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列寧格勒」交響曲 | 被誤讀的肖斯塔科維奇

▼ 伯恩斯坦/芝加哥交響樂團

俄羅斯的音樂與文學,即使是眼高於頂的歐洲人也是不敢小覷的。肖斯塔科維奇被譽為俄羅斯音樂史上繼柴可夫斯基之後的又一座高峰,他們兩人各自代表著俄羅斯民族性格的兩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瀰漫著詩意、憂鬱,多愁善感,音樂語言精巧細膩,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則如曠野中的咆哮,對苦難的砥問凜冽如刀割。

初讀丹尼列維奇的《肖斯塔科維奇傳》基本是官方的文本,肖斯塔科維奇歷經千險在西方出版的自傳《見證》九十年代在中國也只是內部出版,等我日後讀到了公開出版的自傳才被深深震撼。這位傑出的音樂家一生都在斯大林紅色恐怖的暴政下戰戰兢兢地如螻蟻般生存,他認為自己在蘇聯的生活暗淡不幸,自言一生飽經憂患,常年纏在心頭強烈的怕,渴望離群獨處。翻看肖斯塔科維奇的照片,幾乎鮮有笑容,圓圓的臉總是神情嚴肅,眉頭深鎖,畏懼的眼睛謹慎地躲在鏡片後,一顆痛苦掙扎的靈魂在這張臉上纖毫畢現。無論蘇聯給了他多麼崇高的榮譽,官方如何解讀他的音樂,了解了他的生活才知他的音樂實在是肖斯塔科維奇的感懷觸緒,是長歌當哭!

▲ 馬林·艾爾索普/法蘭克福廣播交響樂團

《第七交響曲》又稱《列寧格勒交響曲》,是肖斯塔科維奇獲得世界性聲譽的作品,是他的安魂曲,也是作者最富爭議的作品,蘇聯官方包括西方音樂圈都把它標榜為一部反法西斯的頌歌。

1941年德軍圍困列寧格勒,肖斯塔科維奇也參加了消防隊。他身穿消防服,頭戴防火頭盔的照片後來刊登在《時代》雜誌的封面上。1941年的9月,德軍徹底封鎖了列寧格勒,蘇聯詩人吉洪諾夫這樣描寫被圍的列寧格勒:「燈火管制下的座座大樓,猶如預示著不詳的噩夢。列寧格勒鐵灰色的夜晚,到處是戒嚴帶來的寂靜。但寂靜驟然被戰鬥代替,警報號召人們英勇上陣。炮彈在涅瓦河上空呼嘯,座座橋樑被烈火吞噬」。1941年12月肖斯塔科維奇在隆隆的炮火聲中完成了這部作品,他後來回憶說:「音樂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從我的腦海中迸射出來」。1942年3月5日《第七交響曲》在古比雪夫首演,同年3月29日又在莫斯科演奏了這部作品,五個月後,《第七交響曲》的樂譜被空運到列寧格勒,此時的列寧格勒餓殍遍地,排練的樂手有些甚至是被擔架抬進來的,1942年8月9日,當德軍計劃攻克列寧格勒時,《第七交響曲》第一次響徹在列寧格勒城市的上空,「第七」被看作是一部全景式表現戰爭的音樂作品。全曲四個樂章,規模宏大,波瀾壯闊,主題在交響樂的整個過程中成長、生髮、蔓延,讓我想起蘇里科夫那些恢宏的油畫里表現的苦難、群像和歷史。第一樂章管樂吹出優美寧靜的旋律被敵人入侵的主題打斷,預示著戰前美好安寧的生活被破壞。「敵人入侵主題」赫赫有名,連綿不絕,步步緊逼的小軍鼓由弱到強,猶如敵人的鐵蹄,最後銅管樂加入,敵人大兵壓境,苦難的城市,不屈的人民。

演出不但在蘇聯也在盟國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是二戰時期蘇聯文藝的最高象徵,蘇聯在全球宣傳了《第七交響曲》的創作環境:寫於德軍炮火下的列寧格勒。《第七交響曲》在國外的首場演出是在英國,當《第七交響曲》在艾爾伯特大劇場由亨利.約瑟夫·伍德爵士指揮首次演出時,受到六萬聽眾狂熱的歡迎。在美國,名指揮們為首演權你爭我奪,最後由托斯卡尼尼首先得到總譜,是攝在膠捲上由軍艦帶到美國的,紐約無線電城首次播出了這部作品。儘管肖斯塔科維奇本人並不認可托斯卡尼尼的指揮,認為什麼都不對頭,精神、性格、速度都不對,但並不妨礙美國聽眾對「肖七」的熱愛。在那些年裡,西方聽眾通過照片、雜誌封面和畫像認識了肖斯塔科維奇。斯大林把它宣傳為蘇聯人民「無堅不摧的勇敢精神交響曲」。肖斯塔科維奇自己也順水推舟地附和,他曾把每個樂章都加了標題,第一樂章,「戰爭」,第二樂章,「回憶」,第三樂章,「祖國遼闊的大地」,第四樂章,「勝利」。但在他死後出版的自傳中,終於可以看見肖斯塔科維奇無所顧忌所表達的心聲,他說:「《第七交響曲》是戰前設計的,所以,完全不能視為在希特勒進攻下有感而發。侵犯的主題與希特勒的進攻無關。我在創作這個主題時,想到的是人類的另一些敵人。肖斯特科維奇的朋友,指揮穆拉文斯基回憶說,當他在1942年3月從收音機上聽到《第七交響曲》的「進行曲」時,他認為作曲家創造了一個普遍性的愚蠢的、極其庸俗的形象。從純音樂的觀點看穆拉文斯基的印象並非毫無道理,「侵犯主題」吸收了萊哈的輕歌劇《風流寡婦》中的一首流行曲調,而這個「愚蠢又庸俗」的形象正是作曲家想要表現的「敵人」。肖斯塔科維奇說:「我毫不反對把《第七》稱為《列寧格勒交響曲》,但它描寫的不是被圍困的列寧格勒,而是被斯大林所破壞,希特勒只是把它最後毀掉的列寧格勒。」事實上作曲家多次強調第一樂章充滿安魂曲風格的哀思情緒,第二樂章的「回憶」旋律緊張,好像並無多少甜蜜,第四樂章的「勝利」也是荒唐話。戰前並沒有像官方宣傳的那樣一片光明和無憂無慮,而是充滿了飢餓、恐懼,大批人在斯大林的大清洗中喪生。或許我們可以把《第七交響曲》看作是對極權之惡的控訴和抗爭。

▼ 第十交響曲/卡拉揚/柏林愛樂

音樂藝術的抽象性幫助他躲過了很多嚴酷的審查,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交響曲》表現的就是斯大林和斯大林時代,第二樂章的諧謔曲即是一幅斯大林的肖像,滑稽、殘忍、怪異。他一生創作浩繁,惡勢力與光明的交戰是肖斯塔科維奇終其一生的創作母題。雖然蘇聯官方一廂情願地把他的作品定義為光明與歡欣,實則在肖斯塔科維奇的多部作品中都藏有巨大的悲憫,蘇聯作協主席法捷耶夫就說過:「第五交響曲的終曲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何謂悲劇?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你看!二十世紀初的俄羅斯,在現代藝術領域的探索曾經管領歐洲藝術風氣之先,美術上有馬列維奇、塔特林、夏加爾和康定斯基,俄國的構成主義和荷蘭風格派、包豪斯設計風格共同構成了現代主義的設計風格,佳吉列夫的舞蹈團顛覆了古典芭蕾的範式,邁出了現代舞的第一步,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開現代音樂之先河。斯大林的紅色蘇聯對意識形態的強烈管控,和他本人對現代藝術的反感,使得這些藝術家有的流亡,有的被抓,有的被殺,現代主義的探索也隨之偃旗息鼓,歌功頌德的現實主義風格一統蘇聯,所有的藝術都必須讚美新制度,歌頌領袖。肖斯特科維奇無法忘懷300多名被集體槍殺的烏克蘭民間盲人歌手,僅僅因為他們唱的是「舊調子」,不再合新社會的意,無法審查,索性全體槍決。他說:「我的交響樂多數是墓碑……我願意為每個受害者寫一首樂曲,但是這不可能,因此我把我的音樂獻給他們全體。」

有許多人認為肖斯塔科維奇貴為蘇聯作曲家協會主席,經手簽署過無數的蘇維埃文件,肖斯塔科維奇也是蘇聯的既得利益者,事實上他一生備受蘇聯官方譴責,說他的音樂充滿了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有危害社會的傾向。他的多部作品上了黑名單,《第四交響曲》更是在寫成二十五年後才被允許上演,之所以沒有被置於死地,是因為肖斯塔科維奇的國際聲譽,斯大林要用他來證明蘇聯藝術的偉大。

肖斯塔科維奇也不喜歡蕭伯納、羅曼·羅蘭等西方左翼知識分子,他拒絕與來訪的左翼知識分子握手,他說「他們與我們遙遠如兩極」,他認為這些人受了蘇聯政府的矇騙,在西方為蘇聯體制大唱讚歌。美國大蕭條期間,蘇聯駐美國大使館收到了十萬份移民申請,然而這些去了蘇聯的美國人很多死在了勞改營。

我始終相信人的面相是內在的外顯,一個主動投靠、作惡的人不會有這樣掙扎、苦難的臉孔。在《見證》中,晚年的肖斯塔科維奇對自己對謊言的沉默和麻木有過深深的自責,「為什麼我默不作聲?為什麼我不說」?他拒絕被斯大林稱為「最有才華的人」,他說:「請在我們髒的時候愛我們」。天才的使命是完成自己釋放自己,不是服務於政治,在一個利出一孔的極權體制下,一個天才除了與當局妥協,依附於體制外似乎別無他途。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在亞洲,我們是歐洲人,在歐洲,我們是亞洲人」。或許這種尷尬的地緣政治和思維方式造就了俄羅斯藝術對苦難的書寫,十九世紀以來,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因為自身的苦難和俄羅斯的苦難,淬鍊出俄羅斯藝術的偉大。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以崇高的情感,奇異的方式,深刻的抒情和樸素的手法接續了俄羅斯藝術對苦難的敘述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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