師範,分配到江鎮初中,他成了鎮上的「文化人」,當時的他二十齣頭,雄心壯志。鎮里人外出做饅頭,孩子完全丟給老師。當時的學生說,汪老師是真的嚴厲,為了把學生的行為習慣糾正過來,他讓他們背對全班同學,雙手按著黑板,自己在後面揮著笤帚打。打完問:「我打你了,不服你告我去!」沒有人告他。他在乎這些孩子,孩子們雖小,卻能憑直覺感到老師的管教里透著善意。他們跟老師很親。現在的汪德勝不動手了,也不再是那個「拿工資的」、受人尊重的 「文化人」。江鎮也富了。20年來,他們的饅頭連鎖店開遍了北京、上海、南京、廣州,年收入在10萬-20萬之間已經算低,在鎮上要被人笑話的。「我們堵車不比北京差。」江鎮人說,「大年初二都不敢開車出去走親戚的,要麼你7點之前走,要是高峰期,8點出門,5里路要走3個小時,11點才到!」現在,江鎮富了,臘月放假,家長們回到村裡,沿街擺起麻將桌。汪德勝打不起那麼大的賭注,站在旁邊看,眼見十幾厘米高的一摞現金,一會兒挪到這裡,一會兒挪到那裡。這些在外面辛辛苦苦賺了一年錢的人,看重面子,願意讓人覺得自己混得好,這一切面子都體現在了牌桌上:他們輸得快,輸得大,輸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孩子們站在一旁看,家長煩了,丟過去千八百塊:玩兒去!孩子們拿了錢,家長散後,他們上桌搓起麻將來。在江鎮的留守兒童是學生中的富有階層。父母在外務工,賺得多,又因為補償心理,覺得 「既然孩子不在身邊,那就多給一點錢」。 他們是 「饅頭二代」,小小年紀身上帶著銀行卡,卡的另一端,父母一年到頭不斷地打錢過來。「我們農村孩子,一般星期一到校身上錢多,可到了星期五,這些留守的孩子兜里還能摸出紅票子!」汪德勝說。他管不住,只能犯愁:「一個星期三四百塊開銷,跟大學生差不多,每天買水果就要花掉20多塊錢,上課玩兒手機,沒收之後三五天又買一部,根本不把沒收當回事兒。」父母常年不在,孩子們手上只有兩樣東西:錢和自由。而這恰恰是小孩子最難用好的東西。「簡直就是5+2=0」初二是汪德勝最頭疼的一個年級。江鎮初中的老師們常說,初二是留守孩子們的一道檻。這現象不是只有江鎮有。2014年,中國青年研究中心學者張旭東,對全國農村留守兒童做了調查,調查結果讓她驚訝地發現,所有指標中,初二留守兒童數據都是最高的,問題也最大。而在江鎮初中,這問題幾乎推向了極致。和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樣,初二這個年紀上,他們有了模糊的自我意識。這批孩子人格上並不成熟,教育粗淺,到了可以自己思考的年齡,卻沒有任何教養、價值觀上的準備,直接進入了一個躁動、盲目的青春期。汪德勝班上37個孩子,每一個汪德勝都了如指掌。學校是寄宿制,早6點到晚11點,一天17個小時都要老師用眼睛盯著。中午學生休息,他坐在後排趴桌子上補個覺,晚上挨個點床位。他們幾點睡,錢夠不夠用,誰偏食,誰需要老師送蚊香,誰喝酒了,誰在哪一年夏天差點淹死,誰剛剛送去醫院洗胃……他統統知道。可他們在想些什麼?有一點是一致的:他們都透著股弔兒郎當,自暴自棄的樣子,同時又很脆弱,很驕傲。汪德勝相信,他們一定可以被打動,可那個點在哪裡?王德勝覺得這些孩子離自己好像有千丈遠。他們不信老師,不信父母,不信規矩,氣急了汪德勝也會冒出一句:「簡直沒有底線!」影響他們的,是那些早早輟學,從外面做饅頭回來的學長學姐。對孩子們來說,這些學長是在大城市做過饅頭,見過世面的,一個月能拿上五六千塊,染了頭髮戴上耳釘,騎著摩托去網吧,這真拉風。周一到周五,老師硬把他們跟外面那個花花世界隔離開:不用手機、不去網吧、早睡早起、不喝酒抽煙、不打群架。到了周六周日放兩假天,孩子撒了出去,老師鞭長莫及,他們開始補償性地喝酒、抽煙、泡網吧。汪德勝指指班會記錄,那上面寫著:「牢記4·1事件!」3年前的4月1號,3個孩子和一個「社會青年」凌晨2點從網吧回來,開著父母留在家裡的摩托車,從下坡急速衝下,迎面撞上一輛農用車,摩托手柄筆直插入第一個孩子的腹內,4個孩子全部死亡。汪德勝從殯儀館回來後,孩子的慘狀在他眼前揮之不去。「周末一回家就放羊了,沒人照顧,連安全都是問題,簡直就是5+2=0 ! 」 汪德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的一切努力,不過是周而復始地做無用功。」他看不上那些 「社會青年」。而所謂 「社會青年」,不過十七八歲,也是孩子,早早輟學做饅頭,走了父母的路。有一個「社會青年」 是汪德勝早年的學生。他至今記得那天早晨:到了上課的時間,女孩的座位空著,女孩的奶奶慌裡慌張跑到學校——我孫女找不到了。到處都沒有,只有女孩留給奶奶的一張字條。女孩跟一個長她七八歲的男青年私奔了,那時她已經懷孕,不久孩子出生,而她才15歲。「他們出去得太早,在外面不適應,受了委屈,又回到鎮上來,父母不在身邊,又輟了學,無所事事,只能來找學弟學妹。」學弟學妹念不下去,輟學打工,回來再找下一級,如此輪迴。爺爺奶奶管不了這些。鎮上,孩子們大多出生幾個月就被父母丟下,爺爺奶奶多是文盲,帶的又不止一個孩子,南方水塘多,到處是溝溝岔岔,到了夏天,門口常有老太太手裡攥四五根繩子坐門檻上,每根繩上栓一個孩子。孩子小,怕出事,找個空水桶放進去,或乾脆把洗衣機斷電,把孩子裝進洗衣桶里,桶高爬不出,孩子坐在裡面玩上一天。很難責怪這些老人不負責任。當90歲的何氏一步一晃從裡屋走出來時,短短三四米的路用掉她5分鐘時間。屋子漆黑潮濕,空空蕩蕩,一條甬道從堂屋向里延伸,通向沒有光的所在。何氏現在一個人生活。但她說,這已經是她這段時間裡最好的日子,孫子、重孫子放暑假,去城裡見父母,她終於不用再照顧別人,從繁重的洗衣做飯中解脫出來。她手裡的孩子總是帶不完。大兒子出去打工,大孫子送回來,大孫子長大了,二孫子又送回來。二孫子可以打工了,重孫子又送回來。現在手裡這個,已經是她帶的第四個孩子了。做飯、買菜、洗衣、打掃……這個年紀上,她干不動了。「我就盼著他過幾年上大學。」她說,「那時我也死了。」「他幫你嗎?」「我不幫他就不錯了!他怎麼會幫我!」這孩子今年上初二,就在汪德勝的班上。一次孩子跟奶奶吵起來,汪德勝說了他幾句,被孩子頂回來:「她是拿了我爸媽的錢才給我洗衣做飯的!」汪德勝愣住了。他隱約感到,這些孩子嘴上不說,但潛意識裡都有自卑和被遺棄的心理,覺得別人對自己好不是因為自己值得,而是利益交換的結果。這讓他們對老師的善意很抵觸。汪德勝試過用那種直接的友善去對這些孩子,比如微笑、語氣……可得到的反饋往往是嘲諷和不屑一顧。「開學得回來呀!」幾天前,期末成績發下來後不久,汪德勝接到一個消息:張小寧的爸爸掄起水杯,把他的頭砸了個口子,父子倆一句話不說,僵起來了。張爸爸有他的道理:我這麼辛苦,到外面賺錢,為了你能有點出息,你卻考出這個成績。張小寧的成績單上,各科分數從四十幾分到二十幾分不等。汪德勝說,這孩子不笨,智力可以,但油鹽不進,軟硬不吃,說好話,他弔兒郎當,說難聽的也激不到他。不久前,張小寧把一所小學給砸了。沒有任何由頭的。他把小學老師辦公室的窗戶砸爛,跳進去把東西掀了個遍,什麼都沒拿走。小學老師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彼此陌生,他做這事沒有任何目的。這漫無目的的憤怒讓汪德勝害怕。孩子們暴躁而脆弱。他曾親眼看見一個女生上樓時,手臂碰到一個男孩子,男孩回手就扇了女孩一巴掌。對這些孩子來說,碰一下是天大的冒犯,必須打回,一句話、一個手勢就可以打破頭。他猜測小寧也是類似心理。辦公室里,小寧站著,弔兒郎當的樣子,這孩子對紀律和有序的東西是那麼不信任,以至於他眼睛裡那股嘲弄的神氣幾乎冒犯了汪德勝。看著他那雙眼睛,汪德勝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他感到身上的力氣被抽空了,反覆問自己:「我在做什麼?有必要嗎?」無數同樣的場面疊加在他眼前。他感到這工作最讓人喪氣的就在這裡:沒有人感謝你,沒有人拿你的幫助當回事兒。在乎他們是可笑的。「早年我上課時,學生跟我親,我也來勁,一節課下來,自己怎麼手舞足蹈,得意忘形的,自己都忘記了。」他笑了,好像在笑自己。「現在有時去上課,黑板都沒人擦,我問了三遍,沒人上來,我自己動手擦掉,擦掉後簡直不想講課了——我覺得自己在被抗拒。」他甚至不知道該向誰求助。孩子身邊只有爺爺奶奶,他們老了,到學校門口接送孩子,見到老師,拍著肩膀囑咐:「老師,我孩子成績怎麼樣,你不要管,隨他,我的孩子送學校來就是灌灌水喔。」他們怕老師為孩子表現差找家長,家長又跟爺爺奶奶找麻煩。出了事,爺爺奶奶跟孩子一起瞞老師,瞞父母,成績單發下來,多數孩子拿起筆,把38改成88,15分改成75分,爺爺奶奶視如不見,由著他們帶著去北京、上海見父母。汪德勝覺得自己幾乎連最後一道關都把不住了。7月初的期末考試考場外,爺爺奶奶在教室外站著,不停地問他:「老師,我們孩子幾點能出來?車票都買好了,能不能讓他先交卷,我們要趕車。」老人們盼著孩子早點去父母那兒,「我就能清凈幾天了。」7月的江鎮,一輛一輛長途汽車停在路上,它們直通上海,乘客是這些剛剛交完卷的孩子。他們歡天喜地地上了車,坐上8個小時,當天就可以離開小鎮,住進父母的饅頭鋪。那好比一日之間從人間到了天上。李澤的母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大半年不見孩子,乍一見,覺得孩子跟自己以為那個孩子「不太一樣」了。成績差,習慣不好,剛見面那幾天,她出於補償心理,一味寵著他,可一句話不對,就天翻地覆地吵起來。母親也寒心:「我這麼辛苦賺錢,都是為了你。」氣急了就出手打,打完又後悔,送走孩子,想想難受,離得遠做不了什麼,只有打錢。孩子拿了錢,幾天換一部手機,要麼就去上網。汪德勝說,爸媽好久不見孩子,一見面就只知道給錢、問成績,可這兩件事都做錯了,「父母也沒有受過好的教育,根本不懂教小孩。」孩子們享受著父母的照顧和補償,但不服管:「你平常不在,憑什麼出了問題跳出來管我!」他們之間的關係客氣而物質化,親情是有的,但很淺,經不住幾句挑剔批評。哪怕在父母跟前,相處時間也很有限。李澤父母凌晨兩三點爬起來做饅頭,心疼李澤,不吵醒他;八九點父母忙完回去補覺,李澤剛剛起床。他們之間有時差,一般只有中午一起吃個飯,之後全天都是李澤自己逛。孩子去了兩個月,看了花花世界,回來時總有些變化:言行舉止不一樣了、頭髮長了、染髮了、做指甲了……特別那些「讀書思想不堅定的」,看到同齡人做饅頭已經一個月拿到幾千塊,回來就輟學了。每次放假,汪德勝都一個一個地叮囑:「開學得回來呀!一個都不能少。我送你們37個走,開學也得回來37個。」而他心裡知道,「一個都不能少」這話,不過是哄哄自己罷了。「不要逼著我不管你」剛放暑假,安徽大學兩個學生來做留守兒童調查,被汪德勝推了出去:「你們這些調查什麼用都沒有!」他接受過很多次採訪。記者來了,問話、攝像、調查、報道,「沒用——沒有一點政策上的支持,天還是這個天,江鎮還是這麼個江鎮,我們還得這麼教育,什麼都沒變。」他拿出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他在哪月哪日,跟哪個孩子說了什麼,「如果孩子又出事,追究老師,做個記錄至少可以保護自己。」他親眼看到同校老師被免職。課上一個學生不聽講,老師過去問話,學生站起來跟老師廝打,互相都有點氣急敗壞,老師按住學生後頸往椅子上一推,家長向學校狀告老師,就這麼免了職。而鄰村另一個老師也因為類似的衝突開罪了學生,回家路上,這孩子拉了幾個社會青年用磚塊砸老師的頭,竟打成了植物人。汪德勝說自己真的不敢管了。偶爾也懲罰,但很克制,用自己的手打學生的手,「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勁兒,他疼我也疼。」他告訴學生:「我只打你三次,這之後就不再打了。不要逼著我不管你——愛的反面不是恨,是冷漠。」他也看看優秀老師都是怎麼做的,買了人大附中校長的語錄仔細研讀。學習新方法:辦了一個儀式,讓所有孩子宣誓自己會誠信作業、誠信考試,不再抄襲,之後非常鄭重地簽下名字,這代表宣誓生效,而老師將從此對他保持信任,一旦抄襲,這名字就會被劃掉,意味著個人信用體系的崩塌。據說這方法可以喚醒孩子身上的自尊和羞恥感。大家嘻嘻哈哈地簽了字,作業照抄,考試照樣作弊,名字劃掉就劃掉了,沒有人拿這太當回事。他也學著有幽默感,有意識地跟學生開玩笑。每開一次玩笑,學生就會寫一篇日記,內容是:老師今天開玩笑了。他感到孩子們對他那種微妙而試探的心理:他們怕他,也依賴他,又不好意思表現出那種依賴,扭扭捏捏,一碰就會縮回去。有幾次,他把孩子叫到辦公室談話,他們話不多,卻願意貼著他站,有幾分親近的意思。他敏感地覺察到了,心裡一軟。這樣的時刻太少,他像個被小動物親近的人一樣,有點感動又有點無措,生怕自己的言談舉動有一點差錯,孩子們又跑了。可即便這樣的時刻里,他們也從未對他講過心裡話。有時汪德勝想,或許這些孩子對自己的行為根本沒有意識,沒有思考,他們只是憑著本能行事,幾乎沒有內心活動。成長過程里,他們很少見到真正好的、高尚的東西,也對這類東西沒有敬畏,更少有感動和羞恥。實在搞不清時,他想到身體基因上來:是不是這些孩子身體里缺什麼微量元素?書上說缺了微量元素,人格和心理容易出問題,容易躁動。於是用剛學會的教學簡訊平台給家長群發信息:帶孩子查一下微量元素。沒有一個家長回復他。他說那感覺就像一拳打在空氣上,哪怕有個反彈力,他也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價值。給江鎮的留守兒童上了20多年的課,他越來越迷茫了,那是無止境的挫敗感。幾年前的一個下午,他班上一個男生惹了事,被隔壁班學生揪住了打,他本能地衝上去,擋在打人的學生面前,對方一腳踹過來,正踢在他腿上。那一腳力道很大,踢完汪德勝自己也蒙了。教書這麼多年,被學生打,而且打這麼重,在他是頭一回。他的學生站在身後,有點兒錯愕,有點兒領情,但又為自己受到的感動不好意思,本能地抗拒著。有那麼一瞬間,汪德勝感到這孩子心裏面的東西似乎有點鬆動。他一句話沒說,帶著孩子回了班級。這之後,莫名其妙的,這男孩好像換了一個人,那改變是默無聲息的,一種從未聲張的默契在他們之間發生——誰也不知道,甚至這兩人之間,也再沒就這件事說過一句話。次年元旦,汪德勝查寢室,這孩子突然從上鋪探出頭來,撓著頭,咧著嘴,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一年過去了。」汪德勝馬上明白了他在說什麼。他像對待一個成年人那樣點了點頭,表示他明白了他的話。這一年深秋季節,中考前的一天,他撥通了孩子父親的電話:「他進步了。」他告訴男孩的父親。電話里他聽到北京呼呼的風聲,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用異樣激動的聲音說:「我正在路上送饅頭,三年了,我第一次聽到這孩子有進步。」電話那端,父親哭了。他試著用同樣的心思對每一個學生。班上一個孩子成績好,頭腦聰明,但習慣不好,總打架,他對這孩子格外留心也格外嚴厲,處處提要求,管得又嚴又細。考試前男孩被一群小流氓盯上。他怕這孩子出事,吩咐全班:有任何人來打他,男生抄傢伙,女生哪怕把書丟過去,無論如何也要給對方一個信號:我們這兒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欺負的。他像護著一棵草似的把這學生送上車,擔驚受怕地看他進了考場。男孩考得很好,進了懷寧縣一所很好的高中。一年後,在家鄉的小路上,汪德勝意外遇到了他。兩人迎面撞見,這學生一個招呼都沒有打,就這麼走過去了。汪德勝愣了,這才意識到,自己那過於苛刻嚴厲的管教,也許在男孩心裡早落下了影子,可他沉浸在自己那一套 「都是為了你好」的邏輯當中,以為自己做的一切,是在對這孩子行善。這一個打擊非同小可,汪德勝心裡的很多東西,都隨著這孩子的冷漠眼神而一起崩塌了。現在,汪德勝學會了不打孩子,不過於嚴厲,並開始記筆記:厚厚一本談話記錄上,他的每一個行為,每一句話,都符合素質教育的要求,不逾越老師的行為規範。在江鎮採訪的最後一天,等車時一個小賣部的女服務員好奇地攔住記者:我們這裡沒人來,你來做什麼?她聽完整個留守兒童的故事,有那麼一瞬間,似乎若有所思。這是個1988年出生的,漂亮清秀的年輕姑娘,她說自己雖然年齡不大,女兒都三歲了;干這個售貨員賺得不多,一個月才2000塊。「至少你可以留在女兒身邊呀!」記者對她說。「我這個月末就要走了。」她突然說,笑了一下,「去上海做饅頭,孩子已經留給爺爺奶奶了。」(應採訪對象要求,所提人名皆為化名)責任編輯: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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