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建築漫行(88)2009年9月閩浙渝鄂四省五地大跨越(8)

一張發黃的老照片,是寧波老外灘的一角。總有人鼓噪寧波外灘是抄襲、剽竊上海外灘,其實外灘就是一個公共名詞,並非專有名詞,老照片右上角的「TheBund」分明道出寧波外灘在近代存在的事實。

150年來,外灘留下了無數的足跡和夢想,匆忙的身影、駐足的觀望,都已經融進了照片的朵朵黃斑中。THEBUND,外國人用那麼簡單的七個字母詮釋著外灘,而我們中國人卻要用一個紀元去觸摸它、包容它、原諒它、讚美它。我站在寧波的老外灘,由感而發。

(寧波外灘)

幾張歷史照片,見證了寧波外灘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荒蕪到繁華。一河之隔的另一端,古老的中國城用複雜的情緒迎接這位洋氣的小兄弟。甬江兩岸,老城的白牆黑瓦和新城的拱廊柱式相安無事地共生。

(19世紀中葉,剛剛開埠的寧波外灘)

(1870年的寧波外灘)

(19世紀末的寧波外灘)

歷史的跌宕磨平了外灘的銳氣,人們開始在它的名字前加上「老」字,這是對外灘歷史的尊敬更是對外灘老舊現實的一種無奈。進入21世紀,如何讓老外灘煥發青春成為寧波市的一件大事。在遴選了多種方案後,寧波借鑒了上海新天地的成功經驗,一個融合了近代和當代的全新外灘出現了。巨大的改造並沒有讓外灘失去本色,全盛時期的五座建築均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其中的天主教堂和中國通商銀行更是這座城市近代建築的代表。

(全盛時期的寧波外灘,新舊對照)

駕馭寧波的外灘,遠比上海輕鬆。人頭攢動的外灘觀景長廊比洶湧的黃浦江水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在寧波,我可以輕鬆地行走坐卧而不用冒著被踩踏的危險。想細看上海外灘萬國建築群必須要來回穿越車流滾滾的中山東一路,在寧波沒有這種限制,建築就在我的身邊。鱗次櫛比的上海外灘令人應接不暇,很難找到一個真正的焦點,在寧波,我有足夠的理由在天主教堂前呆上一個下午。鬧中取靜,是寧波外灘的一大特點,曾經繁忙的通商口岸如今倒像個世外桃源。

一輛嶄新的瑪莎蒂拉,一個精緻的小資街區,是老外灘吸引人的一個方面,這裡的夜生活一定是令人神往。

我還是更鐘情於近代,瞟了兩眼豪車,就繼續自己的征途了。

老外灘的探尋就從老照片上的五座建築開始。看著這兩座建築的今生,我不知道它們的前世。一張民國寧波歷史地圖中標註著天主堂南側的地塊上是法國書信局(法國郵局),那麼它倆之中應該能有一個是了。對比早期的舊照,這座二層的拱廊建築與天主堂同期存在,我推測這座建築應當就是法國郵局。這是法國鍾愛的風格,在很多的通商口岸都屢見不鮮。今天,這裡是一家高檔的西餐廳,樹蔭和大陽傘遮蔽了午後的炎炎烈日,坐在涼椅上來杯碳酸冷飲,任由汗液通過毛孔急劇釋放出來,這是多麼愜意地享受。不過,這樣的生活不屬於無疆行者,任務尚未完成,我還沒有這份心情。

(法國郵局?)

天主教堂是江北外國人聚居地的精神家園,就像是海曙樓在中國人心目中的低位一樣。從1872年開始,上帝的福音就已經通過這裡傳遞到寧波教區的各個角落,1876年,教堂增建了主教公署、藏經樓,教堂升格為主教座堂。1887年,教堂增建了鐘樓,讓這裡成為江北的標誌。

這是一座奉聖母七苦為主保的教堂,教堂定名為聖母七苦教堂。「聖母七苦」指聖母一生所受之七種巨大痛苦;傳統之聖母七苦經文如下:(1)聞西默盎,預言吾主,受難之狀,聖母一苦。(2)王黑落德,心生惡計,謀弒吾主,聖母二苦。(3)京都瞻禮,行歸在路,不見吾主,聖母三苦。(4)主負十字,重壓跌仆,苦街相遇,聖母四苦。(5)見舉聖架,通體全傷,七言而終,聖母五苦。(6)吾主聖軀,二聖取下,白布敬殮,聖母六苦。(7)聖身已葬,石板蓋墓,憂悶回府,聖母七苦。紀念聖母七苦的節日始自1668年,1817年由教宗碧岳七世(PiusVII)訂為普世聖教會之節日,於每年九月十五日紀念。

(江北天主教堂)

面朝餘姚江,背倚甬江,側翼向奉化江展開,恐怕中國找不到第二座擁有如此地理位置的教堂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寧波市十佳近代建築的名頭是對教堂歷史、文化、藝術價值的肯定。青磚和紅磚的搭配很好地中和了哥特式的凌厲,四層高的鐘樓突顯了優雅氣質。

走進教堂,平面巴西利卡十字形,入口上方夾層內的唱詩台,正對面的祭壇,三廊式的布局與其他教堂基本無異。乳白色的室內色彩顯示了它的與眾不同,這聖潔的白色讓人充滿了敬意,讓人無法抗拒去坦白內心的荒誕和齷齪。

教會貼心地安放了幾個電扇,保持堂內的空氣流通以抵禦潮濕悶熱,我找了一個靠近中廊束柱的位置坐下,享受這片刻的清閑。束柱的頂端是菊花瓣樣式的柱頭,這是教堂里為數不多的中國元素。抬頭仰望拱肋中心的拱頂石,這是我見過最大的,精美的花雕帶有拜占庭的風格。

大堂的右翼還建有一個小禮拜室,供奉著曾任寧波主教的趙保祿的石棺。1884年,趙保祿被任命為天主教浙江教區的主教(1851年,首任浙江主教顧芳濟由羅馬教廷任命),直到1926年在法國病逝。1900年,趙保祿被清廷特賜雙龍二等寶星,1913年,民國北京政府授予他四等嘉禾章,1919年再次授予他二等嘉禾章,以表彰其對地方教務及公益事業的貢獻。趙保祿去世後,遺柩由法政府照會北京政府運回他曾經工作過的寧波天主堂安葬。這座石棺現保存完好,上面一塊不起眼的小牌子上寫著「寧波主教趙保祿之親友於1998年5月22日不遠萬里特從法國前來致敬」。

走出教堂,我又被捲入了滾滾熱浪中。曾經的老建築,改建成了溫泉會館,真想進去泡泡,消消這一身的臭汗!

會館身旁,是江北外灘另一座標誌性建築——中國通商銀行舊址。如果把近代中資銀行比作一條高速公路,那麼中國通商銀行就是它的零號起點。

啟航之旅,要感謝清末著名的洋務專家——盛宣懷。盛宣懷的一生功過參半,是一位頗具爭議的人物。亦官亦商,亦中亦洋,盛宣懷的人生境遇令人感慨。作為中國當時最大的工商業資本家和全國首富,盛宣懷享有「商父」之譽,實不為過。中國通商銀行的成立則讓盛宣懷在中國近代金融史上佔據了重要的一席之地。甲午戰爭的慘敗,重創了徐圖自強的洋務運動,巨額的戰爭賠款,讓清政府背上了沉重的負擔。這時,外國在中國的銀行機構已經有幾十家,他們操控著中國的金融市場,榨取了高額利益,使中國的財富源源外流。中國人自辦銀行的呼聲日益高漲。

1896年10月,盛宣懷向朝廷呈交了「請設銀行片」奏摺,原文如下:「銀行昉於泰西,其大旨在流通一國之貨財,以應上下之求給。立法既善於中國之票號錢莊,故能維持不敝。各國通商以來華人不知務此,英、法、德、俄、日本之銀行,乃推行來華,攘我大利。近年中外士大夫灼見本末,亦多建開銀行之議。現今舉辦鐵路,造端宏大,非急設中國銀行,無以通華商之氣脈,杜洋商之挾持。」面對著這本奏摺,清朝統治著的心理十分矛盾,一方面,確實想借新式銀行發行鈔票和公債,與外資抗衡,但另一方面又恐新式企業過多,大權旁落漢族官員手中,帝國主義列強也擔心中資銀行的成立會斷了他們的財源。面對著內外兩股勢力的反對,幾經博弈,中國通商銀行最終還是成立了,總行設於上海。時間是1897年5月27日,這是中國近代金融史上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從這一天開始,中國人自己的銀行,終於登上了歷史舞台。

(上海·中國通商銀行)

中國通商銀行名為商辦,實則為官商合辦。張之洞概括該行性質的一句話十分精闢——「不官不商,亦官亦商;不中不西,亦中亦西」。1921年,由寧波旅滬人士葉澄衷、嚴信厚、朱葆三等九人發起,中國通商銀行寧波分行成立。

中國通商銀行在近代史上的地位是毋庸質疑的,它的經營範圍也一度遍布全國各地。但尚處於中國近代銀行業起步階段,加上複雜的國內外形式,許多分支機構很快關閉,留下的建築也僅有滬甬兩處,為我們近距離觸摸這段歷史製造了一些障礙。但好在這兩座建築依然保存完好,他們沒有外資銀行那樣高大、威嚴、奢侈、華麗的辦公場所,但他們見證了中國銀行業從無到有。當今天中國的數家銀行躋身世界五百強行列,成為真正的金融巨頭的時候,我們回回頭,看看盛宣懷,看看這些已經被很多人遺忘的老建築,他們的一小步絕對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大步!

(寧波中國通商銀行)

拍完了甬江岸邊的五座建築,我走進了老外灘的深處。說深,其實也就是外馬路、中馬路這樣一街之隔的概念。中馬路的生活氣息更濃,這其實是很多通商口岸的共性。就拿同有外灘的另外兩座城市上海、武漢來說吧,中山東一路、沿江大道身後就是元芳弄、江漢村這些略顯雜亂的衚衕里弄。它們距離十里洋場並不遠,但就像兩重天,這是近代中國特殊的生態環境,犄角旮旯和光鮮華麗就是手心手背的關係。

(上海元芳弄)(漢口江漢村)

和擁擠不堪的滬漢外灘相比,寧波中馬路更像是個富人區,這裡人口密度小,深宅大院居多,經過老外灘的整體改造,這些建築煥然一新。

揚善路和中馬路交口處的嚴氏山莊在老外灘很有名氣,這座融合了巴洛克風格和江南傳統民居風格的建築是嚴信厚家族聚會議事,以及嚴氏子弟求學的場所。嚴信厚,字筱舫,浙江慈溪人,1839年出生,是寧波幫商人的開山鼻祖。1872年,在胡光墉保舉下,嚴信厚來到李鴻章身邊,任候補道加封知府銜,後任河南鹽務督銷,1885年隨李鴻章北上,擔任天津長蘆鹽務督銷。第二年,自己在天津設立同德鹽號,經營鹽業,積累起巨額財富。後在上海開辦「源豐潤票號」,開始投身於金融業,活動中心也轉移到了上海。中國通商銀行成立後,嚴信厚被委任為第一任總經理。除金融業外,嚴信厚還在天津和上海開設了物華樓金店和老九章綢布店。在寧波彎頭創辦通久源機器軋花廠和通久源紗廠,在上海創辦同利麻袋廠,還投資於麵粉業、榨油業和內河航運業。1902年,成為上海總商會總理,1905年辭職。在嚴信厚的帶動下,甬商紛紛選擇在上海投資興業,在上海的金融業和工商業中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勢力。

甬商領袖的宅邸已變身星巴克咖啡,來杯香草味卡布基諾,算是對自己小小的獎勵。

(嚴氏山莊)

坐在嚴氏山莊門下,已經看到了朱宅的輪廓,朱宅的主人是朱旭昌,寧波鎮海人,早年跟隨嚴信厚在上海開設錢莊,後來在寧波創辦寧波錦華行,代理亞細亞和美孚公司的火油,分號遍及浙江省的紹興、台州等地。此外,他還擔任上海大華科學儀器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寧波市政府建設委員會委員、全國錢莊業同業公會聯繫會理事等職務。

朱旭昌和嚴信厚關係不淺,兩人的房子在外形上比較相似,不知是否是朱旭昌追隨嚴信厚的結果。相比嚴氏山莊,朱宅的體量較小,但裝飾更加奢華。

(朱宅)

外國人聚居區和租界的區別主要體現在管理當局上。租界一般由承租國選舉出一個委員會來履行行政管理的職能,聚居區的管理就要鬆散許多。巡捕房的主要職能是維護租界內的社會治安,其直接隸屬於工部局,比如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內的巡捕房就遍及租界的各個角落,自上而下有著一套完整的體系,包著頭巾泛著咖喱味的錫克巡捕和瘦骨嶙峋像大煙鬼的安南巡捕留下了很多的影像資料。

寧波江北外國人聚居區同樣設有巡捕房,不過和上海租界的巡捕房相比,要不規範的多。1850年,英國殖民著要求寧紹道台撥綠營兵數人,充當巡捕,由英國人哥林監帶,這就是巡捕房的前身。1864年浙江寧紹道台在英法美三國領事干預下,設立了巡捕房,行使江北岸商埠區的一切治安、刑事等權力。巡捕大多為外國浪人及當地地痞流氓,對華人任意敲詐,作惡多端,巡捕房演變成了洋人欺壓中國人的工具。直到1908年清政府收回江北地區的警權,並撤銷了巡捕房。

中馬路的巡捕房舊址和旁邊的宏昌源商號立面相仿,如果不了解其背後的歷史,還真的容易忽略了其內在的邪惡氣質。

(巡捕房)

(宏昌源)

太古洋行隱藏在中馬路的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裡,從建築的規模看,頂多只是洋行辦公的場所,這裡距離甬江岸邊不遠,太古這樣著名的公司當年應當有專屬碼頭,所以存放貨物的倉庫一定位於洋行辦公樓和河岸之間的區域內。我煞有介事地分析著,似是而非地尋覓著,無法還原的近代百年,卻給了我大尺度的想像空間,遺憾著幸福,這就是近代中國帶給我的百感交集。

(太古洋行)

作為第一批五口通商的城市,寧波在很多方面都走在了中國的前列。赫德主政時期,寧波是第一批試辦海關郵政的城市。1878年10月,繼津海關書信館後,浙海關設立書信館開始收寄華洋公眾郵件,承轉郵件事務,並附發大龍郵票,開創了浙江近代郵政之先河。1879年,海關書信館改稱海關撥駟達局,設於江北岸海關弄,毗鄰浙海關。大清郵政設立後,寧波成為首批成立的郵局之一,寧波郵政局改為寧波郵界郵政總局,轄寧波府、紹興府、台州府、金華府、衢州府等15處郵局和24處代辦郵政鋪商,幾遍大半個浙江省。

中馬路的寧波郵政局舊址就是承載上述名望的地方。我費了很大的勁,終於繞到了建築鄰近江邊的位置,它完整地展現在我面前。簡單的二層建築身上,背負的是中國郵政事業起步的重任。沉重的擔子沒有壓垮它,一百年來它遊刃有餘地嵌在江北這塊外國人的領地上。如今,它早已完成使命,外灘上的外國侵略者被趕跑了,它留了下來。歷史沒有忘記它,儘管有些老舊,但建築的主體保存完好。

(郵政局)

寧波之行的最後一站,我選擇了寧波開埠的標誌海關舊址。浙海關的來頭可是不小,康熙年間取消海禁,東南沿海設立了四處海關,分別是江、浙、閩、粵。1685年,浙海關設立,雍正年間關閉。1844年寧波作為通商口岸正式開埠,1861年英國人正式在寧波江北設立浙海關,原先清政府設立的海關改為常關。

(浙海關)

浙海關舊址已經被開放為海關博物館,以翔實的照片和實物展示近代海關的發展歷史。傢具和陳設都是嶄新的,規制上模仿了浙海關曾經的樣子。坐著的洋人和站著的中國官員,不同的姿態,是外國人控制中國海關主權的直接體現。

英國人選中了寧波,英國領事館自然是江北最重要的建築。從解放初到現在,英國領事館舊址一直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舟山警備區後勤部的營房。就在剛才,我恰好從這處營房外經過,本寄望於部隊置換出這處建築,不過高大的院牆還是擋住了我的腳步。倒也無妨,海關博物館裡的一張俯拍舊照,讓我的遺憾減輕了很多。

(英國領事館)

一張照片里的建築,帶給我在寧波這個下午最大的欣慰。130年了,它就那樣等待著一個又一個前來尋找它的人。離照片里的那座建築這麼近,我卻無法近前,如果總是充滿這樣的遺憾,那麼探尋中國近代建築的道路一定是越走越窄。所以我很欣慰,特別欣慰,縱使無法站在它的身前,畢竟我來過了,而且離它那樣近。我可以把這份欣慰留在心底,輕鬆地和寧波說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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