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 | 梁啟超談教育:做一個不惑、不憂、不懼的完整的人
梁啟超先生是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他的九個孩子個個俊秀。關於教育,他說「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憂,意育要教到人不懼。」
如何不惑、不憂、不懼,讓我們聽聽先生怎麼說?
如何不惑?培養我們的判斷力怎麼樣才能不惑呢?最要緊是養成我們的判斷力。想要養成判斷力:第一步,最少須有相當的常識;進一步,對於自己要做的事須有專門智識;再進一步,還要有遇事能斷的智慧。假如一個人連常識都沒有,聽見打雷,說是雷公發威;看見月蝕,說是蝦蟆貪嘴。那麼,一定鬧到什麼事都沒有主意,碰著一點疑難問題,就靠求神問卜看相算命去解決。真所謂「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憐的人了。
學校里小學中學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許多基本的常識,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僅僅有這點常識還不夠。我們做人,總要各有一件專門職業,這門職業,也並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從前已經許多人做過。他們積了無數經驗,發現出好些原理原則,這就是專門學識。
我打算做這項職業,就應該有這項專門學識。例如我想做農,怎樣改良土壤、怎樣改良種子、怎樣防禦水旱病蟲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
我想做財政家:何種租稅可以生出何樣結果,何種公債可以生出何樣結果等等,都是前人經驗有得成為學識的。我們有了這種學識,應用他來處置這些事,自然會不惑;反是則惑了。教育家軍事家等等都各各有他的專門學識,也是如此。
我們在高等以上學校所求的智識,就是這一類。但專靠這種常識和學識就夠嗎?還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們每日所碰見的事理是複雜的變化的不是單純的印板的。倘若我們只是學過這一件才懂這一件,那麼,碰著一件沒有學過的事來到跟前,便手忙腳亂了。所以還要養成總體的智慧才能得有根本的判斷力。
這種總體的智慧如何才能養成呢?
第一件:要把我們向來粗浮的腦筋,著實磨練他,叫他變成細密而且踏實。那麼,無論遇著如何繁難的事,我都可以徹頭徹尾想清楚他的條理,自然不至於惑了。
第二件:要把我們向來昏濁的腦筋,著實將養他,叫他變成清明。那麼,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從容很瑩澈地去判斷他,自然不至於惑了。以上所說常識學識和總體的智慧,都是智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如何不憂?形成「仁」的人生觀怎麼樣才能不憂呢?為什麼仁者便會不憂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先要知道中國先哲的人生觀是怎麼樣。「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觀的全體大用都包在裡頭。「仁」到底是什麼?很難用言語說明。勉強下個解釋,可以說是:「普遍人格之實現。」孔子說:「仁者人也。」意思說是人格完成就叫做「仁」。但我們要知道:人格不是單獨一個人可以表見的,要從人和人的關係上看出來。所以「仁」字從「二人」,鄭康成解他做「相人偶」。
總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發,成為一體,然後我的人格才能實現。所以我們若不講人格主義,那便無話可說。講到這個主義,當然歸宿到普遍人格。換句話說: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無二無別。體驗得這個道理,就叫做「仁者」。
然則這種仁者為什麼就會不憂呢?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二曰憂得失。
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萬里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哪裡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麼樣呢?不做便連這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敗了。
「仁者」看透這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凡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萬里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麼成敗可憂呢?
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
為什麼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地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裡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也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問而學問,為勞動而勞動,並不是拿學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的。
如何不懼?培養堅強的自由意志
怎麼樣才能不懼呢?有了不惑不憂功夫,懼當然會減少許多了,但這是屬於意志方面的事。一個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豐富的智識,臨時也會用不著,便有很優美的情操,臨時也會變了卦。然則意志怎麼才會堅強呢?頭一件須要心地光明。孟子說:「浩然之氣,至大至剛。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又說,「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俗語說得好:「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一個人要保持勇氣,須要從一切行為可以公開做起。這是第一件。
第二件要不為劣等慾望之所牽制。《論語》記:「子曰:吾未見剛者。或對曰:申棖。子曰:棖也欲,焉得剛?」一被物質上無聊的嗜欲東拉西扯,那麼,百鍊剛也會變為繞指柔了。
總之一個人的意志,由剛強變為薄弱極易,由薄弱返到剛強極難。一個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這個人可就完了。自己做不起自己的主,還有什麼事可做?受別人壓制,做別人奴隸,自己只要肯奮鬥,終須能恢復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慾的奴隸,那麼,真是萬劫沉淪,永無恢復自由的餘地,終身畏首畏尾,成了個可憐人了。
孔子說:「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我老實告訴諸君說罷:做人不做到如此,決不會成一個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時時刻刻做磨練意志的功夫不可。
意志磨練得到家,自然是看著自己應做的事,一點不遲疑,扛起來便做,「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才算頂天立地做一世人,絕不會有藏頭躲尾左支右絀的醜態。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懼。
來源 | 「人民教育」微信,《梁啟超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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